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位女性长辈
2023-12-19黄小初
黄小初
三位女性长辈,奶奶、外婆、伯母也。一直想写写这三位除母亲之外最常入我梦境的女性长辈,却常常觉得无从下笔。对我来说,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是:我爱她们,而且爱得横冲直撞、昏天黑地,她们当然也无一例外地爱我,但是她们相互之间却并不爱,甚至可以说,在我记忆所及之处,她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各自为政,关系错综。在回忆她们的时候,那些温情脉脉、催人泪下的形容词和感叹号是用不上的,甚至,考虑到她们生前的微妙关系,她们在我的文字里的所有交集都会让我感到尴尬乃至惶恐,然而,这些顾虑并不能遮蔽我对她们的怀念。既然她们在真实的生活中很少甚至从未有过牵绊,那么,让她们在我的笔下成为真正的亲人,使她们的悲喜、爱恨在同一个时空下产生共鸣、留下回响,便既是我的权利,更是我的义务。所以,我会在这篇小文中尽可能地还原我记忆中的外婆、奶奶和伯母,生前,她们彼此戒备、形同陌路,身后,她们在相邻的墓地、相同的日子接受我的拜谒和祭奠,至少在我这儿,她们早就结为了一体,用一篇算不上过分煽情的文章来给她们寡淡、困顿、劳碌的人生做一个了断,我想九泉之下的她们会乐见的。
先说说外婆吧。
外婆胡克勤,原名胡秀英,“克勤”的名字是爱读书的舅舅长大成人后帮她改的。克勤克俭,舅舅心目中的母亲,一定是配得上这四个字的。
外婆出生于常州马杭的穷苦人家,十二三岁时就随母亲到常州城里一家姓吴的大户人家做丫鬟,我猜想,小时候的外婆一定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深得主人家的喜爱,所以即使到了晚年,回忆起小时候在吴家帮佣的各种细节,老人家仍然神采飞扬,总是夸吴家老爷、少爷、小姐的各种好。在那个崇尚“阶级斗争”的年代,外婆的“不知好歹”、“不辨是非”经常让我感到不解和恼怒。
主人家再好,也不能一直待下去,大概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当时还叫“秀英”的外婆嫁给了我的外公杨茂春。外公是常州南门一个大家族的长房长孙,我不太清楚在那个婚姻完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年代,到底是何人牵线成就了这一对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的婚姻。据外婆后来多次回忆,在盖上新娘盖头的那几个时辰里,她内心一直狂跳,就怕掀开盖头时看到的是一个长相丑陋或缺胳膊少腿的少年郎,当然,事实证明,她多虑了,掀开盖头的新郎官,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自此,外公杨茂春成为少女胡秀英的白马王子兼真命天子,也成为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算起来,直到1965 年外公因食道癌去世,他们过了四十年琴瑟和谐的日子。
外婆脾气急躁、强势,外公性格温柔、内敛,但出人意料的是,据外婆称,在四十年的婚姻中,外公在家从来说一不二,她跟外公没吵过一次架。理由呢?很简单:因为杨茂春是个难得的好人,跟好人有什么好吵的呢?
外婆和外公生了七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舅舅浩棠(后改名焕棠)和母亲两个,没活下来的孩子中有三个夭折,最大的儿子和最大的女儿(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大舅舅”和“大阿姨”)分别活到了十二岁和十八岁。
大舅舅浩清死因不明。据说死前在一棵老槐树下不慎踩到一条正在打盹的花蛇,受了惊吓,慌忙之余就近找到一块青石板,一家伙把蛰伏的花蛇盖住了,回家的当晚就开始发烧。按照外婆的说法,这块青石板,在盖住花蛇的同时,也把浩清的魂给收走了。浩清最后因高烧抽搐(常州话叫抽筋)而死,外婆说,浩清“走”的时候浑身滚烫,手脚一直在抽动,怎么拉也拉不住,就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浩清去世之后,外婆找到那棵老槐树和青石板,把那块青石板翻了个底朝天,花蛇当然已经不见踪影,但是,“浩清的魂给我扳回来了。”时隔多年,外婆还清晰地记得浩清用生了冻疮的小手敲锣打鼓点炮仗的情景,可惜,“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人说没就没了,现在连我都记不清他长啥样了。”
大阿姨玉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倒是有照片为证),但性格孤傲、清高、“各色”,有一张毒舌。据说十三四岁的时候,家族中那些女长辈在飞短流长的时候就知道避着她了,因为她平生最恨三姑六婆,看到长舌妇们在一起嘁嘁喳喳就会提醒她们嘴上积德,没有人敢对她的提醒置若罔闻,“因为玉官的一张嘴凶,又懂道理,谁也说不过她”。我甚至觉得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在谈到这位早夭的女儿时,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服。
根据外婆和母亲描述的各种细节推论,母亲的这位姐姐极有可能是一位与勃朗特姐妹仿佛的写作天才,她的特立独行,她的愤世嫉俗,她的多愁善感,她的伶牙俐齿,无不显露出她不同凡俗的一面,可惜,一切都无法验证了。大阿姨在如花似玉的年龄死于肺结核,据说当时已经有了心上人,正在谈婚论嫁。我无法想象我那个美丽聪慧的大姨妈是怎么在豆蔻年华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的,我也无法想象我的外公外婆是怎么从那种无法言说的悲痛中走出来的,待到我长到可以陪着外婆回忆她的这一儿一女的时候,外婆的脸上已不见悲伤,有的只是自省和遗憾:“那时候又穷又没有知识,生了病也不知道去医院看,要换了现在,你大舅舅和大阿姨怎么死得了呢?”
