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杂像与男性焦虑
——《孽海花》对中国现代性别秩序的想象
2023-12-18张波涛温奉桥
张波涛,温奉桥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尽管《孽海花》是晚清的重要作品,但是却遭遇了非常戏剧化的对待。学术界和知识界对此书的态度十分分裂:林纾“最先为逾量的推许”(1)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见魏绍昌:《孽海花资料(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页。;钱玄同视之为“一流”,并把它和《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合称为“今世小说”中“有价值”的三部作品(2)钱玄同:《寄陈独秀的信》,《新青年》第3卷第1号“通信”栏目,1917年3月1日。;而胡适则以小说的文学艺术价值为评判标尺,视之为“二流”(3)胡适:《寄陈独秀答钱玄同的信》,《新青年》第3卷第4号“通信”栏目,1917年6月1日。,并成功影响钱玄同改变了自己的看法(4)钱玄同:《寄胡适的复信》,《新青年》第3卷第6号“通信”栏目,1917年8月1日。。不过,与知识界的差异多元反应不同,该书在民间、在读者那里却受到了一致欢迎,据作者曾朴称,“此书一出版后,意外的得到了社会上大多数的欢迎,再版至十五次,行销不下五万部”(5)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见魏绍昌:《孽海花资料(增订本)》,第129页。,在当时已经算是超级畅销书,且在20世纪前半叶长销不绝。这说明该书应当是反映了时代的共同心声,或者呼应了当时社会的集体期许。
历来对于此书的研究评论,多从主题思想等角度肯定其“革命性”“批判性”,钱玄同的“一流”、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之列入“四大谴责小说”均同此理。或者研究其古今过渡的叙事结构。而胡缨则另辟蹊径,她的《翻译的传说》(6)胡缨:《翻译的传说——中国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龙瑜宬、彭姗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从性别维度切入,将《孽海花》作为一部反映晚清性别重构的文献,以“傅彩云”为中心标本,挖掘了该小说的“性别现代性”价值。只是,该书的优点恰恰也成了它的局限:仅仅关注到了“傅彩云”和“夏雅丽”,而没有关注到书中的女性群像——或者,考虑到这个“群像”的内在张力,称之为“杂像”可能更为恰当。而正是这个“杂像”,多角度生动地反映出了在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女性性别认知之多样性或曰矛盾性,以及传统秩序松动时代女性自我建构的痕迹。其中,夏雅丽、宝妃、花子、郑姑姑等人的“国族革命”,以及傅彩云的“边缘革命”,分别在社会政治和两性情爱层面展开了女性形象“旧邦新造”的伟大尝试,给出了两条女性寻求解放、走向现代的路径。而这两条路,其实都暴露出男性在想象中国式现代性别秩序过程中的内在焦虑。
一、主流革命及其国族线索
依在文本中的“出场”先后顺序,夏雅丽、宝妃、花子、郑姑姑等人构成《孽海花》里的一条潜在线索。在这条线索上的女性,通过主动融入“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议程中,以参与主流的国族革命的形式来探求新女性在新时代的生存方式,或者以之为筹码来换取更大的性别话语权。而这条线索本身,其实也隐含着一些内在分裂因素。
