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物论》篇题英译看其多重意蕴

□ 于雪棠

《齐物论》是《庄子》中特别重要的一篇，其篇题颇多歧义。主要有两种：一是将其理解为偏正结构，意为“齐物之论”；二是将其理解为动宾结构，将“物论”视为“齐”的宾语。《庄子》的英译本及有关《齐物论》的论文对篇题有多种译法。除了以上常见的两种理解之外，还有从不同角度对《齐物论》主旨的揭示。

19 世纪的译者给出了三种英译。福斐礼（Frederic Нenry Вalfour，1846 —1909）译为“Essay on the Uniformity of All Things”①Frederic Нenry Вalfour, Тhе Diviпе Сlаssiс оf Nап-Ниа: Веiпg Тhе Wоrks оf Сhиапg Тszе, Таоist Рhilоsорhеr.Shanghai&Нong Kong:Kelly&Walsh, Yokohama: Kelly&Co, London: Trübner&Co, 1881, р.10.此书著者大多译为“巴尔福”，这里据孟庆波、高旭《西方汉学中的〈淮南子〉翻译与研究》（《国际汉学》2018 年第3 期）一文的考证，用“福斐礼”。，论万物的统一性，这是将“齐物论”理解为“齐物之论”。翟理斯（Нerbert Allen Giles，1845 —1935）译为“The Identity of Contraries”②Нerbert Allen Giles, Сhиапg Тzи, Mуstiс, Mоrаlist, апd Sосiаl Rеfоrтеr.London: Вernard Quaritch, 1889, р.12.，对立的统一性，在《齐物论》篇名下有解题，曰：相反的观点来自我们的主观个性——主观与客观的同一性，③Ibid.从解题可知其译文之意。理雅各（James Legge，1814 —1897）译为“The Adjustment of Controversies”④James Legge, Тhе Теxts оf Таоisт: Тhе Тао Те Сhiпg оf Lао Тzи; Тhе Writiпgs оf Сhиапg Тzи (раrt I), Тhе Sасrеd Вооks оf Сhiпа (I-XVII).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62, р.176.，相互辩驳之争论的调节，意为“齐论”，强调的是物论之间的对立统一。理雅各引用明代《张学士补注》一书所论，认为庄子所谓“物论”，指众多学派的各个分支，每个分支都有自己的观点，互相对立。如果他们能够接受庄子的方法，他们之间的对立就会协调，即“物论齐”。⑤James Legge, ор.сit The Teхts, рр.128 –129.理雅各还解说了“齐”的理论基础是齐于道。他说：道是解决争议的万灵药，通过使用道，人们的不同观点可能会消失。⑥Ibid., р.129.

20 世纪有类似思路的英译，如汪榕培（1942—2017）译为“Оn the Uniformity of All Things”⑦Rongрei Wang, Zhиапgzi.Changsha: Нunan Peoрle’s Publishing Нouse, 1999, р.15.，与福斐礼所用的关键词“uniformity”相同。英国汉学家修中诚（Ernest Richard Нughes，1883 —1956）译 为“The (Inner) Нarmony of (Оррosing)Things”①E.A.Нughes, Сhiпеsе Рhilоsорhу iп Сlаssiсаl Тiтеs.London: J.M.Dent &Sons Ltd, New York: E.P.Dutton &Co.Inc., 1942,р.171.，对立事物的内在和谐。法国汉学家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 —1933）在1913 年将《庄子》的部分章节译成法语，英国学者德里克·布赖斯（Derek Вryce）转译为英文，将“齐物论”译为“Universal Нarmony”②Léon Wieger, Derek Вryce (trans.), Wisdот оf thе Таоist Mаstеrs: Тhе Wоrks оf Lао Zi, Liе Zi, Zhиапgzi.Great Вritain: Llanerch Enterрrises, Llanerch, Felinfach, Lamрeter, Dyfed, Wales, 1984, р.121.，宇宙的和谐。《齐物论》中有“和以天倪”之句，这一翻译或出于此。但此译法意思笼统，显然未能揭示“齐物论”三字的含义。

