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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以来“口语诗”概念之探讨※

2023-12-20王昌忠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9期
关键词:新诗诗学命名

王昌忠

内容提要:“口语诗”概念在1980年代后期出场于中国诗学视野并沿用至今,是指肇始于新生代诗潮、横贯1990年代并绵延至新世纪以来的一种诗歌形态。“口语诗”是具有历史语境性和现实针对性的概念,其诗学内涵关涉“口语诗”中的“口语”所指,“口语”“诗”“口语诗”的意义关系,以及“口语诗”所指向的意义维度和各个意义维度的辩证统一、有机融合关系。对“口语诗”概念阐释的无力,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新诗诗学建设和“口语诗”话语实践存在的不足。

口语诗或者说诗歌的口语写作,即是用口语写作的诗歌文本,或者采用口语进行的诗歌写作行为。如果不对“口语”作过于狭隘的极端化认定,口语诗或诗歌的口语写作在古今中外都普遍存在。在中国新诗版图上,口语诗更是比比皆是。以胡适《尝试集》诗歌为代表的早期白话诗是口语诗,服务和配合现实政治的无产阶级革命诗歌、抗战诗歌和新中国成立后的颂歌、战歌中的大量诗歌是口语诗,就是注重或兼顾诗艺的许多诗歌类型中的一些诗歌作品,如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的《假如我是一朵雪花》《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等,如食指的地下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如朦胧诗中北岛的《宣告》、顾城的《一代人》等,也可划归口语诗范畴。对于上述诗歌话语形态,无论是诗歌写作者自身还是当时和以后的批评家、理论家都没有名之以“口语诗”。就是说,尽管这些诗歌运用的是一般意义的口语,但人们却是用“白话”“大众语”“俗语”等而不是用“口语”划定、称呼如是语言的。“口语诗”概念在1980年代后期出场于中国诗学视野中。在此后的1990年代直至新世纪,“口语诗”概念运用得越来越普遍,成为指认诗歌现场口语诗歌的关键词、核心概念。这说明“口语诗”概念是特定历史语境的产物,有着明确、清晰的现实具体性、针对性。作为诗学概念的“口语诗”概念有其特殊的概念属性、提出背景;同时,“口语诗”概念有其特定的内涵指涉,也有其特定的投放对象。

一 “口语诗”的概念属性

作为概念的“口语诗”,其命名的角度是诗歌运用的语言的特定形态,其外在和表面意义是从语言形态上认定、指称诗歌,从而使口语诗区隔于非口语诗,如书面语诗歌、欧化语诗歌、文言诗歌等。在关于诗歌的概念中,大多数都指涉那些被命名的诗歌事实,具有本质性概念。命名者在用概念指称其诗歌事实时,是对概念灌注了诗学内涵的;除了直接与概念名称相关的属性特征,这内涵还指向诗歌的其他综合属性、本质特征。如命名者在将新时期前期涌现的新诗潮命名为“朦胧诗”时,不仅仅表征了这股诗潮“读不懂”的接受特点,还包含着这股诗潮与“读不懂”关联的文本属性、主体特征、话语背景以及价值评判等内涵意义。有些诗歌概念,确实只是着眼于诗歌事实某方面的特征所作的简单化、轻率化的命名。这样的诗歌概念表明的不是诗歌事实整体性的、本质性的属性、特征,所以是非本质性的诗歌概念。

胡适“作诗如作文”,和“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1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号。等当属中国新诗口语写作的最早诉求。此后的“诗歌大众化”“新民歌运动”等主张和实践,则表明近现代以来的中国诗歌(主要是新诗)版图上,通俗易懂的诗歌口语写作一直绵延不绝。对于这些诗歌,人们没有冠之“口语诗”之称,而是采用了标识这些诗歌的其他方面的特征的词语、短语对其命名的,如“自由诗”“民歌体诗”等;即便从语言角度命名,也是用“白话诗”“大众语诗歌”等。在提出这些诗歌的当时语境中,或者有语言之外的更具针对性的意图动机,语言只是实现这一意图动机的构成因素,如“自由诗”;或者虽然也用语言形式命名,但被命名的诗歌所要突出的语言形式不是口语而是其他语言特征,如“白话诗”。作为一个正式诗学概念的“口语诗”,最先提出于1980年代中后期的新生代(第三代)诗潮之中1学界普遍认为,第一个有意识倡导“口语诗”的诗派是江苏的“新口语诗派”,它最早出现在1986年“两报大展”。《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发表赵刚执笔的《新口语宣言》,推动了“口语诗”概念的传播。,此后成为199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的一个重要诗学概念,但其合法性依据、有效性理由也局限于此。自“口语诗”概念提出以来,其应用范围不时越界。不仅1980年代后期以来的大量只要用口语写成的诗歌,都被称为“口语诗”,而且此前并没有用“口语诗”名之的用口语写成的诗歌,也被追称为“口语诗”,这样也就有了本质性“口语诗”和非本质性“口语诗”概念的区别。