夏雅丽出身俄国犹太裔,小说通过种种迹象暗示她的家族应该属于新贵阶层。小说中,夏雅丽通过“辱身赴义”(7)曾朴:《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页。嫁给沙皇的宠臣加克奈夫进入了沙俄社会上层,从而能够利用身份便利成功计杀加克奈夫,但在行刺沙皇过程中事败身死。晚清语境中,国人经常将俄国的“虚无党”视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代名词,但将夏雅丽等党人所谓的“虚无”归为“无政府主义”其实是一个文化传播中的误会(8)杨哲:《“虚无党”话语在中国》,《现代哲学》2016年第6期。:无政府主义者反对任何国家、民族、政府,是对政治根本失望的虚无主义者;而夏雅丽在要挟沙皇时所提出的主要政治诉求则是“实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十二日民意党上书要求之大赦国事犯、召集国会两大条件”(9)曾朴:《孽海花》,第119页。,不过是一种民粹主义的政体改良,并非根本否定政治本身。而事实上,小说把夏雅丽设计为“虚无党人”本身就是符合当时意识形态倾向的刻意选择。阿英(钱杏邨)曾指出“虚无党小说”是晚清翻译文学的主流之一(10)阿英:《小说四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页。,而这“与该类作品的文学价值高低并没有必然的关联,而是在于这类作品所传达的理念和行为模式契合了正处于资产阶级革命和女权启蒙运动迅猛发展时期的中国社会文化需要”(11)罗列:《20世纪初叶中国虚无党小说及“虚无美人”译介风潮研究》,《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所以,夏雅丽之死乃是彼时宏大的中华民族启蒙主义叙事的一部分,成为了这一政治改良意识形态进程中的一个女性注脚。
以“珍妃”为原型塑造的“宝妃”毫无疑问属于社会上层。“珍妃”在晚清文学当中得到了格外关注——这一现象目前似乎尚未得到更详细的梳理研究——并非因为“帝妃情深”等传统“宫闱秘闻”“才子佳人”的叙事魅力(至少这不是主要原因),而主要是因为她有意无意地深度介入了“戊戌变法”前后的帝国政治生活,从而让自己变成了历史波涛中的一朵“政治浪花”。“宝妃”主要出现在第27回“秋狩记遗闻白妖转劫,春帆开协议黑眚临头”,她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借助民间迷信叙事,通过“白狐转世复仇”的“传说”将太后“妖化”,恶化“清帝”对太后的看法,进一步笼络“清帝”、巩固自己对他的影响力,提升自己的政治实力;二是建议“清帝”要在“平时召见臣子时,识拔几个公忠体国的大臣,遇事密商,补苴万一。无事时固可借以潜移默化,一遇紧要,便可锄奸摘伏”(12)曾朴:《孽海花》,第205页。。如果“宝妃”此番言论尚可纳入传统性别关系之“贤内助”概念之中,那么接下来她进一步以“臣妾愚见”的形式推荐了多名具体大臣,便已经是非常大胆而直接的“越轨”干政之举:宝妃已经在筹划与“清帝”联手扳倒太后、实施“夺权”的具体步骤了。只是,在小说中,“清帝”鲁莽而幼稚的“死狗事件”连累宝妃意外地遭遇了重大挫败。由于小说并未按计划全部完成,所以无从得知“宝妃”接下来的行为与结局;但真实的“宝妃”(即“珍妃”)在“庚子再仆”当中死于非命已是一个确定的悲剧事实。宝妃/珍妃在戊戌变法前后的政治介入本身也许并无民族主义的直接动机,但她支持“清帝”的立场,已经把她牵扯进了“帝党”的光谱——而“帝党”在《孽海花》的文本语境中则被塑造成了一个“变法图强”的民族主义政治团体。所以,即便现实中“珍妃”的干政有可能不过是一种前现代的宫廷权斗,但社会的广泛认知或者普遍期待以及帝后、新旧斗争的现实需求已经把她本人及其行为“现代化”“正义化”“革命化”了,这也反映在了小说对“宝妃”的叙事倾向中。于是“宝妃”的失败甚或死亡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争风吃醋或者封建宫廷争权夺利中的“宫斗”败亡,而更像是一场未遂国族革命的壮烈牺牲,有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革命英雄色彩。
