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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的守望与“抽象的抒情”※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沈从文的精神历程与创作

2023-12-20赵学勇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9期
关键词:有情全集沈从文

于 敏 赵学勇

内容提要: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代巨变中,经历了精神阵痛的沈从文与自己挚爱的文学告别。“告别”却是异常艰难的:为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他由衷地改造自身,却无法在精神深处抛却自由主义的文学立场;他专注“有情”的文学,却因生命理念的差异与底层生活的距离难以书写“静与动”兼容的时代图景。同时,沈从文又表达了自己长期以来被压抑的精神心绪及其难以割舍的对于文学的生命体验和悟思,以“抽象的抒情”文字释放出郁积多年又难于付诸创作实践的对于文学本质的沉思,也再一次传递出作家创作生命的枯竭和对于文学的恋恋不舍。如果说现代中国文坛从此失去了一位极富才情的抒情作家,那么文化界却多了一位举世瞩目的中国学者。

一 时代变迁中的文学守望

1950年代初,沈从文迫于外界形势的变化,又无力于自身精神的解脱,怀着难以言表的心灵的创伤,放弃了文学创作。其心理因素是多方面的:首先,左翼文学阵营对沈从文的歧见由来已久,在一个即将被左翼文学统治的时代,沈从文放弃文学并不再与左翼阵营发生对抗和冲突,固然是明智的。因为在他看来,他的写作已经不入这个巨变的时代,“湘西世界”已经成为过去。其次,就沈从文创作的自身因素来看,他似乎已经写尽了那些所谓的“现实”与“梦境”,完成了一个“乡下人”文学创作的生命之路,“对于沈从文自己来说,这一转身倒可能是顺势而为、未必遗憾的选择”1解志熙:《文学的“诗与真”——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页。。这也可以从沈从文1940年代以后每况愈下的创作趋向中看出端倪。最后,既然文坛已经难以容留,活下去和如何活下去就成了沈从文心理冲突的集中体现,“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2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页。

看得出来,沈从文要努力从精神痛苦中挣脱出来,尝试走学术研究之路,力图创造不同于文学创作的另一种形式的文化成果。1950年初春,他被历史博物馆安排去革命大学学习,这无疑是他认识新时代的第一步。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形象地描述了“革大”学习的情景:“学习半年,由于政治水平过低,和老少同学比,事事都显得十分落后,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又不会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等群的生活上走走群众路线,打成一片。换言之,也就是毫无进步表现。……学习既大部分时间都用到空谈上,所以学实践,别的事既作不了,也无可作,我就只有打扫打扫茅房尿池,可说是在学习为人民服务。”3沈从文:《复萧离,19500802革命大学》,《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71页。

沈从文这个“书生”难以在短期内彻底摆脱其看人论世的一贯姿态,他对新环境的初步认识是敏锐而中肯的。但也不可否认,“革大”学习让沈从文有了一些触及灵魂的想法,进一步剖析自己:“由于缺少对政治和文学联系有深一层认识,我的阶级立场自始即是模糊的。……于是成了伪自由主义者群的一个装璜工具……而我也即在这个位置上胡写了二十年。……而新世界又应当是什么,我更缺少明确概念。对现实政治,因掌握不住问题,只觉得社会革命去成熟条件还远,且可能方式有问题。……作品的无原则性和阶级立场,是显而易见的。”4沈从文:《我的学习》,《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366~367页。

革命大学的这份“学习总结”,对于沈从文来说是发自肺腑的,也是深刻的,说明这个曾经的“伪自由主义者”将换骨改造自己,极力融入新的社会。他还认识到,在向现实学习中,要“坚持立场观点、掌握方法对于新国家的重造,对于人民在教育下的觉醒与解放,具有何等重要意义”,进而表示要“重新进入人民队伍”,作为“小学生第一课的开端”。1沈从文:《我的学习》,《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370页。这个心理的转变实在来得急促而顿然,他试图以“阶级”的观点看待现实世界,以“政治”的立场和方法,重新认识“新国家的重造”,这对于沈从文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救赎。如果把沈从文对于自己思想的初步“清算”和对“政治”以及新中国的认识放在当时“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语境中来看,是相当坦诚且符合自己的思想实际的,他的希望也是真挚而美好的。

