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河南开封的大众读物市场
2023-12-22岳鸳鸯
岳鸳鸯
摘 要:开封相国寺书肆历史悠久,自宋代以来一直是全国重要的图书流通市场。《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一书为我们提供了20世纪30年代开封大众读物市场的第一手资料。其中关于一般读物、连环图画、大众读物的调查统计,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学术意义。
关键词:相国寺 民众读物调查 大众读物市场 市场流通
河南开封,这座拥有丰富历史文化的城市,曾作为北宋的首都,见证了中华民族的繁荣时期。之后,它又长期作为河南省的省会,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开封是全国重要的书业中心之一,这一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悠久的文化传统和丰富的知识积累。然而,当我们把目光转向晚清至民国时期一个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知识传播和图书出版市场,会发现情况发生了许多新的变化。西学东渐,新知识的引入和传播,使得中国逐步形成了近代化的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这种知识创新不仅丰富了图书出版的内容,也改变了图书出版和市场流通的方式。
在这个时代的转折点上,河南开封的大众读物市场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个市场不仅是一个图书流通的集散地,更是一个知识创新的发源地。它为当时的读者提供了获取新知识的渠道,也为出版业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然而,这个时期的大众读物市场具体情况如何,历来缺乏详细的资料支撑。幸运的是,1934年开封教育实验区出版的《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一书,为我们提供了比较详细的第一手资料。通过这本书的详细资料,我们可以看到大众读物市场在当时出版业中的重要地位。
一、相国寺书肆的历史渊源
清刘昌《重修相国寺碑记》云:“开封,诸郡之纲领;相国,阖省之观瞻。”相国寺渊源甚早,相传为战国信陵君的故宅。北齐文宣帝高洋天保六年(555)创建国寺。唐睿宗李旦景云二年(711)重建,因睿宗原封相王,延和元年(712)御题牌额,赐名大相国寺。至北宋,历朝建置修葺,规制特隆,“而建筑之宏丽、规模之广大、香火之旺盛、事迹之繁多,则惟以有宋一代为最”[1],至今成为开封的标志性建筑。同时,相国寺也是“民众之交易与游观场所”,是古都开封的一个重要的市场。正如张履谦所说:“她现在开封社会区域内的社会地位,正类似北平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真可以说是开封社会的缩图。”[2]
北宋时期,相国寺已经成为超大规模的市场。宋人王栐《燕翼诒谋录》卷二记载:“东京相国寺乃瓦市也,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趋京师以货物求售转售他物者,必由于此。”[3]相国寺市场每月朔望三八即开,也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初三、十三、二十三、初八、十八、二十八八次开放,技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交易十分繁荣,因号“破赃所”。清李于潢《汴宋竹枝词》下卷云:“到门蛮语学京腔,僧院繁华号破赃。朔望才过又三八,赁驴人满信陵坊。”[4]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寺东门大街“皆襆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丁家素茶”[5],形成了图书专业市场。这里是文人学士游学购书的去处,如黄庭坚、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等;也是刻书家设肆售书的门市,如穆修、荣六郎等。
