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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围之外的调查
——论李顿调查团之汉口调查

2023-12-23屈胜飞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调查团国联汉口

屈胜飞 金 楠

九一八事变后,在国民政府申诉下,以“增进国际间合作并保持其和平与安全”(1)《国际联盟盟约》,世界知识出版社编:《国际条约集(1917—1923)》,世界知识出版社1961年版,第266页。为己任的国际联盟(简称国联),很快介入了中日冲突。经过长时间的外交折冲后,1931年12月10日国联终于通过决议,决定委派由英、美、法、德、意五国代表组成的调查团,赴远东实地调查事实真相。调查团由英国人李顿伯爵(The Earl of Lytton)、美国人麦考益将军(Major-General Frank Ross McCoy)、法国人克劳德将军(Général de Division Henri Claudel)、德国人希尼博士(H.E. Dr. Heinrich Schnee)、意大利人马柯迪伯爵(H.E. Count Aldrovandi)五人组成,以李顿为团长,故又称李顿调查团。

一般来说,西方学者对李顿调查团的研究重点是英美等大国在处理远东问题时的态度和决策以及英美日等国际关系;日本学界研究的特点是从国内危机出发解释日本在中国东北的活动,将李顿调查团报告书与日本外交联系起来,认为这是日本外交的失败;国内学界的研究主要侧重于对李顿调查团及其报告书的评价方面。(2)黄金宽:《“李顿调查团”研究的回顾与深化》,《民国研究》2017年总第32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近年来,国内学者在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取得了新的突破,如围绕李顿调查团的产生与组建对中日冲突、英美日等国之间的外交折冲的深入研究(3)陈海懿、郭昭昭:《国际性与主体性:中日冲突和国际联盟调查团的产生》,《抗日战争研究》2017年第3期;陈海懿、徐天娜:《九一八事变后的英国与国联调查团的组建——基于英国档案文献的考察》,《史林》2019年第4期;陈海懿:《九一八事变后美国的因应和国联调查团产生》,《民国档案》2019年第4期。,以李顿调查团报告书为中心对中国抵制日货运动问题的讨论(4)王耀振的《〈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对中国抵制日货运动的认定评析》,《民国研究》2019年总第36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以李顿调查团档案为研究对象而对中国各界致李顿调查团呈文、中方申诉的研究(5)张生:《“新史学”的宗旨:中国各界致李顿调查团呈文初解》,《抗日战争研究》2021年第2期;史鑫鑫:《李顿调查团来华调查期间中方申诉研究》,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对中共与李顿调查团的关系问题的研究(6)张生、马海天:《从世界历史的演进解读中共抗战史的发生——由“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说起》,《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21年第1期。屈胜飞、金楠:《“驱逐国际强盗”:1931—1933年中国共产党对李顿调查团的批判》,无锡博物院编:《无锡文博》,古吴轩出版社2021年版,第112—126页。陈海懿、郭昭昭:《九一八事变中的“共产主义”因素研究——基于李顿调查团的视角》,《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4期。,等等。除此之外,也有学者关注了李顿调查团在中国东北地区的相关活动。(7)东北地区的学者对李顿调查团在东北地区的活动给予了较多的关注,如王希亮:《马占山会晤李顿调查团代表》,《钟山风雨》2009年第2期;武向平:《满铁与国联调查团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张建威:《国联调查团在大连活动述考》,《大连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王希亮:《禁锢与监控:李顿调查团与西方记者密访马占山风波》,《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9年第3期。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自不待言。

然而,李顿调查团在华考察的范围并不限于中国东北一区,还包括上海、南京、北平等,以及汉口、重庆、万县等长江中游地区。除中日冲突的焦点地区中国东北之外,上海当时正笼罩在中日军事冲突的阴霾之下,南京是国民政府所在地,北平是以张学良为首的东北军政官员聚集之地,李顿调查团在此三地开展调查无可厚非。地处中国内陆腹地的汉口等竟然也被李顿调查团纳入了调查范围之内,这令人匪夷所思。以此而言,李顿调查团的汉口之行,不能不说是一次“范围之外”的调查。目前学界对李顿调查团在中国东北以外地区的调查活动关注较少,尤其关于李顿调查团汉口之行的研究成果尚付阙如。(8)有学者以国民政府在关内各地殷勤招待李顿调查团为中心,考察了国民政府的外交姿态和面相,参见张生《接待与政治:李顿调查团的中国关内之行》,《近代史研究》2022年第3期;有学者考察了李顿调查团介入上海一·二八事变的情况,认为李顿调查团在上海的调查直接促成了其在调查报告书中将日本的侵略事实公之于世,参见郭昭昭、陈海懿《国际联盟对一·二八事变的聚集与因应——以李顿调查团为视角的考察》,《民国档案》2021年第2期。鉴于此,笔者拟对李顿调查团汉口之行作初步探讨,以为抛砖引玉。

一、赴汉口调查之决策过程

1932年1月21日,国联调查团成员李顿、克劳德、希尼、马柯迪齐聚日内瓦开会,美国驻日内瓦领事吉尔伯特(Gilbert)代表麦考益出席了会议。他们在会议上讨论了调查团的职权范围、行程选择、调查期限、顾问身份、专家、报酬补贴、保险、差旅费、个人助理等问题,但是他们并没有做出详细的行程规划,仅仅计划“经过美国直接前往东京,再由东京前往上海和南京,再与两国政府取得联系后前往满洲”。(9)“The Consul at Geneva (Gilbert)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January 23, 1932,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2, Vol.Ⅲ, The Far East, pp.49-50.

2月3日,李顿调查团由法国启程离欧赴华,2月9日,抵达美国,这时他们仍未确定具体的行程计划,但表达了想在日本停留至少三周时间的意思。李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了没有规划具体行程的原因,称麦考益迄今为止还没有加入调查团,也没有进行一次正式的会面,所以他们计划在今后的旅途中商量前往日本和中国的行程。(10)『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外務省、1975年、686頁。但是,从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李顿调查团一直在长途乘车旅行之中,仍未得暇讨论具体的行程计划。(11)『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87頁。

2月13日,李顿调查团抵达美国旧金山,同日乘坐“柯立芝总统”号出航。日本驻旧金山总领事若杉要在迎接和送别李顿调查团时,趁机与李顿等进行了会谈。李顿告诉若杉要,调查团计划在日本停留三周,但具体行程需要在航海途中再商议决定。(12)『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87頁。2月18日,李顿调查团抵达夏威夷。同日,日本驻夏威夷总领事岩手嘉雄在致外务大臣芳泽谦吉的函电中称,李顿调查团在航行途中经商议,已确定了停留日本期间的暂定行程,并预定3月11日前往上海,再赴南京停留10日,在此之后他们希望经北平尽快前往满洲,但从南京或上海前往北平的路线还没有确定下来。(13)『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92頁。

2月29日,李顿调查团抵达日本,随后于3月11日由神户赴上海。由此可见,李顿调查团在日本停留的时间并非是原计划的三周,他们的行程计划根据实际情况还在不断调整变化中。从当时媒体的公开报道来看,李顿调查团在日本停留期间,对外谈到在华调查的具体行程时,仍然笼统而简略,仅称在上海逗留数日后,即转赴南京,再于4月前往东北,并预定在6月内调查完毕。(14)《国联调查团在日本之酬酢情形 日皇及芳泽均设宴招待 莱顿爵士说明任务》,《中央日报》1932年3月7日,第1张第3版;《国联调查团日皇昨宴于丰明殿 芳泽有一片面的演说 并递交日方之报告书 该团将自日本来沪》,《大公报》1932年3月4日,第4版。

