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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之变与文学变局

2023-12-22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媒介人工智能

吴 俊 李 杨

一、《萌芽》、“80后”现象与新媒介文学的“萌芽”

李杨:有关新媒介文学,您将其定义为“凭借新的电子技术工具写作、传播和阅读的文学”。您是什么时候对新媒介文学研究产生兴趣的呢?作为最早进行新媒介文学研究的学者,您觉得哪些理论或者论述对您产生了影响呢?

吴俊:您提到的这个新媒介文学的界定,应该是我最早(大概21世纪初)判断新媒介文学时的看法。从事理论批评,往往不得不首先从确定性上来把握对象性质或论题范畴,有限度、也有针对性地进行学术探讨。这不需要想象,而须落在可理解的实处。虽然我后来也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新媒介文学有过其他界定性的概括,但从您提到的这个界定出发来讨论,也未尝不可。

我的界定有一个核心考虑,或者说是要揭示一种观念立论的基点,即所谓新媒介文学究竟何谓?它的特性与一般文学、与其他文学相比,到底是什么,又是如何体现的呢?

对于后来我们说的网络文学也是如此。假如说新媒介文学和网络文学在一般意义上可以等同视之的话(新媒介主要就是指网络媒介),那么新媒介或者说网络文学与以往、传统(纸媒)的文学形态和性质会有什么不同吗?它们是一个文学共同体的不同部分或分支,还是不同的文学、甚至是不能被原有文学概念所包容为一体共生的写作类型?这类基本问题我以为现在仍未解决。

我觉得迄今对于新媒体、网络文学的相关研究,有意无意地仍在维持着一个“文学大家庭”的传统观念。就是对于网络文学的分析、批评在理论意识上和价值判断上,仍有意无意地在沿用、靠拢既有的传统文学价值观,并没有建立起一套有关网络文学的独有的知识体系、理论范畴、学术方法等规范系统。新名词不少,还很多,但对于网络文学的所指和能指的确定性框架并没有建立。因此,说着说着,就开始说与纸媒文学研究差不多的话了。要我看,网络文学必须获得与纸媒文学不同的价值评判标准,才算是真正获得了立足之地。不必再把网络文学视为与传统纸媒文学相同性质的文学形态了;甚至,应该改变文学的称谓,换成比如新媒介文本、网络文本之类的名称。直言之,所谓的新媒介文学、网络文学不应该是我们意识深处自以为是的(传统)文学。

由此,我才觉得必须要抓住新媒介文学、网络文学的不同于传统纸媒文学的独特生产要素,也就是具体的技术要素和生产机制,即“新媒介”“网络”等新的电子技术工具,来界定这种新的文本写作(生产)类型。而且,这种生产类型必须是写作、传播和阅读的基本过程都在网络空间完成,其价值实现的方式和结果(包括其中的商业过程)也将以其完成度为条件。换言之,纸媒文学的世界只能是网络文本的溢出价值空间,而不能成为网络文本的生产和评价的主要标准。这就是我强调的新媒介、网络这种特定技术因素和以其为定义前提的核心思考。

我后来给出的另一种界定表述,与此一脉相承。我的原话是:新媒体文学就是凭借互联网平台及其技术(产品)支持而形成的文学作品形态及广义生态。我是要把新媒介、新媒体、网络文本从生产方式、呈现形态、文本世界的宏观生态上都与传统纸媒文学的经验加以区隔,建立一种真正独立的、由新媒介技术支持的文本创造世界。我所说的不再是网络“文学”。这是一种媒介性(以媒介为第一要素)的文本生产系统,是以媒介之变(数字化、新媒体、融媒体)为核心驱动而引发、支持、新创的市场化文本生产机制及生态形塑现象(包括传统层面的创作、传播、消费、评价等,文本也含有文体、文类、修辞、技术等)。作为前提条件的技术要素及其所形成的生产机制和过程,是第一位的。