本质性“口语诗”概念指的是肇始于新生代诗潮、横贯1990年代并绵延于新世纪以来的一种独特诗歌形态;而非本质性“口语诗”概念则是指称这一独特诗歌形态之外的凡是使用口语这一语言形式的诗歌。前者之所以是本质性的诗学概念,在于它是对特定的诗歌形态的命名。这一诗歌形态,既有其专门的外在样式,也有其固有的内在品质,以口语这一语言形式为入口,勾连着的是这一诗歌形态的文体、意涵、诗意生成、美学效果等诗学特性,有着指向特定命名对象的外形内质的诗学内涵。而后者并不是就特定语境下的特定诗歌形态的命名,而是对凡是使用了口语写作的诗歌的笼统性、泛化性指称。事实上,采用口语的不同类型的诗歌,其写作背景、因由、形式、内容、美学品质并不相同,当用“口语诗”指称不同的诗歌类型时,所能表征的就只是口语这一语言形式要素,而不可能反映诗歌的体式、技艺、内容、审美等更实质的构成状况。通过这样的概念,人们接收到的除了被命名的诗歌是用口语写成的之外,并没有关于诗歌形态、特质的其他信息。本文对“口语诗”概念的学理性探究,是就本质性的“口语诗”概念而言。

二 “口语诗”概念的历史语境性和具体针对性

从根本上看,概念都具有历史语境性和具体针对性。一方面,概念是对对象存在的命名和指称。任何事物,无论是物质实体的还是精神现象的,都是历史发展的产物,都存在于特定的历史时空之中。既然概念是对对象事实的命名,那么只有对象事实出现了概念才会出现。当对象事实消亡及至退出了人们的关注视域,用以名之的概念也就随之淡化。另一方面,概念是命名者主观作为的结果。命名者总是带着自身的意图动机、立足历史语境的实际需要面对、把握对象事实并加以命名的。通过命名,命名者将对象事实自认为重要、关键的品质、特点提炼出来作为对象事实的名称。而由于社会文化、时代背景等历史语境的转换、变动,对对象事实的观照角度、关注要素需要作出相应的调整,也就是说需要对对象事实的形态、特征以及价值、意义作出新的发现、揭示和阐发。因而,当接触一个概念时,对其的理解和认知,都必须还原到形成这一概念的历史语境中,既要探究被命名的对象事实的属性、特征,也要把握概念提出(命名)的具体针对性。

“诗”的概念无疑是随着诗这一文学样态出现之后为了指称它而出现的。在中国,“诗”的概念至少可以追溯到整理《诗经》的春秋时期。此后,“诗”的概念就一直流传、沿用下来,用来指称、命名区别于赋、词、曲等韵文的独特文学形态。20世纪初文学革命爆发后,诗歌观念和诗歌实践都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和转型。由于外形和内质都呈现出深刻的甚至是根本性差异,于是就有了“古诗”和“新诗”概念,分别用来命名文学革命之前的诗和文学革命之后的诗(古体诗除外)。在百年新诗演进历程中,诗歌潮流此起彼伏、诗歌现象风云变幻。潮流与潮流之间、现象与现象之间,在保持一定程度的同一性的同时,呈现出了差异性。为了区隔、划界的需要,便涌现出形形色色命名、指称各种各样诗歌潮流、诗歌现象的诗学概念。将这些诗学概念放在同一平台上打量,不难发现,它们大多具有历史语境性和具体针对性。这些概念大多都可以进行历史语境性的考察和具体针对性的透视。“口语诗”便是这样具有历史语境性和具体针对性的概念。这里所说的“口语诗”指的是前面所说的本质性“口语诗”概念,它在1980年代中后期直至新世纪以来的特定历史语境中,为了命名、指称有着特定话语立场、观念和追求的诗歌样态而提出、产生。

