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人
2023-12-18陈鲁豫
陈鲁豫
某某某
很多年前我去采访一位女作家,地点就在她家客厅,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楼里光线昏暗,有一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简朴局促的感觉,乏善可陈。女作家很随和,大大咧咧地把家交给我们打光布景,自己跑出门不知去哪里躲清闲了。我坐在沙发上四处张望,看到阳台的晾衣杆上挂着小孩的衣服、围嘴,不由得好奇心陡升。我低声问团队同伴:“她有孩子了吗?”同事一脸懵:“没听说呀。”媒体上的她也总是一副自由自在闲云野鹤的样子,就是当今最推崇的单身独立大女主的形象。可直觉告诉我,她多半领养孩子做了妈妈。就是莫名的第六感。我记得年轻的编导女孩瞬间将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
采访开始前,我和女作家闲聊了一会儿,她嗓门清亮,客套两句就讲起了孩子,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还没容我反应,她靠近我补了一句:“我领养了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还是有点吃惊。吃惊于自己的第六感,更吃惊于她的坦诚和那一脸再寻常不过的表情,好像20年前,一个单身女性独自抚养一个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子是何等稀松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夏梦
中文里“红颜”这个词,总是格外凶险、暗藏杀机,它基本只有两个搭配,要么祸水要么薄命,反正不是害人就是害己。而我采访过那么多红颜,一个个可都是不信邪的狠角色。
夏梦,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的电影女神,芳华绝代。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我在她的半山寓所里采访了她。黑白片时代的明星似乎才更像明星,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她话不多,大半时间是我在说,她只是微笑,或点头首肯或温柔否定。毕竟年事已高,她的记忆力、表达能力都大不如前,但女明星依然懂得如何淡定地面对媒体,温柔有礼又知道藏拙。每隔半小时,拍摄就要暂停,好让她将肿胀的双脚摆在面前的凳子上休息。那时她多半清楚,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网络上关于夏梦的文章里,多半会提到金庸、岑范对她的爱慕,才子爱佳人,符合我们的想象,合理又美好。我问到了这两段往事,她微笑着,有些羞涩,不置可否。她的一生顺利到难以想象,每一段人生的开始结束、出发离开,她的选择都恰逢其时。情感婚姻也是如此,她不嫁入豪门,也决不任意妄为恋爱脑泛滥。这里面有运气的成分,但她的克制冷静、不将人生的掌控权拱手于他人,才是她摆脱那个年代所谓的女明星宿命、不落俗套的原因。她讲到每次出门,自己只负责美美地走在前面,老公林葆诚则拎着大包小包紧跟其后。我看了她的影集,里面就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她不想亦步亦趋地跟着谁,于是嫁给了一個不介意被她落在身后的男人。一张照片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总有些瞬间,胜过万语千言。
黑衣老太
七岁前我和奶奶住在上海。奶奶家在城隍庙附近的一个石库门院里,院里头有八九户人家,每家一两个房间,家家的房门永远半敞着,谁有事只要站在天井里喊一嗓子就都听见了。那个房子想必也曾经阔气过,我就觉得独居在小亭子间的那个黑衣老太,多半是房子以前的主人。小孩子也没什么证据,单纯的直觉而已。
黑衣老太永远安静沉默,我都不记得她讲话什么口音。她梳着发髻,一丝不苟,中式斜襟上衣看起来整洁平滑飘逸,现在想来可能是香云纱一类的材质。老太身形纤瘦,但仪态很好,那张脸怎么说呢,总让我想到“阴鸷”这个词。窄窄的脸上,只看到一个突兀挺拔的鹰钩鼻,符合1950年代国产黑白反特片里潜伏女特务的形象,在一个平民、嘈杂、热热闹闹的环境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又莫名地充满魅力。我总是远远地站在家门口,隔着天井偷偷地打量她。她好像有一两个亲友,极偶尔会来看看她。其余时间,她就一个人默默地过日子,她从不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碗,而总是坐在小凳子上,用大大小小的陶罐慢悠悠地洗洗涮涮。
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是某个上海滩大佬的家眷?是不善理财败光了家产?还是被拆白党骗走了身家?或者,个人的命运被大时代改变?如果能和她聊聊,没准儿也是个王琦瑶式的长恨歌。
对于身上自带清冷气质的人,小孩子总是敬而远之,但我会被她的沉静淡定吸引,在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日子里她的厌世脸显得那么另类。
一直到今天,偶尔我在厨房洗碗时还会想到黑衣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