“革大”学习后,沈从文回到历史博物馆工作,不到半年,又被安排去参加土改运动。此前,他在给一位青年记者的信里说:“我拟在十月中旬去参加土改,跟人民学习几个月。……明白人民如何处理历史中这个大事情,如何生长,如何生产。……进而学忘我,来学习为人民服务。”2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19510902北京》,《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19~120页。看来,参加土改的想法他早已有了。1951年10月,沈从文选择去四川内江参加农村土地改革运动,一方面是学习现实,另一方面也是寻找素材,力图找回自己业已失去了的写作愿望,“从这个历史大变中学习靠拢人民……得到一种新的勇气……再用笔,写一两本新的时代新的人民作品,补一补二十年来关在书房中胡写之失”3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025北京》,《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21页。。他还声言要以赵树理的方式“写出更多的李有才”4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28华源轮·汉口》,《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26页。来,反复表示:“一定要为你们用四川土改事写些东西,和《李有才板话》一样的来为人民翻身好好服点务!”5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31(2)华源轮·宜昌》,《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34页。

在四川的三个多月,沈从文的家书数量之多令人吃惊。他在给夫人的信中情不自禁地写道:“这么学习下去,三个月结果,大致可以写一厚本五十个川行散记故事。”6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08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56页。内江之行激发了沈从文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怀着一个小学生看世界的心情来认识和了解新中国的土改运动。在内江,他看到了人民群众新的精神面貌,感受到人民在新的社会变动中的巨大热情,体察乡民们静默的生命形式与喜怒哀乐,多次表达要为他们重新拿起笔。

沈从文一方面被社会大变革中人民群众的积极参与热情所感染,想用自己的笔记录下这一伟大时代的变革;另一方面,又感叹许多文艺工作者无法真正了解土改运动和人民群众的精神面貌。在内江期间,他读毛选,看加里宁,览《人民日报》,关心时事趋向,注视文坛现状,感慨报纸上的记录根本没有所见到的深刻,小说创作也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平。内江的所见所闻,使他一定程度上认同了文学创作要为工农兵服务,要描写他们的生活。他反复说:“背景中的雄秀和人事对照,使人事在这个背景中进行,一定会完全成功的。写土改也得要有一个自然背景!”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11101华源轮·巫山》,《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39页。“用把人事的变动,历史的变动,安置到一个特别平静的自然背景中,景物与人事一错综,更是容易动人也。”2沈从文:《致金野,19511202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97页。

这时的沈从文在信中多次表达这样的文学观念,不由得让人多有回味。以《边城》为代表的最具沈从文韵致的系列小说的创制,都是在自然风光中凸显人事,在“动”与“静”的融合中体现其特有的叙事样式,亦即在静谧的自然背景中衬托鲜活的人物形象、生活样态和生命形式。

但是,沈从文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文学追求与当时文坛主流观念相抵触。在他看来,“真正农民文学的兴起,可能和小资产阶级文学有个基本不同,即只有故事,绝无风景背景的动人描写。因为自然景物的爱好,实在不是农民情感。也不是工人情感,只是小资情感。将来的新兴农民小说,可能只写故事,不写背景”3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226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46页。。沈从文的小说中,一定要有和人事相应的自然环境的描写,而新兴文学只要故事,不要求背景描写。“小说创造之不同于其他,也就在此。要生命中一种燃烧般的情绪集中……将个人生命努力转移到另一种形式里去,而十分生动的存在。”4沈从文:《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19511212-16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27页。沈从文认为小说创作需要的不仅是故事,还需要作者投入真诚的情感。小说创作是作者情感郁积之后的一种宣泄和升华,是创作者的“情绪的体操”1沈从文:《情绪的体操》,《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218页。。作家将自己的感情和生命体验投射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人物是作者的代言。这不但道出了沈从文所持守的创作观念与时代的“距离”,也预示着他希望要以“李有才板话”式的叙事来融于时代,力图改变自己创作的“原色”,追求潮流写作的不可能实现。

二 “有情”的独钓者

对于思绪敏感的沈从文来说,即使是在土改运动中,他观察生活的角度也有别于他人。他在给夫人张兆和及儿子的信中总是提到这样一件趣事:

