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社”以外的1930 年代香港新文学
——以《新命》《晨光》为例
2023-12-19刘月悦
刘月悦
以1924 年的《小说星期刊》为前驱,香港开始出现新文学萌芽。而后相继出现的大报副刊,如《大光报·大光文艺》《循环日报·灯塔》《大同日报·大同世界》《南强日报·华岳》《南华日报·南华文艺》《天南日报·明灯》等,标志着香港新文学的滋长。及至1928 年,吕伦、张吻冰创办新文学期刊《伴侣》,1929 年1 月,《伴侣》停刊后,其主要作者创办了“岛上社”。1929 年9 月,“岛上”成员之一的张吻冰主编了同人性质的刊物《铁马》,只出一期即停刊,而后,岛上社诸人又于1930 年4 月1 日创办《岛上》,共发行两期(第二期实际出版于1931 年10 月)。无论是从创作者的数量、刊物的生存境况还是接受者来看,1938 年之前,新文学在香港实在是小众而边缘的。但是,在这为数不多的“鼓吹新文学”的“趋新者”中,以今日可见资料来看,“岛上社”同仁以及相关人士已经算是这“边缘”中的“主流”,与“岛上”诸人没有太多瓜葛的新文学创作者们,则更是边缘中的边缘,《新命》《晨光》同仁便可看作是他们的代表。
一、《新命》《晨光》的创刊
《新命》创刊于1932 年1 月,现仅存创刊号,全刊共69 页(含封面、封底及广告),督印人廖亚子,编辑张辉,由新命杂志社发行,永信印务公司承印,每册定价大洋一角,原定五星期出版一次。
在《新命》创刊的1932 年前后,新文学在香港的生存环境已多有论者论及。陈学然在《五四在香港》一书中援引许多时人时论,说明“在英中二国旧士的旧势力相互结合下,导致新文化不能兴起的局面,纵有趋新者鼓吹新文学,又或者是有个别人士有文学觉醒,但始终难以引起社会回响”,“尽管时人在1929 年已呼喊新文学,但直至胡适南来的一段时间里,香港的文学仍然是死水一潭,进展不大”①。
对于创刊的动机,《新命》在《卷头语》中有所表述:
“鸡既鸣矣,东方始白”,响了五下的晨钟,似告诉我们的黑夜已过,晨早来临了。有意无意的白璧无瑕底太阳,似给众生们长进的开始机会呦!
趁着这如毡似锦的阳光,在出世第一天的——新命——啼声,如波纹式似的声浪,掀动到社会里去。此薄如纸而且无色彩的一片,能撼动观众们的耳鼓和眼睛,留点印象的,或者得到同情和效力。我们惟有绞尽脑汁,以求贯彻主张,而酬报阅者与本刊相见的雅意。
我们感觉到痛苦,是在恶劣环境底下支配着的,我们所以不断地拼命,不是想在恶环境里苟延残喘的,仍望出恶环境外死灰复燃,为人生争回点志气!不论环境怎样,我们惟有秉着万劫不复的精神,和热情的勇气,冲出重围。从事整理阵容,站在创作之乡,求到做人和解决人生的观念!这点热望和志愿,是与读者互相砥砺的。②
从《卷头语》看,《新命》的创刊与《铁马》《岛上》有相类似的动机,即在香港比较贫瘠的新文学土壤上,力争开出花来。这大约是当时香港新文学倡导者和创作者们的共识。《铁马》在《Adieu——并说几句关于本刊的话》中写道:“在香港,慢些说及文艺罢,真没有东西可以说是适合我们这一群的脾胃的,有许多应该是很艺术的地方都统统的给流俗化了……香港有了算盘是因为做生意,香港有了笔墨也是因了做生意的!……然而我们试看看,香港的文坛现在是什么情状的呢?如果香港还有那所谓文坛的话。我们不得不自寻我们的出路了!”③创刊于1931 年的新文学刊物《激流》在《卷头语》中写道:“沙漠在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任它是平沙无垠的大戈壁,我们都要发一个最微的小愿,在这沙漠中培植一朵鲜艳的薇蔷!……水会把海变成陆地,当然亦会把沙漠变了平原。”④