延伸到学科概念上说,网络文本应该是融合网络学院(包括数字技术、计算机等)、文学(艺术学)院(创意写作、创意设计)和传播学院等的一个新的交叉学科领域及独立建制,其学科类型综合了现有的文理、人文社科的大多数专业。这也符合我早就有的一个观点:作为技术工具的互联网不是一种技术和文化的工具手段,而是一种技术文明的标志。互联网是人类新文明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标志;也可以说,互联网使得人类文明发生了一种质变。所以,它才具有全面重新整合现有学科知识的能力和需求。纸媒(文明)解释不来、也无从应对互联网(文明)的问题。极端意义上,其间的区别好比二维世界和三维世界的异文明、异时空的各自存在,两者的交集需要“科幻”。

以上我好像不是在回答您的问题,而是在表达我的关于网络文本世界的想象。但确实如此。如果没有、不能创新网络文本的理论体系,所谓网络文学的研究就是在扒拉那些依附在纸媒文学这张皮上的一坨坨激素催生、野蛮生长的杂毛而已。

李杨:您的研究意图是什么?

吴俊:迄今为止,我并没有真正研究过新媒介、网络文本(以下我就用网络文本来代替一般所说的网络文学;如果我说网络文学,也是一种不得已的从俗),但我对此的兴趣从世纪之交就开始了,原因在于我的个人经历和宏观思考方式。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有较长时间的国外访学经历。我发现即使是国外重要大学的资深教授,起初多数使用的还是笨重、巨大的台式电脑,几年后,笔记本电脑开始普及。我自己则是在21世纪初才开始使用分量很重的早期笔记本电脑,随身携带成为一个负担。这样的电脑当然在技术指标上相当有限,但我们不得不逐渐依赖于电脑办公和写作。网络文学也就是在那时(21世纪初)开始流行起来了。于是,质疑声很快出现,比如电脑是否会取代纸质书写?电脑能改变文学吗?传统会在电脑时代中断吗?这情形类似于现在质疑或讨论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智慧。也许是因为当时的电脑限制比较明显,同时趋势又已经形成。我提出的问题是:假如说电脑使用普及化了,成为我们日常生活和文化生产的主要工具,那么必然的结果就会是,无法在电脑世界呈现、无法获得新电子技术支持的文化经验、文化资本,将会逐渐衰微而失去社会影响力。我举的例子是,假如不能在电脑上阅读经典和古典文学,那么经典传统、古典传统必将衰微。文化传承需要文字的阅读,否则就是一句没有依据的空话。但恰恰是电脑的物质、物理条件限制,恰恰是人的身体条件限制,使我们没有办法在电脑条件下完成所有纸质文献的阅读和使用;同时,因为纸质阅读的时间被大量压缩,受到伤害的主要就是传统文献,那我们又如何能够实现所谓的文化传承呢?同样的道理,当文学创作的形态、遣词造句、分段行文、写作技术、文体文类、规模体量等,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巨变或原创性的新生,原有的文学审美经验、价值标准、文学观念,能不随之改变吗?

因此,必须看到技术因素对于文学经验和传统的改变,必须讨论技术造成的文学现实问题。当我们说现在已经进入了新电子文化时代时,其实说的是电子技术对于传统文化的颠覆,更意味着一种新的工具文明时代已经来临。我们今后的一切规则秩序都将以新电子技术为核心来制定。意识形态的世界和规则也将为之而改变。

作为一种面对挑战的反应,除了对其进行学术讨论和研究以外,大学教育必须有所跟进。当时我所在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联合新建制的传播学院,首先设立了“文学与传播”专业方向的博士点,我承担了中文系这个博士点的课程设计、培养方案制定等具体工作任务,连续几年都在“现当代文学”和“文学与传播”两个点上招收博士生,直到我2007年底调离华东师范大学。

