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
2023-12-18杨岚
杨岚
一
曾经,我对生活和文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浪漫的设想——过自然的生活,用简单的劳作换取物质——就像书里描绘的那样,因而我对山林生活也有一种不明就里的幻想。十多年前,我偶然得到去浙东一个村落生活的机会,一住就是一年多。我终于明白,自己对山林的渴望无疑是一种现代人的“叶公好龙”,因为在那里终日与我相伴的仍然是城市文明的产物——空调、电脑、书籍、音乐。
离开那儿的时候我正好在看《礼记》,书中写道:“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人们入山林是为伐木,但因为春夏正是动物和树木生长的时候,所以在古代的典制中,杀伐之事须在秋冬完成,无论是狩猎、伐木,还是“秋后问斩”。
每到村民伐木准备过冬薪柴的那几天,山林里总会不时传出摧枯拉朽的声音,然后“哗啦”一声,拖长的“哗”的回声在山谷回荡。我忍不住想上山看看,听到远处树林里有动静,我便向着声音的方向走。本以为走得很近了,可声音再传来时依然很远,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樵夫。虽然我的山居理想失败了,但还是感受了文本和情景的一种贴合,尽管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二
在很长时间里,“渔樵”都是一种非常定式的投射,与隐居相关联。古琴曲中除了《渔歌》《樵歌》和《渔樵问答》,还有根据柳宗元的诗句“欸乃一声山水绿”而来的《欸乃》,绘画当中也有无数的《渔父图》。
“渔樵”的形象是自上而下的,他先在屈原的笔下被建构出来,然后在《庄子》里再度登场。无论是在屈原笔下,还是在《庄子》书中,渔父都是超越凡俗的,他们不是通常的避世隐居者,而是真正超乎世外的人。他们是一种理想人格的化身,具有高超的智慧,却藏身于卑贱的身份。渔父的形象确立以后,为了与之相对称,便有了樵夫的形象,与“山”“水”两种意象相匹配。
山水对于中国艺术的意义相当于宗教对于西方艺术的意义。山水代表着自然,也就是“天”,但是艺术是人为的。庄子说:“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文明产生于人与自然的对抗,它是不自然的,但人与自然不会一味地对抗下去。当人对文明感到厌倦、对时代感到失望的时候,就会想到自然。自然的生活是中国人的生活理想,而接近于自然的状态是艺术的理想。
然而,这种理想并不能等同于真实的自然山水。作为诗意空间的山水是艺术家的创造,在对这种空间的构建中,文人身份其实是一个“闯入者”,哪怕作为隐士,他们在自然当中依然是突兀的。所以,艺术家把理想人格的身份投射为“渔樵”,若干年后,“渔樵”成了隐居者藏身的符号。
“渔樵”这一身份被赋予了一种超越时间的意味。世事如白云苍狗,而自然是永恒的。在1560年出版的《杏庄太音续谱》中,《渔樵问答》的解题写道:“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渔樵从局外人的超然角度观察历史往复。渔樵与隐士的区别在于,隐士是一种职业,而渔樵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看天吃饭的劳动者,并非文人、僧道那样的“外来者”。文人笔下的渔樵是超越自身身份的智者,是更彻底的隐居者,文人隐于山水,而渔樵则隐于他们自身的身份。失意文人的胸怀是激烈的,渔樵的身份对于文人来说是一种治愈,是人在时代中无法自处时的一个反观视角。
三
一个十三世纪的琴家,他跟自然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创作了《渔歌》和《樵歌》的毛敏仲出生在烂柯山所在的衢州。许是衢州离江西非常近的缘故,毛敏仲最初学习的是江西谱。后来他改学一代宗师郭楚望的传谱,此时他可能已经到了杭州。此外,他还作为清客在杨瓒门下讨论琴理,参与编辑了《紫霞洞谱》。
杭州一半是城市,一半是山水,既有京华的文化昌明,又有湖山之胜,是艺术家的理想居所。我不知道毛敏仲有多少时刻去凝视过西湖、凝视过越地的山水,又有多少时刻幻想自己住在山里,或者真的短暂尝试过那样去做。
他既作过《山居吟》这种描写淡泊隐居生活的曲子,也写过《庄子梦蝶》《列子御风》那样充满道家意味的琴曲。他最强烈的隐居意愿来自一次愤愤不平,体现在南宋灭亡后他所作的《樵歌》当中。《神奇秘谱》中对此曲的解题是:“是曲之作也,因元兵入临安,敏仲与时不合,欲希先贤之志,晦迹岩壑,隐遁不仕,故作歌以招同志者隐焉。”这符合文人隐居最强烈的心理动因——避世。孟子讲:“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遁世就是以不合作的态度来表达反抗,所以这首曲子的曲意并非淡泊之类。
毛敏仲不是隐士,更不是渔樵,他是艺术家。我相信参与了这场投射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追逐和藏身的是艺术中的那片山林,而艺术的起点只是一次凝视或一场愤愤不平。
四
在山中听伐木的那个秋天,我还没有听过《樵歌》。后来,这首曲子成了我最喜欢的一首琴曲。
我最初听的是老八张里刘少椿先生弹的版本。刘先生是淡泊之人,弹琴慢吞吞的,曲子的曲调也非常奇怪,全曲散板,吟猱吱吱嘎嘎,令我初听之下不知所以。后来有次路过西湖,下着雪,我看着路边被雪压弯的树杈和远处的湖山,耳机里传来刘少椿先生的《樵歌》。这次我完全被吸引住了,其中的一段泛音让我觉得里面藏着一个洁净的隐逸世界。此后我总时时想起那段泛音,我甚至觉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段琴声。
后来我开始弹《神奇秘谱》中的《樵歌》。这一版的出版时间与毛敏仲去世只隔了不到一百五十年,更接近毛敏仲的原曲,作曲技法上也是刘少椿先生弹的晚期谱本不能比的,但我还是怀念刘少椿先生那段泛音,甚至想把它嫁接到《神奇秘谱》版本中来,因为它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山林之想,这是完完全全的投射。或许,我喜欢弹琴就是因为它可以带我去一个我无法到达的世界。当我身处山林的时候,那个世界依然不够完整,只有当声音响起的时候我才能够真正地与那个世界亲密,无论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回声,还是一段从记忆里蹿出来的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