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节处把握小说的逻辑——毕飞宇工作室第37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上）

韩松刚（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江苏省作协创研室副主任）：这两部作品在主题和写作元素上有某些相同的地方，但从风格上来讲，《站口》是偏于现代的。《站口》经过了一些删改之后，时间上的概念呈现就更加让人捉弄不透。这部小说也有很多优点，是一部非常具有现代意识的小说。它淡化故事情节，强调个体意识，更注重主体的感受和直觉意识，所以采用了很多意识流、象征、蒙太奇等非常现代的表现手法，以及贯穿全文的“蚕”的意象。并且，这部作品虽然现代意识强烈，但落脚点和主题都是现实问题，比如人的生活和个体成长等。作品的缺点，一是时间概念不清晰，比如第二段几句话之间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时间的跳跃性太强，造成阅读和理解的障碍。当作者故意地营造一种非常现代的氛围，在阅读上给读者制造一种难度的时候，华丽的语言可能就是一把双刃剑。二是小说情节也有一些脱离现实生活逻辑的问题。

总的来说，我认为小说最重要的是，细节的表现一定要真实，要符合情感的逻辑和生活的基本常理。另外，一定要把第一段写好，第一段写不好，对读者来说是一个折磨，进入一个作品太容易或者太难都不合适。

貟淑红（《钟山》杂志副主编）：《站口》这篇小说需要以一个俯视视角，从整体和全貌上来观察。可以看出整部作品采取了一种回旋结构，结尾部分和开头做了一个连接。小说写作的结构精巧且紧凑，体现了作者架构故事的能力之强。小说对主题和视角的选择很好，能够将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细微准确的情绪融入情节，并很好地传达出来。但文本也存在很多细节上的问题，一是标点使用的问题，比如第二段“一逗到底”，只有结尾一个句号，这就体现不出语言的停顿和表达的层次。同时这一段也让人感受到一种词语的堆砌感。另外作品中也存在一些语病。小说语言应该精炼精准，在有些重要的环节当中，比如时间的衔接和人物的转型上面，如果存在缺失或者作者刻意进行模糊的话，就会给读者的阅读造成障碍，但这些障碍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叶子（评论家，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站口》在长句和标点的运用上或许还需斟酌，长句与标点的使用应该有其准确的含义。长句可以用，但要有使用长句的意义。很多作者对标点非常在意，比方说惠特曼的诗里面有大量的省略号，他用省略号代替所有的符号，这是他有意为之的表现。标点符号的使用要对作品的风格和文体有贡献。另外，我对“蚕”的意象持保留意见，因为蚕是一个非常纯洁干净，甚至有点傻白甜的形象，可这个女孩是有一些敏感和复杂的心思在的。另一个可以再斟酌的地方是，作者强调消费均分，可是又有些过于简单。我想说，这可能还是一种对于平等的表面理解。什么是对“平等”的更复杂的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平等，需要作者再深入体会。莫言老师有部作品叫《晚熟的人》，但“作者晚熟”是一个骗局，作者一定是最早熟的。这种敏感不仅是对于物质生活的敏感，对于奶茶香精味、对于冰块的敏感，更是对复杂人情、对更广阔世界的敏感，是在普通生活中寻找不普通的能力。

张娟（评论家，东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东南大学中文系主任）：我很希望能看到现实性强的写作，希望年轻的写作者能够回应现实，表达自我，所以我非常喜欢这两部很具有现实性的作品。今天我想讨论的主题是在小说背后的生活逻辑和情感逻辑问题。

《站口》处理得相对更细腻。首先是情感关系的细腻，这部作品非常细腻地讲到了爱情中两人之间的各种博弈，她一边清醒地认识到两人关系的破裂，一边没有办法从这段关系里面解脱出来。她非常冷静地意识到她的男朋友是一个很虚伪的人，包括他富二代和艺术家的身份。我觉得女性比较能够理解在感情里面的细微纠缠，那种刺痛自己，但是又没有办法全然放弃的无奈。《站口》处理得更好的一点是它不单纯在写爱情，它反复强调消费均分，其实是在谈经济变化对她和她自尊心的巨大打击。作者所讲的背景，是我们当下正在面对的现实。

我很喜欢“栗子”那个意象，就是她去看戏的时候拿的那包栗子。她讲到在戏剧谢幕的时候她才拿出那包栗子，因为她男朋友觉得她拿着栗子去看戏这个动作过于粗鲁。后面讲到栗子仿佛作为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掉落下来，发出清晰的声音。这个时候掉落下来的是她的自尊。在这段关系里面她一直都是妥协的，她男朋友对她非常有压迫感，甚至她非常清晰地知道男朋友对她精神上的控制，但她一边拒绝一边不能拒绝，一边清醒一边反抗清醒。小说是如何表达她的清醒呢？就是在栗子掉落的时候她看着她的男朋友投过来一个清澈的无动于衷的眼神，然后她顿时感觉到一阵凄惶。我觉得这里写得特别好。在栗子第四次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写作者将来是可以成大器的。小说的结尾，女主人公没有把自己的爱情维持到最后，她可以不要爱情，但是她一定要坚持自我。所以在这个小说里我们会看到主人公生活和情感的逻辑，这是有说服力的，非常值得同学们去学习。