中国新诗是经由瓦解、摧毁古诗得以确立起来的。相较于古诗,新诗的显在标志除了文体形式的松绑就是语言文字的白话化。正因如此,最早的新诗取名为“自由诗”“白话诗”。白话是相对文言来说的,一旦以白话为语言的诗歌取代以文言为语言的诗歌成为诗歌的主导形态,新诗就不用再以“白话”显示自身了,因而“白话诗”概念也逐渐消失或被人淡忘了。既然把新诗采纳的语言都视为了白话,那么这白话就不是整齐划一的语言形式而是在其内部又可以分成不同的类型的语言形式。写作新诗的语言,可以选取不同的角度进行不同的类型划分,如从语言来源上看,可以分成地地道道的中国话和译自域外的外来语;从语言使用范畴看,可以分成日常口头交际的口语和书面正规表达的书面语;从阅读效果上看,可以分成清楚明白的直陈语和含混朦胧的象征语……在中国新诗行进道路上,大众化、口语化的语言追求,一直都没有停息过,有时甚至显示出了强大的压倒之势。不过,20世纪80年代之前众多的大众化、口语化诗歌并没有获得“口语诗”的称谓。它们的“名字”往往取自语言之外的其他诗歌要素及其特征,如“抗战诗”取名于功能、“传单诗”取名于载体、“颂歌”取名于主题、“红卫兵诗歌”取名于主体等。这些诗歌在其发生的历史语境里,都有着远比语言更重要的特定价值要实现,专门属性要彰显,而口语不过是达成其特定价值的途径、落实其专门属性的方式。就是说,这些诗歌尽管运用的是口语,但在诗学地位上,它们具有的并不是本体性、本位性,而只是从属性、次生性。

长期以来,“政治写作”作为中国新诗的主流写作显示出强大的宰制力和规约力,而“艺术写作”只能艰难地在夹缝里求生。新中国成立以后包括“十七年”时期在内的前二十多年中,诗歌政治写作作为主导形态的写作路向得以存在。新时期中期以前,文学语境虽然解冻,但这解冻很大程度上只是发生在政治阈限内的。无论是“归来者的诗”还是朦胧诗,本质上都还是政治取向的诗。当然,朦胧诗在诗歌艺术上作出了“崛起”性的突破,其集中体现就是承续、对接上了现代主义、象征主义的诗歌脉系。就语言而论,朦胧诗摒弃了能指和所指同一的清楚明白、准确直接的语言模式,而采取了经由隐喻、暗示、通感、陌生化、变形等修辞手段处理而成的意象化、象征性语言。对朦胧诗的语言范型而言,能指和所指是分离的。总体来说,朦胧诗在价值学意义上尚属政治写作,在艺术姿态(包括语言姿态)上具有明显的精英化、贵族化色彩。检视中国新诗的演变秩序,后一诗歌事实往往是以超越、颠覆前一诗歌事实而发生、壮大起来的,而历史语境的变革则为这一超越、颠覆营建了契机、提供了动力。新时期中期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社会文化发生了进一步变化。政治气息的淡薄,社会生活的世俗化、平民化,人文知识分子中心地位的不保以及随之而来的启蒙意识的消解,便是社会文化发生变化的明显体现。

正是新时期中期以后的这种历史语境,培育、熏陶出了一批(“一代”)以朦胧诗为对立面和颠覆对象的年轻诗人。“pass北岛”“打倒舒婷”等咄咄逼人的口号,挥洒出他们与朦胧诗势不两立的精神气概和斗志。这代诗人的“革命”是全方位的,从观念、立场到题材范畴,从思想内蕴到美学基调,从策略技艺到文体格式,都是他们决意突破的对象。在这类“离经叛道”的诗歌横空出世的起初,试图以其某个特征、某种要素加以命名,只会显得无能为力。于是,“新生代”“第三代”“后朦胧”“后崛起”等笼统大略的概念便作为名号套在了它的头上。一方面,由于没有高于诗歌之上的统一律令(如政治的)的强制要求,这代诗歌是由不同群落、派别荟萃而成的,因而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显示了形态的丰富性、差异性;另一方面,这代诗歌又是不约而同地对抗朦胧诗的,因而又在某些方面达成了程度不同的共通性。

