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陷区:全面抗战时期“沦陷区”概念辨析
2023-12-23陈紫竹
陈紫竹
空间是人类认识物质世界的起点。在中国走向现代社会的历史性变局中,一系列新的空间实体与空间概念涌现,在不断重构政治景观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重塑了近代中国人的观念世界。这引起了史学家的兴趣,葛兆光(1)葛兆光考察了近代中国的“亚洲”概念,他认为,受传统天下观念和四夷意识的影响,晚清至民国普遍的观念世界中的“亚洲”只是一个地理学上的词汇,并非一个实质性的区域,更不具有作为文化共同体的政治意涵。参见葛兆光《想象的和实际的:谁认同“亚洲”?——关于晚清至民初日本与中国的“亚洲主义”言说》,《台大历史学报》第30期,2002年12月。、黄东兰(2)黄东兰考察了传统疆域观念与现代领土概念在中国近代文本中的空间表现,由此提出“领土空间”“疆域空间”一组概念,对理解抗战中“沦陷区”的特殊政治意涵大有裨益。参见黄东兰《作为隐喻的空间——日本史学研究中的“东洋”“东亚”与“东部欧亚”概念》,《学术月刊》2019年第2期。、郭若平、袁乘超(3)郭若平、袁乘超梳理了“苏维埃区域”表述的形成过程和不同时期“中央苏区”的地域范围,参见郭若平、袁乘超《“中央苏区”概念的地域指涉变迁考》,《东南学术》2017年第1期;袁乘超《分野与统一:中共话语中“苏维埃区域”的出现——一个概念史视角》,《苏区研究》2018年第3期。分别考察了“亚洲”“领土”“疆域”“中央苏区”“苏维埃区域”等空间概念在近代中国的政治意涵或地域指涉。沦陷区研究已然成为当下抗战区域研究的经典范式之一(4)汪效驷:《概念·内容·史料:抗战区域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河北学刊》2020年第1期。,但相关研究对沦陷区的界定并不一致:大多数认为沦陷区就是敌占区(5)叶成林:《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人民的斗争》,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臧运祜:《抗日战争时期的沦陷区研究评述》,《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9期;罗运胜:《区域视角下抗战史研究的新探索——“第二届抗战区域研究暨湖南抗战学术研讨会”综述》,《抗日战争研究》2019年第2期。另外,当代各类辞书中的“沦陷区”一词均取“敌军占领区域”之义。参见艺林出版社词典编辑组编《实用现代汉语词典》,(香港)艺林出版社1977年版;熊武一、周家法总编,卓名信等主编《军事大辞海》上,长城出版社2000年版等。,一部分认为沦陷区包括敌占区、中共根据地、国统区和各种政治势力混杂的区域。(6)如刘志鹏认为沦陷区包括日占区和各种政治势力混杂的游击区、战区(刘志鹏:《华北沦陷区国民党研究》,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高士华认为沦陷区包括敌占区、后方和抗日根据地(高士华:《抗战大后方研究中的时空问题》,《史学月刊》2021年第8期),汪效驷认为沦陷区即游击区(汪效驷:《掌理沦陷区工作:战地党政委员会研究1939.3—1943.2》,《史学集刊》2022年第6期)。两种观点折射出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对“沦陷区”一词使用方式的不同,是历史语义透过历史材料在史学文本中的当代复现。本文以此为切入点,考察全面抗战时期国共两党认知“沦陷区”概念、运用“沦陷区”表述的不同路径,并试析造成这种差异的政党文化因素。
一、国民党对“沦陷区”概念的表述与误用
“沦”有“坠入水中”之义,“陷”有“坠入坑中”之义,两字相加,可表“落于敌手”之义。在古代,“沦陷”就常表“(国土)被敌占领”。《魏书》中即有“州城沦陷”之语。(7)[北齐]魏收:《魏书》第56卷,“列传第四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19页。康熙年间出现了“沦陷之区皆可乘势而复”之表述。(8)[清]程光裋:《李文襄公年谱》,清康熙刻本,第44页。可见,“沦陷区”是一个古已有之的概念。
北洋时期,军阀割据,战乱频仍,新闻报道中出现了“全省沦陷战区”的表述。(9)《全省沦陷战区中之湘唐态度》,《申报》1926年5月7日,第9版。土地革命战争时期,随着革命根据地在全国范围的广泛建立,“沦陷区域”进入了国民党的政令体系之中,用以代称苏区。(10)《湘省组织铲共义勇队》,《申报》1930年7月21日,第6版。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东四省以“沦陷区域”之谓见诸报端。(11)《国货会派员参观手工艺展报告》,《申报》1937年6月8日,第9版。