舅舅焕棠,因为一兄一姐的意外早夭,成了外婆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舅舅跟长兄长姐都不一样,从小性格文静、温驯,被左近邻居戏称“杨小姐”,因为家境贫寒,舅舅没读完小学就去上海“学生意”(当学徒)了。舅舅此生没机会接受正规教育,但一辈子唯爱读书,走南闯北都带着书,所以他身上总带着一种与其经历完全不符的书卷气。晚年的舅舅经常跟我回忆起外婆对他的管教,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此生唯一的一次被打。
那会儿舅舅十岁左右,放学后跟着几个顽皮的小学同学去菜市场闲逛,一贯胆小、内向的他禁不住一旁同学的挑逗和怂恿,为显示勇气偷偷到菜农的菜篮里拿了两颗还带着泥的红萝卜,当他神色慌张地捧着两颗萝卜回家时,机警的外婆一眼就发现了儿子身上的异样,立即逼问这两颗萝卜来自何处,“杨小姐”哪里扛得住母亲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呢?当即不打自招,承认是在菜场偷的,外婆闻言神色大变,勃然大怒后继之以潸然泪下,“杨家的小佬(孩子)做了小偷,这还了得?”—需要特别声明,外婆自嫁给外公后,就一直以杨家人自居,“杨家将”的故事她几乎倒背如流,对杨家人的任何轻薄和亵渎都会最大程度地激怒她。愤怒到极点的外婆给了舅舅两个选择:要么立马下跪,主动伸手被竹尺打手心十下后去菜场将萝卜还给失主,向失主当场认错;如果舅舅不愿意被打,那么第二个选择来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等你老子下班回来跟他说,他说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舅舅的“老子”就是外公,外公杨茂春是一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人,这样的父亲,有啥好怕的呢?然而,怕的,舅舅说他几乎没有考虑,就选择了第一方案,在偷萝卜的手被打成萝卜后,又被外婆拖着到菜场向小贩认了错,“杨小姐”像梦游一样,遭遇并且熬过了人生中仅有的一次奇耻大辱。
舅舅的选择很让我不解:“外公脾气好,他肯定不会打你,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再说?”舅舅的回答是:“我怕他知道我险些当了小偷啊,我无法想象你外婆把我做的一切告诉他时他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也许他不会打我,甚至重话都不会说一句,但是如果他从此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出现鄙视和嫌恶,我会比死还难受。”
就这样,舅舅用一张被打肿的手掌,换来了母子之间的默契,外公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最器重的儿子曾经离“小偷”只有半步之遥。
外婆不但性格烈,智商也高,证据就是,我小时候受到的几乎所有人文启蒙,都来自外婆。外婆不识字,但是因为外公在戏院工作,外婆得近水楼台之便,看过很多戏,而且对戏文、对演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拜当时的戏文编剧所赐,几乎所有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都曾在戏曲舞台翻云覆雨、颠倒众生,吸引了大量目不识丁的戏迷,从未读过书的外婆因而有了跟文学名著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举凡《三国》《水浒》《西游》《红楼》等等,外婆无一不晓,无一不爱,无一不倒背如流,无一不绘声绘色。我到现在都难以理解,那些复杂的人物关系、那些拗口的角色名字,那些古雅的念白和唱词,是怎么在一个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少妇心中扎下根来的—以至于三四十年后已成外婆的她把这一切复述给她的小外孙的时候,居然既没有七颠八倒,也不曾张冠李戴,所有的红男绿女,都在属于他们的时空里规行矩步、伸拳踢腿。后来,我不止一次重读过外婆曾经讲述的那些故事,不无兴奋但也略带沮丧地发现,我和故事中的那些人物早已成老友,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爱恨情仇,我已经倒背如流。
外婆最喜欢的故事无疑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她会用越剧腔唱整段的《楼台会》,唱的时候甚至会像专业演员一样管理表情和身段,眼睛里射出那种怀春少女才有的光芒来。所以,从七八岁开始,我就对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耳熟能详,并似乎朦朦胧胧知晓了男女之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也顶危险的情感。记得粉碎“四人帮”后,大概在1977 或1978年的某个春夜,我在一台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了用小提琴拉出来的“楼台会”的旋律,当时如遭雷击,呆坐在床边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身上的每个毛孔似乎都被琴声攻占了。这是我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首次遭遇,自此之后,《梁祝》成为我大半辈子中屡试不爽的催泪弹,只要俞丽拿的琴声响起,一些不期而至的泪水就会在泪囊深处蠢蠢欲动。我相信,在《梁祝》那些如泣如诉的旋律里,暗藏着一些唯有我能读懂的字符,它们是我与童年、与故乡、与外婆暗通款曲、互诉衷肠的接头密码。
而外婆对这一切并不知晓,她在世的时候,对任何西洋乐器演奏的音乐都没有兴趣,只知道世界上最美妙的曲调都出自王文娟、徐玉兰、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之口。“样板戏”横扫中国的时候,她有时也会跟着广播喇叭里播放的《红灯记》《沙家浜》的曲调哼上几句,但仍然会为样板戏里居然没有越剧抱屈,她甚至知道西安有一个红旗越剧团,“北方人都喜欢听越剧,凭什么越剧不能做样板戏?”
可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常州人,她却对本土戏曲锡剧(最早叫滩簧)完全无感。有一次她带着我逛街,马路边正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工人宣传队在表演锡剧版的《白毛女》,一个中年男子披着一头假发在扭捏作态地扮演喜儿,路边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看热闹的观众,外婆挤进人群看了一会儿,就怒气冲冲地欲拉着我离开,我被那个男版白毛女的怪异装扮和表情所吸引,一时挪不动脚步,外婆罕见地提着我的耳朵把我从人群中摘了出来:“你看看,他们把好端端的白毛女糟蹋成啥样了?这种东西你也要看、看、看,有啥好看的?再看下去你就跟滩簧一样没出息了!”
外婆年轻时给外公供职的戏院打过零工,主要的活计是绣戏袍,赚到的三文不值两文的工钱用来贴补家用,据母亲说小时候她也跟着外婆绣过那些花团锦簇的袍子。有一年冬天家里点的蜡烛被风吹倒,眼看着一场火灾就要发生,外婆和母亲在手忙脚乱之余一把搂起那些待加工的绫罗绸缎和各色丝线向外狂奔,好在,火势没有起来—邻家的后生听到外婆、母亲的呼救声后飞奔而至,用一桶刚刚融化的雪水浇灭了火苗。多年之后,外婆回忆起这场差点得逞的无妄之灾时仍然心有余悸:“想都不敢想,要是火真烧起来了会是啥样。我和你娘心急忙慌,能抢多少东西出去啊,多数的袍子还在屋里,它们要是被烧成了灰,我和你外公就是一辈子不吃不喝,也赔不起啊!”