普泛地说,诗是语言的艺术,诗的所有功能、属性最终都归结到语言来实现、完成。这代诗人刻意提出了“诗到语言为止”的经典命题,在主张和实践上将所有对朦胧诗的反叛、瓦解都定格在了语言。这代诗歌在反政治、反文化、反价值、反意义、反崇高、反真理、反本质之后要去到哪里呢?通过诗歌文本不难看出,是要去到世俗生存、日常生活、身体生理、凡人经验、形而下体验,而与这其中的不论“哪一款”能够对应的语言形式都只能是日常生活语言、世俗交际语言,也就是“口语”。“口语”成了这代诗歌(至少是其主体或大部分)具有通约性的外在表征。不仅如此,口语并不只是这代诗歌的语言形式,它与这代诗歌的精神肌理、内在机制有着深层的化约性、相通性,于诗歌而言是本体性、本质性的而不是服务性、配合性的构件。在这些诗里,“口语”“抵达的是诗”,它们实现了“从口语到诗的转变”1一行:《词的伦理》,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页。。基于上述原因,这代诗歌或者说这代诗歌中的部分诗歌便有了“口语诗”的“名字”。“口语诗”是新时期中后期去政治化及日常生活化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相对宽松自由的文学环境下、自主性和独立性较大程度实现的诗学机遇下,因针对、反抗、颠覆朦胧诗的新生代诗出场而出场的诗学概念、诗歌术语。在新生代诗歌浪潮中脱颖而出之后,被“口语诗”标识的口语诗,就一直延续下来了,尤其在新世纪初期的网络诗歌平台上蔚然成风。自韩东、于坚等为代表的第三代(新生代)诗以来,“时代、语言、诗作者、接受者个人因素等原因促进了口语诗的繁盛”,口语诗“如今已成燎原之势,乃至当今的杂志、学校诗歌社团,以写口语诗为诗歌界当今之时尚”;2陈卫、陈茜:《当代口语诗的选择与走向——中国当代诗歌研究系列之一》,《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同时,学界也对口语诗的艺术取向有了不少积极评价,如包兆会就客观指出:“当代口语诗……反对以往诗歌的创作范式所带给人们的审美疲劳和千篇一律的抒情模式,它突出了写作的‘切身性’和‘现场性’,使诗歌写作回到个体和日常生活有了可能。”3包兆会:《当代口语诗写作的合法性、限度及其贫乏》,《文艺理论研究》2009年第1期。“口语诗”概念从发生学意义上看是一个具有历史语境性和现实针对性的概念;与此同时,由于作为“口语诗”概念的对应物的口语诗的长期存在,“口语诗”概念又是一个具有即时性、当下性、此刻性的概念。

三 “口语诗”概念的诗学内涵

当前对于“口语诗”概念的诗学内涵的阐释尚不够深入、精准,这一方面反映了学界对这一概念的内涵注入的作用的重视程度不够,也表明发掘、探究这一概念的意义具有一定难度;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用“口语诗”这一概念指称的诗歌事实的不确定性、非定型性。如果不对“口语诗”概念进行必要的学理探究,揭示出其明确所指,不仅不利于新诗诗学建设,而且对口语诗歌话语实践也起不到应有的指导价值。

如上所述,并不是所有用口语写作的诗歌都是用“口语诗”这一概念指称的。“口语诗”概念只是作为一种特定的诗歌形态的名称被使用。“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在第三代诗人的努力下,白话诗才真正从过度政治化的阴影里走出来,口语诗才得以觉醒。90 年代以来,在民间立场觉醒与彰显的文化背景下,‘后口语诗’具有了身份自觉和理论自觉”1赵思运:《从“白话”到“口语”:百年新诗反思的一个路径》,《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6期。。既然“口语诗”概念的指称对象并非口语写成的所有诗歌而是口语写成的特定诗歌,就说明它并不是一个只有外延覆盖而无内涵指涉的空洞概念。这使它成为一个因具有诗学含量而具备诗学价值的诗学术语。对“口语诗”概念的诗学内涵的把握和发掘,自然只能从它命名的特定诗歌事实着手。从揭示和传达角度来看,“口语诗”概念的诗学内涵是它命名的特定诗歌事实的形态、特征、要素、价值等的归纳、概括性描述、阐发。紧扣“口语诗”所命名的口语诗实存状况,“口语诗”概念的诗学内涵关涉“口语诗”中的“口语”所指,“口语”“诗”“口语诗”的意义关系,以及“口语诗”所指向的意义维度和各个意义维度的辩证统一、有机融合关系。