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华北、华东大片国土相继沦陷,国民党军主力陆续后撤。“沦陷区”遂变为国民党政权官方报道中的高频词汇。1937年10月,国民党山东省党部机关报《山东民国日报》的报道中即有“广阔的沦陷区域”之语。(12)《准备更艰困的磨练》,《山东民国日报》1937年10月21日,第2版。翌年1月,中央社宁国分社发通稿《沦陷区内竟成人间地狱》,多家报纸转载。(13)《沦陷区内竟成人间地狱》,《西北文化日报》1938年1月29日,第2版;《沦陷区域人间地狱》,《国风日报》1938年1月29日,第1版;《沦陷区域人间地狱》,《西京日报》1938年1月29日,第2版。3月,宋美龄在汉口儿童保育会演讲,提到“沦陷地区的儿童”。(14)《建筑新中国》,《申报》1938年3月11日,第2版。
1938年8月12日,蒋介石发表《“八一三”周年纪念日告沦陷区民众书》。该文称:“自从民国廿年‘九一八’事变到现在,被日寇用武力蹂躏的地区面积,在二百万方公里以上,人口亦近一万万五千万。这二百万方公里土地……一万万五千万的人民……现在是全部或一部分沦陷在暴敌的手中。”(15)《各地今纪念“八一三”》,《西京日报》1938年8月13日,第1版。文中这些数据来自内政部编制的《沦陷区面积人口及资源统计》(16)《沦陷区面积人口及资源统计》(1938年11月),“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藏,002-080103-00041-003。,而内政部统计“沦陷区”面积、人口的口径以县为单位,一县只要存在敌占区,该县全域的面积、人口数据都被纳入统计。(17)《内政部致江苏等省代电及附件》(1939年2月2日),内政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一二(6)/10403。故内政部口径中的“沦陷区”实际指存在敌占区的县。蒋介石在文中照搬内政部的口径,造成了对“沦陷区”概念的误用。
“告沦陷区民众书”又称:“敌人能够占领我们一部分领土,或少数城市,却不能真正统制所占领区土地,敌人兵力能控制若干军事据点和交通线,却不能且不敢深入到乡村腹地……华北各省虽多沦陷,但是敌军只能占据我们少数城市和交通要道,绝不能统治我们人民与土地。”(18)《各地今纪念“八一三”》,《西京日报》1938年8月13日,第1版。这反映出蒋介石真正想表达的“沦陷区”是一个少数据点、交通线沦陷而成片乡村仍在我手的敌后方区域。作为核心概念的“沦陷区”一词在该文中衍生出自相矛盾的两种语义,皆与“沦陷区”概念本义不同。该文虽有此逻辑硬伤,但因作者身份显要,各地报刊纷纷转发(19)《蒋委员长告沦陷区民众书》,《南宁民国日报》1938年8月13日,第1版;《八一三周年纪念 蒋委员长告渝沦陷区民众 不动摇不畏怯奋斗到底》,《大公报》(汉口版)1938年8月13日,第2版。,后来在讨论“沦陷区”时援引此文(20)马子华:《怎样发展沦陷区之诗歌战斗》,《战歌》1938年第2期,第32—34页。,错误的“沦陷区”语义由此扩散。
在国民党党政机关的文书档案中,“沦陷区”的表述也日益增多。内政部因负责有关敌后区域的统计和行政工作,涉及“沦陷区”的文件尤其多,除前述《沦陷区面积人口及资源统计》外,1938年5月9日国防最高会议常务委员会议备案的《战区各县县政府组织纲要》亦多涉及“沦陷区”。该纲要把“战区”各县分为“有遭受敌军侵入之危害”之县、“遇敌军进犯,因战略关系不能在原县治行使职权”之县和“辖境内无法行使职权”之县,规定:“有遭受敌军侵入之危害”之县,“县政府得事先就本县辖境内选定适宜地点……筹设行署”;“遇敌军进犯,因战略关系不能在原县治行使职权”之县,县政府应迁至行署;“辖境内无法行使职权”之县,县政府“得于其边境或邻县境内,设置临时办事处”;“县政府迁移时”,应安排人员“秘密留守”于“被占区域”,并应“尽量招致县治及失陷区域之士绅、商人、壮丁”。(21)《国防最高会议致国民政府函及附件》(1938年5月9日),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藏,001-012071-00109-011。文件对“战区”“失陷区域”等概念均未作明确定义,不过就文中内容来看,“县政府迁移”意味着县境已遭“敌军进犯”、县政府“不能在原县治行使职权”,那么文中县政府迁移时招致“失陷区域之士绅、商人、壮丁”中的“失陷区域”也就是“敌军进犯”之区域。
