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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孤独叙事

2023-12-20蒋欣蓉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6期
关键词:救赎孤独郁达夫

[摘  要] 本文通过对郁达夫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进行细读分析,从小说的叙述视角以及人物形象两个方面分析故事中的孤独内核,探讨其中展现出来的“我”与陈二妹的关系,以及这样的关系最终带来的是救赎还是在现实的境遇中继续沉沦,并浅谈郁达夫在小说中表现出的现实主义。

[关键词] 孤独  救赎  郁达夫  《春风沉醉的晚上》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一、爱欲之外的孤独

在早期推崇浪漫主义的创造社,郁达夫用专注个人自我内心刻画的方式抒发个体内心情感与真实体验,这种更注重心理活动而非故事情节的自传式的抒情创作,也开启了一种新的中国现代小说叙事模式。爱欲是郁达夫创作中的主要主题,他“描写性欲的蠢动,比起他同市侩官僚的斗争来,当然更显而易见”[1]。尝试书写个体的欲望来发现人、肯定人,这也是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象征。但是,相较《沉沦》中男主角的过度敏感以及最终选择走向堕落与自戕的结局,《春风沉醉的晚上》让人更多地感受到都市中弥漫的孤独,这种内在的孤独感消解了男女之间的爱欲氛围。小说中的男作家即“我”和女主角陈二妹是近乎同居关系的陌生人,在同一屋檐下的相处让两个人有了交流的契机,两颗孤独的心互相吸引彼此靠近,试图在春寒未尽的夜晚得到一丝暖意,但双方境况的不同又让彼此的孤独体现出一体两面性。

1.小说叙述展现的孤独

小说采取的是男主人公第一人稱视角,因而读者在阅读小说时是跟随“我”的视角观察小说描写的世界。第一人称的选择在郁达夫小说中常带有一种不可信叙述的局限性,例如《沉沦》中敏感多疑的不成熟叙述者带来了叙述不可靠之感。不过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中,读者却能够更为精确地感觉到第一人称下小说叙述者带来的特殊效果。叙述者借助人物“我”的感官传达所有信息,读者与“我”的所见所闻是一致的,内视角叙事模式的运用更加凸显了郁达夫注重人物心理描写的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他是在叙述他自己的故事。郁达夫将叙述者本身即“我”进行戏剧化,安置在故事之中,表现孤独与苦闷。通过这样的叙事手法,作者触及了传统文学的抒情边界,完全来自其个人真实生活的想象支配了小说中孤独主题的呈现。

透过男主“我”的视角可以看到,自己因失业导致贫困而搬家三次,最初的住所是“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2],并为其取名为Yello Grub Street,这一带有讽刺意味的名字不仅讽刺了居住在监房里的其他无名文士,还讽刺了“我”自己,“我”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无名文士呢?经济的困扰让“我”住进了邓脱路的贫民窟。“我”眼前所见的均是晦暗的色彩:“黑黝黝”“黑沉沉”“暗黑的油光”“满砌着煤灰”[2],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开启了新的孤独生活。一个人的所见所感与其内心自我需求与认知息息相关,“我”显然是厌恶住所的环境的,但物质的贫乏让“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只不过无法抑制真情实感的流露。但当二妹开始与“我”聊天时,“我”便觉得春风沉醉、情思幽微,并且开始在意彼此之间的联系。从最初只见晦暗,到如今遇见光明,男主的孤独仿佛得到了慰藉。而这样的慰藉在一次解释误会的谈话后转瞬即逝,“我”的理性克制住了感性,自卑地警告自己现在的“我”并没有爱人的资格,小说叙述主人公的情绪极其极端,将找不到工作的愤懑发泄在自己身上,最后竟认为“黄狗”是形容自己的一个好名词。

小说的叙述结构如同连环套一般,一环套一环,结构紧凑。与此同时,小说叙事结构是以情感变化为线索串联起来的,这与“五四”以前的传统小说以及当时注重用故事情节串联起来的现实主义小说有较大的区别,令人物的心理状态与情绪更为凸显。从搬家的落寞到为生活窘迫而烦闷再到遇见二妹后的沉醉,最后到故事结尾,“我”在几声自嘲后,环境又转为了暗调的色彩氛围,这些均为“我”的孤寂增添了一份哀愁。“我”换上脱下的破棉袍,听着静寂的深夜中的哀伤歌声,所有的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点,如白茫茫大地一般落得干净,小说至此收尾,有关孤独的思考延续至读者心中。围绕孤独心理进行开篇与收尾,在此意义上,郁达夫是五四时期运用心理叙事的较为成熟的创作者。