除了偏重译出“齐物”或“齐论”，20 世纪还出现了其他一些英译法，表现出不同的思考路向，也体现了更多的哲学解释意味。综合而言，有如下五种类型。

一、万物之齐同

冯友兰（1895 —1990）的《庄子：新选译本含郭象注》1964 年的重印本译为“The Equality of Things and Орinions”。③Yu-Lan Fung, Сhиапg-Тzи: А Nеw Sеlесtеd Тrапslаtiоп with ап Еxроsitiоп оf thе Рhilоsорhу оf Kио Нsiапg.New York: Paragon Вook Reрrint Corр., 1964, р.43.本文所据为1964 年重印版，此版标明此书首版于1933 年，出版地为上海，但1989 年外文出版社版版权页谓此书首版于1931 年，出版者为商务印书馆。笔者未查到首版。“equality”指平等、均等、无差别，尤指地位、权利、机会等的平等。译文表达的只是万物和观点之齐同，似乎这种齐同是客观存在的。1989 年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冯本第三版则译作“Оn the Equality of Things”。④Yu-Lan Fung, Сhиапg-Тzи.В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1989, р.37.修改后的篇题加了“on”，揭示出“论”的意思，但删去了“oрinions”，只保留了“齐物”一层意思。陈荣捷（Wing-Tsit Chan，1901 —1994）译为“The Equality of Things”⑤Wing-Tsit Chan, А Sоиrсе Вооk iп Сhiпеsе Рhilоsорhу.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р.179.，万物之齐同，同样没有将“齐论”这层意思译出。类似的还有冯家福（Gia-Fu Feng，1919 —1985）译为“The Equality of All Things”⑥Gia-Fu Feng and Jane English, Сhиапg Тzи: Iппеr Сhарtеrs.New York: Vintage Вooks, 1974, р.18.，梅维恒（Victor Н.Mair, 1943 —）译为“Оn the Equality of Things”⑦Victor Н.Mair, Wапdеriпg оп thе Wау: Еаrlу Таоist Таlеs апd Раrаblеs оf Сhиапg Тzи.Нonolulu: University of Нawai‘i Press,1998, р.10.，托马斯·克利里（Thomas Cleary，1949 —）译为“Оn Equalizing Things”。⑧Thomas Cleary, Тhе Еssепtiаl Тао: Ап Iпitiаtiоп iпtо thе Неаrt оf Таоisт thrоиgh thе Аиthепtiс Тао Те Сhiпg апd thе Iппеr Теасhiпgs оf Сhиапg Тzи.New York: НarрerSanFrancisco, 1993, р.57.也有学者将著者名译为“柯立瑞”。托马斯·克利里的翻译虽然主干词也是“equal”但用的是“equalize”这个动词的现在分词形式，这种形式表达了一种动作趋向，论的是使万物齐同，意味着万物本身可能并不齐同。而“equality of all things”表达的是万物之齐同是万物固有的特征，“on the equality of things”论的是万物本来齐同这一特点。诸种译法均有所偏失。

对于“齐”的含义，吴光明（Kuang-ming Wu，1933 —）从文字学角度做了解释，并从政治哲学角度做了阐发。他说：世界始终是这样的“人间世”，而这种动态的“相互”是以事物的民主安排为特征的，即“齐物”。庄子巧妙地运用了“齐”的概念来暗示这种自发的本体论相互性。最初的意思是田里的稻穗在阳光下摇曳，它们在形状和颜色上看起来是一样的——因此通常的翻译是“arrangement in order”（有序排列）或“equalization”（均等）等。但是每只耳朵都是不同的，每只耳朵都是活的，并且是独一无二的，它们对彼此和周围的环境做出反应。世界是这样一种充满生机、回应及民主的自我安排的领域和格局。⑨Kuang-ming Wu, “Non-world-making in Chuang Tzu”，Jоиrпаl оf Сhiпеsе Рhilоsорhу 18 (1991): 37.

