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博士》中物理阈限的隐喻意义
2023-12-20罗英雅
[摘 要] 阈限空间在文学作品中常以物理阈限来达到文学的隐喻效果,斯蒂文森的作品《化身博士》就是一个将其广泛应用的典型。本文从分析该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物理阈限(建筑、门、窗)的特点入手,剖析杰基尔博士和他变身后的海德先生之间的复杂关系,旨在说明二者并非清晰而独立的双重人格关系,而是一种不断穿梭在阈限之中,相互对立、吞噬,同时又相互融合的杂糅关系。
[关键词] 阈限 空间 化身博士 罗伯特·斯蒂文森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代表作家,他的成名作《化身博士》创作于维多利亚晚期。《化身博士》的相关文学研究主要有四个视角:书写技巧[1]、维多利亚时代[2]、善恶双重人格和哥特式空间性研究[3]。除去宏大背景的空间研究,该作品的微观空间研究较少,国内更是寥寥无几。曼努埃尔曾在国际哥特协会期刊中指出:“分析哥特作家对空间感运用的研究较少,而空间的有形性恰恰是阅读哥特小说的核心关注点。”[4]细读该小说不难发现,阈限性空间书写无处不在,小说章节也多次围绕着物理阈限命名,如“门的故事”和“发生在窗口的怪事”。文本内阈限空间的描写出现于每一次重大情节转折中,部分也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而产生变化。这些并非偶然的空间性描写与作品本身的隐喻功能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
现有研究中关于《化身博士》的物理阈限空间研究较少,又或只是着眼于杰基尔与海德双重人格的隐喻角度,例如有学者曾把小说中的窗户视为象征善恶之间的门槛(threshold)[5]。如果从空间的角度出发细读文本,就会发现杰基尔和海德不仅只是单纯的二元对立关系。“他们”更像分裂的两个变量,彼此斗争、吞噬又融合,随着故事的发展其分界线也变得愈来愈模糊。基于此,本文以《化身博士》中的物理阈限为切入点,透过建筑、门和窗的静态描写和动态变化,探究这种物理的过渡性空间对小说中两个分裂变量之间关系变化的隐喻功能。
一、阈限空间以及物理阈限
阈限空间的概念最早由法国人类学家范热内普提出,指涉在不同空间中运动的进程(“从一境地到另一境地”[6])。维克多·特纳在此基础上将“阈限”(liminality)定义为一个“似是而非的地方”,并指出在阈限阶段,“仪式主体的状态变得模糊不清,既在此又非在此,处于所有固定类别的中间地带”[7]。2013年出版的论文集《思考阈限:过渡空间的诗学》(以下简称《思考阈限》)中,主编苏巴·穆克吉提到阈限概念运用到文学的核心是建筑想象力[8]。
《思考閾限》在第一部分讨论了文学中有形的阈限:门、窗和入口。窗使内部和外部既构成连接又相互区别,允许主体同时处于两种场景中,有着既连接又排斥的作用[9]。门意味着通道,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场所,可以预示小说的变化。巴什拉则在《空间诗学》中提到建筑是个体与外部的一道壁垒,“在这些建筑结构的深度里,人的个性消失,但作为人性的基础却隐然浮现”[10]。
假设上述物理阈限连接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空间,则在两种空间的来回穿梭可被视作越界,即对边界的一种侵犯。空间的阈限性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不胜枚举,如此多的作家和艺术家从“门槛”(threshold)中发掘了隐喻的创造过程,也绝非偶然。
二、《化身博士》中的建筑、窗、门阈限
《化身博士》中出现的物理阈限可分为三大类:建筑、门与窗。这些阈限连接的两个相邻空间代表着杰基尔与海德的各自领域,一种为理性而入世的人类领域,另一种则为兽性因子代表的超越人类理性的、极端的领域。这两种区域在外观感受上被物理阈限隔开,随着两种力量杂糅的进程而产生的越界,使得阈限空间和仪式主体同时被相互影响而发生改变。
1.建筑阈限的分隔与越界