几天前,到一个山顶砦子里去,在一个孤立的四围是绝壁悬崖的山顶上,且见到一个老头子在小水塘中钓鱼……这个砦子只十多户人家,也有许多会在开,男女日夜都开会,这个老人却像是和这个动荡的社会完全不相关,在山顶上钓鱼,多奇怪!2沈从文:《致沈虎雏,19511216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36页。

这是沈从文惯有的观察物事和思考问题的表达方式,它所透露和表白的是,在这样一个历史喧哗的大变动中,竟然还能有一个不为周围环境所动而专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孤钓老者。这不仅折射出他落寞孤寂的心境,对于“安静”的偏爱也唤醒了他隐于心间多年的对于“自由”的向往。沈从文本来就亲近自然,喜欢在自然环境中遐思幻想,当独处山顶砦子再次融入大自然的怀抱时,难免会在现实和自然的比较中进一步思考究竟哪种生命存在方式是可取的、合理的。垂钓老者的不为“动”而“静”的行为方式,使他再也遮掩不住内心深处对这种生命样态的慕往之情,他希冀从这位老者身上效仿一些东西,体悟一种为人处世的哲学。不难看出,沈从文这个时候仍然是游离于时代之外的。

对这种“自由垂钓”的向往与追求一直隐藏在沈从文的内心深处。1957年4月12日,他参加全国政协安排的视察活动,借机在上海度过了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上海外滩的外白渡桥和黄浦江热闹非凡,洋溢着一派节日的喜庆景象,到处是庆祝的队伍。沈从文却把目光聚焦在黄浦江中一只艒艒船上——他画了三幅速写,画面都是从住处窗口望外所见到的景致,每幅画的下面也都有相应的文字描述:

第一幅,五一节五点半外白渡桥所见: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桥上走着红旗队伍。艒艒船还在睡着,和小婴孩睡在摇篮中,听着母亲唱摇篮曲一样,声音越高越安静,因为知道妈妈在身边。

第二幅,六点钟所见:艒艒船还在做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总而言之不醒。)

第三幅,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70502上海》,《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77~178页。

沈从文的速写和所附文字呈现的是一种“热闹”中的孤独,是“热闹”和“安静”的鲜明对比。这三幅速写不妨看作他内在心理的外化反映。如果将沈从文看作艒艒船中的那个人,那么就可以认为他选择和时代相处的方式是不参与外界的任何事情,沉浸于自己的追求之中。当天晚上,在给张兆和的信中,沈从文仍然在思考着艒艒船,他的心情难以平静,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艒艒船是远离时代的,它能经得住大风大浪的侵袭。其实,沈从文是给自己一个早已潜存的心理暗示,找一种慰藉的精神支持。同时也透露出一种心理讯息——沈从文固有的对独立精神的追求并没有改变。“独钓者”的孤寂存在,艒艒船上老者的生活方式,都在暗示或昭显沈从文以后的人生境况,他是不由自主地要守望这“热闹中的孤独”,固守独立自由、不与世俗同流的人格精神。

此期,沈从文总是翻阅《史记》列传选本,引发了一系列的思考和感慨。他将中国历史文化分为“有情”和“事功”两种传统,认为代表“事功”的是历史上的管仲、窦婴、张良、萧何、卫青、霍去病等政治家和将军,代表“有情”的是屈原、贾谊、杜甫、曹雪芹等文人。他着力探讨了这两类人在文化性格间的关系,认为:“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1沈从文:《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19520125左右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17~318、318、319页。在沈从文看来,“有情”和“事功”在多数情况下是彼此矛盾的,而更打动沈从文内心的是文人的“有情”。他喜欢《史记》并不单单是因为表现手法,更深受司马迁为人为文的人格染化。“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2沈从文:《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19520125左右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17~318、318、319页。他认为“年表”诸书为“事功”,只要掌握材料便可以写作出来,而“列传”却需要一种态度,这种态度的养成和作者的生命经历有着莫大的联系,“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3沈从文:《致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19520125左右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17~318、318、319页。。