在《战区各县县政府组织纲要》基础上,1938年5月31日国民党第五届中常会第79次会议通过《沦陷区域行政统一办法》,该办法规定:“沦陷区域之各县”应依照《战区各县县政府组织纲要》,在“本县边境或邻县境内秘密设置县政府临时办事处”,开展抗战工作;“沦陷区域之行政督察区应由原任行政督察专员择定适当地点秘密设置行署”。6月9日,中常会第80次会议修订该办法,将“秘密”一词删去,还将“专员……在参加秘密抗战工作时期”改为“专员……在沦陷区域工作时期”,加入“沦陷区域之省政府及专员或县长,其任务为在该区域行使政权”之条款。(22)《沦陷区域行政统一办法》(1938年5月31日),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藏,001-012070-00025-001;《沦陷区域行政统一办法》(1938年6月9日),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武汉抗战史料》,武汉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页。由是可见,原《沦陷区域行政统一办法》多用“秘密”一词,强调“沦陷区域”的敌占属性;其修正案不但将“秘密”二字尽数删去,且加入“在沦陷区域行使政权”之语,使“沦陷区域”更接近包含敌占区和非敌占区的敌后区域。修订前后,“沦陷区域”语义已发生了微妙变化,反映出文件制定者对“沦陷区”概念的认识与使用的飘忽不定。
1938年7月8日中常会在第84次会议通过《战区及沦陷区党务工作大纲》,对“战区”“沦陷区”作了定义,将前者界定为“接近作战地带”,后者界定为“社会秩序相当恢复,及有敌人之经济设施并成立伪组织”的“敌军占领区域”。(23)《战区及沦陷区党务工作大纲》(1938年7月8日),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武汉抗战史料》,第106—110页。军委会此前函发行政院的工作纲要也使用了类似“战区及沦陷区”的表述。该纲要使用了“后方”“敌军后方”“战区”“失陷地区”等词汇,均未明确加以定义,其中“后方”又划分为“战区范围内我军战线之后方”(即“我军后方”)和“战区之外之远后方”;“失陷地区”包含在“战区”之中,此区可由国民抗敌自卫团“展开广大游击战,使侵入敌军只能占点占线,不能利用其军事威力发生政治而占有其面积”,并可由自卫团依照原有行政区划,“组织各级行动政府……行使政权”。(24)《战区及失陷地区国民抗敌自卫计划纲要》(1938年4月25日),内政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一二(2)/2068。可见,文中的“失陷地区”可以建立根据地、行使治权,敌后区域的色彩比较明显。由上述两份文件可知,中常会和军委会虽然统一使用了“战区及沦陷区”这样一种特殊表述,但二者对其中“沦陷区”概念的认识并不统一。
以上五份文件中,仅《战区及沦陷区党务工作大纲》将“沦陷区”正确界定为“敌占区”,其余皆未对“沦陷区”加以定义,似乎这已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这些文件在使用“沦陷区”概念时多将其与敌后区域混同。更有甚者,教育部拟订的《沦陷区教育实施方案》将“沦陷区域”定义为“在沦陷区域敌人已直接控制地方”和“已在敌人后方,尚未敌人控制区域”之集合(25)《行政院第三七三次院会通过的〈沦陷区教育实施方案〉》(1938年6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 第二编 教育(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91—293页。,将“沦陷区域”混同于敌后区域。
二、国民党以“战地”替代“沦陷区”的尝试及其失败
国民党政权对“沦陷区”概念的误用引起各方质疑。国民党内部的质疑之声即有不少。1938年7月国民党中执委秘书处在致社会部的密函中指出,敌后“游击队之组织……数量甚多……尚未敌人控制”之“沦陷区域”已成为“游击区”。(26)《国民党中执委秘书处致社会部密函》(1938年7月25日),社会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一一(2)/2160。参谋本部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在同年12月的演讲中亦称:“其实沦陷两字,并不正确,所谓沦陷区域,所沦陷者为线,而面仍在我手。”(27)《白副总长演讲全面战争与战术》,《国风日报》1938年12月17日,第1版。翌年2月,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致函陈立夫称,之前有人将“敌后方……浑称之为沦陷区……绝对不确,且流弊甚大”,今应“正名定义,称之以‘敌后方’”。(28)《郭有守致陈立夫函及附件》(1939年2月13日),教育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五/1067。同月,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在国民参政会第三届大会上指出,“‘沦陷区’这一个名词……极不恰当,很容易引起国内及国际间的误会,敌军所到的地点,都是作战区域”,并把“作战区域”分为“最前线区域”“次前线区域”。(29)《孔院长在参政会报告》,《中央日报》(重庆版)1939年2月25日,第5版。