“花子”和“郑姑姑”在书中并未直接出场,她们的故事是通过男性的转述展开的——也就是说,“她们”活在“他们”的口中,并通过“他们”的“话语”与“凝视”而成为一种男性集体想象,从而进入了史传传统。在男性转述中,“花子”是一个先天患有恶疾、出身卑微的粗蠢“下女”,后来却因为与小山清之介的性关联,而追随其潜入中国,成为了技艺高超的传奇女间谍,并以身殉国、成为了日本人眼中的“烈士”。而“郑姑姑”则是“大冈山上的女武师”,“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没的手段,番人没个不畏服,奉她做女神圣”(13)曾朴:《孽海花》,第260页。,她不仅救了台湾抗日将领徐骧一命,还设计亲自歼灭了一股日本侵台部队,为“太甲溪之战”的胜利发挥了关键作用,最终也以身殉国、成为了中华民族的烈士。在花子的故事中,男性叙述者或观众对她的否定从她的女性“身体”开始(先天恶疾),而花子对自己的“救赎”则通过抛弃“身体”、拥抱“政治”——化身为非性别化的政治角色“间谍”——得到了成功,并以“政治女性”的身份被传扬铭记。而在郑姑姑的故事中,有一个细节非常耐人寻味:徐骧等多位男性将领在商议请郑姑姑出山时,考虑到的是以性别叙事策略调动郑姑姑的女性集体意识:“……台中妇女全做了异族纵欲的机械。郑姑姑也是个女子,就这一点讲,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14)曾朴:《孽海花》,第260页。也就是说,在徐骧等男性群体中,“郑姑姑”是被视为“男性欲望对象”而纳入了一种不平等的性别关系中加以揣度,并试图通过营造一种性别恐惧来争取郑姑姑的支持。可等郑姑姑出山后,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行为动机却是“可恨那些小鬼,一向看扁了中国人,这回也叫他们尝尝老娘的辣手,可见汉族还有人在……”(15)曾朴:《孽海花》,第266页。,“台中”被置换成了“中国”、“妇女”被置换成了“汉族”,“性别冲突”已经被郑姑姑自己主动“升华”为了“国族矛盾”(或者说指出了性别欺压现象背后的民族斗争色彩)。而在接下来郑姑姑色诱日寇将领、以“假结婚”来引日军陷入埋伏的计谋中,“性别诱惑”又成了“民族斗争”的重要工具,郑姑姑把自己的性别作为一件“武器”、一个“礼物”,献给了这场庄严的国族叙事。综合来看,郑姑姑、花子两人本来都是主流社会的边缘人物,都是男性口中的“欲望对象”,为了摆脱这种局面,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抛弃“性别”、抛弃女性“身体”或者将其工具化、非主体化,从而加入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之中,以成为“巾帼烈女”的方式确认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整体来看,夏雅丽、宝妃作为处于“庙堂之高”的“在朝女性”,与花子、郑姑姑等位于“江湖之远”的“在野女性”,形成反差强烈的对比结构;夏雅丽、花子作为“外洋女子”,又与“宝妃”、郑姑姑等“中华女子”构成反差强烈的另一重对比结构。也就是说,小说从社会结构(上-下)、地缘政治(中-外)的两端设定了人物身份,让她们选择了共同或类似的社会化方式:非性别化背景下的忠贞、牺牲。这种品质在小说中以一种超越种族、敌我的普遍选择形式出现,成为对非女性化之女性的高度认可。这种认可,不妨说是一种“乌托邦”式的“诱导”:希望女性能加入男性主导的主流的国族事业中,奉献、牺牲自己。“酬劳”便是一个外观更美丽、相对更“友好”的新性别差序格局,和封建时代比有所扩大但依然严重受限的女性自由空间。从拉康精神分析角度观之,这种去性别化也可以视为向“大他者”的一种投降,借着去女性化而进入“菲勒斯”主导的“符号界/象征界”,进入男性话语体系,也许这种视角可以揭示出夏雅丽等人所谓“解放”的“不解放”。不过,就现实考量而言,这对女性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逃离旧的性别秩序的机会?她们在主动将自己“去女性化”的同时,也“去”掉了陈旧的性别枷锁,得以在新的社会、政治生活中获取了一席之地。诚然,这种解放远远不够,而更激烈的解放则在傅彩云那里得到了实现。
二、边缘革命及其欲望叙事