当时的课程设计兼顾了纸媒和新电子媒介。继20世纪90年代的纸媒书写发生了几乎史无前例的巨变之后,纸媒书写的研究已经成为一个焦虑性的问题;同时,电脑书写又方兴未艾。因此,麦克卢汉的著作成为几年间首选的入门书;作为案例研究的如《启蒙运动的生意》之类,也是我们课堂讨论的阅读书籍。当然还有影视和图像理论等,我们还关注到了新生的网络原创文学网站等。我们当时是在文学圈里讨论传播问题,还做不到、也做不好媒介研究的专业性。我们关注的是媒介条件影响下的文学问题。

因为我个人的兴趣和精力主要还在既定的文学史料和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对于文学传播和新电子媒介文学的研究,只能浅尝辄止。作为教师,我的目的是想打开、引导新一代学生的专业新面向——文学学术不止有前辈学者的道路,新的起跑线已经在你眼下了。你是新人,你也可以成为一代学术的先行者。

也许,这已经是新文科、跨学科的一种预设和趋向了。

李杨:您在《文学史的视角:新媒介·亚文化·80后》中提出,《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是一场“发生在传统样式文学内部的革命”。在您看来,这场革命与新媒介有怎样的关系呢?如何看待《萌芽》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呢?

吴俊:20世纪90年代中期,文学和出版业都受到重创。原因就不在这里讨论了。文学刊物是受到伤害的主要对象。为了自救,也为探寻刊物出路,《萌芽》决心在“语文—作文”而非文学创作的层面上走出一条新生之路。以在校学生为主的青少年范围中,一场名为“新概念”的作文竞赛由此开幕登场。《萌芽》主持、联合了大学老师、中学教师、作家、批评家等组成工作、评选的专家委员会,倡导新思维、新方法的作文写作。这也是对一直以来被诟病的中学语文和作文教学的一种批评。可见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初衷,一是为刊物寻找出路、积极自救,否则刊物就办不下去了,二是用新作文的方式批评和反对陈旧的中学写作教育。新概念作文并没有预设文学的动机和野心,相反,文学已经“此路不通”,甚至走进了死胡同,这才有了新概念的尝试性探索。

但没想到的是,新概念作文大赛一举大获成功。随着韩寒、郭敬明等获奖作家的飞速成名、爆红,“80后”作家的概念及其相关文学现象也进入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叙述。与此同时,更重要的也许是,改革开放大势下的商业市场环境强有力地支持了“80后”文学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批有条件充分实现商业化价值的文学产品。从文学史上看,《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在20世纪末,实际上就是造就了一个代际作家的文学生产机制。这是史无前例的现象。也只有定时、定向传播的纸媒,才能实现或产生这种结果。因此,在新媒体时代前夕发生的这场文学史革命,完全可以称之为“发生在传统样式文学内部的革命”。新媒体文学生产则完全不可能将文学生产资源和文学生产力严格限制在一个特定的年龄或领域的范围内。我可能是最早将《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及其所产生的“80后”作家(文学)代际现象进行文学史评价的研究者之一。《萌芽》的文学生产机制及其功能在文学史上恐怕只能是没有先例、也不可复制的孤例。我在21世纪初的研究生教学中,就请来了“新概念作文大赛之父”、《萌芽》的赵长天主编来讨论这场作文大赛造就的文学冲击,以及文学市场化的语境问题等。《萌芽》编辑部主任李其纲先生后来在新概念作文大赛历史的回忆专著中,还收入了我最早讨论、评价新概念赛事的两篇文章。

不过,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成功能够简单地说成是一次文学策划、一种特定文学生产机制的成功吗?现在看,或许在成功的同时,透出的文学失败感会更加严重而深刻。这是纸媒文学的历史性失败。何以言此呢?