来自民间的质疑更是不断。在孔祥熙发表演说后不久,有人援引其发言内容称“沦陷区三字,实不恰当”。(30)《今日之沦陷区》,《中央日报》(贵阳版)1939年3月6日,第2版。《新民族》周刊发文指出:“(‘沦陷区’这个)名词……现在应该改正……为名实相符起见,此后……这个名词一律改为‘战区’!”(31)《无所谓沦陷区,沦陷区就是战区》,《新民族》第3卷第12期,1939年2月,第16页。《扫荡报》亦发文呼吁:“‘沦陷区域’字样希望不再发现,而改称‘游击区’或‘游击区域’。”(32)晋沥:《关于“沦陷区域”》,《扫荡报》(桂林版)1939年2月24日,第4版。
在此情形下,军委会通令全国,将“以后凡日军侵据地带,仍有我军游击作战者,一律改称为游击区域”(33)《军委会通令全国 沦陷区改称游击区》,《申报》1938年12月21日,第9版。,试图将“敌后”语义从“沦陷区”表述中剥离。1939年3月成立的战地党政委员会落实该通令的精神,其相关文书中明确指出“战地”即“游击地区”,即“沦陷区”。(34)《战地党政委员会致内政部公函》(1939年6月17日),内政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一二(2)/2071;何应钦:《对五届六中全会军事报告》,《何上将抗战期间军事报告》上,第311页。把“游击区”替换为“战地”,或因“游击区”早在全面抗战初期就被各大战区用作划分敌后作战区域的战略单位(35)《蒋介石致徐永昌代电》(1937年12月1日),国防部史政局及战史编纂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5015。,以“战地”代“游击区”,可避免两种语义的“游击区”出现在同一个文本中造成歧义。
由上可见,国民党方面接连提出新词试图取代存在逻辑错误的沦陷区既有表述,但这些新词事实上并未终结既有表述的流行,反而造成了新旧表述并立的局面。1939年6月军政部对参政员议案的回复中有以下表述:“将目前敌后地方,划分为若干游击战区”;“凡沦陷区域,共划分为若干游击战区。”(36)《军政部意见》(1939年6月1日),行政院档案,(台北)“国史馆”藏,014-000301-0023。可见这里军政部将“敌后地方”与“沦陷区域”混同。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在审查《战地教育指导委员会章程》草案时,将该草案名改为《战区教育指导委员会章程》,(37)《张廷休致陈立夫签注及附件》(1939年5月24日),教育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五(2)/1061(1)。而章程正文中仍留有“战地”二字,(38)《战区教育指导委员会章程》(1939年6月9日),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藏,001-012500-00003-01。可见陈立夫将“战区”与“战地”混同。未几,教育部又拟具《推行战区家庭教师办法》,将之前设置的“沦陷区督导员”改称“战区教育督导员”,(39)《战区私塾义塾实施抗战教育办法》(1939年11月2日),教育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五(2)/1061(2)。将“战区”混同“沦陷区”。
针对“同一名称而有两个以上不同之涵义,同一涵义又复有两个不同之名称”的混乱情况,1940年2月军委会发表《阐释“战地”“战区”涵义》,重申“战地为沦陷地区之统称”。(40)《阐释“战地”“战区”涵义》(1940年2月23日),《第四战区战地党政委员会分会八月来工作总报告》,青年书店1940年版,第3—4页。然而,这一声明并不能改变这种混乱情况。同年11月,第四战区战地党政委员会分会拟具《第四战区战地文教推进计划》,称“战地……系包括敌后(沦陷区)与前方(接近战线地区)之县份”。(41)《第四战区战地文教推进计划》(1940年11月9日),社会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一一(2)/2059。而蒋介石在第三次南岳军事会议上的讲话中将“战地”界定为“前方阵地”。(42)蒋介石:《第三次南岳军事会议开会训词(三)》(1941年10月21日),秦孝仪主编:《“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8卷,(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84年版,第359页。