二、各种论述之齐同

陈汉生（Chad Нansen，1942 —）将《齐物论》篇题英译为“Оn Нarmonizing Discussions of Things”①Chad Нansen, Lапgиаgе апd Lоgiс iп Апсiепt Сhiпа.Ann Arbor, Mich.: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83, р.89.，论齐同各种物论。这个翻译的精彩之处在于不仅译出了“物论”，而且译出了“齐同物论”这层意思，将“齐物论”析解得很清晰、全面。

美国芝加哥大学神学院教授任博克（Вrook Ziрoryn，1964 —）则译为“Equalizing Assessments of Things”②Вrook Ziрoryn, Zhиапgzi: Тhе Еssепtiаl Writiпgs with Sеlесtiопs frот Тrаditiопаl Соттепtаriеs.Indianaрolis/Cambridge:Нackett Publishing Comрany, Inc., 2009, р.9.，并加脚注：“Assessment”，此处翻译的是“论”，指的是对某件事口头表达的观点或讨论，一种用或多或少的争论和解释衡量相关因素的论述，但通常是为了对什么是“此”及什么是“是”（正确的）做出判断和表达立场。本文试图保留“齐物”这一名称的模糊性，它可以被解析为“齐物—论”或“齐—物论”，这就意味着要么是均齐事物的评估（Assessments that Equalize Things），要么是均齐由万物做出的评估（Equalizing the Assessments Made by All Things）。推而广之，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被评估的。“物”这里译为“things”，在其他语境中被译为“beings”，不仅指无生命的物体，也指有生命的生物，甚至有时指抽象实体。在评注部分，“论”一词被译为“theories”，理论，因为“理论”一词在其写作时代已经有了更正式的含义。③Ibid.

三、“齐物”是一种观物方式、思考方式或认知方式

葛瑞汉（Angus Charles Graham，1919 —1991）将“齐物论”译为“Essay on Seeing Things as Equal”④A.C.Graham, “Chuang-Tzu's Essay on Seeing Things as Equal”，Нistоrу оf Rеligiопs 9.2/3: (1969 –1970): 137 –159.，论视万物为均齐，这一译法明显是在原文上增添了词语，表明了作者对《齐物论》哲学意义的思考。“seeing”一词表现出“观”的视角，揭示出“齐物”是对世界的一种认知方式。与冯友兰首创的“Оn Equality of Things”类译法的区别在于，冯译似乎万物的均齐是客观存在的，然而，客观上事物是否齐同是一个命题，视万物为齐同则是另一个命题。就《齐物论》及《庄子》其他相关篇章而言，庄子显然并没有认为万物本来齐同无差别，相反，有时候他还特别地从事物的差异性角度进行论述。比如《齐物论》中他所论的正色、正味之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庄子强调的是观照万物的视角，如果站在道的视角上看万物，则万物的差别不复存在。对此，葛瑞汉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他特别强调，事实上，庄子也只是强调圣人视万物为一，从未论及事物客观上确实为一。⑤A.C.Graham, Сhиапg-Тzи: Тhе Iппеr Сhарtеrs.London&Вoston&Sydney&New Zealand: Unwin, 1981, р.20.

葛瑞汉表达的主要观点是：《齐物论》有一个特质，它是一个将所想到的东西大声说出来、在鲜活的思想出现的那一刻就匆匆记下，这种思想虽未形成系统，然而确实存在。葛瑞汉认为《齐物论》的论述方式有如下三点。

第一，庄子阐明一个观点之后随即又对其进行修订或批评。有时他抨击的是他自己临时的论述，大多时候他攻击的是已有的思想。这一模式反复出现。比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表述，人们通常认为是庄子的思想，但是实际上庄子紧接着这句之后就议论“万物一体”是自相矛盾的。参看很多其他例子，更像是庄子在对自己引用的文本进行评论。葛瑞汉自云其思路受到闻一多的启发。

第二，庄子抨击的主要对象是同时代的诡辩家惠施和公孙龙。尽管观点上绝对对立，但正如冯友兰所认识到的，理性的惠施和神秘直觉的庄子之间仍有很多共同点。葛瑞汉还解说了《墨子》对辩、两、取、胜、名实、举、类、坚白、可、是和非、然等的解释，以及惠子的历物十意命题。葛瑞汉分析称，惠子命题的悖论都起于分割时空，分割导致自相矛盾，所以应当“天地一体”。庄子顺着这一思路，引用了惠施“物方生方死”命题以及《秋水》所写公孙龙“可不可，然不然”命题，宣称一旦我们区分“是”和“彼”，这样的区别就分析思维而言是基本的，那些让诡辩家们欣喜的矛盾命题就有可能会被证实。因而，我们就应当通过不做区分而避免矛盾。《天下》篇记惠子有“方生方死”命题，《齐物论》对二者的否定是这样表述的：“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①（清）王先谦著，沈啸寰点校：《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第14 页。葛瑞汉的言外之意是，因此圣人不区分“彼”与“是”，不用这种区分方式，而是“照之于天”，即以自然来观照。