2.镜像孤独:“我”与陈二妹

身为小说中唯二被详细刻画描写的角色,郁达夫从他者即陈二妹的角度表现了“我”的形象。叙述者“我”在创作小说与漫游都市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远离了陈二妹这一人物,这不仅是距离上的远离,还包括在道德认知与情感体验上的远离。叙述者的同情与嘲讽,既有来自叙述者本身的自恋情绪,也有因陈二妹的纯洁使叙述者开始自怜与共情的因素。这种同情与嘲讽并存的叙事也使郁达夫成了女性主义的解构者与建构者。尽管小说的自传型叙事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者的发声,但从有限的叙述中,读者仍然可以发现作为参照的陈二妹与叙述者“我”反映的不同面向的孤独。

居住在贫民窟的“我”,自身的境况已经很不乐观,但却仍然可怜陈二妹,尽管此时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文人的感性从小说最初给监房所在地取名为寒士街就已体现,这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居住在监房的文人的可怜与同情,同时也带有自嘲的意味,认为自己空有知识却无处发挥,只能蜗居在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里与精神食粮一起受苦。当遇见二妹时,本以为她是与自己一样的可怜人,但实际上,两颗孤独的心也不尽然相似。“我”的孤独更多源自自身的感性和敏感,当二妹与自己寒暄交流,问自己看什么书时,“我”产生了羞愧之意,于是不着感情地回复自己没有看书,这样的做法倒像是为了掩饰眼前的困境。而二妹脸上并没有显示出这样的回答很奇怪的表情,仅仅是不理解。当得知“我”的过往时,二妹的脸上立马出现了孤寂的表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让她卸下了维持乐观的包袱,对“我”倾诉工厂的压迫以及父亲去世的悲痛。可见,陈二妹这一人物在现实面前依然选择负重而行,尽管工厂不公、家庭不幸,也未曾向命运低头,这一点与“我”的敏感心理是不一样的。

陈二妹的孤独来源于现实,她痛恨资本家的剥削,然而个人在内心的反抗也没什么用,她对生活妥协,但并未对自己妥协。而“我”却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当中变得麻木,对自己妥协,都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正是在对‘误读与‘不一样的强调中,‘我原本被自己忘却、模糊的知识分子身份渐渐明朗、清晰了起来”[3]。这两个人物从不同面向展现了自己的孤独,正因为情况不同,在近乎抱团取暖的相处下便产生了误会,“我”因逃避现实而选择闭门翻译让二妹误以为“我”与坏人为伍。这一误会的产生,让“我”看似从二妹的关心中得到了温暖,但在她离开后,“我”又陷入了迷茫、自嘲与无可奈何的情绪当中,带着这些情绪再次外出散步。都市漫游者此时转回迷茫、困惑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正是五四时期接受现代思想的青年人面对现实困境的写照。

二、孤独的救赎或现实的沉沦:漫游春夜的结局

小说结尾处,“我”将脱下的破棉袍穿上,在春光将尽的夜晚外出散步,街上的一切何尝不是现实困苦的映射。卖唱的异国少女、腐尸般的浮云,都显示出患有都市病的“我”在漫游城市的过程中“停留在疏离、无聊、挫折、恐惧之中”[4]。好像拿到稿费时的喜悦才在上一瞬间,此时又转为了落寞孤独。造成这一转变的根本原因自然不是陈二妹的误会,这一误会只是助推了“我”直视自己的逃避心理,而这一心理的存在才是情绪转变的根本原因。

“我”作为独居的知识分子,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关心,陈二妹的出现无疑给“我”带来了一束光。但文人的自尊心又让“我”隐入黑夜,穷困潦倒的现实仿佛在黑暗中便不复存在,当陈二妹在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下告诉自己有一封来信时“我”的态度又如初见一般,带着一股清高拒绝承认。两位人物的情感状态,恐怕连暧昧也算不上,若即若离的相处,无非是因为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又过着相似的悲苦生活,对未来都没有具体的规划,纵使有规划也逃不过现实的压迫,于是互相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但就是这样的感觉,最终在“我”的自尊心,又或者说是在强烈的自卑感的主導下破裂了,知识的不对等让双方的谈话不对等,陈二妹不懂“我”的工作,误以为“我”每天都能有产出,在这样的现实里,“我”唯一掌控的却不能及时变现的知识在现实面前算不上什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感觉窥见了光明,但这里的光明并非指从困境中解脱,而是“我”理解了现实,并接受了现实,放下清高之后直面这悲苦的现状,对陈二妹的幻想也破碎于现实当中,因为“我”是没有条件在此时此刻谈情说爱的。只不过在直面现状之后,“我”又开启了新一轮的逃避与沉沦,脱下新做的春袍换上破旧的棉袍的情节也印证了这一点。

