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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土地

2023-12-19赵清娟

躬耕 2023年11期
关键词:红薯烟叶土地

◇ 赵清娟

我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不喜欢当农民。

父亲对待土地的态度,应该是爱恨交加的情感——他总是想离开那片土地,却总也走不出那片土地。因为他那个时代,一个人若离开土地,生存就成了一大难题。

这片传承着古代农耕文明的土地,蕴育了父亲忠厚朴实、坚韧不拔、任劳任怨、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但也造成了他生性自卑,固执、脾气暴躁的性格缺点。

南阳处于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地带,四季分明,阳光充足,雨量充沛,适合多种农作物在此生长。

小麦作为我们平原地带的主要粮食作物,乡亲们对它是爱到了极致,用“鞠躬尽瘁、粉身碎骨”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六月初,是南阳盆地东部地区小麦成熟的时节。初升的太阳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不时有一阵微风吹过,黄澄澄的麦子随风荡漾,像是大海中的波浪一样波澜壮阔。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头,好像随时都有不堪重负而倒下的危险。麦子终于熟了,期盼了一冬一春的希望就要丰收了!生怕麦子不够吃的父亲,更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今春风调雨顺,小麦一定是个好收成。

割麦那几天就像是一场战争,既要赶时间又要赶速度,一是怕变天下雨,二是怕麦子熟透了,麦籽会落在地里。我们一家四口人全部上阵,尽管我和弟弟还小,也不能在家歇着。母亲和父亲各把两耧,我和弟弟各割一耧(三行),不大一会儿,我们四人就用手中的镰刀拉开了距离。母亲干活向来麻利,她总是打头阵,我紧随其后,弟弟排第三,父亲老是最后。父亲偶尔会蹲下去割一会儿再弯起腰来割。父亲母亲黝黑的脸上渗出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淌,身上的衣服早已湿了干,干了又湿,手中的镰刀不停地舞动着,随着“刺啦刺啦”的声响,一行行麦子应声倒下。我和弟弟的脸蛋被烈日烤得像个红苹果,热辣辣的,嗓子干渴难忍,似乎要冒出烟来,但从家里掂来的茶水已经喝完了,只好忍着。经过几天的奋战,我们浑身的骨架子累得像是散了一样,动哪儿哪儿都疼,但看着一行行金黄的麦穗,麦芒直楞楞地挺着,似乎急着要回家的样子,我们只好咬着牙坚持下去。父亲的腰弯不下去了,索性就一条腿跪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割,速度自然比不上我和母亲,但他不紧不慢也不停歇,竟然也没比母亲少割多少。将近中午的太阳让人感到越来越毒辣了,我的胳膊被麦芒子扎得红肿红肿的,再加上迎面扑来的麦灰,又疼又痒,难受得我眼泪都掉了下来。父亲抬头看了看太阳说:“还不到晌午哩,再坚持一会儿,割一棵不少一棵?你妈俺俩不是轻松些!下点儿力让你知道劳动的滋味好受不?看你知道好好学习不……”父亲一说就说不到头儿,我也不想多听,就连忙说:“我算是知道了,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想当年,正是这些话,给了我无尽的动力,无穷的信念,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上学,一定要走出去,千万不要落在这片黄土地上。

收完麦子,颗粒归仓之后,就该等一场大雨,雨停了或小了之后,父亲和母亲就会光着脚拿着剪刀下到红薯地里剪红薯秧,背回家里,母亲把红薯秧修剪成一拃那么长的小节,再背到犁成垄的麦茬地里种秋红薯。秋红薯由于生长期短,它没有春红薯个头大,口感与品质都要次一些。但它可以作为经济作物,长成以后能打成红薯粉面,农户们可以卖个好价钱。因此,乡亲们都很乐意种秋红薯。那些年的秋天,农户在犁地前,都要把自家粪坑里沤的农家肥拉到地里均匀撒开。种秋红薯的时候正是高温天气,刚下过雨的地里会有许多细菌滋生,大人们长时间光着脚在地里劳作,脚上粘满了泥,很容易沤脚,脚沤了之后,脚上会起一小片黄豆籽那样大小的疙瘩,奇痒无比。他们会用车前子揉碎了糊在脚上,几天之后毒气散发完了才会慢慢好转。父亲母亲当然都遭受过这样的沤脚之苦,但他们从不怨土地,而是怨自己没穿鞋才造成的。