李顿调查团之所以对外宣称没有具体的行程计划,一方面是由于李顿调查团须与中日两国政府接洽行程安排等诸多不确定因素使然,如李顿调查团在2月29日抵达日本后向当地记者发表声明说:“暂定的方针,第一目的在获取中日两国政府所提出之预备的资料,而资决定国联之友谊的方针,故非俟至与两国政府代表会见后,不能作成详细之日程。”(15)《国联调查团在东京发表之声明书》,《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3月2日,第4版;《国联调查团抵东京声明书》(1932年2月29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40辑,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1967年,第2643页。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李顿调查团欲保持中立而采取的谨慎态度,他们不想给人以偏袒任何一方的印象,岩手嘉雄在2月18日致芳泽谦吉的电报中对此有所分析。岩手嘉雄称,李顿调查团提出以上笼统的行程计划的主要依据,一是关于当前中日纠纷的解决办法,以及什么是树立两国之间永久和平的基础,李顿调查团想先了解中日两当事国对此有何种见解;二是关于李顿调查团的调查范围,以及国联应当如何帮助中日解决两国之间的问题,李顿调查团想就此与两当事国进行诚恳的对话,然后在充分交换意见的基础上,再迅速前往东北地区进行实地调查。(16)『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92頁。

然而,这只是李顿调查团对外公开的声明,其实际情况却不仅仅是如此。在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所藏外务省档案中有一份关于李顿调查团在中日两国的行程计划书,该文件标注的时间为1932年2月25日,责任者为“国际联盟支那调查团外务省准备委员会”。该文件列出了李顿调查团在日本和中国进行调查的行程计划,其中不仅包括在中国东北各地的调查,而且还包括中国其他地区如上海、南京、香港、广东、汉口、郑州、洛阳、北平、济南、青岛等。(17)「1.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7 昭和7年2月25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23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一巻(A-1-1-0-21_1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这份文件没有标明信息的来源,但种种迹象表示,它应是日本自行为李顿调查团拟订的行程计划。首先,在此之前,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计划并非毫无痕迹可循。1931年11月15日,当日本外务省指示出席国联理事会代表团同意国联派遣调查团赴华调查时,日本就主张调查范围应为中国各地。(18)「30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第四巻 30」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3910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ニ於ケル折衝関係/日支事件ニ関スル交渉経過(連盟及対米関係) 第四巻 (2)(A-1-1-0-21_12_1_5_006)(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1月17日,日本代表团向国联提交备忘录称,同意派遣由若干人员组成的调查团赴华调查,但调查的范围应包括“中国本部与满洲”。(19)“The Chargé in France (Shaw)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17, 1931,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1, V.3, The Far East, p.468.对于日本的这一主张,国联理事会没有明确表示异议。(20)「1.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1 昭和6年11月16日から昭和6年12月21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17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一巻(A-1-1-0-21_1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932年1月21日李顿等人在日内瓦开会时,杉村阳太郎以国联事务局事务次长的身份参加了会议,他向即将启程的李顿调查团阐述了日本的立场,并竭力希望李顿调查团尽可能广泛地考察中国南北各地,会见各阶层、各类别的人士。(21)『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77—678頁。由此可见,日本从一开始就主张将汉口等中国南北各地均纳入调查范围之内,而上述李顿调查团的行程计划恰好体现了日本的主张,这种巧合难免不会使人们疑心它的来源。

其次,李顿调查团副秘书长派尔脱(Pelt)在2月17日致调查团秘书长哈斯(M. Robert Haas)的电报中说,已将行程计划传达给了日本政府。(22)Telegram from Pelt to Haas, February 17,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目前尚未见到派尔脱提到的这份行程计划,也不清楚该行程计划与日本“国际联盟支那调查团外务省准备委员会”所拟计划是否一致,但日本外务省外务次官永井松三在2月26日致李顿的电报中说明了李顿调查团的日程安排,并说该计划得到了哈斯的批准。(23)Telegram from Nagai to Lytton, February 26,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该日程安排仅是李顿调查团在日本的行程,而未包括在中国的行程。2月27日,在回复永井松三的电报中,李顿表示“调查团很高兴接受阁下提出的方案”。(24)Telegram from Lytton to Nagai, February 27,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据此判断,上述关于李顿调查团在中国南北各地的调查计划应是日本拟订的,但李顿调查团只接受了在日本的行程安排,而对在华的行程没有直接表态。

当李顿调查团与日本协商行程计划时,中国尚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即使如此,不能否认的是,李顿调查团在华的行程计划,尚需与中国政府接洽后才能最终确定,而这是李顿调查团抵华之后的事情了。也许出于这种考虑,李顿调查团才没有明确表示接受日本所提出的在华行程计划。

姑且不论李顿调查团上述行程计划的来源如何,事实上,在此之后日本一直竭力地将李顿调查团引往包括汉口在内的中国各地展开调查。如芳泽谦吉在3月2日招待李顿调查团宴会上的致辞中先入为主地说,李顿调查团“将前往中国各地及满洲实地调查”(25)《日外相芳泽谦吉在欢宴国联调查团上致辞》(1932年3月2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40辑,第2648页。,微妙地诱导着李顿调查团的调查范围。3月17日,参与国联调查团的日本顾问吉田伊三郎在给李顿的信函中重申了日本政府的主张,要求李顿调查团不仅要调查东北,而且要调查中国其他各地区。(26)Letter from Isaburo Yoshida to Lytton, March 17,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在3月19日致芳泽谦吉的电报中亦提到,吉田伊三郎已经劝说李顿调查团考察广东、汉口等地。(27)『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703頁。4天后,重光葵在致芳泽谦吉的电报中再次报告说,吉田伊三郎继续提议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28)『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703頁。3月20日,参与李顿调查团的中国顾问顾维钧在致外交部长罗文干的电报中也称:“日方现盼调查团于北上前,赴武汉一行。”(29)《上海顾维钧致南京外交部电》(1932年3月20日),陈海懿、常国栋、刘齐编:《“国史馆”藏档(一)》,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33页。虽然吉田伊三郎声称李顿调查团无意于汉口调查,并自认为日本对此“没必要强求”(30)『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703頁。,但李顿调查团在3月23日还是决定拟赴汉口并停留两天。(31)『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703頁。「2 昭和7年3月23日 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33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同日,国民政府外交部与顾维钧先后致电湖北省政府,称李顿调查团拟过汉赴平,请准备招待。(32)《国联调查团明日离沪 将由京乘轮来汉赴平 省府饬汉市政府准备招待 并令公安局届时妥为保护》,《武汉日报》1932年3月25日,第2张第3版。

在这之后的一星期内,关于李顿调查团的行程,各种消息依然沸沸扬扬。有媒体报道称李顿调查团“拟在京逗留四天,即行北上实地调查辽案”,但又说调查团“北上途程,尚未决定,或先至汉口转道东北”。(33)《调查团北上专车 津浦路已准备就绪》,《中央日报》1932年3月28日,第1张第3版。稍后又有消息说,李顿调查团定4月1日或2日“乘轮往汉口视察,约勾留二日,仍回南京再乘平浦车北上”。(34)《国联调查团即赴汉 调查团与政府当局二次会谈 蒋委员长昨晚在励志社欢宴》,《中央日报》1932年3月31日,第1张第2版。自3月23日湖北省政府接到外交部与顾维钧的电报后,武汉各界立即着手准备欢迎李顿调查团的各项工作。3月28日,武汉绥靖公署召集各机关、社会团体代表,商议招待李顿调查团的有关事宜,他们决定先致电外交部,详询李顿调查团来汉确期。(35)《国府正式招待调查团 汪、罗欢迎词声明中国立场 莱顿谓国联决拥护其原则 破坏领土主权完整者国联决不承认》,《大公报》1932年3月29日,第3版。然而,直到3月30日,他们还未接获外交部的回复。(36)《国联调查团有定明日启程来汉说 但政府机关尚未接京方来电 警备司令部特别加紧戒备 平汉特党部制定欢迎标语》,《武汉日报》1932年3月31日,第2张第3版。