著名加拿大捷克裔汉学家米列娜教授曾指出:“晚清小说所描绘的各种社会背景也十分广阔……与传统小说不同,处在下层社会的人物在小说中并不仅起陪衬作用,他们的社会情况也得到详细描写。”(16)M.D.维林吉诺娃主编:《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胡亚敏、张方译,尹慧珉校,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8-9页。维林吉诺娃即加拿大籍捷克裔女汉学家米列娜教授。这种关注,一方面固然是西方思想传入导致平民、贫民、贱民地位提升的结果;同时社会底层人物其实也是进步势力试图争取的斗争“基本盘”,试图打造的革命主体;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很多作家注意到了历史松动时期一大批边缘人物的传奇而又必然的蜕变的自然表达。而这个过程,其实并不是“利用-被利用”“启蒙-被启蒙”的单向过程,于底层而言亦不啻为一个主动求变的难逢良机。这一点在“傅彩云”身上得到了鲜明体现。
“性别-社会体系”是“一种指定个人在社会中的意义(身份、价值、声望、在血族关系中的位置及社会地位等等)的再现体系”(17)佩吉·麦克拉肯主编:《女权主义理论读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页。,而封建社会最底层的妓女、小妾无疑处于这个体系的最下层、最边缘。在这种情况下,傅彩云本是极难获得解放的,但她抓住晚清大变局带来的历史机遇,将身份劣势转化为身份优势,巧妙利用了本来不利于自己的传统“妇道”跳出了旧的文化空间,在新的文化空间利用新的官方规则,身段灵活、“个人”至上、“唯欲是图”,终于走出了一条不被定义、充满未知的自由之路。在这个过程中,她其实误入但很快就自觉主导了一场历史机缘之下的“边缘革命”。
一是传统空间秩序的边缘。人是一种空间性存在,《周礼》开篇即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18)吕友仁、李正辉注译:《周礼》,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空间地形学表现无处不在。像很多古典幻想小说一样,曾朴以一段空间描述开始了自己的叙事建构,小说将“奴乐岛”(隐喻“清帝国”)的地理方位形容为“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布未辟、麦哲伦不到的地方”(19)曾朴:《孽海花》,第1页。——“五大洋”“哥伦布”“麦哲伦”显然属于不同于中国传统历史地理学的另一套西方地理话语系统,作者的描述是站在西方看中国,一个“外”字说明他已经拒绝了传统的“中原”幻觉,否定了这种“天下正中”“唯我独尊”的文化地理观念。而在捍卫传统的守旧官僚势力眼中,空间的远近即意味着文化地位的尊卑,传统的空间差序格局以华夏民族居住地“中国/中原”为圆心,越往外的圈层越是“边缘”,越远离“文明”;二是传统政治秩序的边缘。在中华传统的天下观中,中原王朝是“中心”,外国是“边缘”,因此异国就成了地理和政治文化上的“边缘”,外派曾被传统士人视为一种“流放”,清末很多大臣以驻外为耻,“焉有正士而屑为此者”(20)胡缨:《翻译的传说——中国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第38页。。因此,在“正士”眼中,金雯青奉命出使外洋在传统意义上就是远赴文明和政治的“边缘”;三是传统性别秩序的边缘。在漫长的历史中,女性长期被视为附属于男性的“第二性”,而女性中的妓女、小妾更是处于封建社会性别秩序的边缘地带,不过,她们在没有话语权的同时所承受的社会道义约束是松懈、薄弱的,她们自身的道德责任感也是微弱的。所以傅彩云就曾发出一番议论:“你们看着姨娘本不过是个玩意儿……当初讨我的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七贞九烈……”(21)曾朴:《孽海花》,第151页。这种“自轻自贱”使得彩云在不同身份之间的切换更灵活自如,更少传统道德感约束。对此,王德威便鲜明指出:“她社会地位的多变与她道德尺度的弹性,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呼应。”(22)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那么,“三从四德、七贞九烈”在设计之初是“指望”对谁生效的呢?又对什么人产生了刚性约束呢?
