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迟子建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多重审美意蕴
2023-12-20于洋
[摘 要] 《烟火漫卷》是迟子建的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迟子建以主人公刘建国为中心人物,以其寻找铜锤为主要线索,以哈尔滨这座城市为时空背景,书写与之相关的上下三代人的故事。迟子建秉持着生态美学理念,细描哈尔滨在百年变迁的历史中的城市景象和市井生活,与书中人物命运联结,赋予人、城市、自然更深层次的意义。
[关键词] 《烟火漫卷》 哈尔滨书写 自然生态 生存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动态、平衡与复调叙事
《烟火漫卷》以自然时间“春”“夏”“秋”“冬”为叙述顺序,书写随时间变革的自然、城市景观和纵横交错的人生命运。并且上下两部除了以季节为时间线,各自更有侧重的次时间线,上部着重将故事设置在清晨之中,下部则是夜晚。不仅如此,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的铺陈十分宏大,现实中的故事随着自然时间进行刻画,同时在文中运用“回溯”的手法对旧时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进行描绘,现实与历史形成对话和映照,历史是现实的因,现实是历史的果,以此方式联结上下三代人的人物命运,刻画岁月长河之中城市与人的关系,以及城市、人性变迁。而作者对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刻画,远不止于此,迟子建还精心刻画现实中的旧物,如榆樱院中的彩绘玻璃、刘鼎初多年前的译著、旧货市场,试图将哈尔滨这座城市中更深层次的底蕴呈现出来,因此可以从《烟火漫卷》之中洞见哈尔滨这座城市的特殊性、时代性,人性的高光与低处。迟子建在这本小说中并没有选择限制性视角进行叙事,而是利用非聚焦式手段对城市、人物、自然进行刻画,这有助于迟子建构建宏大的城市人物版图,加之可以自由出入不同人物的思想,代入丰富的视角,以一个女性作家的读者身份对城市、自然进行审美观照,对人物关系与作品思想二次解读。小说中笼罩的宁静氛围,是作者以女性温柔的视角,以特有诗情画意式的书写方式,对景观进行架构,对城市予以女性或母性的比拟,在宁静的画面之中,暗含着现实与历史的“波涛汹涌”,但迟子建都尽量将其诗意化,控制在“平衡”的范围之内,如同书写人物的善与恶一般,永远存在动态的关系之内,对“恶”的呈现是非极端化的,同时对“善”的刻画也非菩萨式的,人性的复杂得以深刻呈现,即在宁静平衡的画面中娓娓道来不稳定的、意外的、动态的因素。
在上部中,迟子建将时间背景置于春夏两季,开篇第一章即写了哈尔滨在晨曦之中的城市横截面与人物众生相,人物出场或者情节发展的时间背景都设置在早晨,统一在了第一部分的其他章节,如第二章主人公黄娥与刘建国相约在日出时分捕鱼、第三章于大卫约刘建国一起去祭奠谢普莲娜、第四章刘光复与刘骄华在日出时分谈话等。由此可见,上部以刘建国为线索,串联刘建国故事的同时,以传统零聚焦写作方式,形成以刘建国为中心,黄娥、于大卫、刘骄华等上下三代人在内的庞大的关系网,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关系网中的人物关系更加复杂,不再以刘建国为中心點发生故事,而是支线与支线进行勾连,如黄娥和翁子安、于大卫和翁子安、谢楚薇与黄娥等,给予了此类角色不同的身份,以此窥探社会与人物的关系,以及人在命运长河之中的种种选择与结果。
