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研究
2023-12-22龚顺
龚 顺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一、问题的提出
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也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审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明确到2035 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远景目标,并首次提出“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党的二十大报告擘画了我国分阶段实现共同富裕的总体目标,明确指出:“人民生活更加幸福美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再上新台阶,中等收入群体比重明显提高,基本公共服务实现均等化,农村基本具备现代生活条件,社会保持长期稳定,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22 年10 月16 日)》,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第24 页。
促进共同富裕要“着力扩大中等收入群体规模。要抓住重点、精准施策,推动更多低收入人群迈入中等收入行列”①习近平:《扎实推进共同富裕》,《求是》2021 年第20 期,第4—8 页。。扩大中等收入群体比重、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我国政府提出的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完成“十四五”战略规划、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远景目标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构建橄榄型社会结构、实现社会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方面。早在2002 年,党的十六大报告就提出了“扩大中等收入者比重”的政策目标。之后,历届党代表大会和政府工作报告都强调了“扩大中等收入群体”的工作任务。2020 年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提出“十四五”期间“中等收入群体显著扩大”和“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的目标。2021 年3 月11 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纲要的决议,“中等收入群体显著扩大”被列为“十四五”时期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目标之一。
中等收入群体是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焦点。中等收入群体最早由经济学家所提出,然后被政府采用,随后引起学界的广泛使用和关注。②朱斌、范晓光:《中产阶层抑或中等收入群体——当前中国中间阶层的再审视》,《江海学刊》2019 年第1 期。然而,当前关于中等收入群体的界定尚未形成统一的标准。根据文献梳理,目前学界关于中等收入群体的测量主要有绝对标准和相对标准两种。绝对标准是通过一定的收入水平和消费水平来界定中等收入群体。例如,国家统计局将家庭年收入在10 万—50 万元的人群定义为中等收入群体,按照该标准核算,2018 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占总人口的28%。这就是通常提到的我国中等收入群体有4 亿人的来源。与此不同,世界银行经济学家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将日人均收入(或支出)在10—100 美元的人群界定为中等收入群体。③该方法是以世界银行贫困线为参照系,划分日人均收入(或支出)2 美元以下是贫困人口,2—9 美元是低收入群体,10—100 美元是中等收入群体,100 美元以上是高收入群体。这种界定方法最早由米兰诺维克和伊茨哈克在2002 年提出,后来被广泛加以采用。按照这一标准,有学者计算得到,2019 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达到33.9%,即大约1/3的中国成年人口加入了中等收入者队伍。④李春玲:《迈向共同富裕阶段:我国中等收入群体成长和政策设计》,《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2 期。
在国际比较研究当中,学术界倾向于使用相对标准。例如,李培林等学者将全国居民收入中位数的75%—200%定义为中等收入群体。根据这一标准,我国中等收入群体占比在40%左右。2015 年,中国、俄罗斯和巴西三国中等收入群体的比例分别为39.1%、56.5%和43.9%。与俄罗斯相比,中国的高收入群体(收入中位数的201%及以上)比例高十几个百分点,低收入群体(收入中位数的75%及以下)尤其是贫困人群(收入中位数的25%及以下)的占比高10 个百分点左右。中国低收入群体比例较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的农民比例远高于俄罗斯和巴西。截止到2015年中国仍有约30%的农民,而俄罗斯农业就业比例为6.7%,巴西农业就业比例为10.2%。⑤李培林、崔岩:《我国2008—2019 年间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及其经济社会影响》,《江苏社会科学》2020 年第4 期。
以绝对标准来衡量中等收入群体的比例,在不同发展水平和收入结构的国家中可能会产生一些偏差,导致一些国家中等收入群体的比例被高估。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按照世界银行日人均收入(或支出)在10—100 美元区间为中等收入群体的标准测算得出,我国北京和上海中等收入群体的比例均高达83%。为避免这种高估,本文采用了李培林等学者提出的相对标准,将全国范围内18—39 岁、年收入位于全国中位数的75%—200%的青年群体界定为青年中等收入群体。这一相对标准更具适用性,因为它根据中国整体的收入结构和中位数来定义中等收入群体,避免了地区差异和特殊情况对中等收入群体比例的扭曲。
青年群体是中等收入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关键人群。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升。伴随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我国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规模日益扩大。然而,从结构上看,我国中等收入群体仍以中低收入的人群为主,他们刚刚越过中等收入和低收入的分界线,抵御风险能力非常低。①李春玲:《迈向共同富裕阶段:我国中等收入群体成长和政策设计》,《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2 期。这一特征在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尤为明显。加之,青年群体本身就较为活跃,易受到各种社会思潮影响。因此,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生活境遇和思想变动亟待研究,然而,目前学界尚缺乏针对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分析。本文基于2021 年中国社会状况调查数据(Chinese Social Survey,CSS),探讨我国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构成、生活境况及其社会公平感状况,并提出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路径思考。
