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父权制度下的女性生存悲剧
2023-12-20曾钰兒
[摘 要] 《白鹿原》是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扛鼎之作,作者塑造了乡土中国许多鲜明的女性形象。本文从女性主义的批判视角出发,简析《白鹿原》中四位典型女性形象的悲剧命运,解读在封建父权制度下女性作为依附品所面临的生存困境,阐释父权统治如何将处于他者从属地位的女性推向悲剧,加深读者对当时传统女性生存困境的了解与认知。
[关键词] 父权统治 女性 《白鹿原》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白鹿原》通过叙述白鹿原上白家与鹿家两个大家族的权力斗争及其所在地区的起落变迁,描摹了那个动荡年代中国北方平原地区农村的真实生活画面,展现了当时中国农村不同人物尤其是封建父权制度下传统女性的命运走向和生存悲剧。据统计,《白鹿原》一书中塑造了约45位女性人物形象。然而,作者笔下的她们大部分都是男人的附属品,被禁锢成为“第二性”,只能沦为封建家庭中传宗接代、操持家务的工具,还有少部分女性虽然拥有独立自主的性别意识,却因反抗封建父权统治而被伦理纲常所制裁,被男权唾弃和打压,最终仍以悲剧结尾。
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出发,回望作品中呈现的封建社会下父权统治对女性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施压,我们不难发现其实传统女性的女性意识已有所觉醒,却仍难以挣开父权的枷锁,最终被迫走向悲剧结尾。本文将简析《白鹿原》中四位典型女性形象的悲剧命运,解读在封建父权制度下女性作为“第二性”依附品所面临的生存困境,阐释父权统治如何将处于他者从属地位的女性推向生存悲剧。
一、封建伦理尊崇者的悲剧——白吴氏
女性,在中国封建社会时期常被父权社会固化为文化符号,这使得女性在父权统治社会中被物化,常常需以尊崇“三从四德”并成为封建伦理的捍卫者来换取社会的尊重。恰如西蒙·波伏娃所言,女人被迫成为男性的附属品,放弃自身的独立自主性,而成为“第二性”,也即所谓的“女性”。白吴氏就是《白鹿原》中这类封建伦理尊崇者的典型代表。
《白鹿原》开篇的第一句是“白嘉轩引以为自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1]。作者只借婆婆白赵氏之口,以一句冷漠的话便总结了前六房离奇死亡的女人的一生——“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1]白吴氏便是在此时被拉上了舞台,从此开始了她悲剧的一生。
白吴氏的婚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因前六任妻子都在新婚不久后离奇死亡,白嘉轩的克妻名声使得方圆百里几乎无人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入白家。白吴氏的父亲却因旧日承过白家的恩,在酒宴中将女儿和罂粟种子当作礼物送给了白嘉轩。白吴氏作为女性,此时却与被交易的货物没有区别,在父权统治的压力下她被迫为上一辈的恩情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值得一提的是,白吴氏在刚开始时依然保留着女性的自主意识——她在刚嫁入白家时仍然奉母命戴上了象征女性独立意识的六个辟邪用的桃木小棒槌,并声称要过百日才能与白嘉轩圆房。然而,她的反抗却遭受了丈夫白嘉轩的暴怒威压。面对丈夫的愤怒出走,白吴氏被迫服从——她扯下棒槌,冒着死亡恐惧也要服从丈夫的意愿。随着桃木棒槌的脱落坠地,她作為女性最后的自主意识也随之烟消云散。从此,世间只剩白吴氏,再无吴仙草。她已将丈夫的需求内化为自我追求,她只是男性性欲的牺牲品,附属于白嘉轩的“第二性”,而不再是独立自主的个体了。父权统治已经深入顺从奉献的白吴氏的骨髓,她谨遵封建伦理对女性“三从四德”的教诲,在两性关系、家庭生活、家族活动中不断奉献,为白家生下了三男一女,成了物化的生殖工具、封建伦理的捍卫者、社会所认可的“女性”。可就是这样一个为家庭和丈夫奉献一生、牺牲自我的女人,却极少享受到女性正常的权利。所有显示家族地位的活动都与她没有关系,甚至连临终前想见女儿白灵最后一面的正常诉求都无法被满足。她的无私奉献换来的却是人格权利的被剥夺和缺失自主意识的一生——一个女性被迫成为封建伦理尊崇者后依然无法逃脱的悲剧。
