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漪
2023-12-21袁良才
袁良才
猷州袁良,字轶青,号思桐山人。贫家子,半耕半读,痴于举子业,屡试不第。年届知天命,白发银须,犹孑然孤身。母瘫痪经年,良晨昏定省,勤侍汤药,未敢稍怠也。
耕读之余,良恒于夜间张网捕鱼捞虾,少则自食,多则市售,家计稍振矣。某夕,网中未得一鱼虾,皆田螺也,良嗟叹怅返。母卧于床,哀哀啼饥。良乃持石,欲砸螺壳,取其肉,煲汤奉母也。石未下,一螺惊呼:“勿伤奴家。”良大愕,掷石秉烛寻其螺。然众螺大小几同,一时寂然,莫辨声所发者。良问:“言者何在?”一螺蠕行至前,答曰:“恩人在上,且受小女一拜。”良更问其家世,螺女一一作答。自言姓田,名螺,字碧漪。于水府修仙千年,即可幻为人身,蒙君不弃,愿奉箕帚,以续君家香火矣。良且信且疑曰:“何令我尽信之?”螺女嗔道:“君且暂灭烛!”良乃吹烛以灭。少许,螺女复娇羞曰:“君且举烛。”良如其言,烛其众螺,无稍异也。忽耳畔巧笑声起,香风扑面,良持烛转视身后,惊喜几至踉跄——一艳绝少女立于目前,明眸皓齿,花容柳躯,虽荆钗布裙,然何止风情万种也。“君尽信妾言乎?”“尽信之。”“如此,何不借今夕清風明月,你我共完花烛,永结同心。”良大悦,遂与螺女合卺礼成。
母忽啼饥切切,良乃如梦方醒,急持石欲砸他螺。螺女拦而止之:“良人不可伤之。君既娶妾,磲等皆是汝亲戚六眷,伤毙之岂异于禽兽!”良复掷石,涕之曰:“家无粒米,何以哺母?”“良人勿虑。”碧漪言毕,张口忽咬己臂膊,鲜肉带血而落。碧漪道:“妾与良人虽非同类,愿效古之至孝者,割肉奉母!”良闻言大恸,急裂袂裹其伤处止血也,尽放生其螺。夫妇乃共煲肉汤以奉母。母啖饮之,恬然入梦。
次晨省母,良告母昨夜私订终身事,余则只字不吐也。昨夕,碧漪略施仙术,二人言止母皆弗见弗闻。母弗怪,称善久之。
袁良与碧漪相敬如宾,持家愈勤劬,奉母愈恭谨,耕读之家,气象日新。碧漪与良约,万勿告母其螺女所化事,良诺之。然某日良外出雅集醉酒,昏定时,终违誓约,悄然告母以真相。母无甚骇异,面漾狂喜色。
是日朔风号啸,乱雪弥天,良与碧漪进山斫柴。母忽讥诮道:“何榆木疙瘩脑袋至此!贤媳既有如此变化之术,何不将这漫天白雪变为白面?”碧漪惊视良,良愧然不敢对视。碧漪欲禀母,母止之曰:“母命不可违,此乃大道人伦。”碧漪诺而遵行,但见飘落其家房舍院落者,尽为白面也,盈盈尺余。母愠道:“何不将漫天飞雪尽变为吾家白面?”碧漪道:“为人不可贪心,贪则福禄难保,灾殃必至。”母默然,无复强之。
夫妇夜话,碧漪忽泣曰:“妾恐你我做不成白头夫妻,夙缘将尽矣。”良甚讶怪:“卿何出此言?”碧漪道:“当初你我誓约,永守此秘,恰妾之忧惧也。秘密在,缘分在,夫妻在;秘密泄,缘分尽,夫妻散矣。”
光阴如驹过隙,又是秋风阵阵,草木凋零。碧漪背母至院中晒暖。母见院中一株榆钱树落叶飘飘,忽言:“贤媳何不将这满树榆钱变为真钱?”碧漪未置一词,口中念念有词,飘坠于地者,不复树叶,尽钱币也,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母急令袁良尽扫而藏之。
越数日,母召见碧漪,肃然作色曰:“贤媳神通广大,且孝心可嘉。今婆母令你,将吾由病妪变化成青春健妇,违拗之则为大不敬、大不孝。”碧漪闻言,双泪长流,仰天长叹,悉如其言,母遂变身袅袅娜娜健妇也,尽去久困之沉疴。
大比至,碧漪依依送良赴秋闱,长亭更短亭。良百感交于心,曰:“家中事尽托于卿矣。母性乖张,卿勿与之争胜,让之可也。待余金榜题名,即可夫贵妻荣矣。”碧漪淡然答之:“妾不做仙人做凡人,还稀罕甚富贵荣华!妾只愿夫妇同心永绾,白头偕老矣。”
良去日久,婆媳二人相伴,难免生事。家中白面如岳,钱币如峤,母吃遍山珍海味,口腹之欲日益刁钻。这日,母唤碧漪,令其奉一钵田螺肉汤尝鲜。碧漪溢泪,跪地哀禀:“妾本田螺出身,田螺皆我族类亲友,妾怎忍心捕之杀之?”母恚恚:“休得矫情推阻!不照办便是忤逆之罪,七出之条,此为首也,不从,夫家决然休之。”碧漪大恸,哭声越于窗,达于树,树忽枝摇叶震,达于天,天忽电闪雷鸣。电逝雷隐,堂屋兀现一庞然田螺,碧漪不复见矣。家中忽水漫金山,水中漂满榆钱朽叶,母惊呼:“吾之白面!吾之钱财哟!”连呛几口水,逃至院中,院中毫无水迹,天高日朗。俄而入视,水尽叶无,巨螺亦杳然矣。
良复落第归,及见母,母顿由健妇复作瘫妪者也。良得知前情,遽癫狂,日夜奔于川野,遍寻螺,口唤碧漪不辍,然天高地邈,无复应者。
选自《金山》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