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云
2023-12-19哈尔滨商业大学陈思齐
哈尔滨商业大学 陈思齐
1
“云卷云舒,花开花谢”,初中时一次作文课上,一个同学在作文开头这样写被老师称赞。自那以后全班的作文开头都变成了“云卷云舒”,无奈,老师在几次考试后又明令禁止我们这样做。但云卷云舒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现在凭借我这么多年看云的经验来讲,这个词绝算不上写实,甚至在小范围的滥用后也失去了本身的淡雅气质。不过唯一留下的,是我看云的习惯。
就像写作文的开头总会想起“云卷云舒”一样,我每次出门到外面的世界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云。久而久之,瓦蓝蓝的天和白灿灿的云成了我流动的朋友。
小时候看云,一半是因为无聊,一半是源于大人们的激励。每当我以幼稚而坚定的口吻说“看,那个云好像个笑脸啊”,并有模有样地解释如何分辨眉毛和嘴巴时,大人们总会真诚地夸赞“好棒啊,你好有想象力”。时间长了,在无聊时、无话可说时,我便会抬头观察云朵,企图看出些什么并获得一句夸奖。儿时的我在云中获得了想象力的启迪,既要感谢我对云孜孜不倦的创作,也要感谢身边人耐心的倾听和认可。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学习到察言观色的本事,与人开启话题不再需要借助遥远的云了,这一度被别人看作成熟的象征。
2
爱上看云应该是在大学的时候,我去了遥远的南方,看见了不一样的天空。记得在高中时老师出差回来说:“南方的云可低了,向远看好像能摸到一样。”在南方每一次看云时,我都会想起这句话,笑老师可能在骗我,我坐在湖边,觉得云离我好远好远,很大一团干干净净地挂着,和我对视。
由于每天的形影不离和予取予求的陪伴,云成了我的好朋友。它与我分担全部独处异地的孤单;把所有无语沉默的时刻都化为空白的流淌;当我觉得现在好难、日子好慢,期盼着快点度过此刻时,它有条不紊地划走,提醒我时间在掠过我的生命。当然,也有些快乐的时刻与它分享,它站得很高,表现出比我更恒久更谦卑的姿态,飘飘然地盖在整片天空上,我只能悻悻地收起所谓的荣誉,与它只静静地对坐着。有时,它也很善变,经常被晚霞染成粉色、金色或是紫红色,连绵不绝地蔓延向天边日落的地方,昭示着它每天不同的心情,似乎也向我炫耀着它与朋友的心照神交。
3
在它的鼓舞下,我认识了大学四年间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与云的互动少了许多,大多数时候只相遇在我等她无聊时抬头看天,或是送她回了宿舍后,夜晚的晴云安然地注视我,陪伴我走过夜路。我陶醉在友谊的欢乐中,乐此不疲地把朋友当作我每一天最重要的章节。我想那时每天的我也该如那云一般吧,粉色一天,金色一天,每天表现出不同的欢欣。
她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所以越来越熟悉后,我们会心照不宣地沉默,不必用哪一件事塞满空白,这让我为我们的默契感动,似乎是一种更隐秘的志趣相投。我告诉她:“我喜欢看云,无聊时我就会看看今天的云是怎样的。有一次我等你二十分钟我也不觉得无聊,因为我坐在你宿舍楼下的台阶上看一朵云从最左边飘到最右边,一直到看不见,然后你就出现了。”她笑了,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无聊的癖好,只说:“那你下次可以找我一起看啊。”她带笑的尾音拖出一个毛茸茸的云朵的形状,我想直接把这云朵藏在兜里,揉搓这个毛团子。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坐在湖边,并排坐着,看一块一块云彩独立地盘坐着,之所以说它们坐着是因为它们似乎离天空还有很远的距离,天空澄澈而湛蓝,幽深得似乎通往无限,我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深藏什么秘密与感受。我们有时看天,有时看湖里的倒影,看湖里的天鹅踩碎云彩,又把它们填补。风微微吹过,云飘走了一些,但还是个个保持着独立,宣告自由。这是长久的沉默,我们的相处越来越依靠心照不宣,有时幽静得也让人感到压力。
我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说:“没什么啊,看云。”
我问:“那你喜欢哪个?”