当金雯青奉命外派,依循“国际惯例”——这是“边缘”空间的规则,同时也是“现代”的规则,面向未来的规则——要携带女眷时,享有当然权利的女眷(正妻)却不愿意外派,金雯青的正室夫人张氏自陈不愿跟随出国的理由:“闻得外国风俗,公使夫人,一样要见客赴会,握手接吻。妾身系名门,万万弄不惯这种腔调。”(23)曾朴:《孽海花》,第55页。可见,张氏顾虑的是“身系名门”“男女大防”这些礼制规范,因为她作为处于封建妇女道德体系中心地带的正妻,就是这套礼制规范的“设计用户”“目标群体”,她们在被赋予一定地位的同时也附带了极强的“妇道”约束,肩负着沉重的封建道德义务,旧时代的“身份合法性”成了变革时代的“身份局限性”。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在这种文化逻辑指导下,被鄙夷的“边缘”就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发配“边缘”的“惩罚”,“贱人”+“鄙事”的不成文习惯法给了傅彩云一个出走的机遇。
也就是说,“正妻”受困于那些曾赋予她权力地位的历史旧结构(“身系名门”“男女大防”),而没有足够动力和机会向新时代过渡;而“贱民”傅彩云则在“多重边缘”的奇妙加持下,阴差阳错、被动地走向了异域文化(同时是现代文化)的中心地带。然后,她利用借来的“正妻”的传统权力——以“诰封”的服饰为象征——以外来的“茶花女”为精神动力,在中华封建传统鞭长莫及的异域空间,毫不犹豫地抛弃传统权力背后的性别约束,并不断采取和仆人阿福苟合、和瓦德西偷情等方式践踏传统性别秩序,进一步获得了两性之间的主动权,完成了对“尊卑”“嫡庶”“主从”的多重颠覆。
同为社会“边缘”的妓女,梁新燕的结局是被辜负之后上吊而死,褚爱林/傅珍珠的结局是所依附者落魄,本人被遣散、不得不重操旧业。而唯有傅彩云占尽风光,来去自如。最后虽然重操“贱业”,但这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中获得的并非压抑而是欲望的释放。傅彩云和梁、褚/傅的区别,除了个性之外,主要就在于她出过洋,接受过现代的洗礼。由此可见,在社会更迭特别是异质性力量强势介入的年代,各种文化力量的碰撞让社会层级之间经常产生一些新旧错位。这些错位所制造的社会结构缝隙,给一些边缘人物、非中心群体带来了重构自我的机会。傅彩云就抓住了这个历史性机会,在男性叙事的缝隙中机智地展开了逃逸。
进一步来看,如果将夏雅丽、宝妃、花子、郑姑姑等女性与傅彩云进行对照,除了各自的“解放”路径不同(政治化与去政治化)之外,还可以发现作者在这两组女性形象身上其实寄托了两种“女性解放观”:前者反欲望的女性解放观,后者崇欲望的女性解放观。如果引入拉康的视角,可以发现夏雅丽等人是在否定女性欲望、抹平自己女性身体之独立性或者将其工具化的前提下,得以进入历史叙事;而傅彩云恰恰相反,她厕身社会道德体系亦即“大他者”“符号界/象征界”的边缘,这让她可以在享受“大他者”的能指体系所带来的快乐(24)参见贺翠香:《超越菲勒斯的享乐——论拉康对女性性征的阐释与分析》,《世界哲学》2014年第6期。的同时,却能够规避或者弱化“大他者”的文化钳制——傅彩云的“边缘身份”,让她成了“大他者”符号体系(包含着传统性别秩序)中的“女性”符号的一个例外——得以更加自由地张扬自己的欲望,并颠覆了旧的欲望秩序,把男性作为自己的欲望对象。傅彩云这种建立在否定男性权威、否定传统权威的否定性话语,其实是一种欲望辩证法:通过“假面舞会”(masquerade)的示弱策略把男性对象化、工具化,表面上顺着男性的“菲勒斯中心”式的幻想逻辑而实质上则悄然抽取男性的压迫(25)王润晨曦、张涛、陈劲骁:《镜子、父亲、女人与疯子——拉康的精神分析世界》,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版,第196页。,在假装“受虐”的背后进行非阳具中心的“他者享乐”,实施了对男性的阉割,抵达了“实在界”的解放之境。所以,如果说夏雅丽等人的女性解放是一种现代革命,傅彩云的女性解放则更带有一种后现代女权色彩。