靖康之难后,开封在金代两度成为首都,元明清时期则作为河南省的首府,虽已繁华不再,依然延续着刻书、售书、藏书、读书的传统。清末民初,开封出现了好古堂等多家古旧书店,并形成了迄今全国唯一一条以书店街命名的街道——南北书店街,从事刻书兼印刷、销售图书的刻字业五十余家,是中原地区重要的出版中心和出版物集散地。[6]
二、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缘起
《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开封教育实验区教材部编,张履谦著,作为相国寺特种调查之一,由开封教育实验区出版部于1934年12月出版、北方印书局印行。前有李东旭所写的《介绍本书的几句话》和李步青所写的《写在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卷首》,正文分前言、书业概况调查、一般读物调查、连环图画调查、大众读物调查和调查之后六个部分,共136页,定价5角,开封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中华书局、豫郁文书庄代售。
1.调查的缘起——开封教育实验区的推动
李步青(1879—1959),字福廷,号莲舫、廉方,湖北京山人。1902年留学日本,参与创办《湖北学生界》《汉声》杂志,宣传革命。回国后任教两湖,从事革命活动。武昌首义后为鄂军都督府首席秘书,襄阳卫戍司令兼襄阳道、宜昌府知事。1920年任河南省教育厅厅长,1929年任河南中山大学文科主任兼教育学系主任,1933年任开封教育实验区委员长。1945年任湖北通志馆副馆长、总纂。1949年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任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教育部副部长、湖北省政协副主席。他著述等身,自创李廉方教学法,是现代杰出的教育家,作品整理为《李廉方集》八册。其长子李东旭,时任开封教育实验区出版部主任。
当时的教育实验区包括省立开封教育实验区、省立杞县教育实验区和洛阳教育实验区。其中以李廉方亲自主导的开封教育实验区成效最著,以市郊大花园实验小学、杏花园实验小学、大花园教育村、杏花园教育镇为重点,设有儿童科学馆、卫生委员会、教材部、出版部等,有专职人员40人,推广廉方教育法和二重制实验。1935年后因经费缩减等原因,除了两所小学外,多所裁撤;1938年抗战西迁后停止活动。实验区出版有《开封实验教育季刊》和李廉方《改造小学国语课程》(第一、第二期方案)等,还编印系列“小学教学活动纲领及参考资料”——《相国寺》《龙亭》《禹王台与繁塔》《铁塔与惠济河》《岳飞与朱仙镇》《包拯》《史可法》《新年》《端午》等,接近现代的校本教材或传统文化及地方文化读本,具有重要的探索价值和教育意义。
2.调查执行人——张履谦
张履谦(1903—1958),原名嘉谟,笔名谦弟,四川巴县人。早年于重庆读中学,后失学到商铺做学徒。20年代入黄埔军校伍生部担任教官,后前往上海、重庆、成都等地参与办报多年。1938年参与筹办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成都分会。1940年在成都自办新闻社。1950年后担任中苏友协秘书,后调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不久逝世。著有《取消人生哲学》《八十四个人》等。1936年返回四川之前,曾至河南大中學校任教,兼开封《民国日报》编辑,在此期间,相继完成《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相国寺民众娱乐调查》《相国寺民间信仰调查》等,由开封教育实验区出版,其中最后一种未见刊本。[7]
3.调查的内容——过程及相关情况