不过,与“岛上社”相比,《新命》的“撼动观众们的耳鼓和眼睛”,似乎更有启迪民智的愿望和野心。这一点,可与《晨光》相互印证。《晨光》出版于1932 年8 月,编辑与《新命》同为张辉,也由永信印务公司出版,同样计划每五周出一期,督印人为伍荛,现仅存创刊号,共12 页。《晨光》创刊号共发文9 篇,其中5 篇与《新命》的撰稿人重合,两幅插画中,也有一副与《新命》画师同为黄璧林,两本刊物的关系密切可见一斑。
《晨光》在其《前奏曲》中写道“太阳在沉没中就把大地一切的……都感受黑暗的笼罩着了!而社会上一般人的环境处处都感受黑暗的痛苦!但经过相当时期的沉寂和黑暗后,到底那个美满的阳光产生出来,给我们在黑暗途中的挣扎者得到光明;同时在被窝发梦呓的人们,可以打破他们的迷梦!受晨光的庇荫,努力地向前途挣扎去。呵晨光,晨光,美丽底晨光哟!你惊醒了社会一切的迷梦者,和帮助一切的黑暗中挣扎者啊!”⑤可以看到,“晨光”的“惊醒”,与“新命”的“啼声”,同样代表了作者穿透黑暗与寂静、“求到做人和解决人生的观念”的启蒙的热望。
二、《新命》《晨光》同仁对新文学的认识
《新命》《晨光》同仁与“岛上社”的这一区别,或许与他们对大陆新文学的不同认识有关。有论者提及,“由《铁马》的整体风貌看来,香港文艺青年并不直接言及‘革命’,更接近早期创造社的主张:承认主体凭直觉追求‘生存’和‘唯美’的合理性。”⑥而《新命》对大陆新文学的认识,则体现在刊物紧随卷头语之后的《中国新文学的鸟瞰》一文中,作者是张辉。这篇“鸟瞰”,意在介绍大陆新文学的整体面貌,大致上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介绍了新文化运动及新文学的开端,“为了时的代(原文如此,疑为错排,应为时代的)进化,语言和文字都同时改造刷新起来;胡适等提倡的国语文学,就是对语言和文字改进的着想。而思想方面亦随着这新文化运动而另开一个新的途径,于是新文学的旗帜便展开了,昔日鸳鸯蝴蝶派的文学便消灭了;这不能不算是新文学在目前已占了一个相当的位置”。⑦第二部分简略记述了新文学的发展历程,不但涉及了一些重要作家、社团、刊物,还涉及了几场重要的笔墨官司,如钱杏邨等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倡导者对鲁迅、茅盾等人的批评;左翼文艺与民族主义文艺的斗争等,也提及了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作家方面,他重点介绍的有鲁迅和郭沫若,他称鲁迅“只要一提及五四的时代文学,大概谁也不会把鲁迅忘掉吧。我们首先忆及的就应该是这一位英勇的、不断和当时封建势力作战的鲁迅”。他称赞郭沫若:“郭沫若的《女神》《橄榄》等,更为一般青年所爱读;他的小说是很富有诗意,描写个人生活,迸出人生的火花!他的漂流却可怜,而他的作品的成功也在这点表现出来了!”除此之外,还对几位重要的新文学作家各有一句“考语”:“叶绍钧有《隔膜》《火灾》《稻香人》,而《倪焕之》描写教育界的情况,也是很好不过的。叶灵凤的小品文很不错。汪敬之的《耶稣的吩咐》确是难得之作。其他如张资平,郁达夫,都是一时杰出的人物。老舍(即舒庆春)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的三本东西,用讽刺的文笔去描写,自成一个风格,这一位是可算近日新文坛的怪杰,郑振铎自发表《且漫谈所谓国学》一文,但不久他又拿起笔杆和国学算账了。他对于国学的研究是很不错(按:许多人说他滥谈国学,往往错误,这也许是的。但他对于中西文学的探讨精神,在目前中国文坛上也不失为一位勇敢而有贡献的。)但他的创作手腕却不见得怎样的好了。女作家如冰心,丁玲,庐隐,及新进的陈学昭,在文坛上也有相当的贡献。”社团流派方面,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等是他介绍的重点。