此后至抗战结束,国民党语境中“战地”“沦陷区”混用的情况未有改观。如1945年7月,教育部回复参政员的书面质询,参政员王化民问:“来自陷区中学毕业生怕敌人检查,不敢携带毕业证件”,可否俟其在后方毕业后授予毕业证书?教育部答:“战地内来高中毕业学生无法检具原校毕业证书者”,如在后方通过相关考试,即可取得毕业证书。参政员陈石泉反映“战区青年招训工作殊嫌不足”,教育部回复:“战地青年招训会……总会由教部主持,而分会由战区司令长官部主持”。(43)《第四届参政会第一次大会教育行政书面询问及其答复》(1945年7月),朱家骅个人档案,(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301-01-09-005。上述两段问答中,教育部将“陷区”与“战地”“战区”混用,造成“陷区”一词语义不明。可见,直到抗战结束前夕,国民党仍未能正确使用“沦陷区”概念。
国民党政权对“沦陷区”概念的误用,其本质在于对“沦陷”一词认知不清。“沦陷”即(领土)被敌人占领,传统观念中战线的收缩往往意味着其后领土的沦陷。但在全民族抗战中,一地成为敌后并不等于此地沦陷。全面抗战初期,国民党方面很大程度上还保持着既有的传统观念,将“敌前进距离”等同于“沦陷区面积”,(44)《敌前进距离即沦陷区面积调查表》(1939年6月1日),国防部史政局及战史编纂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006。这造成“沦陷区”中复有沦陷区的逻辑错误。国民党因此受到多方质疑,而试以“战地”替换“沦陷区”的敌后语义。
然而,最终“战地”非但没有终结“沦陷区”对敌后区域的指代,还造成了“战区”“战地”“沦陷区”“游击区”夹杂混同的情况。这一方面因为“战地”本身含义过于开放,指向不清,不适于表征边界明确的空间概念,另一方面在于国民党当局始终没有对“战区”“沦陷区”“游击区”等词作出准确定义,在界定“战地”一词时甚至犯了“战地是战地内未沦陷之县、市”这样的同语反复错误。(45)《军委会令闽解释战地战区涵义》,《福建日报》1940年4月18日,第2版。这导致了国民党各级部门、官员在这些词汇使用上自行其是,互相矛盾,前后不一,如前述公开提出“沦陷区这一名词极不恰当”的孔祥熙,1942年在对“沦陷区同胞”发表广播演讲时声称,要使“沦陷区”中“他们(日军)占领的区域一天一天缩小……我们的游击区域一天一天的广大强固”。(46)孔庸之:《孔庸之先生演讲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820),(台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23—126页。
三、共产党语境中的“沦陷区”表述
与国民党不同,中国共产党对战时空间概念进行了准确而清晰的界定。毛泽东将敌后区域明确划分为三类空间:“第一种是被我方游击部队和我方政权掌握着的抗日根据地;第二种是被日本帝国主义和伪政权掌握着的被占领地;第三种是双方争夺的中间地带,即所谓游击区。”(47)毛泽东:《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1938年5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68页。张闻天则将战时中国的地理空间分为“敌后方”“战区”和“我后方”三类区域,在此基础上又划出“敌人占领的中心城市与据点”“直接战区”“邻近战区”“近后方”“远后方”等子类,并加以定义。(48)张闻天:《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党的组织问题》(1938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5册,第675—676页。王稼祥明确指出:“就抗战形势言,中国已分为两种区域,一为我后方区域,即中国西北西南的整块地区,我中央政府所在地的抗战的整个总后方;一为敌后方区域,即敌人在中国所占的点线之后面的区域,或称敌后抗日根据地与抗日游击区域。”(49)王稼祥:《论目前战局与敌后抗战的几个问题》(1939年1月1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6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由此可见,全面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准确判断战争形势,创建了一套清晰合理的空间术语,各空间术语与各种空间概念一一对应,科学反映了因抗战而生的各类新型空间实体。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共语境中,“沦陷区”一词至少在全面抗战早期还不是用以表征明确空间概念的规范性术语,而更像是一种语义模糊的修辞性表述,时常与空间术语搭配出现,如“敌后沦陷区域”“沦陷区域如华北华中各游击区”等。