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
2023-12-17黄馨瑶
黄馨瑶
近年来,随着对“理论”的反思和“后理论”“反理论”等话题的兴起,批评界也涌现出了“表层阅读”“修复性阅读”“描述性转向”“后批评”等一系列试图寻找新的阅读方式的研究。这些研究引起了颇多争议,对意识形态和文化批评的拒斥就是其中的一种立场。例如里奇在《21 世纪的文学批评:理论的复兴》中对包括“修复性阅读”在内的“提倡采用非评判式、修补性、鉴赏性、浅表式、宽容式的新文本细读法”①的研究进行了反思,在某些方面的确切中了这些新阅读方式存在的问题,但却也将后者简单化了。塞吉维克是“修复性阅读”的提出者,也是倡导新阅读方式的代表人物。其“偏执性阅读”批判,有力地彰显了一位后理论时代的理论家如何洞察人类的脆弱性处境,并将对主体脆弱性深切的伦理关怀融入到理论的建构之中。
一、“偏执性阅读”批判的内涵
塞吉维克没有严格界定“偏执性阅读”的概念内涵,她采用的是一种较为松散的、描述的方式来说明“偏执性阅读”。这与塞吉维克对知识的理解有关。受言语行为理论的影响,塞吉维克一直强调与其关注知识是什么,不如关注知识能做什么,即知识的效力。但这也为研究者们把握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增加了难度。例如,在《普鲁斯特的天气》中,塞吉维克指出包括自己的《暗柜认识论》在内的许多酷儿理论作品,都带有“偏执性阅读”的倾向,“我曾经探讨了为什么酷儿理论总体上似乎显示出,如果有的话,一种特别的过剩或过度阐释的偏执能量和思维形式。这种倾向在《暗柜认识论》中是显而易见的,例如,这本书的修辞和辩论能量是如此依赖于‘同类相知’的投影式对称……”②但国内一些研究者在探讨“修复性阅读”时,却将《暗柜认识论》与“修复性阅读”联系在一起,认为“修复性阅读”的“酷儿阅读策略在《暗柜认识论》中得到了充分展现”③。这种理解的偏差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了探讨塞吉维克“偏执性阅读”批判的重要性。
那么,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到底指的是什么呢?“偏执性阅读”批判不是指向某种具体的批评方法,而是一种总体上对批评进行反思的视角。在塞吉维克看来,文学批评过于强调“怀疑”“揭发”等否定性立场的有效性,以至于批评陷入了某种“偏执”之中。这突出表现在“怀疑解释学”在批评中的主导上。
“怀疑解释学”最早是由保罗·利科提出来的,它指的是“对被解释对象直接表达出来的意义持不相信、不信任的态度,主张要追溯并破解其内在的被掩盖起来的驱动力的因素,认为表面的意义只是这种被掩盖的内驱力的面具,而解释要作为怀疑和消除这种面具的策略或手段”④。“怀疑解释学”认为文本的含义并非如其表面显示的那样,它强调对表面现象背后的洞察与揭露,其代表人物就是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利科不仅提出了“怀疑解释学”,他还提出了另一组相对的概念——“信心解释学”。与“怀疑解释学”对解释对象直接表现出的意义的怀疑不同,“信心解释学将意义把握为如其显现自身的那样并追踪它的导向以及它对理解所敞开的内容”⑤。利科提出“怀疑解释学”和“信心解释学”只是为了描述两种解释学模式,这两种模式之间不存在等级划分。
虽然利科归纳了两种解释学模式,但塞吉维克注意到,在美国批评界,随着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构成了新历史主义批评、解构主义、女性主义、酷儿理论和精神分析等批评主要的话语资源时,“怀疑解释学”的模式也逐渐从一种可能性,变成了“一个强制性的命令”⑥。
塞吉维克并没有否认“怀疑解释学”本身的价值,她对“怀疑解释学”泛化的批评,其实是对批评界将“怀疑”“揭发”等作为批评不证自明的合法立场的不满。