我们或许应该认识到,新概念作文大赛在文学意义上是一次绝望的抗争,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在文学走投无路的现实情势逼迫下,体制内的老牌文学刊物不得不另寻生路;如果还有其他生路可以走,这类靠体制生存、一直吃喝不愁的文学期刊,还会屈尊俯就、不顾体面地到中学语文的江湖里去争食、维持可怜的生计吗?这不是《萌芽》的问题或耻辱,而是中国文学正在被时代所抛弃,是跟不上时代前进步伐的一种普遍状态的切实反映。当整个社会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加速巨变时,一般学术文化和精神生产领域的滞后性,正说明了我们的文化、文学体制机制与社会时代发展的严重脱节。文化领域也成为必须改革的“落后地区”。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传统的文学生产领域。

与此同时,文学界的自救行为还有很多,传统期刊虽然在不断地“关停并转”,但也有新生文学和写作业态的繁荣,包括当时极度兴盛、此起彼伏的报纸副刊、消费性出版物、商业化写作等。传统的文学形态和生态已经不可维系,文学生产的媒介呈现方式也必须改变。所涉及的既是文学的观念问题,也是文学媒介的生产方式问题。或者说,纸媒文学何以自处、如何中兴的问题,在世纪之交一直成为一种令人焦虑、悬而未决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恰恰是新媒体的及时出现才一下子解决了这个问题。假如说新概念作文大赛是纸媒最后一次释放出的以青少年写作为主力的社会文学生产力,那么新媒体就是在全社会全面更新了包括文学在内的所有写作方式的生产关系。新媒体的文学生产效率使得千年纸媒望尘莫及。一度看似激烈的网络和纸媒的正统地位及“嫡庶名分”的争斗,很快就失去了意义。以互联网为标志的新媒体时代确立了新的技术工具文明成为不可抗拒的现实。

所以,如果你要问以新概念作文大赛为标志的纸媒革命与新媒介有什么关系,我的回答就是,这场纸媒革命的成功正说明了纸媒文学生产的传统已经不可持续,新媒介生产方式为穷途末路的文学现状和21世纪的文学发展提供了崭新的转化条件和未来的充分可能。新媒介技术因素一直到现在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制约条件。新媒介或网络文学不仅在严格意义上生产其自身的文学性产品,而且也在不断地影响和改变着整个文学生产的形态和生态,最明显的现象就是,新文体、新文类正在成为我们这个文学时代的宏观表征。

二、国家文学、当代文学批评史与新媒体语境

李杨:21世纪初,您以《人民文学》为个案或中心,探讨中国当代的文学制度问题,在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后,又结集出版《国家文学的想象和实践》一书。您提出“国家文学”的概念,即“由国家权力全面支配的文学”,为狭义的当代文学(1949年迄今)研究提供了“一个描述性的概念”。在您看来,新媒介的发展,对于既有的以国家文学为主导的格局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您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制度和批评史的课题研究过程中,新媒体语境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

吴俊:我虽然较早就在历史宏观层面上关注新媒介的发展,并对文学面临的问题尝试做一些趋势性的探究,但还没有深入进行专门的、技术性的研究,所以我现在也并不是所谓的网络文学研究者。换句话说,我会在自己的具体研究中充分考虑到新媒介的技术影响程度问题。这在目前更是不可能摆脱的前提性或限制性因素。

21世纪初,我延续了20世纪90年代对于纸媒文学现状的思考,进一步尝试在历史和理论层面对文学媒介和媒介文学进行更为完整的研究,把握其一般特征或规律,想要为当代文学史研究提供一点整体性的看法。

我的研究设计在技术层面上大致是这样考虑的:需要确定一个合适的研究案例,这个案例本身需要具备足够的研究价值,同时具有拓展、延伸、深化的研究发展空间,可持续地支持学术探讨的问题面向和成果增长,并能形成关联性的新的学术课题或领域,使得一定时期内自己的研究工作能有连续性和广阔性。因此,就当时的学术态势和个人基础而言,我确定以《人民文学》杂志的研究为核心,探讨中国当代文学的制度和机制问题,我的国家文学观也就是在这一研究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我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时间大概是在2003年吧。那年我的一个教育部博士点项目、一个上海市社科项目相继获批,几年里也发表了一些论文,有的收集在《国家文学的想象和实践》一书中。