与此同时,日本方面也在密切关注着李顿调查团的动向,他们的谍报人员四处打探消息,希望提前获得调查团的北上路线。如日本驻济南总领事西田畊一在3月29日致芳泽谦吉的电报中称,据其领事馆谍报人员获得的情报,“调查团一行预计三十一日左右通过本地”,但“调查团是将原定途经汉口改为由津浦线北上,还是只是随行人员等调查团的一部分人员从南京北上,尚不明了”。(37)「6昭和7年3月28日から昭和7年3月29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37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月31日,西田畊一再次致电芳泽谦吉说:“虽有消息说调查团一行人预定从汉口北上,但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西田畊一根据来自济南市政府的消息又称,李顿调查团预定先去汉口,再回南京乘坐津浦线北上,只是“还没有从中央政府接到确切消息”。(38)「11昭和7年3月29日から昭和7年4月2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42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事后,武汉绥靖公署主任何成濬在致蒋介石、何应钦等人的电报中也证实了日本人的间谍活动,他说:“连日往来上海汉口之日海陆军官佐络绎不绝,均负有调查任务。”(39)《何成濬致蒋介石何应钦等电》(1932年4月11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2-090200-00003-164。这一切都说明,刺探李顿调查团的动向是日本谍报人员的主要任务之一。

人们对李顿调查团北上路线的种种猜测,直到官方确切消息传出后才平息下来。3月31日,国民政府外交部将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最终决定电告给了湖北省政府。(40)《国联调查团四日可到 招待与警戒事宜均布置就绪 商店居户均悬国旗表示欢迎》,《武汉日报》1932年4月1日,第2张第3版。同日午后,李顿调查团告诉路透社记者,“李顿勋爵等已决定明夜九时乘怡和公司隆和船赴汉口”。(41)《国联调查团昨日谒中山陵 赴中央党部午宴 叶楚伧致欢迎词》,《申报》1932年4月1日,第4版。随后,李顿调查团赴汉口的准确消息于次日见诸国内各媒体报端。(42)《中委昨欢宴调查团,李顿爵士昨率全体委员谒陵 今日再与当局晤谈 晚间赴汉》,《中央日报》1932年4月1日,第1张第2版;《国联调查团昨日谒中山陵,赴中央党部午宴,叶楚伧致欢迎词》,《申报》1932年4月1日,第4版;《调查团定今晚赴汉 昨晨谒陵 中央党部午宴 今日与我当局最后会谈》,《大公报》1932年4月1日,第3版;《国联调查团四日可到 招待与警戒事宜均布置就绪 商店居户均悬国旗表示欢迎》,《武汉日报》1932年4月1日,第2张第3版。至此,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行程最终决定了下来。

二、赴汉口调查之原因

从上文所论可以看出,在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问题上,日本的诱导起了主要推动作用。日本首要的目的是“不愿该团早抵东省”,这与日本希望李顿调查团绕行美国而非经由西伯利亚径直来华的目的如出一辙。(43)《上海顾维钧致南京外交部电》(1932年3月20日),陈海懿、常国栋、刘齐编:《“国史馆”藏档(一)》,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第333页。日本的另一个如意算盘则是为了“坐实”自己对中国的各种所谓指控,以推卸其侵华的责任,掩盖其侵华之本质。1932年3月25日,张学良在致蒋介石的电报中揭露了日本的这一阴谋诡计,他说日本“坚请该团调查各埠状况以为将来解决东案之背景”,并借以证明其所宣称者非为虚言。(44)《沈阳事变(一)》,“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2-090200-00003-157。3月28日,《大公报》在评论中也指出,日本人希望李顿调查团多考察中国内地,“藉以证实日本人中伤中国所谓无组织、好排外的弱点”。(45)《短评 国联调查团的行程》,《大公报》1932年3月28日,第4版。

那么,日本对中国所谓的指控主要有哪些方面呢?对此,顾维钧在3月24日致外交部长罗文干电报中说:“弟连日与调查团各委晤谈探知,日本向该团诋毁我国约有五端:(一)国家无健全组织,(二)生命财产不安全,(三)不遵守条约,(四)抗日运动及抵制日货,(五)‘共产党徒’横行国内。”(46)《搜集日本违法行为资料提交国联调查团(一)》(1932年3月24日),外交部档案,(台北)“国史馆”藏,020-010102-0262。顾维钧指出,李顿调查团近日接见上海各界领袖时所询问之内容概莫如此。由此可见,李顿调查团当时所关注的重心就是日本对中国的所谓指控,而这些所谓指控不过是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渐次抛出的诡辩之词。日本的逻辑是,中国不遵守条约、抗日运动及抵制日货等,损害了日本人的利益,危及在华日本国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这又是中国“无健全组织”的明证。此种论调既为日军不断扩大在华军事行动寻找了借口,又诬称国际法和条约的一般规则不能适用于“无政府组织”之中国,可谓是一箭双雕。(47)The Chinese view of the Sino-Japanese conflict, January 27,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

为了引起西方列强的“共鸣”,并将其“绑架”于自己侵华的战车之上,日本把抵制日货运动与排外主义相提并论,认为抵制日货就是排日,排日即排外。正如芳泽谦吉所说,中国的“排外主义”不但损害了日本的利益,而且侵害了其他各国之权益。(48)《日外相芳泽谦吉在欢宴国联调查团上致辞》(1932年3月2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40辑,第2646—2647页。而且在日本看来,中国排外外交最突出的事例莫过于“夺回汉口、九江英租界及企图单方面废除日支通商条约”。(49)「1.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12 昭和7年3月11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28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一巻(A-1-1-0-21_1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日本还认为,九一八事变以来的抵制日货运动,使日本仅在上海、汉口两地的损失就达到了八千万两;经济绝交以来的五个月,日本在上海、汉口等地的纺织业,不仅没有接到新订单,既有合约也没有得到履行。(50)「1.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12 昭和7年3月11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28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一巻(A-1-1-0-21_1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汉口地区“排外运动”既然如此激烈,那么李顿调查团到此地调查必得对华之不良印象,日本就可借机为自身之侵华行动诿过卸责了。对此,中国则认为日本是颠倒黑白,倒果为因。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与李顿调查团会谈时就指出,抗日运动与抵制日货是对“事先毫无征兆的九一八事变的被动抵抗”,是一种“自卫措施”,他相信当日本从中国撤兵后抗日运动自然会停止。(51)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members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March 29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面对中日双方针锋相对的主张,李顿调查团认为抵制日货是“必须关注的历史遗留问题之一”。(52)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Leading Newspapermen. April 1st,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所以,在日本的要求之下,李顿调查团亦认为有必要赴汉进一步深入了解。

关于对中国“国家无健全组织”的指控,日本诬蔑说:“中国不是一个国家,没有负责任的政府,也没有可侵犯的领土完整与行政独立。”(53)Chih Meng: China Speaks On the Conflict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32. P. 129.中国“与其称为国家,不如称为大陆更恰当”。(54)『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78頁。换言之,“中国”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国家”,而是一个地理概念罢了。日本还将中日关系恶化、远东和平秩序之破坏亦归咎于中国的“内乱”。日本首相犬养毅对李顿调查团说:“中国国内之秩序紊乱,尤其徒事排外,漠视各国条约上之权益,从而引起各种问题,实为世界和平之忧患所在。”(55)《日首相犬养毅在欢宴国联调查团席上致辞》(1932年3月1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40辑,第2644页。芳泽谦吉同样指责说,中国自辛亥革命以来“内乱频仍无时或已,故其内政上之不能统一,从而造成远东国际关系之重大威胁”。(56)《日外相芳泽谦吉在欢宴国联调查团上致辞》(1932年3月2日),罗家伦主编:《革命文献》第40辑,第2646页。日本陆军大臣荒木贞夫更是诬蔑中国:“多年的纷乱使其难以组建国家机构,其军队无外乎武装匪贼。”(57)「8 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委員本邦滞在中ノ日誌 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39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以,日本认为,中国实际上是操持着各种语言的多民族混居之地,交通不便,四分五裂。(58)『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78頁。据此,日本进一步指出,居住在上海的中国人与外国人的见闻仅限于上海一地,对其他地区的认识不过流于表面,为避免“以偏概全”之嫌,李顿调查团有必要“全面”考察中国。(59)『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678頁。其实,日本关于中国“国家无健全组织”的论调并不新鲜,而是老调重弹,它是甲午战争后日本军政界、知识界抛出的“中国非国论”思想的继续和发展(60)王美平:《日本对中国的认知演变:从甲午战争到九一八事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版,第338—342页。,只是现在被日本政府直接拿来作为了侵华的借口罢了。