在塞吉维克看来,“怀疑”“揭发”的效力是有限的。因为“怀疑”“揭发”要想发挥效力不仅依赖一定的文化语境和民众观念的无限天真,而且在一个系统性压迫无处不在的世界中,“怀疑”和“揭发”也无法作为判断批评价值的标准。塞吉维克认为,“到底在什么基础上我们可以假设人会因为发现某个社会现象是人造的、自我矛盾的、模仿的、幻象的,或甚至暴力的,因而大为吃惊或感觉困扰……事实上,有些揭发、有些除魅、有些见证确实有很大的实质效力(虽然时常不是被期待的那种),然而有些同样真实而且令人信服的揭发、除魅、见证却没有任何实质效力。而只要世界继续这样运作,我们就必须承认,‘揭发’的效益和施力方向并不在于它们和知识之间的关系,而在别处”⑦。
对于批评中强调“怀疑”“揭发”等否定性立场的批评效力的原因以及由此产生的弊端,塞吉维克从精神分析的视角进行了回答。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看,“怀疑”“揭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预防痛苦,这是主体的“防御机制”在现实中的延伸。“防御机制”最早由弗洛伊德在1894 年提出,在弗洛伊德早期的研究中,“防御”基本等同于“压抑”,主体通过压抑自己的本能冲动以完成自身的社会化。在弗洛伊德之后,他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在《自我与防御机制》中对弗洛伊德的“防御机制”进行了丰富和拓展,使得“防御机制”正式成为了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的术语。到现在为止,“在临床心理学和心理卫生专业领域内,防御机制多被看作是个体对付各种紧张性刺激、维护康宁的天意的心理手段”⑧。在弗洛伊德那里,人天生就带有“反社会的兽性冲动,而这些冲动只有在巨大威胁和艰辛努力下才可驯服和社会化”⑨。在个体与环境的尖锐对抗中,预防痛苦的策略显得十分重要。与此相应,塞吉维克指出,“这种弗洛伊德的模式悄悄地把焦虑的偏执命令、不可能但同时又是必须被预判的痛苦和意外作为‘现实’——作为真正知识的唯一的并且无法避免的模式、动力、内容和证据”⑩。
在批评中,弗洛伊德式的提前预防痛苦的现实原则,不仅会导致批评家与文本之间的紧张关系,也阻碍了批评的可持续性发展。因为提前预防痛苦,需要批评家在面对所有的“坏消息”时都能先发制人,这也就意味着批评家在阅读中也需要时刻保持一种高度紧张的怀疑姿态,随时准备“揭发”和“颠覆”。例如,塞吉维克认为巴特勒的《性别麻烦》就是这样一种拒绝接纳任何“坏消息”的“偏执性阅读”,“巴特勒在《性别麻烦》中反复且彻底地演示,在施加性别差异总体化法则之前不存在任何时刻;因此,她对其他理论家的写作中是否存在对这种不可能的先前时刻的怀旧保持着持续不断的警惕”⑪。借助汤姆金斯的情动理论,塞吉维克指出当个体处在这样的“偏执”状态时,也即“预测负面情动的垄断策略迅速发展时”⑫,这种对消极情动的预期可能会“完全阻碍寻求积极情动这一潜在的有效目标”⑬,从而使批评丧失了进一步发展和追问的动力。
塞吉维克还借助汤姆金斯关于“强理论”和“弱理论”的思考,来说明“怀疑”“揭发”的否定立场在批评中扩散,为何会导致批评本身丧失阐释的效力。汤姆金斯认为,“所有人的认知/情动生活都受到了可选择的、变化的、策略性的和假设的情动理论的组织”⑭,这些“情动理论”大致可以分为“强理论”和“弱理论”两种类型。汤姆金斯的“强理论”和“弱理论”并不是一种价值判断,二者的区别在于其“组织起来的领域大小和拓扑结构”⑮。“强理论”是关于普遍性的理论,与“强理论”相反,“弱理论”只能解释临近的现象。“强理论”有时可能因为阐释的范围过大,而变成一种“强制阐释”。就像“羞耻”一样,一个在成长和社会化过程化中被友善对待的人,可能会形成一种“弱羞耻理论”,并以一种更加理性和平和的姿态面对“羞耻”的情动经历,而不会将其夸大到其他的各种现象之上;相反一个在“羞耻”中被养育的孩子,很可能会形成一种“强羞耻理论”,并把生活中的各种现象过度解释为与羞耻有关。⑯