三、女性命运及其男性焦虑
在女性命运设定上,《孽海花》体现了一些尴尬之处,似乎反映了作者及其代表的一些知识分子对新女性地位想象的矛盾。这种矛盾进一步反映出男性精英对新的意识形态构想中性别关系想象的暧昧不定。
投身“国族革命”的四名女性与误入“边缘革命”的傅彩云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值得关注:她们的社会化过程均与男性搭配出现,在男性吸引、劝导、帮助、中介之下或者站在男性背后参与到国族革命之中。夏雅丽在姐姐、姐夫二人影响下接受了虚无党理论,并从姐夫科罗特揩齐处学得了“击刺的法术”这一重要革命工具;“宝妃”是通过被“清帝”选入宫中并受到其宠爱而获得了一些影响力,实质上是分享了“清帝”的政治功能;花子一介“下女”,是受到小山清之介的吸引才发生了质的蜕变;郑姑姑久处山野,是被徐骧等人从远离主流社会的深山老林中“请”出来的;傅彩云先是被父亲卖为妓女,又被金雯青纳为妾室,其后的出洋也是在金雯青获得任命、张夫人不去的情况下得以实现的,她的前半生充满了被动性,命运始终系在某个男性的身上。所以,在这些女性社会化的启程阶段,男性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了“启蒙者”或者“摆渡人”“催化剂”。
但是,令男人不安的是,当“她们”进入社会历史结构,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和能量却又超过了那些“男性启蒙者”。夏雅丽加入虚无党之后,似乎全身心地扑在了“党的事业”上、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与家庭,在与恋人、党内同志克兰斯久别重逢之际,面对克兰斯的潸然泪下她并没有呼应地互诉衷肠,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克兰斯,别这么着,我们正要替国民出身血汗,生离死别的日子多着呢,哪有闲工夫伤心。快别这么着,快把近来我们党里的情形告诉我要紧。”(26)曾朴:《孽海花》,第109页。嗣后,她又不告而别、忍辱赴义嫁给了仇敌加克奈夫并最终在行刺沙皇失败后牺牲,其革命意志显然比克兰斯更加坚强,革命手段更加激进、决绝。宝妃虽然主要是通过“清帝”介入政治,但在处理与太后、皇后的复杂关系上,宝妃则比“清帝”显得更为成熟理智。花子本是因为追随小山清之介来华成为间谍,但一旦成为间谍之后,花子便迅速从原来的“蠢笨下女”摇身蜕变成为智勇双全的“爱国女侠”,这个角色的“成长”非常明显,甚至有些突兀,虽然在小说叙事艺术上像是一个败笔,但也强烈呼应了故事关于女性成长命运的宏观逻辑。郑姑姑不仅救了徐骧一命,显得更为神勇,而且在“太甲溪之战”的胜利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智力相比男性将领也不遑多让。