从这一部分来看,作者对大陆的新文学的大致脉络还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对于具体的作家、社团,似乎认识就比较笼统而一知半解,甚至不乏不甚了了之处。比如他说,“能站在文坛上兀立不动的,还是彼一般文艺家目为‘布尔乔亚派文学’的小说月报的一流人物吧!”众所周知,《小说月报》与文学研究会关系密切,自1920 年沈雁冰接任《小说月报》主编开始,它的主编始终是由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担任。改革之后的第十二、十三卷由沈雁冰主编,之后由郑振铎任主编,1927 年6 月至1928 年底郑振铎旅欧期间,第十八卷第六期至第十九卷第十二期,由叶绍钧代编。1930 年底叶圣陶和郑振铎脱离商务印书馆,改由原来的助编徐调孚(也是文学研究会成员)继编,直至1932 年第二十三卷第一期终刊。而且《小说月报》从第十三卷第一期便开始连续刊登了“本刊文稿担任者”的名单,有周作人、鲁迅、瞿世英、叶绍钧、耿济之、蒋百里、郭梦良、许地山、郭绍虞、冰心、孙伏园、郑振铎、明心(沈雁冰化名)、庐隐、王统照等17 人。除鲁迅外,皆是文学研究会的中坚作家。作者将“小说月报一流人物”称为“布尔乔亚派文学”且称其“兀立不动”,但是却同时称文学研究会“鸦雀无声”,理解上似乎有点误差。再如作者对创造社的介绍,他写道:“创造社在当时已得了一般青年热烈的欢迎,他的革命思想有与社会国家共同一条路跑,声势烜赫!”显然,作者在这里指的是后期创造社发生转变以后的文学主张,而对创造社前期“为艺术而艺术”,重视文学的美感作用的文学主张,他似乎并不清楚。此外,他提到“自国民革命军到长江的时候,他们竟抛了笔杆而从事实际的革命工作,一时如火如荼的新文坛,又沉寂下去了”。这里所说的“国民革命军到长江的时候”,应当是指北伐。北伐前后,恰恰是创造社由前期的“唯美”“纯文学”转向后期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无产阶级文艺运动之中的时期,而他所提到的“抛了笔杆而从事实际的革命工作”,意指郭沫若、成仿吾等创造社主要成员在广东直接、间接地参加了国民革命运动。但是,这不但并非如张辉所说,从此让创造社乃至新文学沉寂下去,反而恰恰是创造社由前期转向后期主张的重要契机。香港与大陆山水阻隔,作者似乎并没有搞清楚创造社前后期的转变与“五四”退潮以后的社会文化氛围带来的作家的无可作为的焦灼、失却路标的苦闷和理想幻灭的痛楚、创造社核心成员参加北伐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关系,因而做出了“文坛现在的确是暮气沉沉了”的悲观判断。
最后一部分,作者对翻译作品的情况做了一个简单的概述,谈及鲁迅和梁实秋的“硬译”之争,并感叹说:“照现在的情形看来,译品倒比创作销路得多,如《西线无战事》《屠场》《波士顿》等也是近人所喜看的,这不能不令我们中国新文坛的作家叫苦!”