外婆中年以后,戏院生意中落,“牛鬼蛇神”“才子佳人”们慢慢淡出戏台,绣袍子的活渐渐就接不到了,好在,这时候一儿一女已经长大,可以反哺家里了。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上海的舅舅每月汇来的二十五元生活费是外婆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生活保障,所以,外婆在中年以后的绝大部分日子里,是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她先后帮儿女拉扯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和两个外孙,四个孙辈中,我和弟弟与外婆相处的时间要比上海的表弟表妹多得多。我和弟弟先是在小南门横兴弄外婆的老宅跟着她一起过,1971 年,父母租到了南大街的公房后,我和弟弟都随父母住到了南大街,外婆又开始早出晚归,每天步行来回,到南大街照料我和弟弟。
住进南大街两三年后我父母的关系急剧恶化,夫妻俩争吵不断。母亲性格温顺,不善于吵架,性格火爆的外婆帮着女儿跟女婿干过几架,但完全于事无补。外婆的大嗓门对于天生具有枭雄气质的父亲并没有多大威慑力,眼看着跟女婿的矛盾日甚一日,外婆觉得再在女儿家待下去无趣,在跟母亲和我商量过后,决定远离是非,从此不再来南大街自讨没趣。母亲和我们兄弟两个没有任何理由把外婆继续强留在我们家扮演“既流汗、又流泪”的角色,只好同她依依惜别,但内心很清楚,外婆绝不会在我们的生活中就此消失。
当时外婆大概七十不到一点,自觉身体和精神都还过得去,离开我家后,突如其来的空闲压得劳碌了大半辈子的她喘不过气来。听说居委会为一些没有收入的家庭妇女开设了一个里弄加工组(由居委会出面去招揽一些简单的粗加工业务组织大家来做,以解决这些无收入者的温饱问题),外婆主动找到居委会主任,要求加入加工组。谁都知道外婆在上海工作的儿子每月寄钱回家,外婆算不上无收入者,不符合加工组的招聘要求,但是居委会主任念在外婆是多年老街坊而且是公认的“正派人”的分上,居然准了。就这样,在离开我家五天之后,外婆穿上一条蓝粗布工作围裙,戴着白粗布手套,在横兴路的居委会里开始上班了。
当时加工组在为电子元件厂生产耳塞机里用的线圈,外婆的工作就是用一台简陋的绕线机把那些比头发还细的铜丝绕到线轴上,而且要绕得匀称、整齐、结实,这是非常机械和无趣的工作,但是对没有文化的外婆来说,做起来似乎正好得心应手。加工组的工资计件、日结,这也很合外婆胃口,每天能看到有钱进账,对于穷了一辈子的她来说,精神上的慰藉应该比物质上的增益更能让她开心。一贯要强的外婆在新工作上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和存在价值,在那段日子里,她近乎疯狂地在一个个小线圈上挥洒自己的激情和才华,成了那个专门收容老弱病残的里弄加工组里工作效率最高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外婆在那段时间每天能够挣六角到七角。
就在外婆绕线圈绕得风生水起的日子里,我们那个小家庭的日常生活正陷入极度的困顿。外婆走后,母亲拗不过父亲,同意由父亲来掌控家里的生活开支,但是结婚后连一双袜子都没洗过的父亲,既无兴趣也无能力来操持家用,小家庭很快就左支右绌、危机频发,我和弟弟经常连续几天吃不到荤腥,水果、点心更成了奢望。有一次,因为我和弟弟不断嚷着要吃肉,无计可施的父亲终于到菜场上买了一小块肥肉,然后,一道常州人闻所未闻的汤品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韭菜肥肉丝汤—这道黑暗料理中的战斗机过于石破天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和弟弟吃吐了,那几根在一碗清汤寡水之上载沉载浮的韭菜和肥肉丝则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
对于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手上有了活钱的外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于是,某个北风呼啸的晚上,用头巾兜住了半边脸的外婆像一位女特工一样蹑手蹑脚出现在了我家的大院里,她在我家门外驻足观察了约莫五分钟,确定父亲已经离家(自我懂事起,父亲晚饭后从来不会待在家里,外婆对这一情报是了如指掌的),当即进屋,和母亲寒暄几句后即招呼正在做作业的我和弟弟出门。弟弟兴高采烈,一转身就冲出了门,外婆紧追几步,把弟弟抓回屋里:“不要兴,外面冷,加件衣裳再走!”
弟弟依计而行。在走出大院之前,我们仨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都靠眼神和手势交流,直到出了大院门,外婆才长舒了口气,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这几天饿坏了吧?馋鬼,马上就能吃到好吃的喽!”
目的地,当然是横兴弄啦。当我和弟弟走进门都没锁的外婆家时,一大锅蹄髈汤、一碗鸡蛋羹蒸肉糜(常州话叫肉茸松)早已在外婆那张摇摇欲坠的餐桌上束装就道,我和弟弟急不可待,立马坐到餐桌前风卷残云起来。外婆夹了一块大蹄膀肉堵住了我的嘴:“声音轻点,别人家这个时候都要睡觉了。以后想吃就来,但是不要让你爸知道,他是个瘟生,专门跟人作对的。”当然,我们怎么会让烧出韭菜肥肉丝汤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外婆的田螺姑娘呢?