尤为典型的还是傅彩云。在出洋之后,傅彩云和金雯青在叙事上的权重完全颠倒了,这对应的是异域空间之中傅彩云话语能力的上升以及金雯青的“社交失语症”。旅途中,面对夏雅丽的威胁,“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几步,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彩云老当,见风头不妙,连忙上前拉住夏雅丽的臂膀道:‘米斯请息怒……’”(27)曾朴:《孽海花》,第62页。,两人反应高下立判。傅彩云在旅途中学会了德语,到德国之后“兴高采烈,到处应酬……倒弄得艳名大噪起来。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晓得傅彩云是中国第一个美人……”(28)曾朴:《孽海花》,第75页。,更夸张的是,她还收获了乔装成普通贵妇的德国皇后的友谊与钦赞:“……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两种人物……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人……如今密细斯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放诞美人’四字。”(29)曾朴:《孽海花》,第79页。而相比之下,金雯青不过是四处闲逛“足备日记材料罢了”(30)曾朴:《孽海花》,第97页。,在得到一部《蒙古全史》之后更是“从此就杜门谢客,左椠右铅”(31)曾朴:《孽海花》,第97页。,埋首元朝遗事——他已经留在了“过去”,而傅彩云则在大步走向“未来”——连“彩云在楼上翻江倒海、撩云拨雨,都不见不闻了”(32)曾朴:《孽海花》,第98页。。此处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其他章节也曾多处描述金雯青对傅彩云的类似“纵容”,彩云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我尽管不好,我的一颗心,还给老爷的柔情蜜意管束住了不少。”(33)曾朴:《孽海花》,第195页。那么,是什么让金雯青如此“宠信”“纵容”彩云?金雯青的“柔情蜜意”仅仅是“爱恋”所致吗?金雯青对傅彩云的此类“软弱”和“纵容”在小说叙事以及性社会学层面又隐喻了什么或者可以挖掘出什么?其实,如果考虑到“金-傅”表层关系之下隐藏着的一段“孽缘”,便可把考察指向男性面对女性“崛起”所产生的一种性别焦虑。
在金雯青身上,男性对女性的性别焦虑以一种因愧疚而生之因果恐惧的变态形式得以表征。这种焦虑始于一种愧疚心理:金雯青对梁新燕的亏欠。梁新燕是金雯青中状元之前在烟台相遇的一个妓女,首次出场于第三回,当时金雯青面对梁新燕旧友褚爱林的无心之问时非常尴尬紧张:先是“顿时脸上一红,心里勃然一跳”,然后干脆制止了褚爱林的进一步发问“我们别提烟台的事”。(34)曾朴:《孽海花》,第15页。终于,由金雯青临终前的自言自语,他亲自道出了这番“脸红”的个中缘由:“……哪里是彩云?这个人明明是赠我盘费进京赶考的那个烟台妓女梁新燕。我不该中了状元,就背了旧约,送她五百银子,赶走她的”,“我当时只为了怕人耻笑,想不到她竟会吊死,她是来报仇的!”(35)曾朴:《孽海花》,第179页。男性对女性性压迫的历史性亏欠,就由这样一个悖盟弃约、可共苦而不可同甘的“始乱终弃”故事表达出来。由于在梁新燕死去的同一年傅彩云出生,金雯青的这种亏欠便被“投胎转世”的宗教信念“转嫁”给了傅彩云。佛家“因果报应”既为“负心”男性的深层不安提供了一个阐释框架,也为傅彩云的“淫乱”“出轨”、戏弄男性提供了“复仇”合法性,所以才会有金雯青以“纵容”“柔情蜜意”形式出现的“忏悔”“赎罪”行为。这也为傅彩云潇洒的“好鸟离笼”提供了阐释背景:“复仇”成功的“苦主”何须为“罪人”守孝?“罪人”又如何担得起“复仇者”的“忠贞”?