相比较而言,“弱理论”有时可能会比“强理论”更加有效。例如,过马路时人们通常都会观察下左右的车辆,对安全情况进行预判,从而避免出现如害怕等情动经历,这时人们就是被一种“弱理论”控制。但“如果一个人(比如说,因为接连发生不幸的事故)找不到能让他不焦虑地过马路的规则,那么他的回避策略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分散”⑰,“弱理论”也逐渐转化成“强理论”。而这种“强理论”可能会因变得“偏执”而失效,“个人可能被迫在这种情况下,首先避开所有繁忙的街道,然后只有在深夜街道冷清时才出门;最后,他会呆在房子里面,如果他的房子被车撞了,他将不得不寻求更深的避难所”⑱。
二、“偏执性阅读”批判的原因与契机
如果正如塞吉维克所说,她前期的研究带有“偏执性阅读”的色彩,那么塞吉维克后期为什么要转向“偏执性阅读”批判呢?或者说,塞吉维克为什么要反思批评中“怀疑”“揭发”等否定性立场的有效性呢?
不可否认,塞吉维克“偏执性阅读”批判的提出,与塞吉维克一直以来对性别领域的研究和关注有关。90 年代中期,塞吉维克发现酷儿阅读实践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批评倾向。1996 年秋季,塞吉维克作为《小说研究》第28 卷的“特邀编辑”,组织了一期名为“比小说更酷”的特刊专题,塞吉维克为专题撰写了一篇4 页的介绍。在这篇介绍中,塞吉维克指出特刊中的论文显示,一种更具修复性的批评模式在酷儿阅读中已经出现,只是由于怀疑主义认识论在批评中的主导,这种修复的倾向并没有引起学者们的关注。随后在1997 年,杜克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塞吉维克编辑的《小说凝视:小说中的酷儿阅读》(以下简称《小说凝视》),收录了包括之前特刊论文在内的17 篇以“小说”和“酷儿”为主题的论文。在《小说凝视》这本书中,塞吉维克将原本只有4 页的《介绍:比小说更酷》(以下简称《介绍》),扩展为37 页的《偏执性阅读和修复性阅读;或,你是如此的偏执,你或许认为这个介绍是关于你的》(以下简称《偏执性阅读和修复性阅读》)。在文中,塞吉维克正式提出了“偏执性阅读”和“修复性阅读”的概念。2003 年,这篇文章又被略加修改收入了塞吉维克的专著《触摸感受》中,并成为研究者们了解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修复性阅读”最为核心的文献。
在这些新的酷儿阅读实践的启发下,塞吉维克重新审视了以往的酷儿批评实践的“偏执”倾向,并对造成这种“偏执”倾向的原因进行了说明。塞吉维克指出,由于弗洛伊德将造成偏执症的原因归结于同性恋欲望的压抑,因此“偏执”在20 世纪80 年代曾经是反恐同理论的重要研究对象。除此之外,由于酷儿理论诞生时,艾滋病的肆虐给社会笼罩上了一层“恐同”的阴影,为了对抗这种“恐同”的压力,酷儿理论也难免走向了“偏执”。⑲
作为酷儿理论的开创者和性别研究的代表性人物,塞吉维克的观察无疑是具有洞见性的。不仅在酷儿理论中,整个性别批评都是在与长期不平等的性别制度的激烈对抗中发展起来的,这种激烈对抗,也使得性别批评难免有“偏执”的一面。比如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代表作《阁楼上的疯女人》,被一些学者批评是“把女性撰写的所有文本转化为女权主义文本”⑳,也正是因为吉尔伯特和古芭“坚持将愤怒定义成女权主义意识唯一的积极信号”㉑,她们对简·奥斯汀的解读就不像对夏洛蒂·勃朗特的解读那样有力。似乎女性主义总是在愤怒地、激进地、喋喋不休地控诉,有些批评者甚至产生了“女性主义者的主要目标是‘寻找使人发疯的东西’”㉒的印象。虽然这些偏见都可以被轻易驳倒,但它也确实从某种程度反映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中存在的问题。
