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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寒夜》看职业新女性的生存困境

2023-12-20陈雨燕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女性解放寒夜职业女性

[摘  要] 《寒夜》是巴金1946年底创作的长篇小说,讲述了小知识分子汪文宣与曾树生的婚姻悲剧。汪曾二人家庭生活巨变的重要原因是曾树生职业新女性的身份。巴金用曾树生银行行员的职业,展现出20世纪40年代重庆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和女性职场困境。本文通过深入解读曾树生这一形象及其背后蕴含的巴金的职业女性平等观,从文学想象和历史实践两个层面揭示职业女性的重重困境以及女性解放之艰难,以期帮助读者解读《寒夜》的多元化内涵。

[关键词] 《寒夜》 巴金  职业女性  女性解放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65-04

“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1]五四以降,在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下,知识分子试图打破中国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思想的枷锁,主张女性走出家庭,实现经济独立,达成女性解放。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指出:“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但能够为钱而卖掉。”[2]李大钊强调:“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随着经济状况变动。”[3]经济权的重要性被前置,职业女性角色成为一种普遍期待。随着20世纪20至30年代妇女职业运动的开展,女性已普遍参与到社会大多数领域中。然而,由于深入人心的父权观念和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加之国内政局的动荡,女子在求职和社会工作中的矛盾逐渐暴露出来。她们在职场上遭遇的性别歧视与性别竞争、人格蒙羞与家庭冲突等,显示了女性从幽闭的闺阁推门而出,却一脚陷入了另一重生存困境的现实。

巴金于1946年底创作的长篇小说《寒夜》可以很好映照出这种理想期待与现实困境的矛盾。小说塑造了一位職业新女性曾树生,她与丈夫汪文宣、婆婆汪母等人的矛盾真实反映了特殊时代背景下职业新女性撕裂的生命方式和悲剧性的情感体验。本是追求进步的职业新女性身份和观念却反而成了汪曾二人悲剧的重要推手,不得不令人反思妇女职业解放运动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艰难与反复。

一、战乱、父权、阶级:危机四伏的女性职场

“紧急警报发出后快半点钟了,天空里隐隐约约地响着飞机的声音,街上很静,没有一点亮光。”[4]《寒夜》开头这场并不太有危机感的空袭警报,揭示了一种常规化的危急状态。

作为战时陪都的重庆是日本陆海军航空部队战略无差别轰炸的首要目标。据不完全统计,在始于1938年2月,终于1943年8月的大轰炸中,日机轰炸重庆203次,出动飞机9166架次,投弹17812枚,炸死炸伤人员24004人(死亡11148人、重伤12856人),炸毁、焚毁房屋17452栋、37182间[5],直接经济损失近64亿(按1937年币值计算),还不包括国民政府的军事和企事业损失[6]。战争以日常化的形态入侵个体生活,成为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上方的一道无法摆脱的阴霾。具有强烈安定性与日常性的职业在战争情境下注定要受到严重搅扰。迫于战事,汪文宣和曾树生所在的公司多次传出要搬迁到兰州的消息。躲避战乱成了位高权重或门路发达者的“专权”,“小职员是跟不过去的”,更有大批女性在战乱下失去经济来源。特别是1942年后,许多企业工厂迫于战事倒闭或停工减产,一股空前规模的裁减、限制和禁用女职员的逆流愈演愈烈[7],不少女性在社会鼓吹“妇女回家”的论调中回归家庭。相比之下,曾树生是幸运的,她在一家名为大川银行的商业银行担任职员,中意树生的陈主任升调兰州做经理,希望树生能够陪同他到兰州去,她因此获得了调职通知书。

曾树生的调任并不是因为她的职场竞争力,而是因为她和主任陈奉光的关系,这种关系具有依附性。曾树生靠陈奉光帮忙,二者还搭伙做了点囤积、投机的生意,在经济上有密切的联系。曾树生与陈奉光的“纠葛”引起汪母的极大不满。尽管曾树生在职场中表现出的职业能力、交际能力超过了她的丈夫,可社会性别制度造成的歧视依然阻碍着女性的成长。借汪母之口,女性在职场遭受的冷眼显露无遗:“她们当花瓶的,不怕扣薪水。”“你不配她?明明是她不配你啊!说是在银行办公,却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状,又不是去做女招待,哪个晓得她一天办些什么公?”“这是我心甘情愿。无论如何,做一个老妈子,总比做一个花瓶好。”[4]这种来自女性本身的凝视和诋毁比起男性话语的歧视更有杀伤力。

职业女性被称为“花瓶”,始于20世纪30年代,最初用以形容南京政府机关的女职员,后指没有工作能力的女职员,她们热衷消费而不投入生产,注重化妆打扮而不在意工作,只能成为办公室中的装饰品。“花瓶”是传统观念对女性踏入职场的拒绝,是对女性能力的否定,体现了因性别角色及性别权力变化所产生的焦虑感[8]。男性排斥女性进入职场,不希望女性参加工作,认为增加了男性的竞争压力:“女人到工厂中去做工,一方面固可以增加家中的收入,但另一方面,则因为女人之入工厂,反容易使男人失业。”[9]女性本希望通过职业赢得尊重,却被异化为“花瓶”,职场上的女性遭受人格蒙羞。