至于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问题,日本夸大其词,宣称中国有“赤化”风险,借以转移西方国家关注的视线。当初国联甫一成立,它在英法等国的主导下就对以苏俄为代表的国际共产主义力量采取了敌视态度,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公开承认它是“防止布尔什维主义的唯一办法”。(61)杨穆:《国际联盟》,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5页。俄国十月革命后,日本曾参与协约国对俄国革命的武装干预行动,它深谙西方列强的反共之道,因此反共成为日本侵华的借口之一。在李顿调查团离开欧洲之前的1月27日,调查团成员德国人希尼拜会了日本驻德大使小幡酉吉。小幡在谈话中妄称,中国的学生运动与共产党活动密切相关,所以中国中央政府顺从学生之时,即中国“赤化”之日。为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应鞭策中国中央政府镇压盲动的学生运动。(62)「1.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3 昭和7年1月26日から昭和7年2月6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19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一巻(A-1-1-0-21_12_2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3月7日,芳泽谦吉在与李顿调查团会晤时大谈苏联对中国的影响,以及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与共产主义宣传,声称中国国内存在着成千上万的“共匪”,尤其是在扬子江流域共产主义运动造成了严重的“破坏”。(63)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Mr. Yoshizawa, March 7,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日本政府在提交给李顿调查团关于中国共产党的说帖中危言耸听地说:“中国政府现在消灭共产党、肃清‘赤化’区域,为不可能之事。现幸‘赤化’区域与俄国尚未毗连,将来如与中国壤地相接之外蒙、新疆或西伯利亚等处一旦发生共党,则中国政府更无能为力,势恐演成全中国共产之患。以中国四万万人口,并有取之不竭之富源与有世界土地六分之一之俄国相联合,非惟为我(日本)为其邻邦之极大危险,并将为全世界之极大危险。故中国共产问题,世界各国均应加以极深刻之注意。”(64)《搜集日本违法行为资料提交国联调查团(四)》,外交部档案,(台北)“国史馆”藏,020-010102-0265。3月22日,以日本外相代表的身份在上海从事外交活动的松冈洋右与李顿进行了会谈。在谈话中,松冈对于中国国内的共产主义运动多有指摘,他妄言道:“苏俄正严重地侵蚀着内蒙古,在那里甚至在中国的心脏地带都表现得十分活跃。现在共产党控制的中国部分地区,如扬子江流域的省份、江浙及福建、湖北的部分地区,其面积是整个日本的六倍。两年前,它还不到四倍。”(65)Second Interview of Lord Lytton and Mr. Matsuoka, March 22nd,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

在这种情况下,李顿调查团很自然地留意于中国国内的共产主义运动。所以,3月30日,当李顿调查团与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汪精卫等会谈时,李顿特别提出了共产主义问题,他同时强调之所以有此一问,是由于调查团在日本期间,日本政府曾反复提及该问题。(66)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Members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March 30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除此之外,李顿调查团将调查目标锁定于汉口又有其特殊的原因。国民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力量退出了曾经的革命中心武汉,但革命的火种早已播下,以后逐渐形成了鄂豫皖、湘鄂西、鄂东南等革命根据地。因此,在日本人的鼓噪之下,湖北省内中国共产党革命力量的存续与发展,难免不会引起李顿调查团的注意。正如有评论认为的那样:“调查团在汉口表明了它因中国劳动者反对帝国主义的革命运动的增长而不安的心情。”(67)[苏]赛沃斯奇雅诺夫著,汪淑钧、夏书章译:《美国在远东战争策源地形成中的积极作用》,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第113页。显然,在当时的形势下,赴汉口调查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情况就成为李顿调查团调查工作的选项之一。

然而,日本诱导李顿调查团的调查方向是一回事,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是否合规合法是另一回事。简言之,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法理依据何在呢?日本认为,1931年12月10日国联理事会通过的决议是李顿调查团赴中国南北各地调查的主要法理依据。(68)『日本外交文書·満州事変』第二卷第一冊、703頁。该决议第五条规定了调查团的调查权限,即“就地研究影响国际关系、威胁扰乱中日和平或和平所维系之谅解的任何情形,并报告于行政院”。(69)“Appeal from the Chinese Government under Article 11 of the Covenant (continuation)”, League of Nations Official Journal, December 1931, No. 12, p.2374.根据该决议条款,李顿调查团认为,该团拥有广泛的职权范围,而且完全听凭自己解释与决定。因此,李顿调查团将“就地”一词解释为,凡涉及中日关系问题,两国领土的任何部分均在调查范围之内。(70)Draft of a Proposed Statement to the Press to be Issued on Arrival at Yokohama, February,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50.1932年4月1日,当南京新闻界代表询问调查团赴汉口的理由时,李顿坚称,凡与中日关系息息相关者,任何地方有需要时,本团即须前往。(71)Record of Conversation with Leading Newspapermen, April 1st,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国联调查团昨西上 汪院长罗外长亲至下关欢送 李顿昨对新闻界有重要谈话》,《中央日报》1932年4月2日,第1张第2版。这表明,李顿调查团在调查范围问题上的看法,迎合了日本的主张,并依据自身需要而任意解读。

后来,李顿又向媒体解释了赴汉口调查的三条理由,他说:“赴汉理由,以吾等在沪京两地,恐调查未周,赴汉所以谋扩大调查范围。再汉口受水灾以后,恢复建设能力如何,亦有前往视察之必要。且汉口为中国中心,及扬子江要埠,更应前往视察。”(72)《国联调查团昨北上 行前入城至萨家湾会晤罗外长 李顿表示伪国不能阻止顾前往》,《中央日报》1932年4月8日,第1张第3版。然而,李顿的这套说辞不过是给自己赴汉口调查寻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罢了,毕竟其背后真实的原因是不能摆在台面上向中国方面明讲的,例如日本对中国“国家无健全组织”的指控,是对中国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基本国格的侮辱,严重违背了《国联盟约》《九国公约》等国际公约的相关精神。众所周知,中国不但是国联创始会员国,而且于1931年9月当选为国联理事会成员国,如果像日本所宣称的那样“中国不是一个国家”,那么《国联盟约》第十条(73)《国联盟约》第十条规定:“联盟会员国担任尊重并保持所有联盟各会员国之领土完整及现有之政治上独立,以防御外来之侵犯。如遇此种侵犯或有此种侵犯之任何威胁或危险之虞时,行政院应筹履行此项义务之方法。”参见《国际条约集(1917—1923)》,第270页。之规定就是一句空话,毫无意义了。除此之外,《九国公约》第一条也明白宣布,缔约各国协定“尊重中国之主权与独立暨领土与行政之完整”。(74)《九国间关于中国事件应适用各原则及政策之条约》(1922年2月6日),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3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218页。李顿调查团既要迎合日本人对中国的所谓指控,又不能违背国际公约的基本精神,所以他们只能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相搪塞,以掩饰其赴汉口调查的真实目的。