纵观沈从文的创作道路,他所追求的文学境界就是“有情”的文学,是文学的生命“至情”所在。沈从文为何在这个时候通过对历史文化的认识谈论“事功”和“有情”呢?现在看来,他的思考绝不是无端而起的,而是表达自己思想困境的一种方式。在当时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大力倡导“事功”的文化语境中,“有情”已经成为无用的不合时宜的东西,因为“有情”是属于个人性的,它与激情洋溢的“集体”狂欢年代格格不入。但沈从文也意识到:“国家在崭新情况中发展……有情的长处与事功的好处,将一致成为促进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再无丝毫龃龉。”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20129(2)内江》,《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35~336页。这也不妨看作一种困惑中的“清醒”。难得的是,沈从文在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社会片面追求“事功”的限制性,坚信经过错误的洗礼,人们最终能体认到“有情”的作用。沈从文通过阅读《史记》感悟司马迁坎坷的一生及其作品蕴含的“有情”和“爱”,不舍弃文学本质思考的执着信念值得重视。

川行土改期间,沈从文能敏感地注意到一个自由的垂钓者,并且在夜读《史记》中提出“有情”的文学传统的意义,可见真正能让他有会于心、引起共鸣的还是饱含自由及“有情”的文学精神。他推崇的是屈原、司马迁、杜甫、曹雪芹、鲁迅等伟大作家因对人生和存在有着相当深入的生命体验后创作的作品。在时代的潮流中,沈从文甘做艒艒船上的独钓老者,自顾自“捞虾子”,而那“捞虾子”就是沈从文此后多年用力最勤的文物研究,他在研究文物的过程中除实物考证外,充分运用的是自己的想象和联想,体味的是文物背后呈现的人文精神。汪曾祺曾将师者沈从文的文物研究戏为“抒情考古学”,他“面对文物,既是学者,也是诗人”。1汪曾祺:《抒情考古学》,《北京晚报》1994年7月14日。这是再贴切不过的。

沈从文的文物研究和他的文学创作于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沈从文对文物同样“有情”,他认为“物和人事”是相通的,可以从文物中看到普通平凡的生命,还有那从中映衬出的不同人格精神,这与他文学世界里的人是相通的。沈从文通过件件文物的清理就能体会到制作者融会于作品中的勤劳、智慧、愿望、真挚、热情,并将自己在创作中执于表现普通人物的感情转移到文物研究之中,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内心的缺憾,同时也满足了自由创作的意愿和追求。若干年后,沈从文回忆自己的文物研究工作时说:

一般人总认为,一个人进了历史博物馆,那就算完了。可是一深入工作,就会明白历史博物馆是一座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宝库。馆内各种文物却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按规定,当时历史博物馆不许生火,冬天,摄氏零下二十八度,我就穿件大棉袄,在灰尘扑扑的文物仓库里登记、抄录、鉴定、研究,常常到了下班时间也不觉得,被工作人员反锁在仓库里也不知道。仅五十年代初期,由我经手过目的瓷器、铜器、玉器、漆器、绘画、家具、钱币、绸缎、地毯等文物,就不下一百万件。我一面学习,一面就担任讲解员。我先后接待、交谈过的一般或特殊观众,总计下来,可能达二三十万人次。这真可说是给了我向社会学习一种很好机会。2贾树枚:《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访著名文学家、古文物学家沈从文》,《光明日报》1980年11月7日。

正是在这种“有情”的精神投射中,沈从文不断地在文物研究中践行着“在破碎中黏合自己”3吴立昌:《人性的治疗者:沈从文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71页。的诺言,编撰了《唐宋铜镜》《中国丝绸图案》《明锦》《战国漆器》《龙凤艺术》及后来产生世界影响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著作,为当代中国的物质文化史研究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三 “抽象的抒情”

1950年代末,沈从文在《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中写道:“‘跛者不忘履’这是一句中国老话,意思是这个人本来如果会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时,在梦中或日常生活中,还是会常常要想起过去一时健步如飞的情形,且乐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试图恢复他的本来。”1沈从文:《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424页。这表明沈从文的文学之心并没有消隐,他希望能在“新的努力中”,恢复创作的“本来”,再一次表白了他对文学创作的挚爱。但由于自身对新时代的陌生与难以适应,对文学的自由理想的持守与时代语境的不统一,他的努力最终告以失败。