此后,外婆隔三差五就会来带我和弟弟去横兴弄开荤,那时候人小,总觉得横兴弄很远,去一趟要跋涉很长时间,外婆的“解放脚”走起来更显其累,而且外婆一来一去都要算准父亲不在家的空当,否则会惹出她绝不愿意面对的风波,所以,外婆给我们开一次荤的物理和心理成本其实都不低,但是她乐此不疲。我想,在她眼里,那些在昏暗的灯光里挥霍着热气和香气的鸡鸭鱼肉,既是对两个小外孙的慰藉,也是对那个蛮不讲理的女婿的鞭笞吧。
外婆的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离开我们家两年不到,父母亲早已支离破碎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父亲搬到单位另住,外婆则一口答应母亲的请求,辞掉了里弄加工组的工作,回到南大街帮母亲操持家务。其时“四人帮”已被粉碎,高考制度刚刚恢复,从小被别人称作“书踱头”的我在读书方面的长处开始显现,外婆因此对我寄予了新的希望:“一定要考个好大学,超过你老子,帮你妈争口气!”说这话的背景是,父亲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让一贯对文化人高看一眼的外婆失望透顶,记得她跟父亲发生口角时最常用的诘问和谴责就是:“你是大学生就了不起啦?我们虽然没文化,但比你讲道理!”—非常无力和平庸的说辞,既无法让父亲幡然悔悟,也无法让我对“大学生”三个字产生应有的尊敬和憧憬,但是,至少使外婆让我考个好大学的嘱托具有了毋庸置疑的正当性。
外婆只管我的生活,学习的事,她插不上手,没法管。但是在真正需要她的时候,她是不允许自己缺席的。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这部小说共有三卷,母亲帮我从单位的图书馆里借到了第一、二卷,但是不知何故,始终借不到第三卷。那会儿《艳阳天》里的阶级斗争故事正把我弄得血脉贲张、魂不守舍,第三卷的迟迟不见踪影让我非常抓狂。看完第二卷的那几天里,母亲下班回家时我总是急不可待地打开母亲的塑料手提包,检查里面是不是藏着给我的“惊喜”,然而,惊喜始终没有降临。几天后,母亲了解到了更要命的信息:不是图书馆的书被人借了不还,而是厂里的图书馆从来就没有买到过《艳阳天》的第三卷,换句话说,我面临的问题仅仅靠耐心已经解决不了。我无法确定母亲说完这些的时候我脸上出现的是什么表情,但不难猜到那些叫沮丧和绝望的神态瞬间争先恐后地爬上了我的脸,这样的表情是如此地“没有出息”,以致于外婆愤怒了。当然,她的愤怒没有明确指向,只是觉得她的外孙不应该被一本书搞得如此神不守舍,愤怒的结果是她决定亲自出手,帮助不成器的外孙解决问题。然而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又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关于书的问题呢?还别说,真有。
当时我们的南大街邻居中有一户非常特别的人家,女主人是日本人,男主人是台湾省人,因为男主人姓曾,邻居们说到这户人家的时候,都会以“曾家”二字指代。“曾家”夫妇五十年代以日共党员的身份由日来华支援新中国建设,曾先生被分配至常州图书馆工作,曾经一度担任常州图书馆副馆长。曾先生一家都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但是因为夫妇俩都不会讲常州话,身份又特殊,所以平时跟邻居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流,但是,关键时候,计无所出的外婆想到了曾先生。“明明有在图书馆工作的邻舍,你非逼着你妈给你借书干啥?这本书是金子做的?求曾先生帮个忙借一本回来不就行了?你又不会把书吃了!”可是,平时我们所有人都对曾先生又敬又怕(曾先生年轻时拿过名古屋的相扑冠军,体形胖大,又长得黑,外型令人望而生畏),外婆更是连话都没跟曾先生说过,贸贸然的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呢?这是母亲和我共同的顾虑,这种顾虑不出意料受到了外婆的鄙视:“要看你开口求别人干啥,请别人帮忙借书,这能丢什么脸?”看到外婆如此信心满满,我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当场就按照外婆要求,在一页草稿纸上写下《艳阳天》第三卷的书名。外婆面无表情地把写着书名的草稿纸折叠好放进了衣兜,第二天早上,提着菜篮子在大院门口堵住了正赶着上班的曾先生,把那张纸条塞到了一脸懵懂的曾先生手中,不知道她跟曾先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曾先生回了她什么话,反正,按照外婆的说法,曾先生最后“点头了”。点头也许只是外婆的臆想,而结果是,当天中午放学回家时,一本崭新的橘红色封皮的《艳阳天》第三卷已经静卧在我和弟弟那张小床的正中央。当我捧着书一把冲出房间,抱住外婆一顿狂亲时,外婆的表情却比平时还要平静,她轻轻推开我,提醒我赶紧去洗手:“人家曾先生给你的是没人看过的新书,你的脏手别把书给糟蹋了。”
写到这儿,我突然发现我几乎勾勒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外婆,她热情、善良、聪明、能干,而且—正派。我发誓我在描述外婆的时候没有任何夸张,但是,写这样的一个外婆,抒发我对她老人家无穷的思念之情,并不符合我撰写此文的旨趣。那么我的旨趣又是什么呢?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时间之海里打捞外婆、奶奶、伯母这些走失在历史的海藻中的“旧式”妇女,还原她们跟这个世界曾经有过的各种纠缠、摩擦和碰撞。我的三位女性长辈都不是圣人,她们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有爱、有不忍、有妥协、有慈悲,也有恨、有不甘、有抗争、有算计。我不会因为她们跟我的特殊关系而用歌颂天使的方式去歌颂她们,因为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使。
回到外婆,时至今日,只要一想到外婆,瞬间涌进我脑海的都是她的各种好,时间会提纯各种已逝的美好,但是这种提纯对还原事实并无裨益。回想起来,外婆身上有没有我当年就不能接受或者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无法认同的某些特质呢?