总体来看,作者对大陆新文学的了解并不十分深入,但以当时香港的文化界状况来看,也不好求全责备。另外,整篇文章作者尽力保持了尽量公允的介绍式的语气,但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倾向,作者对(他所理解的)创造社更加富有感情,更认同后期创造社“与社会国家共同一条路跑”的创作观念,也更欣赏创造社的作家作品,这尤其体现在全文的最后一句话中。他总结道:“现在的创作能有效力而令青年们爱读的,是郭沫若、鲁迅、张资平、蒋光慈(已死)、叶灵凤这几位”。在他所开出的这份名单里,除鲁迅外,全部是创造社的作家。而对于作品,他更偏好能如《倪焕之》《二马》等能直接反应现实生活、直面问题的作品,这样的倾向,也多少影响了《新命》《晨光》的面貌。
三、《新命》《晨光》的内容与创作
《新命》不分栏目,但按内容和体裁实际上可以分为四个板块,杨国雄在其《旧书刊中的香港身世》中将之分为论著、小说、新诗、杂文四个部分。⑧论著部分实际就是比较长的议论性质的文章,包括张辉的《中国新文学的鸟瞰》、帆风的《小说的索隐》、丈八的《学生应怎样去修养》和廖亚子的《是爱的问题——是性欲与爱的较量》。小说有帆风的《逃走》和旅寒的《是失恋者的悲哀》,连载有黄飞然的《痴恋的姑娘》和志辉的《月明之夜(上)》。新诗有旅寒的《给新命刊诸朋友》、洁冰的《倘使我是一位诗人》、黄定球的《给我的亲爱的青年战士》和《给刘姑娘》及阿坚的《回忆》。
杂文每篇大约有300—800 字,包括秋水伊人的《恋爱与义务》《恋爱新话》和《呜呼西装》,汉逊的《谈“肉感”》,真我的《万物之灵》和《莫名其妙的“妙”》,阿铭的《学问与职业》,怪客的《摩登青年与璇宫艳史》和《心血来潮》,慕侬的《两种野外生活》,巷伯的《政治家的离合》,狂涛的《谈摩登》和《饭后随笔》,蔷薇的《全盘召顶》,丽娜的《关于Talkie》,及弱柳的《百年内之兽世界》。插图部份有黄璧林的《少女美》和《黄粱梦甜》。
从总体面貌上看,这些作品并没有体现出特别明确的风格特征,但是大体上有一个总体的倾向,就是关注具体的社会人生的问题。如张辉的诗歌《我们的新命》所言,“我们为着新时代的追求,新人生的呐喊,完成我们的新生命。”⑨
长篇论文中,《中国新文学的鸟瞰》《小说的索引》谈的是文学以内的问题以外,《青年应该怎样去修养》谈的是青年怎样成长为能够承担社会重任的人才,并给出了养成高尚的人格、爱惜光阴、养成强健的体魄、戒除不良的嗜好、戒除虚荣心、打破消极态度、团结精神七条具体的建议。《是爱的问题——是性欲与爱的较量》,以相当长的篇幅,探讨性与爱的关系,最后得出结论“肉欲不是爱是性的问题,是任情之结果!爱不仅是有条件的结合,同时要爱的出于诚,要爱的在时间性的配合,而彼此理解得到最后的幸福。”⑩
杂文则针对性更强且更富于批判性,《百年内的兽世界》《呜呼西装》《谈摩登》《摩登青年与璇宫密史》针对的是青年对西方新鲜事物的态度问题;《谈肉感》《恋爱与义务》《恋爱新话》,讨论的是恋爱的话题,大半与欧风之下新的恋爱观有关,从这两个主题来看,刊物对于西方事物和观念的态度比较偏于保守;《关于Talkie》表达了对普罗大众的同情;《全盘昭顶》《两种野外生活》讨论的是抵抗日本经济侵略的问题,《政治家的离合》批判当局;《学问与职业》批判自满自足的国民性,同情无法接受教育的民众;《万物之灵》则批判人的统治欲。
小说共有四篇,《痴恋的姑娘》标明是长篇小说,从小说的开头来看,尚看不出故事的走向。《失恋者的悲哀》讲的是一位“失恋”了的姑娘,全篇在写姑娘“失恋”后的心情,以及周围人的反应,到结尾处作者才讲明,姑娘并不是遇上了负心汉,而是他的心上人做了革命军而在战场上牺牲了。《月明之夜》和《逃走》是现实问题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两篇作品,《月明之夜》以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的睡前聊天为背景,讨论了民族进取精神的问题,《逃走》讨论的是女仆的婚嫁自由问题。