二、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构成及基本状况
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实施的一项全国范围的大型连续性抽样调查项目,目的是通过长期纵贯调查来获取转型时期中国社会变迁的数据资料。②李培林、朱迪:《努力形成橄榄型分配格局——基于2006—2013 年中国社会状况调查数据的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15 年第1 期。本文使用的2021 年调查数据涵盖全国31 个省区市、151 个区市县,调查对象为18—69 岁的中国城乡居民。如上文所述,本文采用相对标准来定义中等收入群体。具体而言,以家庭人均收入的中位数为基线,将18—39 岁年龄段中家庭人均收入在中位数的75%—200%的人群定义为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将40—69 岁年龄段中家庭人均收入在中位数的75%—200%的人群定义为其他中等收入群体。这种界定有助于明确不同年龄段中等收入群体的构成,并对其进行对比研究。
第一,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构成。本文利用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数据,从户籍和受教育程度两个方面分析了中国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构成情况。
我们可以观察到与其他中等收入群体相比,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农村户籍的比例更高。在其他中等收入群体中,农村户口的占比为59.93%,而在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这一比例为67.02%(见图1)。这表明随着中等收入群体规模的不断扩大,农村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增长对于我国中等收入群体壮大具有重要作用。
图1 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户口构成(%)
从受教育程度来看(见图2),与年长世代的中等收入群体相比,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受教育程度显著更高。例如,在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拥有大学及以上学历人员占比为36.88%,而在其他中等收入群体中,这一比例仅为8.49%。
图2 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受教育程度状况(%)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升,我国实现了从一个温饱不足的贫穷国家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历史性转变。数据显示,1978 年我国人均GDP 约为156 美元,2022 年这一数值达到12741 美元,增长了80.7 倍;2022 年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到59.6%,实现了从精英化到大众化再到普及化的巨大转变。①国家统计局:《中华人民共和国2022 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023 年2 月28 日,http://www.stats.gov.cn/sj/zxfb/202302/t20230228_1919011.html。我国经济社会的发展、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对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就构成状况而言,我国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呈现高学历化和农村户籍扩大化的双重特征。
第二,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生活境遇。从社会脆弱性的角度来看,青年中等收入群体通常表现出较强的社会脆弱性,他们刚刚越过中等收入和低收入的分界线,抵御风险能力较低。社会脆弱性是指在风险社会,社会个体因潜在的不利社会因素及其较弱的应对能力而呈现出的一种脆弱性。这一概念最初在灾害社会学领域产生,强调由于社会经济地位、性别以及人种等灾前社会结构性因素的不同,不同人群在应对灾害的风险时存在差异。②叶茂鑫、龚顺:《地区自然灾害对不同群体收入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基于CGSS 和CSS 中2006—2019 年数据的研究》,《社会发展研究》2023 年第2 期。当前国际环境依然复杂严峻,国内经济恢复发展基础不牢,一些经营主体困难较多,这使得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在生活方面面临一些困难。
图3 使用了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数据来分析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对未来6 个月失业风险的感知,即“您认为您自己未来6 个月失业的风险有多大”。数据显示,23.72%的青年中等收入群体认为他们可能在未来6 个月内失业的风险较高,这一比例高于其他中等收入群体。这表明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在工作方面面临一些挑战,他们被认为是“脆弱中等收入群体”,因为他们刚刚越过中等收入和低收入之间的分界线,遇到某些冲击时容易陷入低收入范围,甚至可能成为经济上困难的群体。
图3 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失业风险感知(%)
图4 分析了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要生活来源。数据显示,在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有41.02%的人主要依靠其他家庭成员供养。这进一步说明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在工作和生活方面面临一些挑战。青年群体在就业和创业方面面临着复杂严峻的情况,毕业生数量的增加导致了更加激烈的竞争。在互联网时代,一些年轻人不是独立生活,而是留在父母家中,以提供家务劳动和情感陪伴等方面的价值来换取父母的经济支持而被称为“全职儿女”。
图4 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要生活来源(%)
第三,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及其影响因素。社会平等和公正历来是社会生活和国家治理的核心议题,能够从侧面反映民众对基本公共服务的满意程度和精神富裕的发展情况。①李培林:《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平等与公正的变化》,《东岳论丛》2020 年第9 期。当今世界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新冠疫情的大流行进一步加速了这一大变局的发展。新冠疫情对全球各国的社会思潮和民众心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青年群体通常是社会中最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他们的思想和态度更容易受到各种社会思潮的影响并发生变化。