她说:“不告诉你。
如此的对话在往后的每一次看云时都会出现,有时我只要开口说第一句,她便默契地减少语句的浪费,直接回答我“不告诉你”。次数多了,我便开始愤愤地与她争论“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喜欢哪朵云”,而她则觉得我这样的情绪是小题大做,把心里的答案撕碎,倔强地留给我一句“我就这样”。也许她心里并没有答案,只是佯装若有所思,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白猜忌。我们都沉默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我感动于我们最初的沉默也愤恨当下的沉默,沉默并不是多多益善。
然后,我们的沉默越来越多,我想成为那个改变现状的人,所以约她见面。那天的云很大,黑压压的一片,似乎下一秒就要倾巢而出,我们一起在屋檐下等待随时可能降临的大雨。我问她:“还有机会一起看云吗?”她说:“顺其自然吧。”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五个字。大雨似乎压抑了许久,打碎云层的樊笼,重重地敲击地面,溅起的水滴让我想起曾经那些收藏起来的毛团子,不知是哪些砸向了人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所有安排好的字句都变了形,那场下不完的大雨把我们都变成蓝色。
我和我的好朋友失散了,我找回了我曾经的朋友——云。
4
大学毕业后是我最困顿的时候,迷惘、灰心、沮丧。体验过真切的朋友,这样远远的朋友对我的效力大大降低。我的家庭也陷入困顿,各项指标都表现如今是很艰难的时刻,父亲的工作并不顺利,母亲的身体状态也逐渐不佳。我们成为夹缝里的人,既害怕坠落,又无法上升,两边的压力拉扯着我们。快乐短暂而异常,痛苦结实而连绵,我们紧张地生活着,不敢快乐又不甘心痛苦,只在不上不下中勉强过活。
那是一天下午,我与父亲在乡下的一个土坡上坐着,看着土地里翠绿的新生命整齐地排列着,不由得让人心旷神怡。天地之间开阔地展开,以生命为画卷铺展着,天空中只有几朵零散的云,讲述着这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父亲不想白费这个好时刻,总想与我说些什么。
接着,他缓缓地讲起了公司的事情。他讲得十分冗余,每讲几句就要补充两个人物关系和言外之意,有些我已经完全知晓了还是由着他以他的逻辑来讲,我只负责贡献耳朵,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想想“云卷云舒”。可他铺设故事背景就已经讲了许久,日光把皮肤晒得发烫,我渐渐少了耐心,希望他只讲重点。他开始进入真正的故事情节,抑扬顿挫地表达着他敏感谨慎的心路历程,我则在每一句当中回想起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在心中暗自为父亲声讨委屈,口中说出的却是“为什么要这么无奈,明明有其他的解决办法”,而他每次回应我的只有“你不懂”。如此几次,我似赌气式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任凭耳朵作为两个器官,平白地支着,不做思考也不做提问。而父亲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自顾自地讲着,甚至比刚才更欢快更起劲。我有些气不顺,觉得你既不在乎我听不听,又认为我不懂,为什么要讲给我?讲给云不是一样?我径直地打断他:“你不要讲了,我又不懂。”他似乎听到了某个敏感词汇,才意识到自己对我说了什么,怔了一下喃喃地说道:“我想给你传递一些经验……”“你干了大半辈子还是普通职员,你的经验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我回道,却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说辞,我们还是浪费了这个时刻。父亲苦笑着说:“是,但还是希望对你有帮助。”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刚才的滔滔不绝一下进入沉默,我体会到了沉默的悲伤。虽然天地如刚才那样开阔,但空气似乎并不畅通,凝固的大块空气让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为了不显得异样,我小心翼翼地呼吸企图把空气切碎吸入。我们都看着云,远方的云,空洞地悬挂着,我渴望钻到其中把我带走,或是让它把我包裹起来,使我不至于孤零零地面对凝滞的空气。
我意识到我有义务说些什么,可惜附近并没有什么素材,没有路过的人,没有车,也没有房子,只有一趟趟的绿苗,几棵矮树和磅礴的天空。我一时不知该引用哪里,在沉默中挣扎着,突然想起儿时的画面,说道:“你看,那朵云好像一个躺着的海马哦。”父亲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笑着说:“你从小就有想象力。”骄傲的语调让我受宠若惊,海马无忧无虑地运动着,热情的阳光终于使空气流动起来,我们不再回想那些苦难的碎片,只把一切好时光都留在此刻。云彩终于选择带我离开,它把我和父亲一起裹进云中离开地面,体会生命本质的快乐,我感受着云朵柔和的触感,闻到云彩中有橘子、积雪和木质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