面向心理实事本身开展心理学研究——评《描述心理学：心理生活的描述、理解与解释》

谢冬华

（上海教育出版社，上海 201101）

科学心理学自诞生之日起向世人展示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取向的实验心理学的形象， 以至于心理学界之外乃至之内的许多人都把心理学等同于实验心理学。当然，这个误解源于实验心理学长期占据科学心理学主流地位这个历史事实， 但与著名心理学史专家波林在他那本影响世界的巨著《实验心理学史》中用大量篇幅极力标榜冯特等人的实验心理学为正统心理学也有着莫大关联。事实上，科学心理学从一开始就是沿循自然科学心理学和人文科学心理学两条路线相对独立发展的。 描述心理学是在科学心理学初创时期由布伦塔诺和狄尔泰为完成各自哲学使命而共同创建的一种人文科学心理学形态， 在科学心理学早期最先发出异于自然科学心理学的另一种声音，抵制科学主义霸权，彰显人文主义精神。

描述心理学主张通过现象学的描述或解释学的理解如实展现人的心理生活的全貌， 它与自然科学取向的心理学最明显的不同是， 强调面向心理实事本身而非依赖假设、推理和建构开展心理学研究。布伦塔诺把通过实验操控探究心理与生理或物理等其他外部因素之间因果关系的心理学称为发生心理学，狄尔泰把利用抽象、分析和假设来说明和建构人为造成的诸心理片段之间因果关系的心理学称为说明心理学。无论发生心理学还是说明心理学，都是以物理学、化学、生理学等自然科学为模板的自然科学心理学，都是基于因果假设、实验操控、元素分析及数量表达等标准化程式从外部对心理世界可实证和可认识的部分予以客观说明。可以说，因果假设及其验证是自然科学取向的发生心理学和说明心理学最典型的研究主张。相反，描述心理学坚持的是现象学“面向实事本身”的研究精神，主张从“第一人称视角” 出发运用描述或理解的方法原原本本地去“发现”复杂、丰富且可以显现自身的心理经验的事实及其内在关系， 认为无需也不可能通过以假设为中介的推测和建构从外部或背后去把握充满文化和生活意蕴的完整心理生活。

描述心理学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研究领域，确立了心理学面向实事本身的研究风格， 凭借其浓厚而澄明的人文科学精神， 对心理学特别是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历史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开创性和奠基性影响。它标志着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历史开端，为精神分析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现象学心理学、存在心理学和人本主义心理学等后续人文科学心理学理论派别提供了直接或间接的思想来源， 而且开启了心理学质性研究范式的历史先河， 对于科学心理学未来如何健康发展也具有重要理论启发。然而，这样一个既具有重要历史价值又具有重要当代意义的研究领域， 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和充分的研究， 即便在国外也缺乏关于这个主题的系统研究。基于这种情况，王申连博士在郭本禹教授指导下于2010年将“描述心理学”确定为博士学位论文选题，开启了对描述心理学的系统研究。他经过四年时间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并于次年获评“江苏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他在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历经三年扩充、修改和完善而成的书稿，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2022年11月，这部前后用了十余年时间精心完成的厚重著作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即《描述心理学：心理生活的描述、理解与解释》。它不仅建立在王申连撰写的江苏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之上， 而且囊括作者围绕描述心理学发表的十余篇学术论文中的思想， 是描述心理学研究领域的一部创新力作。

全书共包括十一章内容。 第一章介绍了描述心理学的研究价值和国内外研究概况； 第二章总体论述了描述心理学的基本内涵、历史演变和理论形态；第三章从社会条件、哲学渊源、科学土壤和心理学背景等方面考察了描述心理学的思想来源； 第四章详细阐述了描述心理学的严格科学传统及其包含的三种理论形态的基本主张； 第五章详细阐述了描述心理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及其包含的三种理论形态的基本主张； 第六章详细阐述了描述心理学与后来产生的精神分析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现象学心理学、存在心理学及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历史融合效应；第七章详细阐述了描述心理学在质性心理学中的当代新生效应；第八章详细阐述了描述心理学在科学观、对象论、方法学和理论观四个维度的上理论特征；第九章以描述心理学为基点探索和考察了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历史发展逻辑；第十章从贡献、局限、影响和启示四个维度对描述心理学进行了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 第十一章探讨了如何推进描述心理学在心理健康领域的应用。 郭本禹教授在该书序言中这样评价：“整部著作内容丰富，框架结构合理，各章节之间具有较强的内在逻辑性， 可谓合理建构了描述心理学的理论体系。 这是国内乃至国外首部全面系统地研究描述心理学的专著， 具有填补西方心理学史研究空白的意义和价值。 ”具体而言，这部著作的创新与特色鲜明地体现在五个方面。

第一，系统建构了描述心理学的历史与体系。对于描述心理学这个领域或主题， 学术界以往多是针对单个描述心理学家的思想开展孤立分散的研究，而从历史发展和体系架构层面进行的系统整合研究非常少见和欠缺。尽管描述心理学是一个意蕴深厚、内容丰富的领域，但它的历史发展线索隐晦不明，逻辑框架体系凌乱松散， 人们在不自觉地采纳描述心理学的理论和观点， 却未去深入系统地探究它的本质内涵、 来龙去脉、 发展历程和当代意义等重要问题。例如：描述心理学的基本主张究竟是什么？这个概念由谁最先提出？ 这个派别在何种背景下由谁创建？它是如何产生和发展的，以及最终走向何方？ 它有什么现实意义和当代价值？诸如此类的问题，学术界并没有进行理据充分的科学探索。 王申连的这部著作在广泛搜集和深入分析国内外重要文献资料的基础上， 采用文献与历史分析以及理论与逻辑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贯彻西方心理学史“前瞻后看”和“左顾右盼”的研究原则，不仅用严格科学传统和浪漫主义传统两条线索及其贯穿的六种理论形态建构了描述心理学的发展历史， 而且系统阐释了它在精神分析心理学、格式塔心理学、现象学心理学、存在心理学、 人本主义心理学中的历史融合效应和在质性心理学中的当代新生效应， 还阐述了它的基本内涵，总结了它的理论特征，概括了它在心理健康领域的应用价值并作出了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 让描述心理学的历史和体系清晰明了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该书是国内甚至国外首次从历史发展角度和体系架构层面对描述心理学及其效应与应用进行全面而系统的专门研究， 可谓填补了西方心理学史在该领域的研究空白。