《晨光》只有12 页,刊发杂文5 篇,计有张辉的《关于内战的消息》、嘉勉的《关于日本的新闻报业》、蔷薇的《妇女日常生活之一页》和《屁的功用和价值》、王壶冰的《由汉奸联想到儿童教育》、弱柳的《失败以后》、真我的《三只角子两条鼻子》;诗歌三首,《死与生》《死神》《父亲的死》,作者均为确灵;小说一篇,为海外逃叟的《回顾》。与《新命》相比,《晨光》最显著的特点在于更有时代感,出现了抗日相关的内容,在《关于内战的消息》《关于日本的新闻报业》《从汉奸联想到儿童教育》都有所涉及。
《新命》《晨光》的这一群作者,对于香港新文学来说十分“眼生”,除了在这两本刊物以外,在其它地方几乎未见发表,从创作水平来看,更是差强人意。郑树森等人曾评论20 年代末、30年代的香港新文学作品,散文是“模拟五四阶段”的作品,“这时期香港的散文在文字、文体技巧上的摸索,较为乏善可陈。”“小说似乎比散文更堕后,连五四时直面社会的作品都及不上。”[11]即便在总体水平如此的香港新文学创作中,《新命》《晨光》的作品也明显地更为不成熟,与《岛上》《铁马》等刊物发表的作品尚有差距。
以小说为例。《逃走》是《新命》刊载篇幅最长的一篇小说,应当是本期《新命》中的“重头戏”。小说的背景设定在一个小家庭,男主人名叫萧仲平,小说中介绍他是一名商人,结婚刚两年,跟女主人飞凤感情很好。飞凤的陪嫁女仆秋花已年满18,有些“恨嫁”,总是跟飞凤吵嘴。因为要嫁人,秋花某天夜里从家中逃走,男仆阿四发现后告诉萧仲平夫妇,二人急忙寻找,却不料秋花为此去法庭状告了萧仲平。《逃走》看起来讲述的是五四小说中常见的反封建的故事,但是整个小说却存在着许多含糊不清之处。首先萧仲平夫妇二人,并未见苛待仆人,对秋花和阿四,态度都颇为和蔼,在发现秋花“恨嫁”之后,二人也并未阻挠,而确实在商量,就在这筹备期间,秋花逃走了,到了法庭上,审判官的态度也模棱两可:
(审判官):你控告萧仲平做甚?
(秋花):我告他不嫁我!
(审判官):为什么你要嫁?
(秋花):因为我无人依靠,男婚女嫁,理所当然!
(审判官):仲平有苛待你没有?
(秋花):没有。
(审判官):她(原文如此)夫人呢?
(秋花):没有。
(审判官):现在你控告他是因为他不嫁你,是么?
(秋花):是!是!
……
那审判官只问了这两句,于是又对着秋花说:“你控告你主人是不应该的;他一定会嫁你,你以后别要这样干。”
秋花连忙点点头。
判官又向仲平说:“你须知男大思婚,女大思嫁的吗,你不能阻碍她,然而这些是家庭小事,不必弄到上警署来。你底侍婢想嫁了,就快些嫁了她,现在这种小事情,不成案子,快带她回去。可是你不可苛待她。”
仲平便带着秋花回家去了。
不但审判官的态度令人生疑,秋花在庭上的表现也全然不像跟主人家有多大矛盾,只是诺诺应声。而仲平领秋花回家之后,叫来了秋花的母亲陈大婶,仲平、飞凤、陈大婶三人的对话则更让人疑惑。这篇小说明显有模仿五四初期“问题小说”的痕迹,但作者的立场却十分暧昧,似乎是同情以秋花为代表的女仆,没有人身自由,法律不为其主张,父母也不为他们做主,但是在人物塑造上,却又把仲平夫妇塑造的十分和善甚至有点软弱可欺。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都显得比较生硬,小说的结尾也很突兀。
《月明之夜》和刊载于《晨光》的《回顾》也是类似的情况。《月明之夜》写一对新婚夫妻的闺房谈话,从一起赏月的你侬我侬,忽而转向对社会、民族的大问题的探讨,转折十分突然,不过因为标明了是“上”,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会如何发展。《晨光》刊载的唯一一篇小说《回顾》写一对革命者恋人,但人物形象的塑造颇为模糊,主旨不甚明确。总而言之,以小说创作而言,可以感到《新命》的作者还是比较生涩的,他们着力在模仿五四时期小说直面现实人生的写作态度,和“问题小说”的写作方法,但因为技法的不熟练,或者本身自己观点也并不十分鲜明,致使小说呈现出比较生硬、模糊的面貌。