曾树生并不十分乐意从事银行职员这一工作,她爱热闹、追求自由的天性和叛逆的性格与职场对女性的诸多限制格格不入。她说过:“说实话,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的了。”[4]她对这份“在银行里所做的工作并不重要,只需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说说笑笑,让主任、经理开心便算是尽了职责”的工作也时常苦恼着。可是,连汪文宣找工作都得托钟老问询,战时重庆在职妇女的职业活动十分艰难,即便进入了职场,也要面临着和男性同工不同酬、工作时间长、待遇差、地位低的诸多困境,未必会比大川银行的境遇要好,曾树生自然没有勇气放弃她的工作。

在大川银行里,曾树生无法通过银行职员的身份实现人生价值。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兴办教育的理想工作,不止一次对汪文宣提起:“你以为我高兴在银行里做那种事吗?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将来我还是要跟你一块儿做理想的工作,帮忙你(汪文宣)办教育。”[4]而在战时环境中,为了解决生活困境,不愿吃苦的曾树生只能在职场中扮演“花瓶”的角色,职业理想因此破灭。她在“希望与幻灭”的苦闷与牢骚中维持现状,造成人格某种程度的异化。曾树生的矛盾代表了彼时知识女性的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在时代观念与社会背景无法形成平等的职场环境时,女性无法凭借自身的能力在职场中获得真正的自由,只能在理想与现实之中苦苦挣扎,反过来又加剧了职场性别歧视和“花瓶”的刻板印象。

二、希望、失望、绝望:职业作为家庭矛盾的催化剂

婆媳矛盾是常见的家庭矛盾,亦是现代文学长久书写的母题。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曾树生不可能安于家中伺候婆母、相夫教子,特别是进入职场后,随着社会接触面的逐渐扩大,原本的家庭已无法束缚她。曾树生有宽广的社交圈子,时常外出交际应酬,打扮时髦,跳舞、看戏、打纸牌、哼西洋曲子,精致的外表显露着饱满的生命力,是现代都市摩登女郎的典型。

上述种种都令汪母感到无法接受。尽管汪母也接受过教育,但这位时常在外应酬、“抛头露面”的媳妇,和她理想中的贤妻形象大相径庭,她骨子里认同女人的天职就是在家里侍奉婆婆、丈夫和孩子,试图恢复旧日婆母在家中的威严,对树生职业的不屑成了她表达不满的借口:“我做媳妇的时候哪里敢像她这样!儿子都快成人了,还要假装小姐,在外面胡闹,亏她还是大学毕业,学教育的!”[4]虽然汪母贬低树生的职业,却离不开树生薪资的支持。曾树生负担着家庭的日常开支,房子也是靠树生的钱和社会关系,加上汪文宣对妻子的喜爱,不愿与树生离婚,守寡多年的汪母潜意识中的恋子情结使其将所有爱意倾注在唯一的儿子汪文宣身上,对分享儿子情感空间的媳妇有天然敌意,就将隐隐的妒意和无法达成权威的愤怒转移至挑拨二人的关系上。面对婆婆的百般刻薄刁难,掌握一定经济权与自主性的曾树生绝不会遵循三从四德的传统戒律忍气吞声,而是保持着针锋相对的抗争姿态,从而加剧了家庭矛盾。

在这场婆媳纠纷中,软弱的丈夫与他“和事佬”的脾性酿成了更严重的后果。汪文宣和妻子吵架后徘徊街头,欲找妻子和好又在银行门口不敢进去,甚至看到妻子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散步时,也不敢迎着他们走去,可见其胆怯与优柔寡断,自然不可能在婆媳争吵时站出来果断地理解和爱护妻子。对于曾树生而言,如果只是家庭的拮据、物质的不优渥,她尚可以为了家庭与追求的生活忍受在银行当“花瓶”,但失去温暖的家庭渐渐成了一座使生命憔悴的监牢,磨损她的生命,围困她的精神,她在失望中不断质疑:“这种生活究竟给了我什么呢?我得到什么满足么?”[4]最后,她在摇摆不定中坚定了拯救自我的想法:“我还年轻,我的生命力还很旺盛。我不能跟着你们过刻板似的单调日子,我不能在那种单调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我的生命。我爱动、爱热闹,我需要过热情的生活。”[4]她最终抛弃了家庭,跟随陈主任远走兰州。