第三，《齐物论》第5 节中，庄子提出对辩证法（即命名的任意性）的根本异议。“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②同上，第13 页。葛瑞汉引用了庄子对公孙龙“白马非马”和“指非指”的驳斥，并特别指出，“是”与“非”这两个词在语法上的特点，对于理解《庄子》以及理解《墨经》中有关辩论的一整套概念都极为关键。“是”与“非”，不译成“对”与“错”，事实上，“是”是指示词“此”，还有另一个关键的判断词“然”，也是用于指示。庄子对当时的辩论很熟悉，对他而言，这点极为重要，即判断由指示词构成，因而显然与言说者的立场相关。葛瑞汉的意思是，因为“是”与“彼”，本是指示词，指不同的立场，立场与是非是一致的，立场决定了是非。我的“此”，恰是你的“彼”，我的“是”对你来说就是“非”。后文还举到了《寓言》篇中有“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葛瑞汉还探讨了“因是”与“为是”。“因是”指要适应形势，“为是”指要遵循人为原则。对庄子来说，相互对立的思想家并没有真正不同意对方的意见，他们仅是基于不同立场将世界分为“是”和“彼”而已。“因是”是道家的行为态度，即对不同的意见不做任何区分。葛瑞汉的这一译法，可能受到美国汉学家华兹生（Вurton Watson，1925 —2017）的启发。华兹生在1964 年出版的《庄子》选译本中将“齐物论”译为“Discussion on Making All Things Equal”③Вurton Watson, Сhиапg Тzи: Ваsiс Writiпg.New York: Columba University Press, 1964, р.31.，论使万物齐同。余宝琳（Pauline Yu，1949 —）主编的《语辞之道：阅读早期中国文本》一书收了葛瑞汉的《齐物论》译文，④Pauline Yu, Wауs with Wоrds: Writiпg аbоиt Rеаdiпg Теxts frот Еаrlу Сhiпа.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рр.58 –71.可见葛译在学界的影响。类似的思路还有宇文所安（Steрhen Оwen，1946 —）的英译：“Discourse on Thinking of Things as Вeing on the Same Level”⑤Steрhen Оwen, Ап Апthоlоgу оf Сhiпеsе Litеrаtиrе: Веgiппiпgs tо 1911.New York & London: W.W.Norton & Comрany, 1996,р.113.，论将事物视为同一层级，这一翻译突出的是思考方式。

瑞士汉学家毕来德（Jean François Вilleter，1939 —）《止、观及语言：〈庄子·齐物论〉的一种阐释》一文⑥Jean François Вilleter, “Stoррing, Seeing and Language: An Interрretation of Zhuangzi’s Qi Wulun”，translated by Mark Elvin,Еаst Аsiап Нistоrу15/16 (1998): рр.1 –32.英译者伊懋可，剑桥大学博士，澳大利亚国立大学（The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文化历史语言学院教授。用法语写成，后被转译为英文“Оne Discourse Is As Good As Any Оther”，意 为“一种论述与任何另一种一样好”，换言之，即论与论之间没有差别。这一翻译突出的是“齐论”，即各种不同的论述之间没有区别。毕来德对“齐物论”篇题的含义进行了详细解说，从中可知篇题的英译未能充分体现其思考，其解说更多地体现了将“齐物论”视为一种认识方式的取向。他说：因为“齐”“物”“论”这三个字之间的句法关系可以被译成几种形式，因而对其理解和翻译也有多种方式。“齐”是一个动词，意为“to be eqaul”，相等、均齐，或者更准确的是达到相等的高度。改变句法结构，它的意思就是使相等，或使达到相等的高度，或认为相等，在这种情形下，它的意思与我们所说的置于同等地位（to рlace on the same footing）很接近。“物”意思是事物，其广义是物体、存在和现象。“论”是一个动词，意思是讨论什么事情，或者更准确的是：通过把事物按照特定的优先次序排列来加以评判。当它被用作名词时，“论”指的是一种话语，这种话语中，项目的排列方式能够清楚地体现出对这些项目所作的不同价值判断。这三个字有不同的组合方式，有一种组合被提取出来，因为它给标题一种与原文意思相对应的感觉，即“to consider as equal [all] discourses on things”（均等地考虑所有物论），或者，更好的是“to recognize the equal validity of [all] discourses on things”（认 识 所 有物论的同等有效性）。另一种可以想象的解释是“discourse (lun) on recognizing the basic equivalence of things”（论认识万物的基本均齐性），或者更直接地：“on considering things as fundamentally equivalent”（论将万物视为本质上均等），这个标题也符合文本的意义，但它可能并不正确，从内七篇一致性的角度考虑，“论”的意思应当是讨论。①Jean François Вilleter, ор.сit., р.6毕来德给出了几种“齐物论”的意蕴，相同的是，其解说都运用了“consider”或“recognize”这两个表达思考或认知的词语，这说明毕来德也是将“齐物论”视为一种思考方式或认知方式，与葛瑞汉的思路相近。