这种努力的“失败”可明显地从他在1950年代初期的创作中窥其一斑。其中,《老同志》2初稿写于1950年作者在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期间,是自1949年病后,为恢复用笔能力而作的一次努力。离开“革大”后,作者又曾多次修改,并于1951年冬带到川南内江地区参加土改。从保存下来的手稿看,注明1951年11月12日的第四稿和1952年1月14日的第七稿比较完整。本文依据的是第七稿。是一个七易其稿的短篇小说,但这篇作品却没有吸引人的性格刻画和情节铺叙。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年纪五十七岁,身材瘦而高,头大额角宽,下巴尖长。有一双茧节多筋真正劳动人民的大手”的炊事员。沈从文不厌其烦地赘述这位“老同志”的前后身世,并将其行为上升到“榜样”的高度,“用一个新国家主人翁态度,长年不变的为在改造中的知识分子学习示范”3沈从文:《老同志》,《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473、477~478页。。特别是作品结尾处,告诫人们要以“老同志”的“伟大的劳动道德品质……把时代推进”4沈从文:《老同志》,《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473、477~478页。。这和沈从文一贯的叙事风格是多么不相称啊!沈从文多次表白自己要描写翻身农民,为他们创作“更多的李有才”5沈从文:《致沈龙朱、沈虎雏,19511028华源轮·汉口》,《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26页。,但当他一旦着笔时,其想象中的翻身农民形象不仅是干巴巴的,且有着迎合时代的意味。他不得不考虑劳动群众的接受水平,用大段时代流行语来宣教,而这对于和时代有着相当隔膜,又不熟悉自己生活领域的沈从文来说,显然是勉为其难了。

另一篇《中队部——川南土改杂记一》,名曰“杂记”,实际上是一个短篇,约五千来字,讲述驻守在中队部的一名土改干部向上级的七次电话汇报工作。全篇用口语化语言娓娓道来,让人觉得很亲切。作者介绍驻地情况时,花了较多笔墨写自然环境;汇报住户的阶级成分时,写到老夫妇对骂,很有画面感;家畜养殖写得甚是惹人喜爱。在这个短篇中,沈从文写出了他所谓的自然环境的“静”,那么所谓历史的“动”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我们看到,他是以一种乐观的态度将“动”一带而过,那些肯定性语句诸如:“上级决定是对的。……事情大家做,容易办。困难?不什么困难的。有办法,放心,保证到时完成!”这种简捷的“汇报语”又无疑过于单调化了当时基层工作的复杂性。

写这两篇作品时,沈从文的心态是不一样的。《老同志》本来是要赞美“老同志”的,但是由于自己仍在恢复用笔期,种种因素导致作品掺杂了诸多的解释与说教,与其一贯风格很不相称。尽管在创作《中队部——川南土改杂记一》时,沈从文试图体现自己所长,写出历史的“动”和自然环境的“静”的融合,但由于他对“动”的观察与理解实在过于肤浅,很难抵达历史深处。

这一时期,沈从文多次表达自己写作能力的恢复:“简直下笔如有神,头脑似乎又恢复了写《月下小景》时代,情形和近几年全不相同了。如一年有一半时间这么来使用,不知有多少东西可以写出!”1沈从文:《致张兆和,19570813青岛》,《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85页。但是却也另有说法,“在写作上也还有些空洞自大处。……一点驾驭文字的长处……已经早已衰退消失了”2沈从文:《复沈云麓,19570822青岛》,《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96页。,“批评一来,受不了”3沈从文:《复沈云麓,19571103北京》,《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220页。。究竟哪种说法靠得住呢?看来是后者。1958年6月,沈从文参加了文联组织的访问十三陵水库的第三次活动,随后他被安排到北京市郊八大处的长安寺,按照访问要求来写作纪实散文《管木料场的几个青年》,其间他给张兆和的信中说,“目下写作方法似乎缚住了手中这只笔,不大好使用。……读者和编者要求支配作者向浅处写,一时还不能习惯”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806(1)八大处》,《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243~244页。。显然,沈从文对于自己熟悉和习惯的小说、散文创作已经相当生疏,更何况要求他紧随时代潮流,以当时流行的观念而创作,显然是难以做到的。