白吴氏的悲剧人生,真实反映了当时封建社会对伦理纲常的过度尊崇。正是这种尊崇使得女性成为男性发泄欲望、获取成就感的征服对象。女性被迫成为静默忍受的失语者,变成“第二性”,成为可有可无的男性依附品,被剥夺独立自主的意识从而丧失自身的人格尊严,最终沦为父权统治下的牺牲品。在日复一日的强化和洗脑中,传统女性失去了精神向度,以单纯的肉体得以存在,甚至最终成为男性的“他者”,转而向新的受害女性施压,造成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女性悲剧。
二、反叛传统的悲剧——田小娥
在高举封建伦理纲常的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正常生理诉求被压制到最低限度,男性在各领域中拥有着绝对的发言权与主导权。当女性选择拒绝遵守父权制社会的宗法礼教而根据本心行动时,她们就会受到严厉的警告,甚至被冠以“荡妇”等不堪的罪名。《白鹿原》中具有这般浓重的悲情色彩与典型意义的反叛传统的女性人物当属田小娥。
田小娥的一生起源于罪恶,又结束于罪恶。她出身良好,却被贪图钱财的父亲卖给年过七十的郭举人做妾,终日过着没有任何人格尊严的生活:不仅白日受尽大娘子的冷眼与欺压,晚上要用下身为年迈的郭举人“泡枣”以助他滋补壮阳、延年益寿;每周还要定时给郭举人发泄,忍受郭举人对她实施的“性虐待”。更可怕的是,周遭的人都不以此为耻,反而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被宗教礼法压制欲望的田小娥,在机缘巧合下与前来做工的黑娃相遇。面对如此年轻有活力的男性,她长期被伦理纲常压抑摧残的精神重新变得鲜活,作为女性最原始的生命力也被唤醒,重现年轻女性的正常生理诉求,与黑娃开始了秘密的地下恋情。至此,她不再只是一个依附于男性而被父权操控的傀儡,而是独立意识觉醒,转变成真正的女性,而她种种反抗行为也因此变得熠熠生辉,展现出独立女性的魅力与风采。
然而,她所进行的种种反抗斗争却被当时社会定义为轻贱的“荡妇”。这使得后来她和黑娃成亲并被带回白鹿原时,依然难逃被唾弃鄙夷的命运。她只是想当个名正言顺的庄稼汉的媳妇罢了,可连这点微小的愿望也不被封建伦理纲常所允许。她再一次成为边缘人物,不仅被拒绝进入祠堂,还被村子里的人称为“烂货、婊子”,不被人们所接纳,只能与黑娃住在村外的破窑洞里。后来,黑娃出逃,她失去了唯一的庇护,只能以女性的性武器来武装和保护自己。她与鹿子霖、白孝文的厮混,既是她追求生理诉求的合理要求,又是她保卫自己、谋求生存的手段。这一切却注定为传统的宗法伦理与保守势力所不容,她再度深陷封建伦理的黑暗之中。她作为女性的最强音,是在无数次被压迫、被算计中发出的。当她醒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鹿子霖的阴谋作嫁衣时,无处发泄的田小娥把尿洒在鹿子霖的脸上,一如她当时把郭举人的“泡枣”扔在尿盆里以示自身对被剥夺的抗议。此刻的田小娥已经不只是男权依附品的“第二性”,她成了真正独立自主的“女性”,勇敢地向白鹿原地区乃至整个父权统治的社会发出了千百年来被压迫的女性最强烈的反叛之声。
但是,她这样的反叛者注定为世俗所不容。男性无法忍受女性跨越自己设下的伦理囚笼而争取自由,一定会出面镇压觉醒的女性。而像田小娥这样大胆追求“性爱”、与封建伦理纲常相悖的行为无疑是首当其冲的目标。因此,扮演“卫道者”角色的鹿三被选为父权统治的代表,将那一把磨得锃亮的梭镖狠狠地刺进了田小娥的身体中。至此,鲜活的生命死去,觉醒的女性被毁灭了,只有那一声“大耶”永远地飘荡在白鹿原的上空。田小娥就这样结束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死于封建礼教的“卫道者”的迫害之下。然而,她仍在不懈地斗争着。即使是死后,她也挣扎着对封建礼教发出了最后的控诉和反抗。她还魂于鹿三,给此地带来一场空前的瘟疫,并大声地斥责这吃人的礼教和杀人的社会。可惜的是,她最终还是失败了。一座六陵砖塔彻底镇压了她,也镇压了那些无数觉醒的独立女性。