对性别领域中批评现状的关注,是启发塞吉维克提出“偏执性阅读”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也是塞吉维克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为文学以及文学研究的价值寻求新的合法性与可能性的尝试。
作为一位深受后现代主义思想影响的理论家,塞吉维克的思想具有多样性、变化性的特点。她拒绝一劳永逸、跨历史的阐释框架,也不愿提供一个关于自己思想的完整理论,而是更强调一种根据语境的变化对文化的批判性阐释㉓。塞吉维克前期的《男人之间》《暗柜认识论》关注的是“厌女”“恐同”的偏执性情感,侧重于对文本中隐含的性与权力机制的解构与揭示,而她在90 年代中期转向对“偏执性阅读”的反思,也是塞吉维克根据语境的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理论位置的结果。
正如桑塔格在《强制阐释》中提到的,自从古希腊的柏拉图提出“模仿说”,文学艺术就开始需要不断地为自己的价值进行辩护㉔。为人文学科的合法性辩护,也是20 世纪80 年代理论热产生的重要原因。20 世纪80 年代,随着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兴起,新批评所代表的以内部研究为主的文学教育模式无法满足新自由主义条件下市场的就业需求,以往认为文学研究应该承担传承文化经典、用智识引领社会价值走向的功能也受到了冲击。㉕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文学研究必须重新为自己的存在价值辩护,理论热也因此兴起,“理论热的兴起,完全可以理解为英文系在20 世纪80 年代为了摆脱合法性危机而做出的突围”㉖。80 年代,虽然也有如米切尔为代表的学者提出反对“理论”,但在总体上并没有改变理论热的基本局面。而塞吉维克就是在“理论”高峰期登上历史舞台的,她对主流的异性恋性别秩序的“怀疑”“揭发”和“颠覆”,契合了新的历史语境下“理论”的社会功能,这也是塞吉维克《男人之间》和《暗柜认识论》当时在学界引起巨大关注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90 年代,“理论”的政治性效力却遭到了质疑。对意识形态的去自然化,并没有如“理论”允诺的那样,真正帮助在种族、阶级、性别等方面被边缘化的主体实现切实的解放,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反而开始指责“理论”把文学研究变成了一种社会学研究,一些学者甚至认为“理论”应该为文学的危机负责,“理论”与“后理论”的论争也逐渐成为学界的热门话题。塞吉维克的成名虽然离不开理论热的时代背景,但塞吉维克并没有对“理论”盲目信赖。随着在“理论”的领域中愈加熟练和深入,作为一个极具洞察力的学者,塞吉维克敏锐地觉察到“理论”的局限性,而“偏执性阅读”批判则是塞吉维克对这种局限性的一次集中反思。塞吉维克并没有完全否认“怀疑解释学”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塞吉维克认为批评应该是多样的、丰富的,文学和文学研究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对意识形态的“揭发”和“祛魅”,它同样也可以帮助在现实生活中饱受创伤的个体获得修复的可能。