不过,我的这项研究严格来说并没有完成,我一直都有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深化研究的期待,但迄今还是没有机会重新系统地做起来。但在此后的相关研究中,我对国家文学的概念修订和完善一直都在进行,近十来年的几部论文集中,都收有我在这方面的思考和表述。最近专门成文发表的文章中,在2022年,我有一篇论文较为正式地对国家文学进行了范畴界定。

也许学界的朋友们对于纸媒语境中的国家文学观的成立抱有更多的宽容,而对网络语境中国家文学观的有效性则有明显的质疑,好像认为网络世界的格局不足以证明国家权力的绝对支配性,或认为网络世界大于国家权力的管控,尤其是在文学生产方面。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的问题。

制度研究是一种宏观性的高度概括、甚至模型化的研究。文学制度研究的背景是国家权力制度的根本特性,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特征,其中的制度设计及规定性具有普遍的针对性和有效性,具有无可置疑的强制性。这正是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的显性特征,尤其是在以纸媒文学为主要范围的时期,国家文学的制度特征在几乎所有重要关节上都能得到表现和证明。偶然的、例外的情况有吗?应该会有的,国家权力并不能管理全部的环节和所有的细节。不过偶然的、例外的情况并不足以否定基本面,而且,一旦偶然的、例外的情况成为显性的问题或现象,权力介入和制约的局面就会随之出现,“逍遥法外”是不可能的,当事方和关系方都会被追责,制度漏洞也会很快被弥补。

就媒介形式而言,网络可谓纸媒传统延续千年之后的巨变、新生产物,国家权力的触角一开始未能延伸、应对到位,本是毫不意外的常理、常态,不能以此证明国家权力的无能为力。相反,我倒是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网络管理具体到新媒体写作的规定性细节,一直在证明权力之手对于虚拟空间的笼罩。网络文学并不外在于国家文学权力的规定性范围。诸多方面的讨论,我在一系列文章中都有涉及,难有例外。

我说国家文学主要是“一个描述性的概念”,而非全然的价值判断,是想要在学术研究的层面上揭示中国当代文学的制度特征,是在政治上对于当代文学宏观规定性的一种学术界定,具有客观描述的目的,而非进行主观价值判断。广义地看,这也是出于一种文学史研究的动机和方法。在学术研究中,国家文学观不能取代具体问题的研究,后者呈现出的特殊性正是宏观范围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的体现。每一种文学现象或问题毕竟都存在于特定的情境中,具体的解决方案需要针对性的技术操作。

李杨:您把新媒体语境定义为“数字化媒体所形成或主导的文化场域”,这对您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吴俊:随着网络时代的快速到来,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既定权力受到了新媒介技术的明显挑战,甚至部分会产生冲击性的影响。纸媒语境迅速进入互联网新媒体语境。这意味着权力格局和使用方式发生了时代性的变化,权力博弈重新开始,并且变得更尖锐而激烈。从制度层面上看,21世纪中国文学的宏观形势,就是传统纸媒时代的国家文学制度转型、发展为网络时代的国家文学制度的技术性变化和完善的过程。国家文学的性质未变,机制则会有适应性的调整。制度设计会关心网络技术究竟带来了什么问题和挑战,有时你会发现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法,纸媒的相关制度仍会在网络世界产生作用。这只能说明国家文学建设还在探索实践的道路上。