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采用“您认为社会整体的公平状况如何”的测量方法,问题取值为1—10 分,1 分表示最不公平,10 分表示最公平。
无论是青年中等收入群体还是其他中等收入群体,他们对社会公平的感知都是积极的,得分都在5 分以上(见图5)。然而,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稍低于其他中等收入群体,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面临更多的挑战和困难,包括较高的失业风险和经济不稳定性。这些因素可能影响了他们对社会公平的感知。
图5 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得分
表1 分析了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的影响因素以及不同因素的解释贡献率。具体而言,一是使用回归模型分析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影响因素;二是在线性回归模型分析的基础上,计算不同变量的夏普利(Shapley)分解值,得到不同变量对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的解释贡献率。
表1 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的影响因素及其解释贡献率
如表1 所示,在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受教育程度高、已婚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更强。然而,在其他中等收入群体中,年龄、受教育程度、婚姻状况以及所在工作部门均明显影响其社会公平感。
从不同变量的夏普利(Shapley)分解值(不同变量对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的解释贡献率)来看,在青年中等收入群体中,受教育程度对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的解释贡献率最高,达到42.03%;对于其他中等收入群体而言,婚姻状况对其社会公平感的解释贡献率最高,为34.73%。可见,通过高等教育获得社会经济地位提升、成为社会中等收入群体对青年群体而言是社会公平与正义的重要体现。
三、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路径思考
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从“十四五”时期到2050 年,是我国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到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的一个新发展阶段,实现共同富裕是这一阶段中国共产党的新使命,也是未来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长期目标。
扩大中等收入群体比重是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关键条件,而稳住和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又是其重中之重。究其原因,主要基于三个方面:一是与其他中等收入群体相比,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受教育程度更高,且更多农村青年进入中等收入群体。二是从社会脆弱性而言,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属于社会脆弱人群。他们面临较高的失业风险、生活经济来源也存在一些困难,整体而言抵御风险能力较低。三是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得分略低于其他中等收入群体的得分。对于青年中等收入群体而言,通过高等教育获得社会经济地位提升是社会公平与正义的重要体现。
综上所述,进一步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实现共同富裕的具体路径思考有如下五个方面。
第一,在高质量发展中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实现共同富裕。从国际经验来看,高质量发展是实现现代化和扩大中等收入群体的前提。例如,二战后的德、法、日三国正是通过科技创新、制度创新和管理创新,夯实了实现共同富裕的生产力基础,扩大了中等收入群体、缩小了贫富差距。按照党中央设定的2035 年和2050 年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和共同富裕目标,我国必须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长率。因此,我们要尊重经济规律,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研究提出一批科技水平高、带动效应强、符合国家战略需要的大项目大举措,在高质量发展中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实现共同富裕。
第二,创造高质量就业机会,进一步“稳”住现有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当前,由于经济发展和国际局势变化的超预期影响,越来越多的青年群体面临失业、慢就业和收入降低等困境。对此,要为青年尤其是大学毕业生、青年中等收入群体创造更多高质量的就业机会,大力支持青年群体就业创业。加大新兴产业、新兴职业领域的劳动保障监察执法、劳动人事争议调解仲裁诉讼、安全生产监管监察工作力度,为青年群体就业提供权益保障。研究制定符合青年群体创新创业的支持政策,搭建青年创业孵化平台,提供政策咨询、融资服务、公益中介等服务。加强各方面宏观政策支持就业的导向,实现与就业政策的协同联动。深入推进“放管服”改革,大力营造公平就业环境,着力提高经济增长的就业带动力。
第三,调整收入结构,进一步扩大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现阶段我国收入分配结构存在一定的不合理之处,阻碍了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进一步发展。“调结构”重点可以朝两个方向努力:一方面,缩小低收入群体规模,扩大中等收入群体规模;另一方面,调整中等收入群体内部结构,扩大中等收入群体的中间层。同时,保持低端中等收入者收入继续提升,扩大中等收入群体的中间层,有利于中等收入群体稳定发展。尤其是要让步入中等收入的青年群体进一步提高收入,真正过上小康生活。
第四,规范财富积累机制,增加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财产性收入。有恒产者有恒心。规范财富积累机制与规范收入分配秩序同等重要。要在追踪财富差距发展趋势的基础上,从制度和政策上推动缓解财富不平等的举措落地见效。应当加强统计部门对我国财富差距发展趋势的追踪,探寻不同群体财富差距扩大的原因,通过税收政策设计、促进机会平等、完善信贷市场等手段,缩小财富差距,降低财富差距的负面经济社会效应。具体来看,一是发挥税收杠杆调节作用,通过合理的税收政策设计,建立健全以遗产税、财产税和资本所得税为核心的再分配长效机制;二是完善多层次资本市场,发挥数字金融普惠性优势,让中低收入家庭也能享受数字金融的便利,增加青年中等收入群体的财产性收入。
第五,促进区域与城乡发展的均衡性。受资源禀赋、区位特征、经济社会发展基础等因素影响,我国区域之间、城乡之间的收入分配差距仍然较大,这也是阻碍中等收入群体规模进一步扩大的一个重要因素。要在高质量发展中作出更有效的顶层设计和制度安排,循序渐进地逐步加以解决。要加快形成各区域主体功能明显、优势互补、高质量发展的国土空间开发保护新格局,健全城乡一体、区域协调发展的体制机制;增加欠发达地区的教育投入,提高欠发达地区的人力资本总量,通过教育阻断贫困代际循环,让更多的农村居民尤其是农村青年成为中等收入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