在下部中,时间背景为秋冬两季,而这两季作为一年中的结尾,自然预示着小说情节发展走向了结尾。在这一部中,故事大多发展在夜晚或傍晚,正式将情节推向高潮。如果说上部呈现的大部分是过去的故事,而下部中的矛盾与冲突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交杂,将过去的矛盾放置在现实表面,并由旧矛盾生发出新的故事情节,投射城市中普通人物的命运,丰富小说人物的多层性,继而彰显哈尔滨这座城市强大的包容性。
二、历史、城市与人物群像
1.寻找与丢失的主题意蕴
《烟火漫卷》以丢失与寻找为故事主线,追溯旧时的“错误”或“意外”,使得现实生活承受生命痛感。在小说中,每一个人物都在丢失,都在寻找,丢失或寻找的事物却有所不同。刘建国与于大卫、谢楚薇夫妇是在寻找铜锤,但更多的是寻找能够释放自己爱子之情、思念之情的闸口。刘光复丢失的是夫妻之爱,寻找的却是旧时哈尔滨城市的记忆,因为这些旧物确证着刘光复的身份,通过重回历史,让自己从现实生活中的伤感里回撤。刘骄华丢失的是丈夫的忠诚与责任,却无法寻找到这份感情的替代物。谢普莲娜,在她一生漫长的经历当中,先后失去了自己的两任丈夫,随后又遗失了自己的孙子铜锤,父亲留给谢普莲娜的房子和遗产,也在战乱中丢失,加之在现代城市中早已难见犹太后裔的身影,因此谢普莲娜一生都在丢失与寻找的路上,直到谢世。除此之外,书中榆樱院中的次要人物也同样经历着丢失与寻找过程之中的伤痛。
丢失与寻找的主题并不单单投射在人物之中,哈尔滨这座城市也面临着历史的打磨与变迁,迟子建将故事放置于现代都市背景之中,但用大量的篇幅书写最平凡最普通的市井生活,与新感觉派式的都市生活大相径庭,大部分批评将这种写作方式看作是对都市生活、异化生活的反叛。从另一角度看,作者也是在已丢失了纯粹的乡土精神风貌的都市之中书写牧歌式的乡土情怀。就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主体性来看,哈尔滨充当的更像是糅杂大量历史、政治、现实元素的命运之境,对应着人物的身世与心酸,由于20世纪的战乱、政治意识形态影响,各国人口迁徙而来,又离去,国家历史的伤痕与新时代的快速发展,使得哈尔滨不得不适应每一个历史时期,又不断地在不同的时期被一次次剥夺已获得的主体性,但每一时期的特质都存留在了历史的夹缝之中,投射到人物身上,如刘建国是一名日本遗孤、谢普莲娜是犹太人,黄娥身上更有与都市相对的乡土气息,在建筑上,旧时哈尔滨的街市上有天主教堂和基督教堂等宗教寺庙、巴洛克建筑群、半中半西的榆樱院。种种象征,确证着哈尔滨百年以来的丢失与寻找历程,人物与城市形成互观,在镜像中相互印证彼此的历史与成长。
2.完美的理想式人物形象被打破
从整体来看,不论是刘建国还是书中任何一位人物,都有博大的胸怀与坚韧的生命力,作者从开篇即给我们塑造了近乎完美的理想式人物形象,但笔者认为所谓的“理想性人格”在书写的过程中却在被慢慢打破。
在前六章中,读者仅知刘建国丢失了铜锤,其中缘由和细节并未加以呈现,刘建国在文中的形象一直带有强烈的普世光环,直到上部第七章,其近乎完美的人物角色才随着文本的叙事逐渐被打破,但仍然有批评认为,刘建国将铜锤丢失更多应该归结于外界的因素,而非刘建国自身的原因。到下部第四章中,刘建国意图猥亵小男孩武鸣,这一行为却无法轻易为刘建国开脱,如果说铜锤丢失又找回,于大卫等人从青年到中年近半个世纪的伤痛逐渐弥合,而刘建国给武鸣带去的伤痛却是长达一生的。同时,刘建国却无法真正从内心承认自己的过错并忏悔,面对武鸣的叔叔时,谎称是替朋友来问候,将自己的罪责移给了自己虚构出的人物,在此意义上,刘建国非但不是理想主义人格,还有虚伪与懦弱。