当然有的。比如说,外婆无法妥善地处理婆媳问题,和上海舅妈的关系一度搞得很僵,外婆数度去上海舅舅家帮着照料表弟表妹,最后都跟舅妈弄得不欢而散,把“杨小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哭笑不得。每次上海归来,外婆在跟邻居的闲聊中都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媳妇对自己的种种不敬和苛责,把自己与媳妇的矛盾归咎于舅舅不听话,没有娶外婆中意的一位黑龙江姑娘,而是被舅妈这个娇气、虚荣、势利、自私的上海姑娘把魂勾了。外婆的那些描述和判断是否属实,我深表怀疑,至少外婆有意无意忽略了最最重要的一点—舅舅的婚姻是我的所有长辈中最最幸福美满的。
外婆晚年跟舅妈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舅舅夹在中间进退两难,而在我看来,这一切本来不应该发生。
再比如,外婆重男轻女,她从不掩饰对女孩子的轻蔑和厌烦,坚信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是因坏女人而生,她在跟我讲述她看过的那些戏文时,总是咬牙切齿地说到苏妲己、阎婆惜、潘金莲,觉得这样的坏女人十恶不赦、死有余辜,而武松和李逵,哪怕杀人再多,在外婆眼里也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南大街隔壁邻居家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当时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外婆看她们却横竖不顺眼,总是想尽办法阻止我跟她们来往,她会有意无意地提醒我:女人阴气重,跟她们走得太近,要被她们妨碍的。不难想象,外婆对我的这些劝诫都是白费口舌,女人不带阴气,那还是女人吗?外婆不笨,看得出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但这恰恰激起了她的斗志。
我上大学后,外婆晚上就不再回横兴弄了,她住进了我和弟弟的那间朝北的小房间(弟弟则和母亲一起挤进了朝南的大房间,母亲睡大床,弟弟睡小床,我寒暑假回去,则母亲换到小床,我和弟弟“升舱”到大床),小房间的窗子正对着我们那个小院,小院子里有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外婆的耳朵。我暑假回家,大部分晚上都会在小院里乘凉,和邻家的女孩聊天笑闹是免不了的,十八九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往往跟邻居家的女孩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一般到了晚上十点半左右,在断断续续的蛐蛐叫声中,外婆稍嫌夸张的长吁短叹声就开始冒头了。如果叹息声收效不大,接踵而来的就是密集的蒲扇扑打蚊子的“啪嗒”声,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邻居家的女孩们和我都知道应该见好就收,我们会随着外婆蒲扇的节奏各自收起板凳、竹椅回家,顺手关上家里的大门,往往,在我们各自的大门“咔哒”一声被锁上的瞬间,外婆房间里的所有古怪声音也就戛然而止了,一个沉寂、闷热的夏夜,就此兜头泼下。
但也会有例外—有时候,大院里的小伙伴都正好集中在我们那个小院,年轻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聊得兴起,一阵一阵的爆笑会盖住外婆的叹息和蒲扇声,那么,到最后,外婆似有若无的詈骂声就会破窗而出,砸向人群。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外婆的詈骂往往口齿含糊,但充斥着的愤怒却清晰可辨,不用说,那些愈演愈烈的愤怒都是针对女孩的。在愤怒的加持下,一个个咒骂女孩的俗语、习语从外婆缺了牙的嘴里如脱缰的野马一样蹿进夜空,瞬间使夜空冰凉,此时,女孩们率先落荒而逃,男孩们继之讪讪而退,小院重归平静—只有我知道,接下来,过度亢奋的外婆很可能会度过一个转辗反侧的不眠之夜。
写到这儿,我发现外婆已经占据了我这篇小文过多的篇幅,似乎应该说说奶奶和大伯母这一对婆媳了。那么外婆和奶奶,这两个世界上我最爱的老人,两个应该互称“亲家母”的人,她们之间维持着一种什么样的日常关系呢?
坦率地说,没有关系。自我有记忆(应该在五岁左右吧)起,我就不记得她们两人同过框,尽管她们之间的物理距离通常情况下都不超过1 公里(南大街到小营前);不但不同框,两人也几乎从不在我面前提到对方。两个如此爱我的老人,她们相互之间却没有任何交集,都对对方的存在视若无睹,这是一种何等古怪又何等令人沮丧、令人抓狂的关系!我想她们一定是见过面、对过眼的,否则,她们怎么可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儿女托付给对方呢?只是,靠婚姻这根纽带联结起来的各种关系都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一旦婚姻触礁或失火,亲人瞬间就能变成仇人。我的外婆和奶奶并没有变成仇人,但是,她们成了陌生人。一场失败婚姻的唯一收获,是她们有了我这个身上同时流着她俩血液的第三代,她们可以不约而同地放弃弄得她们焦头烂额的第二代,而把所有的爱倾注在我这个第三代身上,但是没有人能够让她们“捐弃前嫌”,像真正的亲家那样相处。我也不能。有多少次,我想跟外婆聊聊奶奶,跟奶奶聊聊外婆,甚至,我曾经暗暗设想过,要是把奶奶骗来南大街跟外婆见上一面,那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但是我不敢,那是一场注定没有胜算的赌博,我怎么忍心让两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老人充当我的赌注呢?