每年的暑假,我们跟随着父母把秋庄稼地里的草锄够一遍,想着终于能好好歇两天了,不料父亲又要我们去地里翻红薯秧。他说红薯秧越爬越远,扎的须根越多,影响根部红薯的生长。我和弟弟非常不情愿,母亲就让我们一早一晚少干一会儿,半晌时天热了就回家。母亲的身材越来越胖,她更不耐热,热了就心慌得难受,于是,我们娘仨儿就先回家做饭。绿油油的一大片红薯地里,红薯秧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就剩下父亲一个人顶着火红的太阳,蹲在地里,左手翻一垄,右手翻一垄,似乎土地有万能吸引力似的牵引着他直不起腰,在垄沟里趷蹴着缓缓前行。等到母亲饭做好了,父亲才扛着一大捆扯断了的红薯秧子回到家。他的脸被太阳烤得黑红黑红的,白色的衬衣如水洗了一样,粘了好多湿土。

秋天到了,地里的绿豆、芝麻、苞谷、黄豆、红薯陆陆续续地成熟了。父亲和母亲便拉开了秋收忙碌的序幕。这些庄稼从播种到丰收,都离不开父亲母亲的辛勤耕耘与汗水的浇灌。父亲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重活累活就义无反顾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毫无怨言地承担着。他用架子车把一车车粮食拉回家时,架子车上的绊绳挎在肩膀上,两脚蹬地,身子前倾与地面形成几十度的夹角,全身用力向前拉车。绊绳常常把他的肩膀勒得青紫青紫的,这或许使他想到了自己就像是牛或者马总是在马车前面卖力驾辕的情景。

秋庄稼收完了,该把土地整理干净了,父母就拉着架子车,一车一车地把苞谷秆、高梁秆、芝麻秆拉回家,排在院子的周围,又严严实实围成了一个大院墙。微风一吹,“哗拉拉”地响,嗅着这些秸秆的气息,就好像是在辽阔的田野里的味道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秋高气爽,辽阔的田野里,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广袤的土地露出了它原来的本色。这片古老的土地,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用他那浑厚的胸怀容纳着这片土地上的是是非非,用他睿智又深遂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抚育着一代又一代来到这世间的生灵。只要人们愿意为他耕耘,他便使出七十二招本领,生长出各种各样的食粮来满足人们的需求。

夕阳西下,凉爽的秋风微微地吹拂着大地的长发,蔚蓝蔚蓝的天空下,有几只鸟儿敏捷地划过,不留一丝痕迹。母亲牵着两头牛在前面走,父亲手扶犁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犁地。犁铧翻上来的土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弥漫在父亲的周围。犁一天地下来,父亲累得动都不想动,但他累并快乐着,因为又开始蕴育新一年的希望了。有了希望,生活才有奔头。

但父亲是一个吝啬的人,犁地不舍得施肥,种地不舍得种子。这点儿让我和母亲都感到很气愤。母亲年年季季为了这个跟他斗气,结果总是拗不过父亲,长出来的庄稼总是不如别人家的,自然是卖的钞票也比别人的少,这时也免不了母亲的埋怨的:“跟人家一样忙乎一样劳累,结果收成比人家少恁些儿,等再犁地播种时还是多扎点儿本儿吧!”母亲数落他,他也不愠不火。只是到了每年秋天犁地时,他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总是让少施点儿肥。母亲气得一边干活一边抹眼泪。