除了上述理论背景之外,疾病的切身经历也为塞吉维克反思偏执性思维的有限性提供了一个契机。1991 年,塞吉维克患上了乳腺癌。塞吉维克虽然及时地进行了乳房切除手术和化疗,但癌症还是扩散到了她的淋巴结之中,她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与此同时,研究者们却在1996 年夏天发现,艾滋病可以通过每天服药而被转化为一种不致死亡的慢性疾病。塞吉维克之前在对艾滋病的关注中体悟到的生病的暂时性和必死性,这时也通过一种非常不同的情感框架被再次经历。只是这一次,塞吉维克发现,偏执的思维方式无法使她有效应对自身的疾病体验,于是,塞吉维克也开始更清楚地意识到偏执性思维的有限性。㉗疾病的生命体验,也成为了塞吉维克在90 年代中期提出“偏执性阅读”批判的不可忽视的因素。
三、“偏执性阅读”批判的伦理向度
尽管塞吉维克并未明说,但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隐含着对个体“脆弱性”深切的伦理关怀。
与新自由主义强调的独立、自足的主体观念不同,近年来西方学界开始关注主体的“脆弱性”㉘,并涌现出了一大批相关的研究成果。从这些对于“脆弱性”的研究中,大致可以归纳出三条造成主体“脆弱性”的原因:第一,身体的物质性,毕竟没有人能完全摆脱生老病死与外界的伤害。正如巴特勒所说,“身体发肤将我们暴露于他人的目光与接触之下,使我们易于遭受外界的暴力,也让我们可能沦为暴行的卒子与工具”㉙。第二,对他人的不可避免的依赖性,从生存的角度来说,个体无法完全抛弃对他人的依赖。例如麦金泰尔认为,“我们人类在各种各样的苦难面前非常脆弱,大多数人都会受到严重疾病的折磨。而在对抗它们的过程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取决于我们自己。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的生存,更不用说幸福,都要依靠他人”㉚。麦金泰尔用动物性来描述人类身体的物质性,他认为这种动物性导致了人类的脆弱性、苦难以及对他人的依赖性。麦金泰尔强调,“承认脆弱性和苦难,以及承认由此导致的依赖性在道德上十分重要……这两种德性对于实现人类这种理性动物独特的潜能来说都是必须的”㉛。第三,权力机构同样会加剧主体的脆弱性,因为权力机构自身也是脆弱的。这方面布莱恩·特纳和巴特勒的论述比较有代表性。特纳不仅指出了身体的物质性、人类的依赖性与关系性,还强调社会制度本身也是不稳定的。㉜在巴特勒后期的作品中,她也对脆弱性进行了系统的、理论性的思考。巴特勒将人类共有的、普遍的脆弱和被外界的社会政治加剧的脆弱进行了区分,她用“脆弱特质”来描述前者,用“脆弱处境”来指代后者。㉝由于身体的物质性和公共性,带有存在主义色彩的“脆弱特质”是不可避免的,但“脆弱处境”却是人为的、可控的,巴特勒对二者的区分也体现了她对主体和权力机构双重脆弱性的体认。
“脆弱性”提供了一个理解塞吉维克“偏执性阅读”批判的伦理视角。众所周知,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深受克莱茵的客体关系心理学和汤姆金斯的情动理论的影响。尽管这两种话语资源的理论脉络并不相同,但它们的共同特征在于,它们都关注人如何能够在充满挑战和创伤的环境中,更好地生存下来。不过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带有强烈“对抗性”的压抑假说不同,克莱茵和汤姆金斯的理论更倾向于脆弱的个体在与环境的良性互动中对环境的适应。对于克莱茵而言,这意味着如何从婴儿期开始就努力改善因出生、养育过程中所遭遇的各种焦虑、创伤和破碎的体验;对于汤姆金斯而言,则意味着人如何借助情动系统更好地为生存的各项活动规避风险,提供动力。