另外一点，我也跟叶子老师有同感，就是写作者有非常丰富的阅读量，比如作品里面的弗朗西斯的戏剧可以和整个小说情节形成一个互文。作者的写作很像诗人写诗，大量的意象，反复的表达。其实我觉得写作者一般处理一个意象就够了，包括这个戏剧的部分，也有很多点出现，但其实只要在一个短篇小说里把一个点处理好就可以。

邹世奇（作家，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关于《站口》这个小说，在我看来比较复杂，写法比较先锋和现代。小说给两个主人公的身份设定是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围绕这一设定，两个人对话中夹杂着大量的美术术语和抽象的词汇，显得比较书面化，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人能够正常说出来的。小说的描写也聚焦于画面颜色线条，达到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再加上小说本身使用的许多现代小说技法，总体上这篇小说表现出比较强烈的风格特色。我觉得这篇文章更像是一个男生写的。因为他写的这种女性心理和生理的感觉，和我作为一个女性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文人写诗词都喜欢男子以弃妇、怨妇的口吻来代女性写文章，实际上他们大多不如真正的女性。其次，意象堆砌得太多，就会放弃对文字的雕琢和修饰，表现为文中很多地方的语言不够干净，对文字的琢磨不够。更基本的是这篇小说里的错别字，粗略地看了一下，就有十几处之多。“的、地、得”的使用基本上也是乱的。

既然《站口》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地讲一个抓人的故事，那么它就要有其他吸引读者的东西，比如说一种哲学理念的呈现、文学的意境、审美的启示等。这种写法看似对于作者写一个故事的要求弱化了，但实际上需要提供更精致的画面和语言，这对作者抓取细节、驾驭语言的能力要求是非常高的。总体而言，在这些方面，包括我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在内，我们都还要一起付出巨大的努力。

吴舒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我主要从同龄人的角度来看《站口》这篇小说的创作。各种游离于叙事过程之外的意象、暗示、象征和联系，在文本中串联，取得一种连续的参照，表现出主人公在现代都市中生存的无所适从与精神异化。“我”所看到的其实是“我”精神异象的一种统合，而驰远的出现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但是在与驰远的交往中，“我”又将“我”的心灵和生活抛向了另一重挣扎。小说中“蚕”这个意象，在最开始与驰远约会的时候，在与驰远更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时候，都在“我”的身体里蠢蠢欲动。此时“我”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羞耻感，在与自我搏斗的同时，以及最后经历过驰远与“我”的情爱纠葛、分离到决意离开，夜里的风将蚕从“我”身上剥离，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我”正式完成了对这一段感情的挑战，达到了一种自我救赎与人格意义上的完整，“我”不再被任何的物欲、情欲乃至性欲所掌控，褪去青涩、浪漫、狂热与缤纷之后，留下的是一种精神的成名。

李源（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在《站口》这篇小说中，作者通过对话联想、空间勾连、印象顺移等方式，让读者陷入回旋的迷宫，手足无措地在叙事中迷失。现代的城市结构，高低错落的都市建筑，整齐划一的布局，也很好地被转移在了小说的结构上。知识化碎片书写与整体领域相结合，小说泼洒出去又整体回环，并没有如七宝楼台跌碎下来。作者不厌其烦地展示自己的博学，如铺排建筑、形制以及艺术品，这些所有的知识都可以成为现代人的消遣与玩物，铺排本身也带有享乐性的快感。小说里写的地铁站口和蚕虫这两个意象分别指向外在动荡的漂浮以及“我”内心的焦虑。蚕虫是唯一被人类驯化的昆虫，它高度依赖于人类营造的环境，但也极其脆弱，略有侵扰便会死亡。而那些被社会塑造的精致物欲和言情小说式的情欲也正如蚕虫一样，虽然在奢侈的消费中它结成了困住的茧，也编织成了华贵的丝绸外衣，但在现实的冷酷打击下，“我”的身体里的蚕最终也被直直地吹拉出去，而在小说最后，肌肤上留下的孔洞永远地被炙热纯澈的日光所填满。虽然不知注入的是何种能量或者感情，但是想来经历过悲伤的极限，可以迎来新的开始。

季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站口》作者）：首先非常感谢今天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让自己的文稿得到更多专家、老师的评论。我想分两个部分来进行我的一些表述。首先是吸取的部分，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就是怎样表述得清晰和准确，这是一个作者要做到的最基本的部分。我在处理这些文稿的时候，很少注意到我在语言上的缺失，老师的点评给我一个非常好的教训。接下来就是对话的部分。叶子老师说，小说中有一些对于爱情故事的浅薄理解。我认为一方面是技术的问题，我自己设置的路径与读者阅读的路径存在差别。我其实不是想写一个爱情故事，文中两人更偏向于一种肉体伴侣的关系。我重点想要表达的是，我们从青春这个阶段走入下一个具有限制性场域的时候，应该如何坚定自身，承担起那些必要的责任？另一方面，在现代都市的影响之下，在个人失意迷茫的阶段，如何对待那些本来被认定为代表纯真的感情？文中“我”和驰远的情感双方都只是互相扮演了一种假象吗？还是说可能有一个更广阔明朗的出口？最后我可能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到女性真正是在想什么，我觉得这点确实是我在体验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