奶奶李爱英,靖江人,出生于地主家庭,据说是家里的第九个闺女,父亲在生下她后不久就抱愧跳江自杀了,抱什么愧?生不出儿子呗。
奶奶从没跟我说过她的家史,她的父母亲姓甚名谁,她的童年如何度过,她是如何从靖江来到常州,她跟爷爷黄学义如何相识相爱又如何恩断义绝,一概阙如。
跟外婆正好相反,奶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气场十足,家里的小辈、左邻右舍对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敬畏,甚至邻居家的小孩子看到她都知道放低声音说话。我平生第一次读到“不怒而威”四个字,瞬间想到的就是奶奶。
唯有对我是例外。对家里所有人都从不假以辞色的奶奶,每次只要远远地看到我出现,平静如水的脸上立刻就会绽出笑容,所有的矜持、淡定一扫而空。关于奶奶为何对我如此偏爱,在堂表姐间流传的一个说法是,作为长房长孙的堂哥一生下来就皮肤黝黑,不如邻居家同龄的孩子那么水灵可爱,生性要强的奶奶为此郁闷了很长时间,直到十二年后我光临人间,奶奶终于有了一个皮肤雪白、眉眼周正的孙子,奶奶因此扬眉吐气,抱着我到处显摆她的“白孙子”,奶奶和我,由此建立了我们终生不渝的“友谊”。
看到“友谊”这个词,也许好多朋友会哑然失笑,亲人间的感情,怎么能用“友谊”这两个字来形容呢?能的—事实上,我从来就觉得,没有比“友谊”二字更合适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亲人间建立在亲情之上而又超越了亲情的相知相惜相容相忍的了。血缘从来无法包办一切,只有有了友谊的加持,亲情才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成为人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
事实上,到奶奶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去世为止,我和奶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大概只相当于我和外婆相处时间的十分之一。奶奶对我,并不像外婆那样有着“养育之恩”,但是和奶奶相处的不多日子,却是我童年到青春期为数不多的想起来几乎全程无bug 的温馨时刻。
在小学和中学阶段,我会在每个周日的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之间去奶奶那儿待上五六个小时,上大学后,每逢寒暑假,我也会每隔四五天就去奶奶那儿坐上半天。
记忆中,只有一段时间是例外。那是1975 年和1976 年的两个暑假,我去消防大楼(那时候叫“救火会”)附近一个煤球店打工,因为那儿离小营前奶奶家近,我每天中午会去奶奶那儿吃饭,并在那张已被汗水泡红的老竹榻上睡一个短暂的午觉,那是我此生跟奶奶相处最为密切、频繁的一段日子。
在那两个月里,我像一个真正的打工人那样在奶奶家出出进进,享受奶奶无微不至的后勤服务。通常,我上午十一点半下班步行到奶奶家时,奶奶已经半倚在门边翘首以待,然后,是祖孙俩共享的一顿午饭(工作日,家里的其他人都在上班),饥肠辘辘的我会急不可待地把饭往嘴里扒,奶奶则不断提醒我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话是这么说,但是一直不断往我碗里夹菜的也是奶奶,吃到最后,总有一些菜会剩下来,这时候奶奶就会不动声色地把我碗里的剩菜拨进她自己的饭碗。
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我会趁着奶奶收拾碗盏之际,到小房间里偷开堂哥新买的红灯牌收音机。这架好不容易托人买到的“七灯机”是堂哥准备用来布置婚房的重器,为人从来爽朗慷慨的堂哥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触碰这台收音机,但我几乎每次去奶奶家,都会有意无意地对堂哥的禁令提出挑战,因为这台收音机的音质实在太好了,从里面流出来的音乐,跟我平时在广播喇叭里听到的音乐完全是两回事。我会小心翼翼地打开收音机,倒卧在堂哥的床上慢慢拨弄旋钮寻找我喜欢的节目,只要有音乐声出现,我的轻举妄动就算没有白费功夫。奶奶很在乎堂哥的婚事,总担心我乱开收音机会把收音机搞坏,从而坏了堂哥的好事。我跟她说听听音乐,怎么会把收音机听坏呢?她说那你旋收音机时动作轻点好不好,你一贯毛手毛脚,别人弄不坏的东西,到了你手里却会弄坏。
奶奶的话自然是对的。我向奶奶发誓我不会在收音机上留下哪怕一个指纹,奶奶相信了我的话,但她还是弄不明白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那些“呜里呜啦”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对我在收音机前表现出的种种反常深感不解。我第一次听到民乐合奏《乱云飞》就是在堂哥的收音机里,这是根据《杜鹃山》唱段改编的器乐曲,那些耳熟能详的旋律被器乐重新演绎之后,一下子变得既陌生又妖娆,好听死了,我听得如痴如醉、手舞足蹈,正好奶奶洗好碗进房间催我午睡,我一下子抱住奶奶,居然妄图把她老人家举起来,当然没有成功,奶奶则差点被我吓晕过去。“你听你听,多好听的音乐!”我放下奶奶,欲拉着奶奶在床边坐下来欣赏宛如天籁的《乱云飞》,惊魂甫定的奶奶拔腿就跑,挪着小脚逃回了厨房。
上面说的是在打工的那两个暑假里我跟奶奶相处的场景,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多见,而在平常的日子里,我跟奶奶的相处也就是每个星期天的五六个小时。
那时候没有双休日,每周只有周日是无须上学的休息日,一般我会在周日上午睡一个懒觉,起来后随便吃点东西,跟外婆打个招呼,就出门了。然后,沿青云坊或东大街一路向东,一刻钟不到,就可以在楠木大厅的大屋檐下看到安坐在小竹椅上的奶奶啦。
奶奶当时和大伯一家住在一起,具体地址就在现常州苏东坡纪念馆正殿西侧。大伯先是在戚墅堰的电讯电机厂工作,后来又调到溧阳的上黄煤矿,平时基本不怎么在家;堂哥一初初中毕业后去安家舍公社插队,后被上调到武进化肥厂工作,也很少有空回家;爷爷则在下放潮中自告奋勇回靖江老家“落户”,只有在“年脚下”才会回常州过年,所以奶奶家平时只有大伯母、堂姐、表姐(姑妈的女儿)等几个“女婆婆”扎堆生活。大伯母等平时都有工作,且厂休日都不在周日,所以周日白天基本只有我和奶奶两个在家。在那个时间之窗里,奶奶家那些不见多也从不见少的书和杂志就成了我独享的宝藏。
那些书刊不见得是家里的藏书,我猜想是堂哥在“破四旧”时从学校图书馆或“地富反坏右”家的弃物中捡拾回来的。堂哥是个天生的、不可救药的文学青年,对一切文字都充满好奇和挚爱,对“封资修”尤有执念,所以家里的书按照当时的标准来看基本都是“毒草”,其中一本雪克的长篇小说《战斗的青春》是上了榜的重磅毒草。这本书我前后读过三遍,实在看不出这部意在歌颂抗日游击战士的小说“毒”在何处。除此之外,还有几本早已发黄的苏联小说,比如《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普通一兵》《暴风雨中诞生》《古丽雅的道路》,其实都是斯大林时代的励志英雄故事,但是考虑到当时中苏间势同水火的关系,应该也是犯忌之物。当然,更具有鲜明毒草特征的还是成沓的1966 年前出版的《大众电影》,内中充斥着“文革”前老电影的剧照和电影明星的生活照,那些才子佳人、红男绿女,是如此地活色生香、不可方物,像我这样孤陋寡闻的小城男孩怎么受得了他们的诱惑呢?奶奶不识字,不知道让我如痴如醉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但是作为地主家的女儿,她知道读书是好事,她的“白孙子”喜欢读书,是祖上积了德。所以,每个周日在奶奶家,只要我捧起书本,奶奶便不再说话,在我身边转过两圈后就抽身离开,意在让我安心读书,她呢,则会坐回大门口那张“吱吱呀呀”的旧竹椅,开始闭眼沉思。