毋庸置疑,田小娥的一生是恣意张扬的,更是自由独立的。她是淫荡下流的“荡妇”,却有着最崇高的独立自主精神。她一生都遵从自己的意愿活着,坚强地与封建礼教抗争。她以女性的性武器为利刃,强有力地冲击了父权统治下僵化的伦理道德。然而,个人的意志难以抵抗父权的压迫。六陵砖塔的修建完成正式宣告了田小娥反叛传统行动的彻底失败。这是父权统治下的男权对于女性独立意志的诅咒与抹杀,彰显着父权统治下封建伦理纲常的胜利。但田小娥永远是勇敢的女性先驱,也许她的身体不再纯洁,但她却用自己的生命削弱了伦理纲常的威信,向社会发出女性的呐喊。
三、封建困兽的悲剧——冷秋月
冷秋月是封建家庭中的困兽,是伦理纲常剥削下的绝望者。她是旧式道德的遵守者,却偏偏嫁给了拥有新式思想的丈夫,在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下,她只能在压抑和反压抑中不断求取平衡,以致最后沦为疯妇。
冷秋月的一生就是女性沦为“第二性”附属品的经典案例。前半生,她是德高望重的冷医生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长女,知书达理、家教严格,展现着封建女性婚前受控于父权、沦为父权依附品的悲惨现实。而后半生,她嫁入鹿家,成为鹿冷氏,又陷入了另一个囚笼,沦为夫权的附属品。婚后,新式青年鹿兆鹏抱着对父母封建婚姻的反抗,毅然离开了她,他们的婚姻彻底名存实亡,只剩鹿冷氏一人独守空房。然而,此时的鹿冷氏仍然恪守女性的三从四德,尽心服侍公婆、操持家务,期盼着夫君的回心转意。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是“麥草事件”的发生——长期无法享受正常夫妻生活的鹿冷氏,在公公鹿子霖一次酒后失态错手捏了她的胸脯后,她的性欲望被开启,她不断地渴求性生活,甚至向往从公公那里得到性满足。然而,作为一名谨遵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纲常的遵守者,鹿冷氏始终无法克服心理屏障,真正做出破坏伦理纲常的事情。长期压抑着自己性渴望的鹿冷氏无法从“麦草夜晚”挣脱出来,只能陷入无尽的绝望。心理的扭曲,人格的分裂,使得她只能不断在压抑与反压抑中挣扎求生,陷入癫狂。最终的悲剧结局便是她“从这一夜起便不再说话了”[1],并在三四个月后成为“疯妇”,被父亲用一碗清理门户、维持名声的“重药”将她送上了黄泉路,为她这悲惨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究竟是丈夫的冷暴力、公公的不检点,还是世人的长舌谋害了鹿冷氏,我们难以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封建伦理纲常才是杀害鹿冷氏的幕后黑手。她的悲剧人生恰恰反映着传统宗法制度的顽固强大和女性的弱小无力。回顾鹿冷氏的一生,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乖顺妇女的悲剧人生。善良的鹿冷氏不断隐忍让步,却始终无法改变自己非正常生活的悲剧。然而,当她遵从内心去反抗这种“非正常”的时候,男权社会就开始向她施压,用三从四德和伦理纲常将她扭曲成所谓的“魔鬼”形象。归根结底,鹿冷氏这一生最大的悲剧性就在于她的两重性——既是伦理纲常的遵守者,接受了传统文化礼教给予她的女性身份归属;又是封建囚笼的隐形叛逆者,渴望性的解放与自由。灵与肉的挣扎,保守与解放的对抗,在鹿冷氏的身上矛盾地开展。封建礼教的压迫让她饱受爱而不得的苦楚,她一生的悲剧都源于为爱所做的无果献祭。更让人觉得悲凉的是,这样的悲剧结局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哀,而是那个年代受封建礼教、伦理纲常压迫的绝大多数女性的悲哀,她们在沉默中被迫成为封建制度的困兽,伦理纲常的囚徒。