三、中方之反应

中国方面不早于3月20日才确悉李顿调查团拟赴汉口调查的计划。当日,顾维钧在与麦考益会谈中得知,调查团拟赴武汉一行。麦考益对顾维钧说:“武汉为扬子流域重心,如能参观,亦诚有益对东省‘新国家’之进行,亦正讨论制止之方法。”(75)《上海顾维钧致南京外交部电》(1932年3月20日),陈海懿、常国栋、刘齐编:《“国史馆”藏档(一)》,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第333页。顾维钧对此表示异议,并劝说李顿调查团赶快前往中国东北。后来,面对李顿的反问,顾维钧又回答说并不反对调查团前往汉口。(76)「1 昭和7年3月14日から昭和7年3月23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32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事实上,中国对李顿调查团赴东北调查一再迁延时日,已经表现出不耐烦甚至是不满的情绪。抵达上海后,李顿调查团对近在眼前的中日冲突和国际社会的调解活动不断表现出参与其间的倾向。如李顿面对记者采访时曾表示:“至沪案和平运动如双方邀请,亟愿努力,但不自动参加。”“如沪事渐趋平靖,当即赴宁,与政府当局接洽。否则如沪局严重,该团或将在沪进行和平工作。”(77)《国联调查团抵沪后 决努力进行远东和平 郭泰祺吴铁城设宴招待致欢迎词 李顿爵士表示来华负有和平使命》,《中央日报》(南京版)1932年3月16日,第1张第2版。与此同时,正在上海调停中日冲突的英美等国驻华公使于3月15日向李顿调查团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出席中日和议,但后来他们又提议在中日谈判陷入僵局时将调查团作为上诉机关。(78)“The Ministe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18, 1932,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2, Vol.Ⅲ, The Far East, p.599.3月16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总董麦克诺登(E. B Macnaghten)等与李顿会谈时,同样向调查团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将上海纳入调查研究范围之内,李顿对此给予了积极回应。(79)An Interview at the Cathay Hotel, Shanghai, March 16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3月17日,英国驻华公使蓝浦森(Lampson)就李顿调查团推迟离开上海的时间以便其参与中日谈判一事致电英国外交部征询意见,并问是否可以由国联秘书长来决定。(80)“The Minister in China (Johnson)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March 18, 1932,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32, Vol.Ⅲ, The Far East, p.599.若果如此,那么李顿调查团的东北之行将难以预期了。

在这种情况下,时任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的宋子文于3月19日致电颜惠庆并请其转交国联,认为李顿调查团留沪时间不宜延长,若该团参与中日上海和议显系违背其本来任务,中国政府碍难赞同变更此种旅程,盼其从速前往东北。国联秘书长德拉蒙德在回函中建议中国政府直接通知李顿调查团,并重申该团的任务毫无变更。(81)「1 昭和7年3月14日から昭和7年3月23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32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虽然外交部政务次长郭泰祺随后否认此事,并称“调查团之程序完全与中国代表商榷而定,中国方面似无不满意之理”。(82)《日内瓦传来怪讯 郭泰祺发表声明》,《大公报》1932年3月25日,第3版。但关于参加中日上海和议问题,李顿调查团宣称:“日内瓦方面对此仍无训令,大约已无形打销矣。”(83)《日无诚意停战 又有主张设立中立区说 调查团参加和议亦有打销》,《申报》1932年3月19日,第2版。李顿调查团后来在其报告书中提到,国联秘书长曾告以中国政府之反对意见,提醒他们莫因研究上海战事而致延期前往东北。(84)张生、陈海懿、杨骏编:《国联调查报告书》, 张生主编:《李顿调查档案文献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74页。如此以来,李顿调查团加快了在上海的行程,并于3月26日离沪赴宁。

然而,李顿调查团没有改变赴汉口调查的既定计划。稍后,有媒体报道称:“东北民众团体暨平津各机关极盼该团早日北上,以调查东北汉奸受日主使组织叛逆政府之真象。”参加调查团的中方人员将此意转达给了李顿调查团,希望该团能够取消赴汉口的计划。(85)《国联调查团抵京后 政府当局作重要表示 汪院长罗外长均有恳切演词 各委员昨先后谒见汪蒋林罗》,《中央日报》1932年3月29日,第1张第2版。结果未能如中方所愿。

显然,中国政府并不情愿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因为它明白,李顿调查团坚持赴汉口调查是日本人从中作祟,如果允许调查团扩大调查范围,那么有可能使自己的问题更多地暴露在李顿调查团面前,给日本侵华制造推卸责任的口实,这就落入了日本人的圈套,正中其下怀。张学良对此曾表达了这种担忧,认为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印象所关极重”,因此他向蒋介石请示沿途各地的部署办法,同时强调“不可显露临时作伪粉饰表面之状态”。(86)《沈阳事变(一)》,“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2-090200-00003-157。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刘峙在3月28日致蒋介石等的电报中也表达了这种担忧,他说:“平汉路南段时有匪警,恐届时稍有破坏,或敌人收买匪众,临时扰害交通,予国联以口实,自在意中。况日敌在国联曾力主张调查中国内部,我代表力辨拒绝,何以此时竟令过汉赴平?”(87)《沈阳事变(二)》,“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2-090200-00004-245。但是,国民政府又不能将这种担心坦露给李顿调查团,只能以“调查团任务原在调查东省事件,到华后亟应早赴东省,绕汉之行殊无必要”为由,敦促其从速北上。(88)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外交部编:《参与国联东案调查委员会概要》上册,杨奎松主编:《抗日战争战时报告初编》,“九一八”之十七,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7页。

李顿调查团为了说服中国政府同意其赴汉口调查,也做了一番工作。调查团向中方指出,日方曾以调查中国全部为承认该团之条件,国联方面虽未同意,但为减少纠纷起见,答应视情形办理,现在日方坚持赴汉,如该问题争执不下,北上更将遥遥无期。调查团进一步指出,若汉口有不可令该团视察者,反而中了日方之计。因此,李顿调查团劝中国政府说:“为敷衍起见,不如姑往一行,藉杜彼方口实,且免以枝节问题,再阻北上行期。”(89)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外交部编:《参与国联东案调查委员会概要》上册,杨奎松主编:《抗日战争战时报告初编》,“九一八”之十七,第7页。由此可见,面对李顿调查团坚持赴汉口调查的问题,国民政府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无论同意与否,似乎都会掉入日方设定的陷阱之内。中方权衡斟酌后,就再没有表示强硬的反对态度了,否则,只会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印象。最终,国民政府同意了李顿调查团赴汉调查,只是以“途中桥梁破坏”等不安全因素为理由,打消了李顿调查团由汉口沿平汉线北上的计划,使该团在汉口调查后重返南京,再沿津浦线北上。(90)「11 昭和7年3月29日から昭和7年4月2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42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这对国民政府来说,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在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问题上,中国媒体舆论虽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但与国民政府一样,都不算太强烈。3月29日,武汉《公论报》发表社论指出,中国人民盼望李顿调查团早日来华,但该调查团却花费时日绕道北美经东京才到上海,现又舍近求远避开津浦铁路而乘坐平汉线北上,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该社论还认为,调查团在上海、南京两地的调查已足够了解内外情势,完全没必要前往极其安稳平安的武汉,且武汉地方当局与人民的态度和宁沪地方没有区别。该社论说,李顿调查团迟一天到达东北,中国领土就多一天遭到暴日的蹂躏,就会给日本多一天消灭罪证的机会,所以希望调查团中止来汉计划,赶速北上。(91)「11 昭和7年3月29日から昭和7年4月2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42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

3月30日,《中央日报》发表了《国联调查团应从速北上赴辽》的评论性文章。该文首先强调了李顿调查团的成败将影响于远东风云,影响于全世界、全人类,也影响于国联之地位,然后反问道:“诸君今日尚能迟迟其行,而使东省事件久延不决耶?”(92)《国联调查团应从速北上赴辽》,《中央日报》1932年3月30日,第1张第2版。该文接着指出:“以空间言,九一八事件发生之地点,在东省而不在汉口;以时间言,发生事变之日期,距今已逾六阅月。”如今调查团欲“绕道于与东省事件绝无关系之汉口”,纯使日人“有从容湮灭真证据、制造伪证据之余晷”。(93)《国联调查团应从速北上赴辽》,《中央日报》1932年3月30日,第1张第2版。针对李顿调查团关于调查范围为直接与间接事实的说法,该文认为调查团已视勘淞沪战区,目睹了日军破坏之遗痕,若欲进一步调查的话,“则九一八以后之天津事变、青岛事变,九一八以前之万宝山案、朝鲜惨案属之”,而没有必要消耗时日绕道于汉口。(94)《国联调查团应从速北上赴辽》,《中央日报》1932年3月30日,第1张第2版。这篇文章所论等于明白地告诉李顿调查团,他们赴汉口调查实际上是“范围之外的调查”,仅是有利于日本人从容地消灭证据罢了,字里行间透着对李顿调查团的不满情绪。即使如此,《中央日报》所论尚能够抑制感情,该文仅在最后委婉地敬告李顿调查团:“诸君之此行也,如或于固有任务而外,欲觇呈政情,视呈风俗,比较中西文化之同异,吾人亦极端欢迎。惟请俟诸君调查任务终了之日,而非所宜于此时。”(95)《国联调查团应从速北上赴辽》,《中央日报》1932年3月30日,第1张第2版。