后来,我考上了初中,着实令父亲高兴了一阵子。那时候全县鼓励我们那一带农民种植经济作物——烟叶。放暑假时正是烤烟叶、拣烟叶最频繁的时候,我和弟弟都派上了用场。父亲看着那金黄金黄的一包包烟叶,笑得合不扰嘴。

那是一个晌晴天,太阳明晃晃地照得人们睁不开眼。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一大包拣出来的黄澄澄的优质烟叶,一大早就去了五十里外的邻县的集镇上去卖,到了傍晚,仍不见回来。母亲急得团团转,走到村边往父亲回家的方向不停地张望。天黑透了,父亲终于回来了,从早到晚,他一天连一口水也没喝,还窝了一肚子的火,冲母亲发了一通牢骚。原来,父亲在那个集镇上等着收烟的小贩收购,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买主,等到将要集罢时,才有两个小贩向父亲提出买的价钱,不料在付钱时,对方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偷偷地拿出匕首抵住了父亲的腹部,逼着父亲以20 元钱的价格给他们。父亲不依,对方给到50元便不肯再多给一分,父亲要大喊,不料那人便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肚皮。父亲心里明白,无论自己多么心疼那一大包烟叶,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能与人家硬拼,只好顺了人家的意。我清楚地看见父亲的肚皮上那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母亲一边用酒给父亲的伤口消毒一边安慰他:“算了,别难过了,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父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真没用,我真没用啊……”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多少年来,父亲一直在努力拼搏着去改变生活窘迫的现状,却又遭到这样沉重的打击,在父亲自卑而又敏感的心灵上又蒙添了多大的创伤,我无从知道,只有让时间来慢慢抚平吧。

那晚,父亲蹲在大门前的柏树下抽了半夜的烟,那烟,是他用我写满字的作业本纸卷的自己地里长出来的已经揉碎的烟叶。

父亲想通过其它渠道改变贫困的家境,并付出了实际行动。他去建筑队干过小工,在家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种植花木,收过废品,外出打过工……他的这些努力确实增加了不少收入,但对于他走出黄土地的梦想来说却是杯水车薪。

最近这几年,每到过春节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七岁那年春节跟着父亲一起去走亲戚的事。父亲把母亲提前装好的礼品袋挂在旧自行车的车子把上带着我出发了。走到村后不远处,父亲停了下来,他从袋子里掏出一瓶罐头,蹲下身在那块小麦地的地头处用手挖了一个小坑,把罐头埋了进去,并作了个记号。我好奇地说:“大,把罐头埋在这儿干啥?会不会丢呀?”父亲说:“不会的,等咱们回来的时候再扒出来,就说是人家给咱捎的包,你回家了千万可别对你妈说。”就这样,这个秘密被我保守了三十多年,直到去年才被我当作笑料告诉了母亲。看来,那些年,走过风,走过雨,在父亲的内心深处,他对土地是极放心的,唯一能给他莫大的安全感的还是那永不变色的土地。

后来,弟弟成家,在县城看中了一套房子,父母拿出他们多年的积蓄,付了首付,弟弟办了房贷。2017 年初冬,由于弟弟的两个孩子要在县城上学,他们也随着弟弟把家搬到了县城。

临走前的那天下午,天空中偏西的太阳温柔地普照着大地,六十多岁的父亲独自蹲在地头,凝视着地里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苗,用他那陈旧的烟袋锅抽了半晌的土烟,然后抓了几把松软细腻的土装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一双深遂的眼中似乎有晶莹的东西闪过。接着,他站起身向地里走了几步,又弯下腰,把两个大点儿的土坷垃用手捏碎,任由碎土沫顺着指缝流下去。

他转过身,郑重地对我们说:“不论什么时候,你们也不要忘记,这里是咱的根儿。”

我忽然想到了艾青的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也许,这辈子就不再回家种地了,终于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并耕耘了大半生的土地了,父亲却又是那样难以割舍!原来,他拼了命要逃离的地方却是自己最深爱的地方,这也许是到了那一刻,父亲才忽然明白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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