所以,我们现在讨论任何问题,还必须强调新媒体语境的特殊性。未来一段时间,我们仍将生活在新旧文明、新旧技术、新旧模式、新旧利益的交替、冲突和妥协中。当我把新媒体语境定义为“数字化媒体所形成或主导的文化场域”时,实际上就是在提醒自己,虽然我的专业是人文研究,敏感的是意识形态领域的问题,但是,在新媒体语境中,技术因素往往是第一位的,技术因素才是问题的源头。我们的麻烦在于,我们不能控制和预料技术动因的走向,不能发现会产生什么样的意识形态问题和政治问题,不能断定技术成就的后果。所谓不确定性就在于此。相比而言,纸媒的技术后果就是可控的,但我们却不能断定生物技术、人工智能、ChatGPT对人类的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处理两个文明时代的问题,同时面临网络数字技术的步步紧逼。有时我会想,文学问题其实不是个事儿,文学与人类所面临的困境问题几乎没啥关系。在思想还理不出头绪时,技术可能已经给出了结果。人文学术猝不及防,难措手足。这才是我们的窘境啊。

简而言之,如何在技术挑战面前充分思考人文现象的复杂处境,突破技术层面的限制,尽可能养成前瞻性的基本能力,表达精神价值诉求的意义,这是我们人文研究在新媒介时代的自处之道。之前就有一个教训,十来年前,人工智能“阿尔法围棋”(AlphaGo)两次战胜人类顶级棋手,然后宣布从此不再进行人机赛事。围棋的智力神话就此破灭,世上再无天价奖金的围棋赛事,盛极一时的围棋商业也一下子破败凋零了。其实围棋的概念和功能并无改变,改变的只是智力水平表达的实际方法及其所代表的价值地位——不幸的是,人工智能占据了上风。现在,我们需要在技术进步的“人文逆境”中表现和证明文学与人文价值的不可取代性。

三、人工智能、ChatGPT与当代文学研究的挑战

李杨:2022年11月30日,ChatGPT开放公众测试,标志着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自主生成内容的真正实现。ChatGPT的核心是一个不断进化的数字大脑,它充分掌握了人类的知识,可以完成文本问答、图像视频生成和代码写作等任务。目前ChatGPT未对中国内地用户开放注册,但已经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您在《文学的流变与批评的责任》中指出,应当思考“如何把握网络技术的趋势及其对文学流变和文学观念的深刻影响,合理辨析新时代文学流变的现实新生态”。在您看来,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将会对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有可能出现新的文学生态格局吗?

吴俊:ChatGPT是最新的人工智能“冲击波”,这是数字技术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其实在20世纪末,已有学者预言人工智能将会是21世纪人类科技最重大的发展,只是在社会意识上没有充分料想到人工智能居然有可能危及人类自身的存在和安全。作为人文学者,我们也加入了有关人工智能的讨论。

不过我以为很多讨论都是在讲废话,至少是走偏了方向,使得讨论变得毫无价值。比如,很多讨论都聚焦于人工智能是否可能取代我们人类的智力及能力。这还需要讨论吗?只要是两个独立的人,就不可能彼此取代,总有不同,更何况人与机器。将一种确定的事实当作重大的疑问来讨论,这是不讲常识、没有逻辑能力的表现,而且也会因此遮蔽了真实问题。有时人们貌似设问讨论,其实一开始就预设了确定性的答案。先站好了立场,这就使讨论没有了实际意义。我们面临的问题应该是:在人工智能的迫近、逼迫下,人类还能够、还应该如何作为?人工智能的迫近,并非全然是不友好的,相反,其初衷一定是有益于人类的利益诉求的,只是因为人工智能强大的技术能力,使得人类担心智能技术失控而有可能对人类造成不可预料的伤害。因此,我们思考的大方向就应该是人机合作、人机和谐,进而将人类关怀和技术文明提升到更高层次。也可以说,应该将人工智能纳入人类命运共同体中予以思考,实现人工智能为人类文明及生活福祉提供更多保障的目的。