所谓救赎,或许对任何一方都是一种悖论。对陈二妹而言,从邀请“我”吃东西到倾诉自身经历,最后因被工厂压迫加班而落下了两滴眼泪,她在“我”的面前的确是得到了情绪的释放,而这样的倾诉与她自身在心中对工厂的控诉一般无二,均改变不了现状。由于小说视角的受限,读者只能跟随“我”的视角观察陈二妹,“我”压抑在心中的苦闷有了倾诉的对象,而这一对象又愿意听她的意见进行戒烟,于是陈二妹欣喜地回去休息,但“我”依旧认为没有人能理解自己,自身的孤独寂寞也得不到排遣,在情感即将迸发时又被自己的理性抑制住了。

小说最后的心理描写从思考如何解决经济问题,感叹自己的境遇连陈二妹都不如,再到对自杀的回避并自认为志气还没有完全消磨尽,最后以自嘲为黄狗结束,层层递进的心理状态表现出“我”步步沉沦的情绪。但是,作为郁达夫笔下常见的男主人公形象,“我”的沉沦似乎只是短暂的,尽管目前不甘于现状却又无力改变,选择又一次隐匿在夜晚当中,但是“却没有怨恨与暴戾之气,他也并不安于小人物状态,虽然暂时消沉,但是有机会改变自己时是不会错过的”[5]。作者并没有借“我”之口表现出对在都市底层生活的失望,而是在消极中透露出一丝期待。这与大众给郁达夫打上的“颓废”标签不完全符合,小说既有情,也有礼,前者是作者借鉴日本与欧洲的颓废书写而来,后者则是作者出身传统儒家社会受到的影响。在夏志清看来,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写出了“自传式的主人公心肠仁慈,能够谨守儒家的礼教”[1]。第一人称自传体书写将角色心理活动展现在读者面前,也令读者感受到作者本人露骨的自白,他站在情感迸发即将沉沦的界线之内,选择用礼教消解孤独带来的欲望。

三、大约春光老透:郁达夫的现实主义创作

春天的夜晚,在古典诗词中常用“春宵”指代,这一词语往往带有情欲色彩,与此同时,郁达夫的创作以爱欲为主题的也较为多见,尤其以小说《沉沦》最为明显。而《春风沉醉的晚上》中,小说爱欲色彩淡化,对个体的孤独进行了剖析,正如小说中“我”的感慨:“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2]小说故事并不全然围绕春宵爱欲展开,郁达夫在这一故事中保持了注重自我内心感受的自传式抒情,但同时对现实景观以及社会百态的刻画占比增加,小说的现实主义基调明显增强了。

在第一次搬家后住的住所里,自由的监房里除了和“我”一样的无名文士之外,还有几位凶恶裁缝,第二次搬家遇到的房主人与破布、破铁器打交道,还会一个人自怨自艾。纵使这些描写是经由人物的主观认知得来的,但也不由得让人沉思,是怎样的原因造成了老百姓这样的情况,为何穷与恶会联系在一起。显然这与当时的社会情况息息相关。当“我”白天拿到稿费在街上阔步前行时,注意到自己与周围人的穿着差距,一番自惭形秽后选择将稿费用在衣着打扮上,看着四处华丽热闹的景象,“我”开始神游,但此时电车人员的骂声将“我”从幻想拉入了现实,卖衣服的店员也看不起“我”给出的价格。郁达夫在小说中通过对“我”在上海这个远东第一大城市周转漫游接触到的人事物的描写,将在时代变迁中人的现实之苦与人性之恶呈现出来,以此来控诉不平等,展现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心中普遍的理想主义与面对现实的迷茫困惑。

当时的社会存在不少生活在光明中但却心怀歧视的人,他们不愿意施舍善意给身在底层的“我”。此外,同样是在底层生活的人们,也不能同情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只有陈二妹尚未被社会的染缸浸染。这些现象的产生并不全然是社会的原因,人性的恶本就存在,借助外在环境发泄心中的恶比在艰苦环境中保持善良更容易。因此陈二妹的形象就显得更加“圣洁”,尽管她不够富裕,也没有“我”拥有的知识,但不妨碍她心存善意,向“我”分享面包并且劝导“我”戒烟,她甚至具有反抗意识。作者通过陈二妹的描写,展现了当时工厂底层员工的生活水平,郁达夫借“我”表现了他作为知识分子对底层人民的同情。与此同时,被陈二妹关心的“我”抑制住了接近的欲望,郁达夫借这一对贫困男女的形象也表现出其人道主义的关怀。

参考文献

[1]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 刘绍铭,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2]    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

[3]   王宇.在知识男性与乡村女性之间:启蒙叙事的一个支点——《在酒楼上》《春风沉醉的晚上》《二月》《迟桂花》的互文性阅读[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

[4]    孙志文.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M].陈永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5]    管兴平.《春风沉醉的晚上》与《杀人未遂》比较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4).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蒋欣蓉,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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