第二，果断选择了两种心理学形态对比研究的视角。描述心理学是与以自然科学为模板的发生心理学或说明心理学相对的一种心理学形态。 它们在科学观、对象论、方法学和理论观上均呈对立态势，无论是严格科学传统描述心理学的开创者布伦塔诺，还是浪漫主义传统描述心理学的开创者狄尔泰，在对其描述心理学进行界定时采纳的都是对比的视角。 例如，布伦塔诺把描述心理学与发生心理学分别类比为地质学中的地球构造学与地球成因学。描述心理学彰显的是人文主义精神，发生或说明心理学彰显的是科学主义精神，从整个西方心理学发展的历史事实看，它们之间的对立开启了心理学史上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两条路线对立运动的先河。王申连的这部著作也将这种对比研究的视角贯穿始终，使之成为探讨和论述几乎全部问题的出发点。 例如，作者在阐述描述心理学的基本内涵时，就通过描述心理学与发生或说明心理学的对比，让读者更清晰明了地认识了描述心理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再如，作者在详细阐述描述心理学的严格科学传统及其包含的三种理论形态的基本主张以及描述心理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及其包含的三种理论形态的基本主张时，通过描述心理学与发生或说明心理学的对比，让读者更深刻透彻地理解了每位描述心理学家或每种理论形态的基本主张。同样，作者在阐释描述心理学的理论特征时，也是通过两者的对比让读者更确切地理解了描述心理学在科学观、对象论、方法学和理论观四个维度上的基本特征。 本书通过贯彻对比研究的视角，让描述心理学的基本主张和特征变得更加清晰鲜明。

第三，大胆提出了许多创新性的理论观点。创新是学术具有生命力的源泉。 作者在博取前人见解和多年深入思考的基础上， 在这部著作中提出了许多前人未曾提出过的具有一定创新性的理论观点，这典型地体现在最后三章内容中。在第九章“描述心理学与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历史发展逻辑”中，作者提出描述心理学作为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初始形态奠定和开启了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历史发展逻辑， 并主要从现象学逻辑、解释学逻辑、整体论逻辑、主体论逻辑、文化论逻辑和批判论逻辑等六条发展线索， 粗略展现了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发展图谱， 大胆重构了人文科学心理学的发展历史。在第十章“描述心理学的评价”中，作者理据充分地提出描述心理学在延续和推进心理学与哲学的传统联系， 开创现代科学心理学的人文研究取向， 开启人文主义与科学主义两条路线的对立与纷争， 开启心理学质性研究范式的历史先河， 确立心理学面向实事本身的研究风格以及观照和强调人类心理的社会性、 历史性和文化性等多个方面对现代科学心理学发展作出了重要历史贡献， 还提出未来心理学欲健康发展需要主动从描述心理学中获得启示。 在第十一章“结语：推进描述心理学在心理健康领域的应用”中，作者从“探古知今，古为今用”的学术旨趣出发，从描述心理学与心理健康研究、描述心理学与心理治疗两个维度，基于心理健康研究和心理治疗的基本状况， 探讨了如何推进描述心理学在心理健康领域的应用， 让描述心理学为我国心理健康促进事业作出一份研究贡献。

第四，敏锐架起了描述心理学与当代质性心理学的联系。描述心理学是科学心理学早期产生而后隐匿于心理学历史长河的一种心理学形态，质性心理学是当代正如火如荼发展的一种心理学形态，这部著作敏锐地探察和论证了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渊源关系，在两者之间架起了一座“古”与“今”的桥梁，不仅厘清了描述心理学“最终走向何方”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而且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当代质性心理学的基本精神和研究主张。作者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四个层面阐述了描述心理学蕴含和彰显的浓厚而澄明的质性精神，证明了当代质性心理学与描述心理学的内在精神契合，认定描述心理学是质性心理学的前身和预示，而质性心理学是描述心理学在当代的延续和发展。作者这种主动将历史与当下有理有据地勾连起来的做法是值得肯定的。

第五， 充分展现了作者的论证能力和语言功底。描述心理学家基本上都是哲学出身，这使得描述心理学天然地与哲学密切交织在一起，带有深刻的哲学烙印和浓厚的哲学味道，甚至描述心理学家自身对许多概念的理解都存在很大分歧和模糊不清，这让描述心理学著作读起来常常晦涩难懂、矛盾重重。因此，研究描述心理学就是“啃硬骨头”，如果没有很深的理论功底，是很难完成这个工作的。难能可贵的是，王申连博士的这部著作结构框架合理，思路清晰明了，内容丰富新颖，论证逻辑严谨，语言表述流畅精炼，足以凸显其论证能力和语言功底。正如郭本禹教授在该书序言中所指出：“令人欣慰的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部著作虽然内容深刻但并不晦涩难懂， 反而是论证严密、环环相扣，表达准确、语言流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