就文学创作而言,没必要关注或焦虑于人工智能对于写作的取代及其可能的程度问题。文学是不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的。但是,就像早期的机器人取代工厂流水线上的人力操作一样,有些写作功能完全可以由人工智能来承担和完成,这并不需要感到奇怪。而且,应该认为这是对人的智力水平的一种尊重。精神活动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文学创作则是对于这种无限可能性的一种表达方式。最重要的是,文学永远无法穷尽精神活动的全部。我们有什么必要担忧文学的消亡呢?假如说有所谓文学的消亡,那只是某种、某些文学方式被淘汰,但同时一定就有新的文学方式诞生——精神世界的无限性决定了文学方式的永恒性。而且,也一定会有永恒的文学方式。试问,古典文学被淘汰了吗?按理说,随着媒介技术的发达,古代文学早就该消亡在时间的深处。但是,堪称经典的古典文学几乎就和时间一样永恒。为什么?因为古典文学表达的是人类精神的精华,古典形式因此获得了超越时间的生命和存在价值。大量的历史遗留物被时间淘汰了,但经典得以留存在人类历史中。文学媒介帮助人类进行披沙沥金、去芜存菁的净化、精化过程。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将再次为人类文明和文学经典化提供一次筛选、提炼、创新和创造的历史机会。

因此,文学的前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智力和人工智能互相合作的和谐精神和创造活动。我个人也想把这种宏大思考予以技术性落地。比如,我想开设一门大学写作课程,除了传统写作以外,我想探索人机合作写作的可能方式。人机合作是否有可能提升文学写作新领域的发展?我想从基础层面上尝试一下。

只是就ChatGPT而言,我们现在有技术和法律、政治的瓶颈与限制。如您所说,目前我国还不能接入ChatGPT。我想提醒的是,这既是一个技术问题(我们必须开发出类似的人工智能系统,如果不想被技术淘汰的话),又会触碰到法律问题(我不可能在课堂上鼓励学生“翻墙”)。ChatGPT能够被简单引入吗?你知道引入后的政治后果吗?所以这就是一种困境。技术和机器也会造成政治灾难的。

从历史看,媒介之变或新媒介对于文学的影响会是全面性、整体性的;同样,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的文学影响也已经能够预见到了。最近的一次最为显著的文学挑战应该就是一般所说的“网络文学”的兴起。显然,这就是一场媒介新变引出的写作潮流现象。如上所说,我是主张将网络写作与传统纸媒写作分而论之、分而治之的,即不再把网络写作视为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而视其为一种新媒介支持下的网络文本。如果将纸媒写作与网络写作都视为文学写作,那么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明显的现实,就是新文体、新文类是网络写作兴起后的最大的文学形态和文学生态之变。这一变化已经迫使我们重新审视文学的既定审美观和价值观,因为新文体和新文类已经极大地改变了纸媒文学的审美观和价值观。以中国近代文学和广义的现代文学来考察,19世纪晚期,在纸媒和印刷技术支持下发生的现代文学启蒙运动,有过类似的文学新形态和新生态的全面更新出现,甚至有观点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文学才由此成立。在此意义上,媒介技术革命的政治后果和意识形态效应,或许无论如何高估也不为过吧。

概言之,新媒介技术已经宣告了新的媒介文化的诞生。除了一般的网络写作以外,广义的文学新生态正处于明显的动态构造过程之中。文学的未来将取决于媒介技术的定局。有人问:你觉得文学会如何发展?我说,这将取决于媒介技术。这一回答显然不符合纸媒时代的文学预测。

总之,新媒介提供给我们的实际上是一种世界观和价值标准。或如我前面所说,新媒介时代就是一个新的文明时代。

李杨:从鲁迅研究,到当代文学制度与批评史研究,再到新媒介文学研究,您一直关注文学研究的发展,不断开掘新的研究空间,给予后来者以方法论的启示。在此之外,您在《小说评论》主持“三栖评论”专栏,专注于学者的跨文体、新文类写作研究;还在《文艺论坛》主持“起点批评”专栏,扶持和帮助青年批评家成长。对于像我一样的青年学者来说,寻找具有开拓性的选题,不断发现新的学术生长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关如何寻找可以持续深耕的研究方向,您能否分享一下您的经验呢?