然而,面对李顿调查团执意前往汉口调查的局面,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民间舆论均不便再坚持反对的态度了,只能转而表示欢迎之意。日本驻汉口总领事坂根准三在致芳泽谦吉的电报中描述了中国方面这两种态度的转变,称汉口的中文报纸在李顿调查团到达之前,反对其来汉口,而在调查团到达之后,又刊载社论大献殷勤。(96)「13 昭和7年4月6日から昭和7年4月7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44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中国方面前后两种态度的转变,说明中国对于李顿调查团汉口之行的矛盾心理——既希望该团早日北上赴东北,又不想过分违拗其意愿而开罪于他们;既不希望该团过度考察中国内政,又不想因此而使他们对中国产生误会。无奈之下,中方只好说:“调查团只要走的地方越多,越可以了解中国的真民意。”“我们很欢迎调查团,多走,多看,多听!”(97)《短评 国联调查团的行程》,《大公报》(天津版)1932年3月28日,第4版。

四、汉口调查之结果

李顿调查团于1932年4月4日上午8时乘坐“隆和”轮抵达汉口,5日晚9时离汉返回南京。在短暂的两天时间内,调查团的行程十分紧凑,他们在接受必要的宴请与茶会的同时,密集接见了中外各民众团体代表,视察了水灾善后会老弱妇孺教养所与张公堤戴家山长江大堤工程,参观了武汉大学等。如前所述,李顿调查团赴汉调查,除其对外宣称的表面原因外,主要在于日本对中国的所谓指控,所以综合来看,李顿调查团在考察武汉水灾的掩饰下,着重围绕“抗日运动与抵制日货”“共产主义运动”“国家无健全组织”等问题,以座谈、会谈、询问、实地考察等方式进行了公开和私下的调查。

第一,关于武汉水灾之调查。1931年夏秋之交,我国大部分地区遭遇连绵阴雨,导致长江流域、淮河流域、黄河流域等均酿成了大水灾,据记载:“全国水患波及者达23省,灾民1亿,遭洪水吞没者370余万人。广大城乡庐舍荡然,民食恐慌,疠疫丛生,交通断绝,商务萧条,全国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98)李文海等:《近代中国灾荒纪年续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91页。其中湖北省受灾尤其严重,“其损失总额,居苏、皖、浙、湘、赣、豫等7省之首”。(99)李文海等:《近代中国灾荒纪年续编》,第297页。在湖北省受灾地区中,武汉三镇的损失又极其惨重。(100)谢蒨茂:《一九三一年汉口大水记》,江汉印书馆1931年版,第2页。当中国这场大水灾发生后,国联表达了关切,并从救援物资、卫生医疗、专家等方面提供了相应的帮助。(101)“Relief Measures and Epidemic Disease Control in Flooded Areas of China”, League of Nations Official Journal, December 1931, No. 12, pp.2301-2303. “Report of the Health Committee, Submitted to the Council on January 25th, 1932”, League of Nations Official Journal, March 1932, No.3, p.550.所以,李顿调查团在汉口首先了解了武汉灾情与中国当局的救灾善后工作。

4月4日,在汉口登岸不久,李顿就向负责接待自己的湖北水灾善后委员会常务委员徐维荣了解了武汉水灾与善后救济等事宜。(102)《整肃盛大之欢迎中 调查团昨晨抵汉口 此行专为视察灾区 武汉显然系一有秩序之都市 接见各界 视察堤工 今晚东返》,《益世报》1932年4月5日,第2版;《国联调查团昨晨抵汉 拜访我当局晤谈何主任设席晚宴 今午接见各界代表参观武汉大学 李顿表示视察灾区后当设法救济》,《武汉日报》1932年4月5日,第1张第3版。同日12时,李顿调查团与何成濬、新任湖北省政府主席夏斗寅进行了短暂的晤谈,李顿详细询问了武汉水灾情况、影响及现在灾民数目等。何成濬答称:去年湖北全省受灾者达15县,占全省三分之二。现在武汉三镇及各县灾民约近百万,赈济本来就有困难,九一八事变的发生使中央财力更加支绌。但幸运的是治安未受丝毫影响,且能保证外侨生命财产绝对安全。(103)《国联调查团莅汉纪 莱顿爵士对水灾善后极关切 并希望人民与政府彻底合作》,《大公报》1932年4月8日,第4版。李顿认为他们从何成濬处得到了有关洪灾的更多细节,他在日记中记录道:“在湖北省(汉口是它的省会),共有2100万人遭受洪水灾害,有300万人财产尽失,无家可归。在汉口附近地区,仍有30万人在接受救济。”(104)《李顿赴华调查中国事件期间日记》,《民国档案》2002年第4期。随后,武汉市长何葆华、何成濬又先后在欢迎李顿调查团的午宴与晚宴上分别谈到了武汉洪灾,内容与何成濬之前的表述大致相同。(105)《国联调查团莅汉纪 莱顿爵士对水灾善后极关切 并希望人民与政府彻底合作》,《大公报》1932年4月8日,第4版。

除向湖北省市地方官员及民众了解武汉水灾情况外,李顿调查团还于4月5日午前赴张公堤戴家山实地勘查了长江大堤重建工程。国民政府赈务委员会委员、华北慈善联合会副委员长李晋在现场向调查团讲解了灾区地图,并追述了水灾惨状及善后工作计划。灾区工作组将印制的英文版修复堤防工程简略报告,分送给调查团各成员。李顿调查团拍摄照片,用镜头记录下了戴家山附近残余棚屋及以工代赈的工人们运土修堤的情况。(106)《调查团在汉第二日 各界陈述意见甚详 调查团得印象极佳 即晚仍乘隆和东下》,《申报》1932年4月8日,第7版。4月5日下午,李顿调查团又前往武昌视察了湖北水灾善后委员会主办的老弱妇孺收容所,了解了灾童学习唱歌习字等情况,观看了灾童学校童子军操演。(107)《国联调查团今日过浦口北上 外长罗文干等今日将过江欢送 李顿离汉前特接见工商界代表》,《中央日报》1932年4月7日,第1张第2版。

另外,李顿调查团秘书爱斯托、法律顾问渥尔脱·杨格(Walter Young)在张学良的外国顾问端纳(W. H. Donald)的陪同下,于4月1日乘坐飞机飞往汉口,并于4月2—4日沿长江飞行先后考察了沙市、宜昌、万县、重庆等地。爱斯托在调查报告中记录了自己目睹的部分灾民挤在船上生活的糟糕情形,但也描写了数以千计的人们正在重建堤坝、恢复开垦土地的景象。(108)Report on Journey by Air to Chungking. April,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4月5日,李顿在英国驻汉口领事馆吃午饭时,遇到了在当地从事洪灾救济工作的坎特伯里雷教长,他通过坎特伯里雷教长也了解了一些洪灾的情况。(109)《李顿赴华调查中国事件期间日记》,《民国档案》2002年第4期。