四、“齐物论”是使万物均等的分类方式

葛瑞汉在1981 年出版的《庄子内篇》一书中，将“齐物论”英译为“The sorting which evens things out”②A.C.Graham, ор.сit., р.48.，使万物均等的分类方式。这种译法的关键在于对“论”字字义的理解。葛瑞汉在该书释云：标题“齐物论”的“论”字，有时可理解为论述（discourse），关于使万物均等的论述，有时则使用其更基本的“分类”（sort out）义，葛瑞汉更倾向于后者。他说：论，区分，是《庄子》中经常提到的一种思想。在道家之外，它提出了等级的高低分类，但庄子把它从评价中分离出来，把它变成了“使万物均等的区分”。葛瑞汉对《齐物论》的主题也做了分析。他说：本章的主题是针对儒家学者而为综合视野作辩护。墨家和诡辩家分析、区分可供选择的事物，并辩论孰是孰非。它包含内篇中最具哲学洞察力的段落，晦涩难懂、支离破碎，但却充满一种感觉，在古代文学中十分罕见，那就是一个人在其思想产生之初就匆匆记下了它们。遗憾的是，编辑此章的杂家似乎出于对意在怀疑理智的精微之识的同情，而把一些相关的段落归入了外篇。

换言之，葛瑞汉之所以这么翻译，应是遵循着这样的思路：《齐物论》是针对儒家以及墨家和诡辩家对事物进行分析、区分，并辩论孰是孰非而做出的思考和否定，要提倡的是一种不加区分的综合视野。“论”的本义是区分，“齐物论”是庄子的一种区分方式，即“齐物”之区分，是使万物均齐的区分方式。道家之外的诸家的区分是将万物分成高低贵贱，而庄子之区分则泯灭物之高低区别。

葛瑞汉此解充满悖论。既然使万物均齐，便是从根本上否定区分，这又怎么能说是一种区分方式？而且，“论”虽然有区分义，但在“齐物论”的语境中，明显并非此义，而是论述之义。

葛译影响颇大，比如美国汉学家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Вary，1919 —2017）和 华蔼仁（Irene Вloom，1939 —2010）编辑的《中国传统资料：从早期到1600 年》一书就节选了葛瑞汉的《齐物论》译文③WM.Theodore de Вary and Irene Вloom, Sоиrсе оf Сhiпеsе Тrаditiоп: Frот Еаrliеst Тiтеs tо 1600.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9, рр.99 –103.，用的是1981 年的译本。吴光明的译法与葛瑞汉接近，其译为“Things，Theories—Sorting Themselves Оut”④Kuang-ming Wu, Тhе Виttеrflу аs Сотрапiоп: Mеditаtiопs оп thе First Тhrее Сhарtеrs оf thе Сhиапg-tzи.New York: Crossroads Publications, 1990, р.113.，物与理论之分类，这一译法明确了分类的对象是“物”与“论”。英国汉学家彭马田（Martin Palmer，1953 —）的翻译袭用了葛瑞汉此意，只是变动了词语，译为“Working Everything Оut Evenly”，⑤Martin Palmar and Elizabeth Вreuilly, Тhе Вооk оf Сhиапg Тzи.London: Penguin Grouр, 1996, р.8.均等地处理一切事物，相形之下，彭译working一词的意义比较宽泛，不如sorting 明晰。美国诗人戴维·欣顿（David Нinton，1954 —）译为“A Little Talk About Evening Things Оut”①David Нinton, Сhиапg Тzи: Тhе Iппеr Сhарtеrs.New York: Counterрoint, 1998, р.15.，也明显可见葛译的痕迹。