吴俊:虽然我的职业是教师,但并不喜欢做别人的导师。与其说我有经验,不如说我有很多在失败经历中得到的体会。相对来说,纸媒时代吸取知识的方式需要时间成本,主要是文献阅读时间的投入。生命的长度成为知识的代价。网络时代更重要的也许是方法,因为获取知识的路径更加多样化了。换言之,技术手段变了,变得更加丰富了,于是,对象世界也就跟着变了,变得能与我们建立更多的联系。这意味着我们和世界之间的时间、空间关系都改变了,从而需要有一种崭新的方式把握对象世界。我是指源于技术、但超越技术层面的对于对象世界的宏观把握能力和思维方式,这对于人文研究尤其重要。

微妙之处在于,人文研究几乎和前沿技术的发展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企图使人文研究走在技术时代的前沿,本身就是一个几乎注定会落空的期待。这就是人文研究的悖论或宿命。不过,“上帝”也不是科学家或技术工人,你不能否认“上帝”是万能的。需要有超越性的思考和精神立法者。技术是手段,也是羁绊。人文学术承担的是抽象的精神世界的探索使命。具体的技术手段是把握世界的有效方式,但技术手段的有限性、技术的终点,就是人文学术的世界。尤其是现在,我们需要建立这样一种信心和观念,比如,真正能够建立人工智能和人类之间和谐关系的方式,不会是具体的技术,而是人对于技术的运用和思想,是人的技术价值观和人的文明关怀。

如何在一个人工智能的技术时代建立人文学术的价值地位,这其实是现在的一个大问题。这将首先取决于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及认知方式。

至于说到具体的研究方向,我的个人兴趣并不足为训,偶尔说几句也无妨吧。如何把大道理落实在专业学术上,会决定专业学术的面向和前景。前辈学者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也给出了足够的启示。我想就宏观方向上重申一下我去年提出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六维说”。

所谓“六维说”是一种重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学术意图。从新文学开启以来,我们的主流文学史观一向是奉白话新文学为正宗的,启蒙思潮及其所代表的文学价值观也是新文学的主流。历经百余年,世界变幻,文学易俗,现实问题的引导又在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构建这个时代的历史观。包括20世纪末的“重写文学史”,就是一种对时势的学术反应。事实上,重写文学史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在我看来,21世纪以来,通俗文学、旧体文学、翻译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网络文学相继进入文学史视野,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文学发展现实和学术研究趋势的共识凝练。连同传统的新文学,我称之为重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文学“六维”。

“六维说”在文学史的形态构成描述上有一种新的结构性概括和区分,同时有贯通整个现当代文学史的作用。其中,网络文学是一个变数,但因为网络文学目前并无定形,而且处在与纸媒文学的种种纠缠中,因此借助于纸媒文学的关联研究,仍是网络文学(网络文本)研究的不得已之法。或许不久以后,网络文本的世界就会单独“立法”——我甚至把这看作网络写作研究的首要学术问题。

今后几年,我个人的兴趣就会在“六维说”的框架内,展开有关文学史的研究。但我不敢对别人有此建议。只是有一个体会可以贡献:如果具体研究能够获得较大价值实现的支持,那就是一个有前途的研究(课题);至于说具体研究的价值实现程度,那就需要研究方法的实际体现和理论阐释的思想高度的有效支持。人文研究的前沿往往并不明确,我们能够有所预期,但最终还是需要在实际研究中才能获得体现和证明。这是人文学术与定量、模式化研究,包括大部分社科研究都有所不同的价值判断方法。

在常识和逻辑的基础上,也是在人性和精神生活的理解上,我们为世界提供丰富的可能性阐释甚至想象,但不主张唯一性的、唯一正确的答案。

(本文由李杨访谈、整理,经吴俊教授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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