但是,很快,奶奶就会重新出现。夏天的时候,沉思过的奶奶会把一盘刚刚切好的西瓜悄悄放在我的手边,等我把瓜全部啃完,再一声不吭地把瓜皮和瓜子收拾出去;到了冬天,西瓜就换成了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姜茶是奶奶专门去家门口的韶山副食品商店买的,好像是六分钱一包,按照当时的物价,不算便宜了。奶奶家所在的楠木大厅,属于比较典型的殿堂式建筑,造型、结构迥异于一般江南民居,南墙下半截是墙,上半截是一溜排的木窗,沿墙还有一条避雨走廊,所以夏天凉快,但冬天极冷,即使在屋内,手都会被冻得钻心疼,这时候的一杯姜茶,既可以暖胃,又可以温手,奶奶可谓用心良苦矣。
奶奶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从没有疾言厉色过。唯有一次例外。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当时的江苏省文艺学校(也有一说是省锡剧团)来我就读的常州实验小学招收小学员,那些负责招生的人在我们那座二层教学楼的各个教室里转了一圈后,选出了大概五六个男孩女孩参加第二天的正式面试,不知为啥,没有任何文艺细胞的我居然也在这个候选名单里。当班主任邵老师通知我做好第二天面试的准备时,我完全无法判断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从几百个人里面就挑出了五六个人作为演员的候选人,至少说明我长得不丑,心里还是蛮得意的。当天中午回家时我就急不可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婆,戏迷外婆当然兴高采烈,她的宝贝外孙居然有可能做一个演员,这在那个中学生唯有下乡插队和当工人两条出路的时代,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儿啊。但是外婆也深知,她这个外孙生性远比一般孩子腼腆,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于是吃饭的时候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教我如何应对第二天的面试:“要大方,再多的人,你就当只有一个人,你一个人对别人一个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看我仍然似懂非懂,一脸迷糊,外婆放下饭碗,恨铁不成钢地深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我能代你去就好了!”
奶奶的反应则完全出乎我意料。奶奶隔壁邻居徐老师家有个女儿叫媛媛,跟我同校同级不同班,当天中午回家,她就把我被文艺学校挑中的消息告诉了我奶奶,小女孩说话有点夸张,她似乎并没有跟奶奶说清楚,我只是第二天要去参加一个面试,而不是第二天就将成为一个演员。据媛媛说奶奶听完她说的一切后神色大变,要媛媛带话让我下午放学后立即到她那儿去一趟。
就像我担忧的那样,奶奶罕见地板着脸迎接了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媛媛说的可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学校已经通知第二天上午去小会议室面试。“不许去!”奶奶以从来没有见过的不由分说的口气喝止了我。见我有点懵懂,她神色稍缓,继续说:“我的孙子不能当戏子,这碗饭不是黄家的人吃的!”说句老实话,其实我内心的想法跟奶奶一样,我也不觉得我是能吃“这碗饭”的人,而且可以确定,我会在第二天的面试中被刷下来,答应奶奶的要求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但是想到中午外婆那充满憧憬的眼神,我还是犹豫了,目光如炬的奶奶看出了我的犹豫,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继续说:“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我让媛媛去跟学校说,她比你出趟,会好好跟学校说的。”
面对奶奶锐利而又殷切的目光,我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然而,答应奶奶后回去怎么应付仍处在高度兴奋中的外婆,则又是我必须面临的一个难题,好在,外婆也知道还有第二天的“考试”在等着我,最后告诉她我没通过考试,除了让她短暂地失望一下,不至于引起别的后果。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外婆的反应一如我所料,当然,她很失望,但是很快她就用她的方式安慰了我也说服了她自己:“你天生不是这块料,吃这碗饭蛮吃力的,还是做点安劳本等(常州话,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生活(常州话,营生)好。”
奶奶和外婆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事,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了。奶奶因为我的听话而更加疼我,外婆则因为我的“没有出息”而越发怜我。
因为媛媛是个大嘴姑娘,所以那几天,奶奶家左近的邻居都知道黄奶奶的孙子被省里的剧团挑中了,要不是黄奶奶横加阻拦,小孙子这会儿已经去了省城。不知道奶奶听到这样的传言心里会是什么感受,我猜想她心里一定是受用的—至少,她的白孙子的“好看”有了省城专家的背书。
同样得意的当然还有我的大伯母。这个喊她“姆妈”的侄子成为邻居间议论的话题中心,这让她觉得脸上有光。大伯母和奶奶住在一起,邻里间的飞短流长当然逃不过她的耳朵。事后她曾多次追问我是不是奶奶的阻挠坏了我的好事,我说根本不是这样,省文艺学校后来在我们学校一个学员都没招,可以想见文艺学校挑人有多严格,凭我的条件,不可能被挑上。“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不应该不让你去考。万一考上了多好,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当演员有什么丢脸的?你这小佬啊,就是没有主见,她说风你就是雨。”伯母从不放弃任何埋汰、攻击奶奶的机会,她们婆媳二人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素来水火不容,总是明争暗斗。
按理说奶奶这么宠爱我,伯母应该厌屋及乌,对我不闻不问、敬而远之才是,怎么会有心情来管我的闲事呢?