建筑外部可分为阳光照射下的阳面与暗处的阴面,它们不仅于外观上有差异,也能反射出建筑内部主体的人性延伸,呈相互影响的关系——“人建构建筑,反之,建筑也建构着人”[10]。小说中,作者就从杰基尔宅邸建筑的阴阳两面、宅邸内的生活楼与实验楼,以及海德租住的公寓,建构出各自代表杰基尔与海德的空间,来隐喻两种力量间的矛盾对立以及杂糅的关系。
小说开篇,作者就将读者的目光引到了建筑结构上。在闹市区的侧街,有一座“凶宅模样的建筑”[11],外墙斑驳且密不透风,但人们并不知道这是杰基尔博士宅邸的后门,此门连接独立的实验楼。杰基尔家的正门则位于“古色古香”的中产阶级街区,大门“气派豪华”[11],连接宅邸内的起居楼。如此截然不同的两栋建筑竟处于同一宅邸中,而小说的叙事对象——在当地德高望重的杰基尔便居住于此,当他在实验楼喝下药剂后,则变身为长相畸形丑陋、无恶不作的海德。海德一开始便“诞生”于实验楼,在此变身后会从后门溜到街上寻欢作乐。这正充分利用了建筑阳面(正门)与阴面(后门)的隐喻意义:阳面中,主角是一位维多利亚绅士,职业体面且举止得体;阴面中,不受道德约束的海德浮现,并随意释放潜意识的邪恶念头。建筑中阴阳两面外观的鲜明对比便暗示了两种力量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
哥特式小说通常把理性和非理性假定为两种不同区域。这两种区域以阈限的形式隔开,并且在这狭小阈限内时常发生来回穿梭的动作——这种动作通常呈现为越界,是一种对边界的侵犯[4]。小说中杰基尔与海德都在彼此的固定领域中发生不同程度的越界行为。海德起初只会在实验楼的密室中通过服下药水而变身,从宅邸后门进出,并只居住于博士为“他”在其他街区租赁的公寓。此时,杰基尔眼中的海德是能够轻易掌控的,他曾和好友透露“我什么时候想要摆脱海德先生,马上就可以做到”[11]。后来海德随着力量增强,“他”甚至不需要通过药水就能变身,并随意侵占杰基尔的社交及生存空间。杰基尔从主动走入密室服药变身的强势力量,到后期演变为被反困于密室无法逃脱的囚徒,因频繁越界而造成的边界模糊,无一不从阈限的过渡性与杂糅性中隐喻这两种力量间的此消彼长。
2.窗阈限的多元功能
窗安装于建筑的墙体上,“它们提供一个开口,通向存在于自我之外的这个偶然的世界”[9]。同时,窗也“是第一道视觉障碍”[8],常与藏匿、偷窥产生联系。斯蒂文森在该小说中,除了对建筑进行详细描写,还花了很大篇幅刻画了两栋建筑上窗户的细节,可大致从窗的隐匿功能、阶级功能与排斥功能进行分类。
小说中起居楼与实验楼的窗户布局就颇具隐喻意义。杰基尔的宅邸正面虽隐没于黑暗中,但是大门能看见楣窗;而实验楼面向外部街道的一侧则没有窗户。窗户有着连接外部世界的作用,如果把起居楼和实验楼当成代表杰基尔和海德的场所,那么小说一开始就暗示了杰基尔的生活空间虽隐秘但仍与外部世界相互连接。海德的对外空间则一扇窗户也没有,隐喻着海德藏于暗处且完全不与外界产生联系,暗示其不被世俗伦理所束缚。
窗很大程度上是阶级语言的一部分[9]。例如边沁的圆形监狱设计理念,即监视者可以从瞭望塔透过窗户监视所有的犯人,而犯人却不确定他们是否或何时受到监视,此为阶级权利在空间中透过窗户的体现。《化身博士》中实验楼临街一侧虽然没有窗户,但是在二楼面对宅邸内院子的一侧,却有“三扇装有铁栅的尘封窗户俯临院子”[11]。窗户被铁栅尘封,意味着从外部空间望向密室时,视觉上既被关闭的玻璃阻碍,又被铁栅阻碍;而“俯临(looking out upon)”一词更充分诠释了阶级性,意味着密室中能透过窗户监视杰基尔的生活区域,此为两种力量在空间上的不对等关系。窗背后的阶级语言在不起眼的细节中有着耐人寻味的可挖掘空间,在暗处预示着海德在空间上的权利自他“诞生”时就大于杰基尔,继而承上启下地将小说走向推动到杰基尔后期无力抵抗海德的变身欲望。
窗有着既连接又排斥外部的功能,人不仅能透过窗往外看,外面的人看向窗内一样令人震撼[9]。小说第七章“发生在窗口的怪事”,就是个极为典型的从外部透过窗户望向内部而产生的情感震慑。杰基尔的友人散步时发现密室尘封的窗户开了一扇,博士正在窗边透气,“神情无限忧郁”“像个悒悒不乐的囚徒”[11]。友人透过窗户与博士攀谈,并劝他离开密室出来走走,杰基尔居然说了句“我不敢”。随后友人建议可以透过窗户聊天,杰基尔微笑着肯定后随即露出了绝望神情,窗户立刻被关上,楼下二人透过窗户瞬间被吓得“血都冻凝了”[11]。早期现代主义文学特征在此行文中流露,作者并未写清窗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窗外二人为何震惊,而是把视角集中于既不属于外又不属于内的窗阈限,反而更增添了读者对阈限空间中的恐怖想象。这是小说中杰基尔的最后一次露面,此时他已丧失跨出阈限的能力而被囚于密室,虽能透过窗户感知外面的事物,但却再也不能出去了。“那扇窗立刻被关上”[11]既体现了窗的排斥性,又因其没有特定的施为者,加上博士的那句“我不敢”,令人產生了无限遐想空间。到底是杰基尔还是海德把窗户关上了?透过杰基尔在窗口与老友的攀谈,作者巧妙地将主人公置于阈限边缘,映射了杰基尔身陷囹圄难以自拔的窒息之感。