何为“口语”?这其实并不能准确回答出来。“口语”,也称为“口头语”,即简单明白、通俗易懂的语言。口语的另一理解角度,就是非专业化的、非书面化的、非文言化的、非翻译化的语言,也就是普通人之间聊天闲谈的日常交流语言。长期以来,密切配合社会现实的中国新诗(当然也包括其他中国新文学样式)以老百姓(劳苦大众、工农兵意义上的)喜闻乐见为价值导向,从理论上说其语言自然是口语了。然而,这些诗歌的语言又是怎样的语言呢?它们或者采自民歌、小调和其他民间艺术形式;或者移植于政治话语场域。前者虽然原始粗糙、朗朗上口,也为老百姓耳熟能详,但毕竟不是老百姓日常使用的口头语言;后者不仅不是老百姓日常使用的语言,且只是因为经过了政治教化、意识形态灌输,老百姓才得以接收、理解。这样的语言显然不能称为“口语”;使用这样语言的诗歌,尚不是口语诗,自然也不是可用“口语诗”概念命名的诗歌。

一种诗歌样态要能与“口语诗”的称谓名副其实,其基础和前提必然是诗歌语言是真正的口语。不同阶层、类群的人,判定、衡量语言是否简单明白、通俗易懂的标准并不相同;不同阶层、不同群体的人日常交流的语言的通俗化或说文雅化以及专业化的状况也并不相同。口语或者口头语只具有相对性而不具有绝对性。然而,如果不对口语给出明确指认,就无法给口语诗以明确指认;就诗歌写作来说,就无从写作真正的口语诗。正因如此,新时期中后期以来操持口语诗写作立场的写作者,对“口语”所指作了明确厘定。首先,口语是有基本汉语经验的人的通约性、原生性、本初性语言(伊沙称“口语是舌尖上的母语”1伊沙:《口语诗论语》,《诗潮》2015年第2期。),有着不同职业、阶层、年龄、文化等身份差异的人都能以此直接交流、顺畅沟通。其次,口语是“生活人”“世俗人”用以言传、表达与政治和其他专业性、行业性内容无关的日常、世俗生活内容的语言。再次,口语是简单、直白、随意的“俗字俗语”,其语法习惯、语言规则在较大程度上保持着原生、草根、粗糙的自然形态。最后,由于口语诗在艺术上对抗现代主义诗歌、意象主义诗歌,所以其“口语”是反隐喻、反象征、反意象的意指具体、明确的非修辞语言。在于坚看来,“真正的诗是从世界全部喻体的退出……拒绝隐喻,意味着对总体话语的拒绝。……对隐喻的拒绝,最终显露出诗的元隐喻本性”2于坚:《拒绝隐喻》,谢冕、唐晓渡编:《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12页。。

“口语诗”是一个关于诗歌的概念,其落脚的重心在“诗”。其意义指向应当在诗本身,也就是对诗的本质属性、根本特征的揭示、阐发。第三代(新生代)诗的主将之一、口语诗的极力倡导者和践行者韩东指出:“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诗歌成其为诗歌,是这种由语言和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美感的生命形式。”3韩东:《艺术自释》,徐敬亚、孟浪、曹长青等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2~53页。一个诗歌概念,如果其意义指向不在传达、说明诗的属性、特征,那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歌概念;一种用诗歌概念命名的诗歌形态,如果其形态、特质和功能与诗歌本身无关或关系不大,那么就是偏移诗歌本质、游离诗歌要义的非诗、伪诗。诗歌的属性、特征体现在从内容到形式、语言、技艺等诸多层面。不过,诗歌首先是艺术,艺术性、审美性当是其最核心、最本位的价值属性,诗歌的所有构成要素都是成就、通达艺术性、审美性的条件、路径。可与其他艺术相比,诗歌又是有着独立性、特殊性的艺术存在,否则它就混同、淹没于其他存在了。诗歌在艺术性、审美性上的独立性、特殊性当是诗意、诗性。