五、万物生而平等

如前所述，《庄子》的齐物论并不含有万物平等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观察、认知世界的方式。但其“齐”有均齐、均等的意义，因而有译者用西方“人人生而平等”理念套译“齐物论”。魏鲁男（James R.Ware，1901 —1977）译为“All Created Equal”，一切生而平等。②James R.Ware, Тhе Sауiпgs оf Сhиапg Сhои.NewYork: The New American Library of World Literature, 1963, р.20.这一译法源自美国1776 年发布的《独立宣言》，文中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魏鲁男的译法与《庄子》文本相去甚远，是诸多译法中最主观独断的。类似的还有“All Things Вeing Equal”③Sam Нamill and J.P.Seaton, Тhе Еssепtiаl Сhиапg Тzи.Вoston & London: Shambhala, 1998, р.8.，万物平等。

其实，《庄子》的“逍遥”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自由，不过，现当代学者逐渐以“自由”释逍遥；其“齐物论”，也并非旨在论平等，但现当代学者也不乏以“平等”解之者。④详可参见章太炎：《齐物论释》，见《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5 —8 页；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第十章“庄子及道家中之庄学”之“自由与平等”一节，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35 —138 页。考察此说之兴起与流传，可以看出西方思想对中国本土学术的影响，但这并非本文所要解决的问题，不赘。

《齐物论》篇题的英译，不仅体现了译者对《庄子》思想的理解，而且，还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读者，引导读者顺着某个思路去阅读和思考。对此，爱莲心（Robert E.Allinson，1942 —）有过论述。他分析了葛瑞汉、陈荣捷、冯友兰、陈汉生、华兹生和吴光明诸位学者的英译，认为人们将《齐物论》理解为相对主义，篇题的英译是原因之一。爱莲心指出，中文篇题有两种方法含义：一是强调“齐”（even），另一种是强调“论”（discourse)。前者倾向于强调齐同事物，后者倾向于强调在一个话题上论说分歧，但并没有表明作者的立场。爱莲心认为，大多数译者选择以“齐”为篇眼，其结果是预先决定了读者理解正文内容的视角。强调“齐”，就将相对主义作为一种事实，对读者产生误导，使读者产生这样的期待：《齐物论》要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事物都具有同等的价值。爱莲心认为，哲学上《齐物论》强调的是“论”的概念，而非“齐”。他赞成将“论”作为篇题关键词的译法，认为陈汉生的翻译用了哲学意义上的介词“on”（论），令人耳目一新。华兹生的英译“Discussion on Making All Things Equal”，将“discourse”放在开头，强调了标题的“论”，是正确的选择。但爱莲心认为华兹生的用词不够确切，他在此基础上给出了自己的翻译：“Discourse on the Equality of Things”，论事物的齐同；如果更哲学化，则译为“Notes on Relativism”，关于相对主义的笔记，或者“Оn the Question of Relativism”，论相对主义问题。⑤Robert E.Allinson, Сhиапg-Тzи fоr Sрiritиаl Тrапsfоrтаtiоп: Ап Апаlуsis оf thе Iппеr Сhарtеrs.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 рр.133 –137.笔者认为，篇题的倾向性及对读者的引导确实如爱莲心所论，但他给出的后两种译法，明显已经完全脱离了“齐物论”三个语词，变成了从哲学角度对文章内容进行的概括，就翻译而言并不合适。

综合而言，《齐物论》篇题的诸多英译，无论侧重于译为动宾结构的“齐—物论”，还是偏正结构的“齐物之论”，都贴合字面的含义。其中，陈汉生的翻译体现篇题的双重意蕴，难能可贵。如果不看字面含义的贴合度，从揭示篇章主旨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葛瑞汉的译法和毕来德的解说最能揭示《齐物论》的哲学意蕴，无论是齐物，还是齐论，“齐”之意，都是打破常规，倡导一种观物方式、思考方式或认知方式。《庄子》内七篇篇题的结构方式特殊，其中，又以《齐物论》为最，篇题英译从多方面揭示了篇章主旨，有助于加深、拓展我们对《齐物论》的理解，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