3.门阈限的文学想象
窗连接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而门则意味着通道。很多文学作品中,角色在门的陪伴下产生最多的思考[12]。
巴什拉称门汇聚了欲望和诱惑[10]。小说中杰基尔每次想要变身成海德之时,便会打开密室之门服下药水,迈向释放深层自我的通道。眼看自己越发控制不住海德的失控行为,杰基尔决定不再让海德出现。对此他的动作是锁上了密室的门,并踩断了钥匙。门将杰基尔对于社会规训的恐惧与心底里无法见光的欲望图示化,凸显了杰基尔现有社会身份与心底恶魔欲望的尖锐对比。
门还代表着从未知到揭露间的一步之遥,许多文学故事高潮来临前的场景就常发生在门边,角色通常也在关闭的门前产生了极为丰富的想象以及内心独白。在故事的最后阶段,杰基尔终日把自己关在密室内,屋外人对密室里的情况产生了怀疑,并猜测杰基尔已被谋杀。人们决定用斧头劈开密室的门。随着斧头的第一击,门剧烈震动仿佛“想要挣脱锁和铰链”[11],密室里发出动物本能般恐惧的尖叫。直到斧头第五次落在门上,门往里倒下,大家发现海德死于屋内。毁灭也是走出阈限的一种形式,密室之门的坍塌与海德/杰基尔的死亡相呼应,隐喻了两种力量在互相对抗吞噬中最终走向消亡。因为门的视觉阻断性,外部的人对门内情况的倾听、猜测,以及最后的毁门行为,起到了制造悬念、烘托恐怖气氛和推动情节的作用。随着门的倒塌,阈限空间随之破碎,真相也浮出了水面。
同时,门在文学作品中还时常承担流动性的暗喻。此部小说中,门的“重量感”随着两股力量的斗争、吞噬、杂糅也变得愈发沉重。杰基尔刚发明出变身的药水时,能随意变身并出入密室之门。此时,门是无阻力且通畅的。后来,博士下决心告别海德身份,把密室门锁上并踩断钥匙,门在小说中的概念因钥匙而增添了枷锁之感。之后海德突然在公园里变身,为了拿到解药变回杰基尔,海德不得不联系杰基尔的好友,让他帮忙找锁匠撬开密室。这时对撬门的描述是“门很坚固,锁也很难开”[11],经过两个小时的努力门才被撬开。门在小说中的质感变得坚硬、厚重了。在剧情最后的斧头劈门阶段,关于门的重量感叙述达到了顶峰,“门的木头质地致密,门上紧固件的质量又极好”[11],连续重击五次才把门打开。从小说开始到结束,密室之门在描写上的沉重感越来越强,其流动性的变化也隐喻着杰基尔的力量越来越微弱,以至于主人公最后死亡时呈现为海德的外貌形态。
三、结语
本文通过梳理《化身博士》中建筑、门和窗的物理阈限,探讨作品空间性描写的隐喻作用。斯蒂文森笔下的杰基尔博士在第一叙事视角中,虽极力澄清海德是其变身之后的另一个人,可是小说中出现的物理阈限及隐喻功能让我们从空间中的通道视角发现更多的可探讨余地。关注作者在阈限艺术上的创作,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更客观地理解文本,从空间性来思考情感的隐喻语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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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Dobbin B.“the Queer Part Doors Play”in Nabokovs Laughter in the Dark[M]//Thinking on Thresholds:The Poetics of Transitive Spaces.Mukherji S.New York:Anthem Press,2013.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罗英雅,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