关于开封教育实验区所组织的社会调查,李东旭在《介绍本书的几句话》中说:“复兴民族,首先应当训练民众;训练民众,首先应当做社会调查。”张履谦也认为,为了教育民众,为了实验民众教育,就需要对中国民众读物作总调查。因为当时各省市所办的通俗教育馆、通俗图书馆、民众教育馆、民众学校、民众补习学校虽负有民教责任,却未能发挥多少实际的作用;“事实上,我们知道民众的教育者,有时是那些跑江湖的医卜星象的先生,有时是子曰店的腐儒;而民众最主要的教育家,便是那不说话的民众读物”。“然而在时间上、财力上、人力上,均不允许我们从事民众读物的总调查”,因而只好从局部开始,于是就从实验区所在的开封做起,具体则“以相国寺内出售的民众读物为调查的单位”。[8]调查采用个案的调查和实际的观察,没有采取抽样调查法。调查的时间是两周,然后又花费了四周的工夫进行整理。调查的对象是相国寺的书摊、书铺和书局,大大小小共有16家之多,占整个开封市内书业的三分之一。调查的重点是编制调查表,其中《书业概况调查表》包括相关售书、租书机构的字号、类别、开办年月、资本、负责人、房地租、营业概况以及备考(兼营业务等);主体是《一般读物调查表》《连环图调查表》《大众读物调查表》,比较详尽地记录下有关书目、分类、定价、出版者以及作者和出版时间、数量、内容提要等项,反映出当时开封大众读物市场的基本情况。
三、相国寺大众读物市场分析
1927年冬,再次主政河南的国民军总司令、省政府主席冯玉祥,派民政厅长薛笃弼、警察厅长关树人等督率军警“逐寺僧,移佛像,修筑道路,改造佛殿,改称‘中山市场”。[9]“敕修相国寺”匾额改为“中山市场”,照壁及过街牌坊均拆除。进入大门,左右各有甬道纵贯正院全部,甬道两旁为小工商业摊贩店铺。其间有中山市场公园、民众会场(民众教育馆)、自然科学馆、美术馆、实业馆、民众茶园、同乐戏园、平民游艺馆、平民图书馆等。图书馆设各地报纸和各种书籍,供民众阅览,有成人阅览部和儿童阅览部,还设有流动书车,“每周出发三次,每次均于下午一时后,载适合民众阅读书籍多册,停留于通衢及热闹处所,供人阅览”。[10]
书籍经营分书铺、书摊两种,营业情形相同,惟后者规模较小,天若阴雨,便停止营业。“书铺所售书籍,均从城内大书店及郑州、洛阳等县印刷处批发而来,书籍种类,分小说、鼓词、应用技术、戏剧、科学、文学、应用文、图画、连环图等类,内容方面,以‘神怪‘武侠‘爱情‘淫秽‘滑稽者为多。往购者多为小学及初中学生,与一般所谓粗识文字之群众。各书售价不一,视顾主身份而异,盖顾主如为城市群众,则按照定价或依预定折扣出售,如为乡村老农,则必高抬书价,大施其敲诈之术也。书铺之连环图,近并不出售,仅可租阅,其租金依各连环图之内容价值与租阅时间之长短而不同。其租阅手续,为如欲携回家中阅读,则须缴押金四角至八角,再依租期长短收取租金,如在当地阅读,则仅付租金一百文。各幼年学生以各书所言皆怪诞奇特,故每日租阅者颇多。”[11]
根据《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相国寺共有书摊、书铺、书店16家,差不多占了整个开封市内书业的三分之一。资本数目虽还不到1500元(书摊多在4~10元之间,书铺10~30元,书店500元),可是其所出售或出租的书却是销售给广大读者群的,这点是开封市内的书业所不及的。调查报告对书摊、书铺销售的883种图书依据读者群的不同分为一般读物、连环画和大众读物三类。
一般读物的读者群主要是小市民,“而不是终日忙碌于田庄内的耕耘收获的农夫和整天置身于机器旁边看皮带跳舞的工友”[12]。调查报告中《一般读物调查表》所抄录统计的“一般读物”,包括小说、鼓词、占验、相术、星命、地舆、医学、数学、地理、伦理、经书、诗、音韵、游戏、戏曲、故事、楹联、书信、字典等,共计558种。其中绝大部分是小说,占417种,主要是各種古典小说,如绘图或绣像本《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镜花缘》《英烈全传》等;也有一部分现代小说,如周瘦鹃《奇谈大观》、李定夷《游戏文章》、顾明直《蝶魂花影》、李涵秋《好青年》、张恨水《太平花》等。鼓词居其次,占40种,有《归西宁鼓词》《呼延庆征西鼓词》《三省堂鼓词初编》《绘图玉堂春鼓词》等。总体而言,在相国寺出售的各类一般读物中,小说等纯文学类在种类上占压倒性优势。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调查表中所统计的一般读物,不含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的教科书,以及上海光华书局、开明书店、北新书局等的新文化书籍。对此,张履谦的解释是:相国寺售卖教科书和新文化书籍的书铺仅一家,且销路不好;到相国寺买书的读者群,也不是买此类书籍的读者群。