黄娥形象并非如刘建国一般,从叙事开始就是完美的,黄娥的闪光点更多体现在细微之处,如刘光复逝世时,黄娥特地取松花江水为刘光复净身、收养刘建国的雁子、为杂拌儿制作城市地图等,但黄娥与外来男子保持着不正当关系,又借着刘建国“好人”角色,不由分说地试图将杂拌儿硬塞给刘建国做儿子,尽管黄娥身上有众多纯洁朴实一般的乡土情怀和亮点,但在这一层面上,却是社会意义上的“道德绑架”,不顾他人想法,强加自我意愿于旁者身上。文中与黄娥相似的人物仍有许多,如刘骄华为黄娥母子提供住处,主要目的是让黄娥与刘建国成为伴侣,照顾刘建国的后半生;谢楚薇对杂拌儿巨细无遗的照顾,是为了填补其丢失儿子的遗憾,并且想要与杂拌儿的亲生母亲黄娥争夺杂拌儿的抚养权;于大卫也猜忌谢楚薇与其他男子有不正当关系,并怀疑铜锤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以此减轻自己失去儿子的疼痛感;翁子安早就得知自己的身世,即自己是铜锤,并祭拜了谢普莲娜,但他却仍向刘建国隐瞒,使刘建国继续处于深深愧疚之中。
因此迟子建书写的更多是现实生活中最为普通的人物,而他们并非理想人格,是优点与缺陷的集合画像,鲜活的且现实的,文本中的人物在历史的长河、现实的变迁之中,承受着遗失、迷茫、怀疑,种种倾倒而来的裂痕,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深深的忧郁症候,并为此不断寻找解脱的方式——救赎。作者无法去判定选取的自我拯救的方式是否恰当,只能在故事之外重回现场,绘制烟火漫卷式的人物群像。
3.自然、城市与历史
作者为表明哈尔滨是座有包容性的城市,在小说中大量铺陈关于哈尔滨的自然、城市景观,并绘制其在一年四季中不断变化的生态画像,作者尽管在后记中表明自己书写的是城市文学,但笔墨的篇幅占比却无限倾向了在哈尔滨城市之中的自然生态书写,显而易见,自然与人性是作者写作的审美宗旨。然而,《烟火漫卷》与歌颂乡村、批判城市等主题小说(如《边城》)仍然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在书中作者始终以温情的笔墨对待哈尔滨、对待城市、对待人物,面对城市主体也并非极端的批判态度,如刘骄华儿子的许多行为方式已被现代社会异化了,拥有着一身陋习,与书中其他人物相比,显得其更加平庸与不堪,但书中仍不忘展现他好的一面,作者更倾向于将自己放置于中立的位置,并没有叙述其行为形成的缘由,也没有讲述城市中的恶,仅展现其作为一名普通人的多面性,叙事意图更加单纯。如此一来,正如于小植所说,《烟火漫卷》中的哈尔滨书写并非城市书写,而是一部将哈尔滨作为故事发生背景,书写在这座城市中所发生的人与事的小说。
当然,书中有关哈尔滨的叙述也并非如此简单,动物意象及江水意象频繁地出现在文中各处,作者也在上部第二章中写到“一座城市有一条江,等于拥有了一册大自然馈赠的日历”,点明江水意象在文中承担的角色,即作为一年四季的日历,如春天河流开江,伴随着碎冰;夏季雨水豪迈,与江水一起容易形成灾涝;秋天松花江瘦身;冬季冰封的松花江,被切割成冰块,雕成冰雕。然而作者在文中对江水的处理远不止于此,江水有着更加温情拟人化的深层内蕴,它的变动承载着哈尔滨人生息之中的疼痛。江水承担着黄娥与丈夫卢木头的生计,但这也成了夫妇之间矛盾爆发的导火线,而刘光复在癌细胞扩散之时,仍然想在解冻的松花江游上一回,是刘光复作为一名城市中的老人,对江水的熱爱,是在弥留之际对哈尔滨最深刻的眷恋。尽数书中人物,刘光复无疑是最深爱哈尔滨这座城市或故乡的人,纵然书中人物众多,而以江水映射出的刘光复念乡之情却再未出现在第二人身上。同样,在刘光复进入抢救室之后,黄娥用双手将并不澄澈的松花江江水捂热,为刘光复净身,完成刘光复在松花江中游泳的心愿,江水进而也彰显出了刘光复与黄娥清澈见底的纯粹之心。