(50)聂荣臻:《抗日模范根据地晋察冀边区(节选)》(1939年5月1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6册,第263页;《中共中央致国民党书》(1939年7月7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6册,第461页。1939年10月解放社出版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沦陷区》一书,从经济掠夺、政治控制、战争暴行三个层面揭露了日军在沦陷区的侵略行径。毛泽东为该书作序,他指出:“中国沦陷区问题,是日本帝国主义的生死问题……敌我相持阶段……敌人为了确保占领地,为了灭亡全中国,它就用经营沦陷区来准备条件”,并强调“(当下)沦陷区问题的研究是刻不容缓了”。(51)毛泽东:《研究沦陷区》(1939年10月1日),延安时事问题研究会编:《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沦陷区》,解放社1939年版,第1—3页。这些论述明确了“沦陷区”与“敌占区”在概念上的同义性,从而将“沦陷区”表述纳入战时中共的空间术语中,同时建立了以日军暴行调查为中心的“沦陷区问题”研究范式,从而为“沦陷区”一词赋予了日军侵华意象。
1944年底,毛泽东号召全党全军展开局部反攻,“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52)毛泽东:《一九四五年的任务》(1944年12月1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659页。,用“解放区”对应“沦陷区”,进一步加深了“沦陷区”在中共语境中的负面政治意涵。随后,“沦陷区”一词成为共产党向国民党顽固派发起舆论攻势的话语工具。1945年2月,《解放日报》刊文中用了“国民党所抛弃沦陷区”的表述(53)《解放区一月动态》,《解放日报》1945年2月4日,第1版。。两个月后,朱德在党的七大上指出:“国民党当局所丧失的陷入黑暗的广大沦陷地区,逐步经过我们之手,收复过来,变成了光明的广大解放区。”(54)朱德:《论解放区战场》(1945年4月2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51页。朱德为“沦陷区”赋予了时间性,使“沦陷区”与“解放区”之间不仅有敌我对立的斗争关系,还存在新旧交替的先后关系,也就使得“沦陷区”和“解放区”分别蕴涵了对旧势力消极抗战、败多胜少的强烈谴责和对新生力量全面抗战、赢得胜利的郑重承诺。共产党对空间概念的政治性运用引起了国民党的警觉,1946年初国民党报纸发表社论,宣称“什么‘沦陷区’‘边区’,又加上一个所谓的‘解放区’……(把中国)搅得四分五裂”。(55)平:《区字造得不好?》,《西北文化日报》1946年2月14日,第4版。由此可见,直至抗战胜利后,“沦陷区”作为一个政治词汇继续在国共舆论斗争中发挥作用。
综上可见,中共通过建立一套架构清晰、定义严谨的术语,规范了全党对战时空间概念的使用,明确了“敌后”“游击区”“敌占区”“沦陷区”的内涵。在此基础上,还为“沦陷区”一词赋予了独特的政治意蕴,使其在语言运用中不被“敌占区”一词取代,一直沿用至今。反观国民党,其基层政权虽有时能比较科学地对战时空间作出分类,如江苏省教育厅曾把敌后区域划分为国民政府绝对控制区、日伪势力据点、“奸匪窜扰区”和各方争夺区,(56)《江苏省第九区各县教育视导报告》(1944年9月9日),江苏省政府秘书处档案,江苏省档案馆藏,1001-001-0213-2-0169。但由于缺少顶层的术语设计,这种分类无法成为共识,国民党上下在言说“敌后”“游击区”等新生空间概念时,仍高度依赖“沦陷区”“敌占区”等既有词汇,由此造成概念的误用。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对既有词汇的依赖并非孤立存在于国民党语境中,而是战时社会的普遍现象,如当时有人称“沦陷区域……实在不切当”,但“我们竟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代称词,姑下称之为沦陷区域”。(57)《展开沦陷区域的斗争》,《中央日报》(贵阳版)1939年1月25日,第2版。这反映出当时社会对“敌后”概念的表述还处于词汇竞争的阶段:人们虽不满于既有的表述方案,但又找不到社会普遍认同与接受的替代方案,需要在接下来各类方案的竞争中等待规范表述的最终落地。由此可见,国民党对“沦陷区”概念的认知和运用落后于时代,而共产党对“沦陷区”概念的准确定义和清晰表述则是远远领先于时代的。这反映出共产党将复杂事物抽象为概念体系的系统思维能力,而这种能力不仅充分体现了共产党在思维方式上的现代性,也从政党文化层面进一步说明了为何共产党能够带领中国人民最终赢得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