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树
2023-12-21李海燕
李海燕
断树,是一棵老槐,齐着树冠而断,在徒河边上,一立就是几十年。
每年的七月初七,父亲起早做好五碗供品装在篮子里,然后领着我去断树那儿祭奠娘和姥姥。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到断树下祭拜她们呢?父亲说,你娘生你时难产,想抬到徒河对面的一家医馆去,结果赶上大暴雨。那时槐树树冠大而茂密,行人躲在树下避雨。你娘就在大树下生下了你,因为大出血没活下来。对于姥姥的死,父亲是这样解释的:身体有病的姥姥哭闺女哭得肝肠寸断,一口气没上来,也死在了槐树下。
直到十六岁那年,父亲讲的关于娘和姥姥的死因,才被一个自称是我小姨的人推翻了。
那天,父亲把穿着一身军装的小姨领进门后,就去柜子里找东西。父亲的头插进柜子里,我看到他身体不停地抖动。一会儿父亲拿出一个蓝花布包,里面包着几件婴儿衣服,最上面是一件有些褪色的红肚兜。
红肚兜上绣着一轮太阳,黄色的光线下面绣着一个“解”字。小姨颤抖着手从自己的怀里也掏出一件红肚兜。两件红肚兜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小姨的那件,绣的是个“放”字。小姨把两件红肚兜捂在胸前,哭得不能自已,说她总算了却了她哥牺牲前的心愿。父亲低头坐在地上的一张板凳上,不停地抽着烟,呛人的老旱烟味,呛得父亲不时地咳嗽。许久,父亲才抬起头,对小姨说,我想单独跟宝儿说。
小姨站起来,拿着两件红肚兜走了出去。
父亲磕掉烟袋锅子里的烟灰,把烟袋锅和烟袋嘴卸下来,用一根竹签不停地通着烟袋杆。空气似乎凝固了。
那是一九四八年农历七月初七傍晚,父亲沙哑的声音撞开了凝固的空气。
天阴得很沉,一阵阵阴风从徒河里刮过来,带着黏稠的水腥味,吹得老槐树的叶子唰唰唰地响。大槐树下站着一个国民党部队的军官和村里十八岁的槐花姑娘。槐花穿着件男人的大袄,里面裹着一个婴儿。婴儿不停地啼哭。下面站着整个村庄的人,四周是端着枪的国民党士兵。
裹在人群里的还有一个外乡人,槐花的未婚夫王义德。
义德家是王家堡子的,原定那年腊月迎娶槐花。几天前的深夜,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将要临盆的女人,敲开了槐花家的房门。后半夜,女人在槐花家生下一个男娃。两天后他们跟槐花一家说明了身份,他们要去追赶自己的队伍,决定把孩子寄放在槐花家。临行前,女人从怀里掏出两件红肚兜。两件红肚兜大小样式一模一样,分别绣着“解”和“放”字样,女军人把绣着“解”字的那件留了下来,说日后来认领孩子时,以红肚兜为证。槐花娘害怕夜长梦多男娃有啥闪失,对不住女军人的委托,悄悄捎信叫来义德,让他回去跟父母尽快定日子,把槐花娶过去。没想到义德被截在这儿没走成。
村里突然来了一伙儿国民党军,挨家挨户搜查,说村子里藏着一个女共军的孩子。槐花娘把槐花藏在地窖里,结果被孩子的哭声暴露了。
又一阵阴风起,北边一团深黑色的云翻滚而来,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那个孩子在槐花怀里不停地哭着。槐花苍白的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那个国民党军官上前一把扯开槐花的大袄,露出穿着红肚兜的男娃。军官冷笑一声说,这就是那个女共军留下的孩子吧?槐花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把男娃裹在大襖里,嘴唇哆嗦着,说,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那个军官围着槐花转了一圈,问,你男人呢?
槐花慌乱地在人群里寻找着,她看到了义德,也看到了娘。她垂下眼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我是她男人。槐花闻听,吃惊地抬起头,见义德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槐花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
国民党军官收回扫视人群的目光,又在槐花和义德的脸上扫过,抬手就是一枪。被打中膝盖的义德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惨叫着。
军官斜一眼义德,对槐花说,这就是不说实话的下场。
槐花娘从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给国民党军官弯腰作揖。长官,求你别打了,这真是我闺女和女婿的孩子。
国民党军官又举起枪对准了义德的另一条腿。槐花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义德。槐花娘一个踉跄挡在槐花的前面。
枪响了,子弹打穿了槐花娘……
后来呢?我紧张地问父亲。
父亲的嗓音更加沙哑了,后来,天气突变,一个大柱子样的旋风从徒河上旋了起来,那风像长了飞毛腿,转眼就到了大槐树下,只听大槐树咔嚓一声,树冠被斩断。就在慌乱之中,那个国民党军官给了槐花一枪。
那个旋风斩断了大槐树后,又旋回徒河里,顺着河水流向而去。等平静下来,那个国民党军官不见了踪影,那些兵见状落荒而逃。义德在断树下找到了槐花。槐花后背中弹,临死前把男娃托付给了义德。
虽然父亲在讲述中隐去了自己的名字,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从我记事起,他就告诉我,娘叫槐花,而他正好瘸着一条腿。
其实小姨就是生我的亲娘,刘解放是我亲爹给我起的名字,后来他在辽沈塔山阻击战中牺牲了。宝儿是槐花娘给我起的乳名。亲娘找到我后,把我留在了父亲身边。
由于腿伤,年老的父亲走不好路了,每年的七月初七,我会像父亲那样,准备好供品,然后背着父亲去断树那儿,祭奠槐花娘和姥姥。
选自《作品》
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