说起来,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可理喻,我的大伯母陆凤英,是这个世界上除母亲之外我唯一以“姆妈”称之的人,她视我如己出,我也一直把她看成我的第二个母亲—一切都源于我三岁那年,那一年,母亲被单位派去徐州煤矿搞“社教”运动,当时上海表妹刚出生,外婆去上海照料产妇和新生儿,无法分身顾我,百般无奈中母亲只能把我托付给大伯母—顺便说一句,母亲和大伯母妯娌间的关系一直不错,这可能因为她们都受到过“黄家”的伤害,因同病而相怜相知吧。
就这样,我和大伯母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其实,我一点都不记得这大半年中我和大伯母相处的任何细节,那会儿实在太小了,懵懂到就像一只小动物,好在,动物对养育之恩也有感应,因此,大伯母成为我的另一个母亲,也成为此文写到的三位长辈中唯一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仍让我魂牵梦萦的人。
可能是因为年龄悬殊的缘故,我总觉得我和大伯母相处时的轻松融洽程度超过她自己的儿女(也就是堂哥堂姐)—堂哥堂姐因为年龄远比我大,懂事也远比我早,夹在奶奶和她之间可能更难闪转腾挪。
小学阶段,我最向往的事情之一就是寒暑假时跟着大伯母去她工作的热工仪表厂玩。每次去,大伯母就会求她的同事把报废的做温度计用的细玻璃管放在酒精喷灯上进行加工,在管子的一端烧出小鸟、青蛙之类的花样,稍加雕琢后送给我当圆珠笔的笔杆。这些笔杆假期后带到学校,会是人人艳羡的稀罕之物。可能那个时候工厂的劳动纪律比较自由涣散吧,我经常会在大伯母的车间里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我喜欢看大伯母和她的同事们在酒精喷灯前完成各种奇妙的劳作,跑累了我又会擅自闯进没人的会议室,翻看报架上的报纸,1972 年签署的中美上海公报,我就是在大伯母单位会议室的一张《解放日报》上看到的。
大伯母长得眉清目秀,性格也不错,吃亏在没有文化,跟大伯几乎没有共同语言,自我懂事到大伯退休前,夫妻俩一直若即若离、形同陌路,在我记忆中,在退休之前的大部分日子里,大伯几乎一直在常州城之外的地方漂荡,很少在家里出现。大伯和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父亲一样,都是天生的强势人物,但是他性格远比父亲内敛、沉稳、温和,他和大伯母几乎没拌过嘴,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任何亲昵和温存。直到七十岁以后,他和大伯母的关系开始回归正常,开启了“老来伴”模式,大伯母终于算是熬出了头。有一次我去他们晚年居住的斜桥巷小区探望,大伯照例出来跟我打过招呼后就回到小书房继续抽烟读报,大伯母等大伯进屋后就喜滋滋地一把把我拉进厨房,对我耳语道:“老头子总算像个人了,现在每天早上都知道陪我去菜场买菜了。今天中午你别走,我烧好吃的慰劳你。”慰劳我什么呢?我想,大伯母慰劳的是这么多年自己的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吧?
那段日子,大伯母的幸福和快乐溢于言表,可能晚年的这种安宁祥和,是她年轻时从来没有奢望过的,因而分外珍惜。早年的大伯她抓不住,晚年的大伯则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从早到晚,她都在围着大伯转,她总是像操心一个孩子那样操心着大伯的衣食住行。我想换作年轻时,大伯肯定早就嫌烦了,但是进入晚年的大伯显然心情和心态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安然接受了这种充满絮叨的无微不至。
大伯母和奶奶的婚姻都不幸,但是比奶奶略微幸运的是,进入晚年之后,大伯母的婚姻之船驶入了一个相对平静、安逸的港湾,她这一辈子总算画上了一个还算规整的句号。
但是奶奶就没这么幸运了,从我懂事起,她和爷爷就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一句话,常常是,说到哪个话题,爷爷只要一开口,奶奶就一个白眼丢了过去。在我印象中,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是一个一直游离于我们生活之外的存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政府号召城市居民上山下乡,爷爷在所在居委会第一个报名回老家农村“自食其力”,此后很多年,除了每年春节回常州过年,爷爷基本神隐,谁也不知道他在老家干什么。
问题是,爷爷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身板硬朗、气宇轩昂,心地又极其善良,除了脾气急躁,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比如说,他一直对“遇人不淑”的母亲有负疚感,觉得“黄家”对不住母亲,晚年回常州生活后,他隔一段日子就会拄着拐杖去看望母亲,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他去世前特地留下遗嘱,要求母亲去参加他的葬礼,黄家任何人不得加以阻拦(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他在邻居间的人缘也比奶奶好得多,在大人小孩间备受尊重,九十岁的时候,还有邻居吵架找他来评理。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和我深爱的奶奶把婚姻搞得如此一地鸡毛,也把各自的生活搞得如此狼狈不堪?爷爷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奶奶,以至于终身得不到奶奶的原宥?这都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但是我并不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可能是双刃剑:既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也扼杀了你的想象力。我希望我对这段莫名其妙的婚姻保持一些诗意的想象,尽管这有极大概率会是自欺欺人。
爷爷晚年和大伯夫妇住在斜桥巷,按理说爷爷和奶奶一辈子不睦,大伯母应该将爷爷引为知己和同道,给爷爷一个尽可能温馨和安适的晚年,以弥补奶奶在世时爷爷的各种憋屈和落寞,然而似乎并没有。退休以后的大伯母,注意力全在大伯和两个孙辈身上,对爷爷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所以在还走得动的时候,爷爷经常撑着拐杖在红梅公园、人民公园附近漫无目的地游逛,甚至还因此跟着公园里练气功的人学会了鹤翔庄气功。
我很难认为,大伯母这么做是对的。
在各种正式和非正式的出版物中,我经常会读到回忆亲情的各种文章,恕我直言,我很难被这些看起来情真意切的文字所打动,因为在那些文字中,作者们倾力塑造的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物形象,完全不在我的人生经验之内。而我的人生经验和感悟是:即使是这个世界上你最爱同时也最爱你的人,在他(她)们的内心你目力不及之处,仍然会有一些用我们熟知的好词、大词无法熨平或填埋的沟沟壑壑,而这些沟壑,才构成了人性错综复杂而又五彩斑斓的迷人景致。
我的外婆、奶奶、大伯母都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唯其如此,现在她们每每出没在我的梦境中的时候,我会欣喜,会不舍,会纠结,会惭愧,唯独不会膜拜。膜拜亲人,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我想,九泉之下的外婆、奶奶和大伯母,也绝对不会允许把她们无法承受的溢美之词用在她们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