同期,沈从文再提写小说,“试就三姐家堂兄鼎和一生发展,写大地主家庭腐败、分解和大革命后种种。……本领有限,工具已旧,现在人乐意要一点浪漫夸张叙述法,我就不会”1沈从文:《复沈云麓,19600428北京》,《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06~407页。。又道:“近来写作不比过去,批评来自各方面,要求不一致,又常有变动,怕错误似乎是共通心理,这也是好些作家都不再写小说原因。”2沈从文:《致沈云麓,19600918北京》,《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465页。从这些话可再次看出沈从文其时写作的矛盾心境及对于自己写作方法的游离不定,也能感觉到他对于自由文学创作的怀恋,对当时文坛气候的心有余悸。

值得注意的是,此期间,沈从文写了一篇重要的文论随笔《抽象的抒情》。现在看来,这更像作家文学感悟式的“独语”,不仅是沈从文对自己文学生涯的一次“抽象”总结,也是他对于文艺本质的诗性表达:

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处,和求个体及群体生存一样,都必然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对这种成熟良好生命毁灭的不屈、感慨或分析)。文学艺术本身也因之不断的在发展,变化,矛盾和毁灭。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内或想象以外的新生,也即是艺术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识的追求。3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527~528页。

这篇文章尽管没有完成,但仍不失为颇有见地的文学“随想录”,它以沈从文惯有的言说方式,表达了自己长期以来被压抑的心绪以及难以割舍的对于文学的深层领悟与热爱,释放出沈从文对于文学本质的思考,也再一次传递出一个现代中国作家创作生命的枯竭和对于文学的恋恋不舍。之后的沈从文将他的文学追求永远留在了“抽象的抒情”之中,和属于他的文学时代一同逝去。

“抽象的抒情”——预示着沈从文文学创作的终结。之后,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文物研究中去。“文革”爆发后,沈从文下放到湖北咸宁的干校,1971年6月8日,他给身处河北磁县的表侄黄永玉的信,竟然是一封八千余字的小说《来的是谁?》。这可以说是沈从文的最后一篇作品,三十多年后于2007年1月发表在《吉首大学学报》上,其格调与其原来的抒情风格截然不同。有学者考释作品的远因是“一份深厚的亲情积淀”,近因是“文革期间下放咸宁双溪乡下的孤寂心情”。1刘一友:《孤寂中的思亲奏鸣——读〈来的是谁?〉》,《吉首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但从沈从文的创作之路来看,会有另一番发现。《来的是谁?》仅是他谋划创作“家族史兼地方史”的一个“楔子”,后续的部分并未创作出来。小说故事极简单:一个从南方来的小老头到北京寻找一位叫张永玉的亲戚,找到住址因姓氏对不上,被妮妮误认为是骗子,他无奈只好乘火车返回。大家争论无法确定那个小老头是谁,但又怀疑是去世的爷爷,赶到车站寻找无果。小说反复提到妮妮因出演《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而受到影响,脑子里紧绷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整个故事让人觉得有些离奇而混沌。

这篇小说带有“幻觉”色彩,且采用的是章回体。可以感觉到,沈从文的文学生命的确已经走到了尽头。有人认为,沈从文放弃文学创作的原因主要是“他擅长的带有牧歌情调的文体,难以适应‘时代的抒情’的‘革命史诗’文体”2王鹏程:《沈从文的文体困境——从新近发现的长篇残稿〈来的是谁?〉谈起》,《湘潭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诚然,沈从文在1940年代就尝试要开创新的文体,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越过《边城》这座高峰,那种创作上的“秋天的感觉”3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13页。日甚强烈。而时代的浪潮,又将一个信奉自由主义的浪漫抒情作家推向了难以适应的新的文化环境之中,加之他执拗地追求创作自由以及远离政治的个性气质,在痛苦挣扎中最终放弃文学创作,陷于“抽象的抒情”甚或“抒情的抽象”之中。而独自“在百丈高楼一切现代化的某一间小小房子里……读荷马或庄子,得到极大的快乐,极多的启发”4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528页。的精神慰藉式的个人写照,不妨看作是沈从文始终难以释怀的文学情愫的表征,是他对于文学精神之于人的生命浸染的深切领悟,这将始终留存在沈从文的生命深处,让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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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愿你2020有情有钱没病没灾不后悔
落红有情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上海人民出版社 章太炎全集
笔,是有情的
微博评书:沈从文家书
沈从文小说开头艺术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