同样,鹰有多种解读,一为鹰作为卢木头的化身,也是书中的隐喻。在前期叙事中,卢木头的失踪一直是谜题,每每鹰的出现便提示着黄娥作为卢木头妻子的身份,留给读者“黄娥能找回卢木头”的阅读期待,当谜底揭晓,这份隐喻也失去了功效,鹰最终死在了塑胶跑道上。与鹰具有相同作用的即是在上部第二章中黄娥在江边捡到的一顶帽子,这顶帽子迫使黄娥不断想起已去世的丈夫卢木头,使得在哈尔滨已逐渐适应新生活的黄娥被重新唤醒了对丈夫的亏欠与内疚,帽子与鹰一起不断地催促黄娥尽快完成自己的赎罪。许多批评认为鹰是书中人物经历的象征,如鹰的死亡是社会因素与自然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而自然与现代社会对抗即是《烟火漫卷》的主旨,是对小说核心事件的预演。笔者则更偏向于,城市的现代化并非事件的主因,而生活中的“意外”才是故事的核心,人生有许多意外,如同意外丢失了铜锤、卢木头的意外死亡等,面对这些意外事故,采取何种态度面对,才是迟子建思考的终点,而迟子建想要表达的即是面对人生的裂痕时,应与鹰在临死前仍不忘挣扎展翅,不放弃重新腾飞的机会一样,坚韧不屈。书中的各个人物也做到了这一点,刘建国、于大卫、谢普莲娜、黄娥等,展示的是微小生命中的巨大能量,歌颂着生命中的坚持与执着。
在小说中,除自然与动物意象之外,其中所描写的独特的建筑群唯哈尔滨这座城市独有,这些城市景观往往与历史相勾连,如榆樱院、犹太老会堂变身的音乐厅、旧货市场、犹太公墓、教堂等,以此重回历史现场,重塑历史城市画像。在这些景观中,毫无疑问榆樱院是最为重要的故事背景场所,历史的痕迹在这里鲜明生动地重现,榆樱院更是哈尔滨这座有着多元文化城市的形象缩影,但榆樱院同样也是属于过去的,通过榆樱院使历史与现实交织,与哈尔滨的历史对照的同时,映射着人物命运的羁绊。而在小说结尾,谜底已然解开,身份终于归位,处于历史事件中心的人物却已迟暮,岁月、时间、救赎、痛苦似乎画上句号。如若进一步追问,几十年的生活不会归来,裂痕不会抹去,岁月也不会重来。哈尔滨这座城市过于厚重的历史如同榆樱院中这两块易碎的玻璃,以城市之躯承担百年来的战争、历史、政治纷扰,也如同书中的人物,平凡的躯体却承受百斤之重的疼痛。
通过彩绘玻璃触摸破碎的历史的同时,现实也在一层层剥离人的心智,人也如同一座城,《烟火漫卷》即是写的城中之人,人中之城,人与城在岁月的长河中相互衬托、依赖,以此形成哀痛却向上的社会文化景象,压抑与沉闷附着在人与城的无限光阴之中。
因此,作者不仅眷恋自然生态,对现代生活中的市井烟火进行描绘,也更执着于历史景观与建筑,而非现代生活中城市的灯火,《烟火漫卷》即是以怀旧叙事方式书写现代城市中的人物故事和反思人性。
参考文献
[1] 迟子建.烟火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2] 崔庆蕾.烟火中的城市抒情、反思与批判——读迟子建长篇新作《烟火漫卷》[J].小说评论,2021(3).
[3] 于小植.“城市主体”建构及其限度——论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J].文学评论,2021(6).
[4] 杨姿.何以成东北?——以《烟火漫卷》为例谈城市文学的区域感[J].当代文坛,2021(6).
[5] 韩明明,刘川鄂.寻岸之美的缔造者——论迟子建生态女性主义文学观及其创作[J].文艺评论,2021(6).
(责任编辑 李亚云)
作者简介:于洋,西南交通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