愧疚的另一面却是对失控的恐惧。金雯青十分害怕失去对傅彩云的控制,以至于在病中产生幻觉:把德国将领毛奇的画像看成来“抢我彩云”的瓦德西,看到轮船模型的八音琴,就以为是“质克”来给彩云送信(信是撩动彩云心绪,引其偷情的重要中介)。(36)曾朴:《孽海花》,第178页。亏欠造成愧疚,遂以“纵容”和“柔情蜜意”来赎罪补偿,但同时又担心这种纵容会导致失控,于是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焦虑。正是出于同样的焦虑,小说刻意选择了历史上虽勇却败的真实女性索菲亚、珍妃作为小说人物“夏雅丽”和“宝妃”的塑造原型,并让自己新造的、爆发出极高能量、有失控危险的郑姑姑、花子最终也和夏雅丽、珍妃一样“杀身成仁”。综合来看,这些叙事所隐喻的是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中国精英男性受到西方启蒙思想影响,既意识到自己性压迫的非正当性,并在现实革命的需求推动下,愿意赋予女性一定自由,帮助自己完成“性别赎罪”的潜在补偿和“家国重建”的显在大业,却又恐惧这种启蒙、自由所释放出来的力量会失去控制、夺走男性的主导权。阿尔都塞指出,“在意识形态中表述出来的东西……是个人同自己身处其中的实在关系所建立的想象的关系”(37)路易·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研究笔记)》,见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5页。,而性别关系无疑是意识形态中非常重要甚至基础性的组成部分。金雯青的焦虑实际上指向的是一个在当时情况下十分重大而迫切的社会再造命题:在新的社会结构想象中,新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如何安放“解放后”的女性?
对这种焦虑的处理,直接关联的就是对何谓未来的理想女性的追问:“新”女性是以新的宏大叙事框架下的新式“烈女”“巾帼”“贞洁牌坊”等形式存在,还是像傅彩云那样拒绝被男性定义,把个人的欲望需求与对男人情色欲望的利用结合起来,暗度陈仓、反客为主,以“放诞”谋生存?由于小说并未完结,因此作者接下来将如何处理这种焦虑不得而知,而已经完成的叙事则是:单薄的“彩云孤军”与强大的“反彩云阵容”形成鲜明对比。那么,是否可以从这个“一头沉”的矛盾结构得出小说的性别态度是“烈女向”的结论呢?实则不然,因为“反彩云阵容”虽获得荣光但最终却成为了毫无生机的“偶像”并永远留在了“过去”,而“彩云孤军”虽然仍“滞留”于似乎并不光彩的欲望之地,但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充满了生命力,并活着走进了新的未来。所以,也许虽然作者并未表态或不愿明确表态,但半部《孽海花》叙事本身的自然生长趋势已经给出了一个“解答”的方向。只是,一个文本细节似乎仍然暴露出了男性叙述者的一点“不甘心”或者顽固的“历史惯性”:傅彩云离开金家之后,在上海自立门户、重新取名,但她所改回的“自己的姓”依然是来自那个以一千元身价把自己出售的男人的“父姓”。(38)曾朴:《孽海花》,第252页。所谓“本姓”,终是“他姓”。
另外值得深思的是,《孽海花》的性别立场其实是一个两头失衡、中间狭长而纤弱的“空心结构”:广大女性当中,除了“贵妇-烈女”和“贱人-荡妇”两个极端之外,夹在中间最广大的平民普通女性及其命运均被遗忘了。那么,一个中间的平衡状态是什么样的?小说所重点关注的这些女性好像都没有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正常”“普通”家庭,时代如何填补这一大块新女性想象的空白呢?曾朴没有回答,而中国式现代化则无法回避。
总的来说,如果从女性/性别角度出发,《孽海花》可以视为一部反映晚清性别关系消长的重要文本。小说主要展示了截然对照的两个女性现代化模式:一是像夏雅丽、郑姑姑等那样以投身主流国族革命的宏大叙事,以自我牺牲彰显对革命事业的忠贞,通过去性别化的代价更强势地融入“大他者”的符号体系内,换取更大的性别话语权和新时代的“入场券”;二是像傅彩云那样,在历史、社会的缝隙发起“边缘革命”,在“大他者”的缝隙中以“欲望辩证法”来获得一定的主动权。而在这两个模式背后,都存在着男性面对逐渐崛起的女性所产生的性别焦虑,这种焦虑深深地体现在了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命运设定上。放在晚清以来的历史当中来看,《孽海花》所表现出来的困惑其实也是中国式现代化必须要面对的困惑,它所探讨的问题其实也是中国人在现代化道路上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于是,在某种意义上《孽海花》便成为了一部晚清男性知识分子想象中国式现代性别秩序的“文学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