连环图的读者群,主要包括中小学生和有钱人家的妇女。连环图以租阅为主,这类书籍的实际阅读者数量要远远大于图书的出版发行数量。连环图的租金,是书铺营业收入的重要来源。《连环图调查表》所抄录统计的连环图读物包括历史、社会、爱国、爱情、童话、探险、滑稽、神怪、剑侠、武侠等,计182种。其中神怪、剑侠、武侠126种,占连环画图书的80%。张履谦所称神怪类,是“简直与人生、社会、自然三者全无关联”的,如《江湖怪侠传》《蝙蝠呀》《大闹杏花村》等;所称武侠类,“虽不免涉于剑侠和神怪的意识与行动,但是比之剑侠与神怪的荒唐无稽的程度要浅得多”,如《查士雄大破半夜教》《三镖客》《侠女姻缘》等;所称剑侠类,“比之武侠所示的神怪意识和行动要多,而比之神怪却要少”,[13]如《剑侠小神童》《南北剑侠》《剑侠降妖传》等。其余20%虽然有社会、历史等,但总是没有正确的意识的,总是歪曲了历史的事实、社会与人生的理念的。
大众读物的读者群,报告中说得比较委婉:“大众对于读物是没有阅读的机会的,而且他们就根本上不能阅读什么读物”,“因为大众是文盲”,“大众对于读物的领受和理解,不是利用他们的眼,而是利用他们的耳”,[14]也就是说,他们是从宣讲圣谕的先生案前、说书者的场所或唱书者的屋内,间接了解民众读物的内容的。在这份调查报告中,张履谦只是搜集调查了善书和唱本。《大众读物调查表》中所抄录统计的大众读物包括善书、神怪、爱情、社会、历史、地理、滑稽等93种。其中,善书、神怪类占1/2。在张履谦看来,所谓善书、神怪读物,只不过是教人敬鬼神,让大众做顺民。至于其他1/2的大众读物,“总不免是教大众知道自然、社会和人生是漆黑一团糟而走入消极、颓唐的不生不死的道上去”[15]。他认为,大众读物缺乏的是“教大众对于自然、社会和人生科学地认识、正确地理解”的读物。
如前所述,张履谦《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是为了实验民众教育而对民众读物做的一次系统调查,其将当时民众读物视为“愚民教育”的看法并非毫无偏见,但客观来看,这份调查报告基本反映了1930年代河南开封的大众读物市场的书籍流通情况。调查表中的书单,可以看作书铺、书摊经营者与读者群互动的结果,其对了解当时民众的阅读取向提供了较为系统的信息,对研究民国阅读史、教育发展史等都具有参考价值。
四、总结与启示
李步青委托张履谦做社会调查,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民众教育运动的潮流密切相关。其时,中国知识界在伤时忧国和新民启蒙的时代氛围中,冀望通过改良旧式读物、编辑新式读物来改造民众心理、提高民众认知。张履谦在调查报告中说:“民众最主要的教育家,便是那不说话的民众读物。”而其所调查的相国寺民众读物,所起作用实为“愚民教育”。他认为,这些民众读物是封建理念的产物,是统治阶级用于“麻醉民众”的。“对于这样的民众读物,在废除了君主后的中国,接受了新兴科学的中国,理当是予以焚毁的,不应给民众再读这一类的读物才是。”[16]他希望大家认识民众读物存在的社会意义,着眼于社会改善的工作。在他看来,这是一项“‘改正人民的伟大工作”。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这次调查没有涉及以教科书和新文化书籍为主的书店街,而以相国寺店铺地摊所经营的民众读物为重点;即就相国寺市场而言,也未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的教科书以及光华书局、开明书店、北新书局、现代书局、泰东书局等新文化书籍列入。主要原因是这里的读者群不是新文化书籍和教科书的读者群,因而销售效果也不如书店街,预备将来再做调查,以呈现开封图书市场的整体图景。即便有此局限,这次调查仍堪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最为系统的一次大众读物调查,为了解开封城乡图书流通和阅读情况提供了详尽的信息。
通过《相国寺民众读物调查》,我们至少可以获得以下三個方面的认识和启示:一是在当时内地城乡基层民众中,明清以来传统文化普及类读物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居于主体地位,新文化传播和新教育实践依然任重道远。二是读者在知识层次、眼界见识、个人阅历、兴趣偏好等方面的分层分级与出版的精准定位是互为影响的,这次调查对于出版传播和教育改革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三是就整个大众出版传播而言,新与旧、中与西融合并存,彼此契合,相互成就,乃是我们赓续中华文脉、书写时代华章,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正确方向和现实选择。
(作者单位系中州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