与此相应,“偏执性阅读”批判在反思“怀疑”“颠覆”和“祛魅”的批评模式的同时,也呼吁一种以“快乐”和“改善”为目的的“修复性阅读”。这种“快乐”和“改善”,是残忍现实中艰难生存的个体,在对现实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基础上,更好地适宜环境、积蓄生存的力量和勇气的过程。只不过在以往的“怀疑解释学”主导的批评实践中,这种修复性的动机被忽视和遮蔽了,“修复性动机,一旦它们变得很明显,在偏执理论中是不可接受的,既因为它们是关于快乐的(‘仅仅是审美的’),也因为它们是坦率改善的(‘仅仅是改革的’)”㉞。在偏执性理论中,相关理论词汇也显得十分匮乏,“用来表达读者对一种文本或一种文化的修复动机的词汇,长期以来都是如此的情绪化、唯美化、防御性、反智性或反动,难怪很少有评论家愿意描述他们对这种动机的了解”㉟。
塞吉维克自己也是这种阅读实践的受益者,这突出表现在她对普鲁斯特的阅读中。结束耶鲁的学习之后,塞吉维克开始阅读普鲁斯特。塞吉维克发现,对普鲁斯特的阅读最令她激动的——而不是随后的心理治疗带来的——是一个足够原谅自己的例子,它允许相当广泛的内心生活㊱。塞吉维克把普鲁斯特描述为一种可以提供给学生或其他处在批评中的朋友的药,并常将普鲁斯特作为一种“真理”的来源㊲。塞吉维克也将“快乐”视为知识的合法性来源,在《触摸感受》中指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卷中,叙述者之所以将“在我内心中,关于人类激情、性格和行为的一系列相互争斗的真相”㊳作为“真理”,仅仅是因为叙述者认为“对它们的感知使我感到快乐”㊴。而在以往强调提前预防痛苦的怀疑主义认识论中,普鲁斯特的小说中的这一情形是无法被解释的。
也就是说,正是出于对主体脆弱性深切的伦理关怀,塞吉维克重新定位了阅读的目的和功能。在塞吉维克那里,阅读不是一种专属于批评家的特殊的智力活动,阅读的目的也并不仅仅是道德的教化、培养“公民”素养或者是解构某种意识形态,它更是为了给现实中饱受创伤的个体提供继续生存下去的话语资源和力量,因此“怀疑”“揭发”和“颠覆”仅仅是阅读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阅读也同样是关于“快乐”“修复”和“改善”的。
四、结语
塞吉维克并不排斥意识形态批判和文化批判本身,她反对的是在批评中过于追求对意识形态的“揭发”和“颠覆”,以至于走向偏执。作为一个不断追求批评可能性和多样性的理论家,塞吉维克敏锐地意识到,批评的钟摆或许停留在“偏执性阅读”上太久了,批评中“偏执性质询的范围似乎完全等同于批评理论的质询”㊵,这不仅造成了人们对“理论”效力的质疑,也遮蔽了其他阅读和批评方式的可能。因此塞吉维克提出了“偏执性阅读”批判,并呼吁用更侧重在读者与文本之间建立情感连接的“修复性阅读”来为文学批评提供一个反向的作用力,从而在批评的动态变化中为新的可能性打开空间。
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为学界思考新的批评模式提供了借鉴和启发。例如深受塞吉维克影响的芮塔·菲尔斯基在《批评的限度》中就希望“通过摒弃怀疑性阅读中固有的严苛或内在的激进假设,来对怀疑性阅读的实践去本质化,从而使文学研究能够接纳更广泛的情感表达方式和论证模式”㊶。塞吉维克的研究也提醒我们“揭发”和“颠覆”并不是批评实现政治性的唯一方法,阅读不仅仅是专属于批评家的智识活动,对于在现实生活中饱受创伤的个体而言,阅读过程中不同生命体验的相遇、个体在阅读中的自我修复或许也可以成为另一种政治性。
不过塞吉维克的“偏执性阅读”批判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例如,在“偏执性阅读”的命名上,“偏执”太容易让读者产生某种病理学的联想,进而忽视在一定的语境下“怀疑”“揭发”“祛魅”等否定性立场的必要性和价值。除此之外,塞吉维克虽然提供了一条为文学及文学研究价值辩护的可能路径,但她对文学批评未来的勾勒总体上仍较为模糊。“偏执性阅读”批判的这些不足之处,也为学界进一步推动相关研究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