四、白鹿精灵的悲剧——白灵
白灵是《白鹿原》一文中象征着女性革命和进步思想的代表人物,代表着新一辈的年轻人破除封建迷信、勇敢追求进步创新,是一个典型的新时代进步女性。她是美的象征,是正义的化身,是白鹿精魂的具象化。但同时,她的一生也依然难逃女性被性别束缚造成的悲剧。
纵观全文,我们不难发现白灵是独受作者偏爱的一个女性人物。在朱先生眼里,白灵是“文可以治国安邦,武可以指挥千军万马”[1]的好苗子。她与白鹿原地区其他的女性都不同。在父亲的默许下,她不必缠小脚,甚至能够前往镇上接受新式教育。她敢于追求爱情,坚决拒绝父母钦定的封建婚姻,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心声,把握自己的命运。更重要的是,白灵对于女性独立和自我发展有着清晰的认识:她不屈从于封建伦理的压迫,敢于坚持自我,呐喊出革命的心声;她能清晰地认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将小我与大我紧密联系,结合国家和社会发展的大方向去思考自身的价值,并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及至牺牲。
然而,父权的意识却从未消散,它渗透在白鹿原地区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又在革命过程中不断扩散。白灵的死亡就是男权话语下的悲剧体现。现代的新式教育虽然培养了白灵强烈的反抗精神与社会责任感,却无法帮助她逃脱男权社会的压迫。纵使白灵反抗一切封建意识,始终展示着独立自主的新型女性形象,却难逃男权社会的无情打压,他们打压她的政治理想,不断地迫害这位真正的革命者。例如,在党内作风混乱之时,白灵在狱中大胆地痛斥党派内不安分的毕政委,勇敢地抗议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对待。这是罕见的独立女性意识的体现,却也是加速她死亡的推手。最后,为了捍卫父权统治,他们合谋杀害了这只美丽聪慧的白鹿精灵!
白灵的独立自主,展现了当时社会新式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萌芽,展现着女性的进步与发展。她如一束阳光,刺破了男权统治下笼罩在女性头上的无尽黑暗,给在这灰暗的男权社会中挣扎求生的其他女性带来了希望。而她的悲剧也将唤醒更多的人关注女性的生存现状,引发人们对女性命运更深层的思考。
五、结语
纵观全文,《白鹿原》展现出封建社会中女性生存的悲剧性图景,书写了诸多女性角色的悲剧人生——她们或依附于男人而被困在封建礼教的囚笼中,或受男权社会的桎梏难以施展理想。她们的命运虽不尽相同,却都依附于男性角色,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礼教规约成了她们人生的向度,个人的本性和精神也被男权统治无情地践踏和抹杀。在《白鹿原》的结尾,大部分女性人物的思想与人格已经被伦理纲常压迫至扭曲,这充分展现了绝大部分女性在男权至上时代的痛苦绝望与无奈挣扎,使得整篇小说的主题得以升华。
除此之外,从书中我们也不难看出作者对中国传统封建礼教文化的深度反思,看到字里行间寄寓着作者对女性的尊重与同情。
参考文献
[1] 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 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 毕明.《白鹿原》三位典型女性形象分析——以田小娥、冷秋月、白灵为例[J].大众文艺,2020(24).
[4] 王弈霖.父权意识下的女性生存困境——《白鹿原》女性形象简析[J].今古文创,2021(5).
[5] 史佳萌. “天使”与“魔鬼”——论《白鹿原》中的女性形象[J].品位·经典, 2020(3).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曾钰兒,华南师范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