前面提到过,香港新文学在当时的香港,处境颇为艰难,这批作家,又并非新文学作者中的佼佼者,创作不够成熟,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相比于小说的创作,杂文因为短小精悍,情况则要好得多,无论是语言还是行文的逻辑,也许谈不上如何精彩,但也称得上观点鲜明,又因为其中的不少篇目针对的是当时的某种风气和现象,亦可作时代的记录和观察。
四、生存处境与刊物地位
新文学刊物在香港的生存处境是十分艰难的。与《铁马》等新文学刊物相比,《新命》的有趣之处是他有不少广告,内页广告有8 页共10 则,包括香烟、药物、鞋靴等,还有一则封二广告,为国民商业储蓄银行有限公司所刊。但即便如此,《新命》也只存在了一期。对于此,《新命》诸人也很有自觉,他们自称“惨淡经营”,在《晨光》的《编后》一文中则说得更为清楚:“真惭愧,这会编成这样一本东西且又是五星期刊,在香江的出版界情形以往及现在都是昙花一现,尤其是新文化的刊物;环境这样的恶劣,想来大众也起了同情之感啦!朋友!办刊物去赚钱比较登天堂还难些吧!”[12]确实,同时期的香港新文学刊物,只出版或者只留存了一二期的不在少数,除《新命》《晨光》以及前面提到的《铁马》《岛上》外,还有《激流》《白猫现代文集》《小齿轮》《春雷半月刊》等。
在彼时香港的新文学刊物中,《新命》不是如何出挑或有特色的,论者论及时,往往也是一笔带过。《香港文学的发展与评价》中写道:“一九三二年一月计有《新命》,八月又有《晨光》,都是由张辉主编,内容都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及论文四种,是差不多的风格,差不多的作者,这些作者,名字都是陌生的,可见有更多的青年,已尝试加入新文学的行列”[13]。杨建民在一篇论文中提到“尽管文学刊物相继停刊,但文学青年的活动并没有停止,他们千方百计创办新的刊物,为新文学摇旗呐喊。从1931 年至1937 年之间,又有《激流》《春雷》《今日诗歌》《新命》《晨光》《时代风景》《时代笔语》《文艺漫话》《南风》等刊物在香港问世。”[14]虽然创作未见得多么优秀成熟,但对于“钉子之多,不胜枚举”[15],“缺少了容许他们生存的社会环境”[16]的香港新文学而言,每一份刊物的创办,都是“荷着锄,肩着剑,建筑未来的花园”[17]的努力和勇气。
①陈学然:《五四在香港——殖民情境、民族主义与本土意识》,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4 年版,第191 页。
②亚子:《卷头语》,《新命》,1932 年1 月。
③编者:《Adieu 告别之辞:并说几句关于本刊的话》,《铁马》,1929 年9 月。
④鲁荪:《卷头语》,《激流》,1931 年6 月。
⑤荛:《前奏曲》,《晨光》,1936 年8 月。
⑥王芳:《并非只有“时差”的香港新文学:〈铁马〉综论》,《华文文学》2022 年第3 期。
⑦张辉:《中国新文学的鸟瞰》,《新命》。
⑧杨国雄:《旧书刊中的香港身世》,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4 年版,第271 页。
⑨[17]张辉:《我们的新命》,《新命》。
⑩廖亚子:《是爱的问题,是性欲与爱的较量》,《新命》。
[11]郑树森、黄继持、卢玮銮编:《早期香港新文学作品选(1927-1941)》,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8 年版,第14、15 页。
[12]张辉:《编后》,《晨光》。
[13]黄康显:《香港文学的发展与评价》,香港:秋海棠出版社1996 年版,第30 页。
[14]杨建民:《香港文学的起点和新文学的兴起》,《文学评论》1997 年第4 期。
[15]侣伦:《向水屋笔语》,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 年版,第33 页。
[16]鲁迅:《致章延谦》,《鲁迅书信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年版,第129-13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