这样,对口语诗便可以作出合理指认了:首先,口语诗是诗歌,其本质属性、内在特征在营造诗意、成就诗性;其次,口语诗是以口语为语言形式的独特诗歌,口语是其营造诗意的途径、成就诗性的方式;最后,既然将口语特别凸显出来,说明口语诗的诗意、诗性有着与通过其他语言策略(如意象语言、口号语言、民歌语言等)营造、成就的诗意、诗性不同的地方,比如伊沙就“要求”运用“似是而非和感觉的移位(错位)”口语“造成”“发飘的诗意”“事实的诗意”。1伊沙:《有话要说》,《诗探索》2000年第1、2期合刊。口语诗凭借口语营造诗意、铸就诗性的方式固然很多,但语感肯定是其中最主要、最根本的方式。必须指出,不能因为口语“简单”就认为口语诗写作简单。“口语诗其实是最难的”,因为“抒情诗、意象诗说到底都有通用技巧甚至于公式,唯独口语诗没有,需要诗人靠感觉把握其成色与分寸,比方说,押韵是个死东西,而语感则是活的”。2赵思运:《从“白话”到“口语”:百年新诗反思的一个路径》,《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6期。“口语诗”概念是一个有机化合、充分浑融的整合性、统一性概念,而不是由“口语”和“诗”搭叠、拼凑起来的组合式概念。进而可以认为,与其说“口语”通向的是“诗”,不如说它通向的其实就是“口语诗”。对口语诗来说,口语不仅仅是工具、形式,更是诗体的核心元素、“有意味的形式”。因此,论者给予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真正富有诗学含量的口语诗以积极的价值认定:“现代汉语口语诗体基本代表了一种富有生命活力和汉语诗性智慧的本土性路向。”3包兆会:《当代口语诗写作的合法性、限度及其贫乏》,《文艺理论研究》2009年第1期。

一种诗歌事实总是由主体姿态、题材对象、内涵意蕴、语言类型、文体形式、表达方式、修辞策略、美学品质、情感基调等构件要素组合而成。对于这些构成要件,我们可以“拆卸”下来逐一解析、评判;但应该看到这些构件之间是相互磨合、彼此牵扯在一起的,其中任一构件都制约、影响着其他构件和诗歌整体。语言是诗歌的外形,更是诗歌的内质,诗歌的所有要素都依附于语言,所有品质都实现于语言。诗歌语言,关乎的不只是语言,还有语言指称的对象事实、承载的内涵意蕴、酿就的审美品质等。从这个角度看,“口语诗”概念也不只是一个关于诗歌语言的诗学概念,更是密切关系着创作动机、题材对象、内涵意蕴、话语方式、美学品质的综合性、整合性概念。

从意图动机来说,针对“诗歌在革命时期充当政治的工具”和“诗歌因情感的空洞与虚伪在个人化的时代遭遇滑铁卢之后”的非正常情形,口语诗的主张和践行者,旨在以语言为突破口,反抗政治写作、文化写作,而返身生活化写作、世俗化写作,力图回归本真性的诗歌写作,并希求以此“重新获得大众,又能表达自己的独立思想或情感”。1一行:《词的伦理》,第102页。由于口语诗写作者厘定的口语是凡夫俗子、平民百姓用于日常生活和世俗生存交流、沟通的语言,因而他们选定的题材对象主要是用这样的口语描述、指称的日常世相、世俗景观。对应于口语描述的日常化、世俗性生活内容,口语诗传达的内涵意蕴侧重于诗人主体的日常体验、世俗经验和由此而生的庸常、淡然甚至冷漠、烦扰的情怀、意念、感触、心绪。口语诗的口语,不仅指的是字、词的口语性质,而且还指语气、语调和语序等其他语法规则的口语化性质;在话语方式上,口语诗采取日常生活中使用口语时的语气、语调和语法规则,弃绝跳跃、断裂和空白,追求连贯、通顺,达到直接、明白的表意效果。口语诗的整体美学风格,不是昂扬、高亢,不是深刻、沉重,不是大悲大喜,不是大喊大叫也不是隐晦朦胧……而是像口语和口语对应的日常生活、世俗生存一样真实、直接、具体、沉静、灰暗、琐屑、庸常甚至粗俗、无趣。对于口语诗的上述“本质属性”,沈奇作有精辟归纳:“转换话语,落于日常,以口语的爽利取代书面语的陈腐,以叙事的切实取代抒情的矫饰,以日常视角取代庙堂立场,以言说的真实抵达对‘真实’的言说,进而消解文化面具的‘瞒’与‘骗’和精神‘乌托邦’的虚浮造作,建造更真实、更健朗、更鲜活的诗歌精神与生命意识,是‘口语诗’的本质属性。”2沈奇:《怎样的“口语”以及“叙事”——“口语诗”问题之我见》,《沈奇诗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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