曾树生本质上是自私的。作为现代都市女性,她热爱装扮、有消费欲求,这样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而成为一个“花瓶”恰能带来这舒适的一切,她从来就不曾为改变现状进行过斗争,也没有勇气为了人格独立打破僵局。她不同于《火》三部曲中的冯文淑,后者在抗战中到医院看护伤员,投身抗日宣传活动,不惧危险和好友奔赴前线参加战地服务团。曾树生没有革命信念,说到底她追求的是个人的享乐。她写信给她丈夫说:“我……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4]这里的自由是空虚的物质自由。如果说《倾城之恋》中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一个自私的女人”白流苏和“一个自私的男人”范柳原,那么重庆的岌岌可危则将自私的曾树生和自私的陈奉光紧紧捆在了兰州,她很可能答应陈奉光的要求同他结婚,但即使结了婚,她仍然是一个“花瓶”,陈奉光和范柳原一样不会真心长久地爱她,她亦和白流苏一样会为追求稳定的经济来源而结婚。而“对于三十四岁的曾树生来说,年老色衰的日子已经不太远了”[4],这也意味着她这个“花瓶”即将过时。接受现代教育并有工作的曾树生和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的白流苏归宿并无太大不同,现代妇女解放运动在强大的传统势力和动乱的年代里给了女性如泡沫般的希望却又难以真正落实,这便是职业女性的幻想所带来的悲剧。

三、寻路、问路、探路:巴金的职业女性平等观

1944年冬天桂林沦陷时,巴金在重庆国民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楼下的一间小屋里开始写《寒夜》。尽管这种对家庭题材的创作并非某一现实原型的艺术化,但巴金仍吸收借鉴了身边不少“小人小事”的影响。巴金自言“在作品中生活”,小说中的许多细节均是生活的真实复刻,这种真實性使得小说从背景勾勒到人物形象塑造都具有发人深思的力量。

巴金秉持着深厚诚挚的“爱人类”思想,基于人道主义立场和对人类整体性生命的关爱体认,平等对待树生这样的职业女性,认为女性首先应该和男性一样,享有同等的自由与个性,故而他希望唤醒女性内在的自我意识,从而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心理。然而,这种对等似乎是一种空想。曾树生作为职业女性,虽然在家中赢得了一定话语权,但依然面临家庭矛盾频发、职场价值缺失这样内外交困的处境。对家庭失望后,曾树生借由职业开启了自救之路,然而这场自救不过是搁置与延宕了现实矛盾。离开家庭后,她内心深处对汪文宣感到不舍,依然写信同他保持联络,职业上也不过是从“重庆花瓶”转身成了“兰州花瓶”。继“激流三部曲”中关注被迫沦为封建礼教制度下牺牲品的女性后,《寒夜》继续向前迈进,探讨的是女性走出家庭后如何在社会立足的问题。

巴金已然意识到这种问题并不能以女性获得经济权的方式简单处理,一如鲁迅所言:“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这绝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2]因此,曾树生无法抵达真正的解放之路,从《寒夜》的结尾中可见一斑:她回到重庆,到故居寻找汪文宣,却得知汪文宣离世、汪母带着小宣不知所踪的消息。“她的鼻头酸痛,悔恨的情绪扭绞着她的心。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4]这些消息太过沉重,在茫茫夜色中,“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4],然而她恐怕再也得不到温暖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在社会观念与制度未曾真正改变前,无论是瑞珏式的顺从、鸣凤式的反抗,还是曾树生式的挣扎,都无法摆脱被奴役的命运。

至于如何解放,巴金将出路指向了革命。《寒夜》此前的小说中,女性得到救赎的方法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革命:《灭亡》中的李静淑、《新生》中的张文珠、《电》中的李佩珠……借由这批女性的人生道路,巴金揭示了女性个体解放与社会解放间的重要关联性,将一种革命理想主义式的写作自觉贯彻在行文之中。“走向革命”在当时成了一批探询女性出路的知识分子的共识。在战时的特殊年代,革命话语总是与女性话语相连,但巴金并不仅仅停留在革命理想状态中,而是兼顾现实的复杂性,让女性真正地回到现实、面对现实,这种观念体现在《寒夜》中便是将笔触更多地伸向女性生存的真实境遇。在革命代表的“希望”与现实泥潭的“绝望”中,或许巴金本人也未能清晰地设想出一条女性解放发展之路,但这一思考路径本身已经给予了人们诸多启发与思考。

四、结语

《寒夜》中汪曾二人的情感破灭有诸多原因,女性职业问题在其中十分关键,最终导致了两人的悲剧。通过塑造在职场与家庭中两难的曾树生这一文学形象,巴金表现了妇女在职场的不公待遇,读者也能从文本中发现他的职业女性平等观。对妇女的职场歧视并非20世纪40年代的独有现象,21世纪以来,在利益驱动的都市职场中,资本异化和性别权力依然在阻碍着女性发展。如何形成促进女性解放的职场性别观念、分工合作机制和社会氛围,今天仍是人们需要重视并进一步探索的问题。在此意义上,《寒夜》从文学想象层面贴近女性职业解放问题,指引人们联系历史实践进行深入思考,或许能够为当下深化女性解放运动提供线索与启发。

参考文献

[1]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4]    巴金.寒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   重庆人民防空办公室.重庆防空志[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6]    潘洵,杨光彦.论重庆大轰炸[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6).

[7]   何黎萍.抗日战争时期国统区妇女职业活动研究[J].妇女研究论丛,2006(1).

[8]    桂涛.“花瓶”:20世纪30年代职业女性的形象及其语境[J].妇女研究论丛,2011(6).

[9]     鲍祖宣.同工同给与同工异给[J].女子月刊,1936(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陈雨燕,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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