第二,关于抗日运动与抵制日货之调查。4月5日上午,李顿调查团先后接见了汉口商界、新闻界、学界、工界代表。在谈话中,汉口各界代表都谈到了抵制日货问题,其观点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点:(1)抵制日货是对日本侵略的一种自卫手段,衅自彼开,咎不在我。(2)抵制日货是民众的一种自发行为,政府没有组织参与其中,且政府对民众屡作劝阻。(3)抵货方法只用于暴力侵犯之一时,当两国关系和缓时即行中止。(4)排货非排日人,排日货非排外。(110)《调查团在汉第二日 各界陈述意见甚详 调查团得印象极佳 即晚仍乘隆和东下》,《申报》1932年4月8日,第6、7版。汉口工商界代表与李顿调查团会谈的详细记录参见Record of Interview with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Workers’ Union, and First Conversation with Representatives of Chinese Chambers of Commerce,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5.然而,对于汉口各界代表的发言,李顿却认为:“如同在上海和南京时一样,这些代表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况,他们都在重复同一件事,简直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111)《李顿赴华调查中国事件期间日记》,《民国档案》2002年第4期。李顿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或许在他看来,仅口头上的证词与空洞的论说尚不能支撑中方的观点,他们更希望看到实际的物证。相较而言,4月4日日本驻汉口总领事坂根准三在与李顿会谈时,就出示了中国抵制日货运动的相关物证,其中一张照片显示一名警察在传唤一名购买日货的商人,以此指控国民政府是抵制日货运动的组织领导者;另有几张写着抗日标语的中国纸币,表明中国的反日宣传随处可见。(112)Interview with Sakane at the British-Consulate-General,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4月11日,坂根通过吉田伊三郎向李顿提交了6张印有抵制日货与抗日字样的纸币。(113)Six billets de banque où sont imprimés les mots d'ordre anti- japonais. April 11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3.12日,坂根又通过吉田向李顿调查团转交了一份所谓“汉口华人非法活动的备忘录”,对中国的抗日运动与抵制日货大加指责。(114)Memorandum on Some of the Illegal Chinese Actions at Hankow, April 12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3.

除向中日双方了解中国抵制日货运动的实际情况外,李顿调查团还从各国领事与西方侨民处收集了相关资料,正如坂根准三在致芳泽谦吉的电报中所说的那样,李顿调查团“已经分别从本国领事和本国侨民处听取了有关本地的事情”,所以他们对当地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115)「13 昭和7年4月6日から昭和7年4月7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444400、満洲事変(支那兵ノ満鉄柳条溝爆破ニ因ル日、支軍衝突関係)/善後措置関係/国際連盟支那調査員関係 第二巻(A-1-1-0-21_12_2_00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4月5日,汉口英国商会主席皮科克(C. E. Peacock)与李顿会谈时,发表了不利于中国的言论。他说,中国曾多次承诺,如果外国军队撤出,中国将保护外国侨民的生命财产,但事实证明中国当局无法履行这一承诺;抵货运动不仅仅在回应外国武力时才出现,中国有时会利用已经平息的政治事件来加强他们的商业竞争。(116)Interview with Peacock at the Hong Kong &Shanghai Bank,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

第三,关于共产主义运动之调查。4月4日,坂根准三向李顿提供了一份标明中国共产党活动区域的地图,说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已经抵近汉阳,与汉口之间仅隔一条河。(117)Interview with Sakane at the British-Consulate-General,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坂根还诬称,外商的生意并不好做,因为湖北省遭到共产党和“土匪”的破坏较多,被洗劫抢掠的本省农民没有过多的产品可以出售,也没有能力购买外货。(118)Interview with Sakane at the British-Consulate-General,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坂根还向李顿介绍了共产党领袖贺龙及其姐姐的情况。(119)Interview with Sakane at the British-Consulate-General,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4月12日,吉田伊三郎在北平又向李顿转交了由坂根提供的15张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了1930年秋共产党人在汉口街头被国民党当局杀害的场景。(120)Isaburo Yoshida to Lytton, April 12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3.

4月5日,汉口英国商会代表、亚细亚火油公司的鲍克(Bowker)向李顿等介绍了汉口及其周边地区中国共产党的活动情况。鲍克因其立场之故,对中国共产党多有指责,但他也证实,共产党的队伍一般来自于因拿不到薪饷而哗变的士兵,然后再从乡村中吸纳更多的追随者;在苏维埃政府控制的地区,共产党人烧毁地契,把土地分给农民;共产党人还把没收的外国公司的商品,以极低的价格售给农民。因此,中国共产党的一系列政策深受农民的欢迎。(121)Interview with Peacock at the Hong Kong &Shanghai Bank,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除此之外,汉口英国商会还向李顿提供了中国共产党在湖北省内活动的详细情况,说明中国共产党已经全部或部分地控制了汉口东北部地区、洪湖地区、汉江地区,以及平汉铁路与汉江之间的地区等。(122)Communist Situation, April 5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

对沙市、宜昌、万县、重庆等地飞行考察的阿斯托在报告中也谈到了他所了解的中国共产党的情况。阿斯托说,川军将领刘湘是“公开反对共产党的领导人”,他相信“共产党人必定会被消灭”,他不仅在四川大力镇压中国共产党,而且还派遣王陵基将军率军前往湖北“围剿”那里的中国共产党。(123)Report on Journey by Air to Chungking. April,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在整个考察过程中,阿斯托没有也不可能与中国共产党产生直接的接触,唯一一次直观的观察,是他乘飞机由宜昌飞回汉口途中,看见大约20多人的队伍跳进田里跑开了,他们领头的人带着几面红色的旗帜。阿斯托推测,这些人可能是共产党人,但他又不十分肯定。(124)Report on Journey by Air to Chungking. April,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因此,阿斯托所得到的中国共产党信息,主要来自站在中国共产党对立面的刘湘、王陵基等国民党将领,这使他的报告难免有明显的政治立场倾向,但他也忠实地记录道:贺龙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是真诚的,且优待俘虏。(125)Report on Journey by Air to Chungking. April,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

第四,关于中国“国家无健全组织”之调查。在阿斯托看来,巨大的山脉为中国各省“自治”提供了天然屏障与必要条件,地方当局牢牢把控着税收,并以牺牲国家政权为代价勾心斗角,表现了中央政府薄弱的控制力。(126)Report on Journey by Air to Chungking. April,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汉口英国商会直言湖北省“缺乏政府管控”,具体体现是:当地驻军常与“土匪”达成协议,互不相扰;除主要城镇由政府军驻防外,其他地区几乎为“土匪”或共产党所控制;平汉铁路线经常遭到袭击而被迫中断;主要贸易通道汉江、长江常遭袭击,要么大部分时间禁止通行,要么需要武装护航;中央政府明令取消的税收,地方政府却照收不误,并以此补贴地方财政,还毫无章法地要求地方商会支付驻军军费;法庭判决的赔偿几乎不可能正常取得,案件往往会被长期拖延下去。(127)Lack of Government Control in this Province. April,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30.毫无疑问,这些信息都将影响李顿调查团对汉口调查的印象,甚至会使他们以小见大,形成对中国整体的看法。

在谈到对汉口的印象时,李顿调查团在公开场合通常表示说“印象颇佳”,但这个“印象”主要是针对可以摆在台面上讲的水灾善后救济工作等。如李顿分别回应何葆华、何成濬宴请的答谢词中,均肯定了中国当局在灾后重建、救济灾民、卫生防疫等方面的工作,对中国政府与人民在此次灾难中所表现出来的抗灾能力和精神表示由衷的钦佩。(128)Lord Lytton’s Speech at Dinner offered by General Ho, April 4th, 1932. Geneva, League of Nations and United Nations Archives, S49.4月5日,李顿面对记者又公开表示,他在汉口的所见所闻与未到以前所得的消息“大大的不同”,他认为中国在发生严重的外交问题时,“尚能努力于堤工上的建设”,以及孤寡收容所完整的设备与教养兼施的方针,足证中国在物质方面的建设能力。(129)《调查团在汉第二日 各界陈述意见甚详 调查团得印象极佳 即晚仍乘隆和东下》,《申报》1932年4月8日,第7版。结束汉口之行,李顿在返回南京的途中又向记者说:“吾等此次所得印象极为满意,诚不虚此行。”(130)《国联调查团昨北上 行前入城至萨家湾会晤罗外长 李顿表示伪国不能阻止顾前往》,《中央日报》1932年4月8日,第1张第3版。

以上这些“良好印象”都是李顿调查团公开的态度,而在其私人记录中却又是另一种表示。如对于中国工人以原始的人力方式修筑长江大堤的情形,李顿曾对记者公开说:“我们感觉到贵国所用的修堤方法,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用人工一寸一尺的很精密仔细的建筑。虽然与敝国用科学的方法或机械工作修筑堤工不同,而其效力,未必较差。”(131)《调查团在汉第二日 各界陈述意见甚详 调查团得印象极佳 即晚仍乘隆和东下》,《申报》1932年4月8日,第7版。但李顿在私人日记里却写道:“用这种原始的方式使泥土粘在一起,真是一种奇迹!望着这群苦力紧张地工作,喊着号子保持步调一致,使人感到仿佛回到许多世纪以前。”(132)《李顿赴华调查中国事件期间日记》,《民国档案》2002年第4期。言辞间透露着对中国落后的生产方式的感叹。希尼在回忆录中也偏重描述了中国灾后的惨状,而对中国的灾后重建事业没有过多的着墨。(133)ハィソリッヒ·シュネー『「満州国」見聞記:リットン調查団同行記』、講談社、1982年、78—81頁。

李顿调查团在汉口的调查结果及其对汉口的印象,最终体现于其撰写的调查报告书中。李顿调查团报告书于1932年10月初发表,除绪言外共计十章,其中前八章主要是关于中日冲突前因后果的事实叙述,第九、十章提出了解决中日问题的原则、条件与建议。该报告书发表以后,立即引起了中外各界的普遍热议,时至今日仍为学界所关注。众所周知,人们对李顿调查团报告书的评价是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在此毋庸赘言。(134)张敬禄:《评〈李顿调查团报告书〉》,《齐鲁学刊》1990年第6期;周美云:《重评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安徽师大学报》1992年第3期;王宇博:《英国与1931—1933年远东危机的结束——兼评〈李顿调查报告〉》,《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王宇博:《英国、国联与“九·一八”事变——兼评〈李顿调查报告〉》,《历史档案》2002年第2期;洪岚:《〈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公布前后中国社会各界的反响》,《史学月刊》2006年第5期;王兴全:《中国新闻界对国联调查团及其报告书的评价》,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石威:《知识分子对〈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回应的历史考察》,《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王耀振:《〈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对中国抵制日货运动的认定评析》,《民国研究》2019年总第36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Chang, David Wen-wei. “The Western Powers and Japan’s Aggression in China: The League of Nations and ‘The Lytton Report.’” Americ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 vol. 10, no.1, 2003, pp. 43-63.仔细审读该报告书的内容,不难发现,它字里行间透着李顿调查团在汉口调查所得印象之烙印,如第一章“中国近年变迁之概况”中关于“国家无健全组织”(135)张生、陈海懿、杨骏编:《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第301页。“共产主义运动”(136)张生、陈海懿、杨骏编:《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第304—308页。等问题的表述尤其明显。总体而言,李顿调查团私人记载中的不良印象并没有影响它对外公开表示的良好印象,故该报告书称:“今日之中国,实为一正在进化中之民族”(137)张生、陈海懿、杨骏编:《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第302页。“中国政府,虽有种种失败之处,而其所成就者,亦已不少矣”。(138)张生、陈海懿、杨骏编:《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第302页。

正因为如此,蒋介石、汪精卫先后表态,认为前八章于事实之叙述,及东北事件因果之观察,尚可接受。(139)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台北)“国史馆”“国立中正纪念堂管理处”“财团法人中正文教基金会”,2014年,第760页;《汪昨晚发表告别书 对李顿报告书不满其建议 应矫正国联制裁力之薄弱 战争与和平均需团结一致》,《中央日报》1932年10月21日,第1张第2版。于是,国民政府外交部在11月1日致电中国驻日内瓦代表团,向其传达了国民党中政会外交委员会对李顿调查团报告书的意见,他们在更加具体地评析报告书的内容之外,总体上的态度与蒋介石、汪精卫没有太大出入。(140)《外交部拟致日内瓦代表团电》(1932年11月1日),陈海懿、常国栋、张任编:《“国史馆”藏档(二)》,张生主编:《李顿调查团档案文献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30页。对于国民政府来说,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结果,虽然不能说是尽善完美,但勉强可以接受。

结 语

综上所述,李顿调查团受国联之派遣来华调查九一八事变真相,但他们在华调查的行程并没有事先规划好,而是依据情势变化随时进行着调整。其中,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计划,虽然在他们从欧洲出发时已显露端倪,但直到他们赴汉口的前一天才向外界确认了行程。

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决策过程,实质上是中日与李顿调查团两国三方之间外交折冲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日本一直主张并诱导李顿调查团调查包括汉口在内的中国南北各地,其目的一是拖延李顿调查团赴东北调查的日期,便于其从容掩盖罪证、制造伪证;二是向李顿调查团揭露中国存在的所谓各种问题,以此证实自己对中国的各种指控并非虚言,从而掩盖其侵华事实,诿过卸责。一言以蔽之,日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竭力证明九一八事变以来其军事行动是“合法的自卫行动”。日本虽然将李顿调查团成功地引向了汉口,但李顿调查团在调查报告书中并没有完全采信日本的说法,相反以诸多事实承认了中国的进步,尤其是反驳了日本关于中国“国家无健全组织”的指控,否认了日本自卫的主张,这恐怕是日本所始料未及的。

中国对日本的阴谋了然于胸,自然是反对李顿调查团调查包括汉口在内的中国南北各地,认为这超出了调查团的调查范围。但在李顿调查团的坚持下,南京国民政府只能顺从其意,勉强同意其赴汉口调查。唯一迫使李顿调查团有所让步的是,由原来沿平汉铁路北上,改为从汉口返回南京,再沿津浦铁路北上,理由则是平汉铁路沿线存在“安全问题”。这一切都表现了南京国民政府在国际外交舞台上的弱势地位,被动的外交在此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调查范围问题上,李顿调查团没有完全按照日本人的意图行事,但也部分地迎合了日本,强调与中日关系相关联者,均在调查范围之内。在这种情况下,“涉嫌”集合了日本各种指控于一身的汉口就成为了李顿调查团调查的重点目标之一。李顿调查团在汉口调查的内容,主要围绕日本对中国的指控展开,即中国有无健全国家组织、抗日运动与抵制日货、共产主义运动等问题。以李顿调查团的公开表态、私人记载及其报告书来看,李顿调查团通过在汉口的调查,虽然指出了一些中方有待改进的问题,但总体印象尚好。最关键者,李顿调查团调查报告书对“中国近年变迁之概况”的描述,事实上反驳了日本对中国的不实指控,使日本侵华的实质暴露无遗。

总之,于南京国民政府而言,李顿调查团赴汉口调查的结果尚可勉强接受,但过程却是消极被动的。“求人不如求己”,“打铁还须自身硬”,外交固然不能缺少,但中国的问题必须靠自身来解决。对此,参与李顿调查团的中方顾问顾维钧深有感触,他认为:“各国如欲维持其本身之独立,舍自己靠自己外,绝无他法。”(141)《汪院长偕顾罗等昨午飞庐山晤蒋 商外交财政剿匪诸大计 李济深黄绍雄李石曾偕行 汪等定今日即乘原机返京 顾临行痛陈国人亟应团结》,《中央日报》1932年6月15日,第1张第2版。顾维钧陪同李顿调查团自东北调查返回关内后多次呼吁:“现在国难方殷,吾人欲渡此国难,一面固应在外交上努力,一面更应刷新内政,力矫以往之过错,团结一致,勿再发生内战,保全国家与民族之生存。”(142)《顾维钧昨日来京向中央报告陪查东北经过 顾氏昨对记者发表谈话》,《中央日报》1932年6月13日,第1张第3版。“今后吾人必须一心一德,共同负起救国雪耻责任,否则非但不能御侮救国,行见民族国家,同归于尽。”(143)《汪院长偕顾罗等昨午飞庐山晤蒋 商外交财政剿匪诸大计 李济深黄绍雄李石曾偕行 汪等定今日即乘原机返京 顾临行痛陈国人亟应团结》,《中央日报》1932年6月15日,第1张第2版。诚哉斯言,吾人当细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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