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利民戏剧中的文化创伤与见证之痛
2023-12-17杨欣闽
■ 杨欣闽
1986 年的冬天,首都大剧院里座无虚席,溢彩流光的大舞台上正在上演两幕话剧《黑色石头》。这是中国戏剧史上能够数得上的几场空前成功的演出之一。一位随团记者出于新闻习惯记下了这样的数据:每场演出中,观众自发掌声二十多次,笑声三十多处。年迈的戏剧大师曹禺先生看过演出后,抖抖地走上舞台,激动地用手杖不停地敲击着地板:“都来看看!这个戏是怎么搞出来的!不在于我们有过什么样的生活遭际,而在于看到我们自己的遭际。”这部话剧的作者就是黑龙江大庆籍剧作家杨利民,曹禺老先生的话在准确定位了一部上乘质感的话剧的同时,也印证了杨利民几十年来从事创作的内心投向。这位亲历了著名的大庆石油会战的剧作家,身上始终存在着另一个“遥远的自己”,正是这个“遥远的自己”几十年来一直催促着他果断地担负起了传递和整复那段历史时空文化记忆的使命,他在为一个“渐去渐远的群体”写作,诸多曾经的遭际转化为生动传神的艺术表情,在戏剧中透视,再现,展演在舞台上,以穿透人心的力量征服了不同地域内的人们,于波澜壮阔中安静地微笑,于温暖的幸福中被泪水刺痛。虽然这些题材事件终将回归历史深处,但在杨利民的戏剧作品表现出的非凡的艺术力量、流淌出的独特的艺术声音里,依然承载着石油文学作为矿区文学童年的歌声,纯粹而悠远,同时也打开了会战时代相对独立的石油人群细密的心境与人性微澜,捕捉到特定时代的异质表情。
一、宏大处的幽微
杨利民是一个精通故事的人,他擅长用完美的戏剧经验穿梭于想象和现实之间,手段丰富,技艺高超。人们充分享受着他所创设的大话题、大性情带来的感天动地、壮怀激烈,倾听着回应于剧中人物灵魂深处的声响,时时被激发起久违的震撼和一种空前的对生活的体恤。所以,在赞叹作家笔力修为深厚的同时,更是钦敬来自作家创作内部的巨大的思想能量,它将这些戏剧作品推向了更高更远的“意”和“境”,彰显出宏阔旷达的社会意识背景下个性化与人本主义体验充分融合的审美形态。
2010 年6 月出版的《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获奖作品选》中收入了杨利民的散文三题:《悼念一只小雁》《文化狗及其他》《我的师傅》。这三篇作品后又被收入作者2013 年出版的散文随笔集《戏里戏外的事情》。杨利民本人曾多次提到这三篇作品与《黑色石头》《大雪地》和《大荒野》之间的关联,有点类似于今天网络小说中的番外篇,是舞台剧情的延伸和补充,全然一种“戏里”“戏外”的味道。为什么要存在这样一重戏里戏外的关系呢?这绝非作者的喃喃自语,多种叙述资源的动用遵守了循序渐进的原则,目的只是为了让读者和观众体察到历史和文学互动过程中的褶皱和纹理细部,在具象的日常和琐碎的生活需求中去发现一颗历史的种子。如何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将人们的心弦别样拨动,这是石油文学题材创作中一直酝酿着的新主题。
由于大庆油田开发和勘探史的先入为主,人们更愿意认同作为使人生活的社会性从属于孤独的个人事业的政治制度、种种价值信念的“英雄主义”形态,而忽略了“同一过程”对于亲历者和事件群体造成的改变了命运轨迹的“文化创伤”。正如散文三题中所写,小灰雁的死亡,普通的道具狗黑子变成了“文化狗”,“我的师傅”——一位老钻井工人困厄中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只能靠给人修车糊口,这三件事的背后充满了作家深沉的叹息与反思,并直接延伸进了剧情当中。
二、物化的创伤
关于“文化创伤”,美国耶鲁大学杰弗里·亚历山大教授有这样一个理论: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并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这个时候“文化创伤”就发生了。在这段表述中,“可怕”是一个中心词,什么样的事件是“可怕”的?原文中,“可怕”一词使用的是terrible,即作用于精神和肉体的疼痛产生的恐惧感。这个词的着力点在“事件”,强调事件本身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造成的恐惧感,偏重于对结果的认知。当一种生产形式进入稳定的增长体系,物化作为一种高居于整个社会之上的统治力量,就已经渗透到社会和个人生活的深层次结构之中。这是任何一种工业生产发展壮大的必由之路。所以社会和作为商品生产者的劳动者的物化是全面的,不仅表现在经济方面,也表现在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这样我们就能够充分理解《大雪地》第五幕中黄子牛和江国梁的对话,曾经的钻井英雄黄子牛如今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为低微的生活保障而奔走,到处求人——这并不是人的客观能力出了问题,而是现实环境的物化结果。
这一类型剧作中,杨利民永远以在场者的身份稳居正位,先天的石油创业语境是预设的,人物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也由此展开。他还必须完成另一件事,那就是将个人的审美实践转化为历史语境下可供欣赏的戏剧经验。书写典型对于从基层走向文学创作道路的杨利民来说并不难,这样的人和事他经历了太多,像秦队长、洛明、黄子牛等等。这些人正直、良善、忠纯、奉献,身上有一种隐忍的感人力量,恰恰是这种力量将物化的悲情不断迭加和重复在人物身上,完成了戏剧所要求的最终结局。人们注意到的只是人物如何在特定的时代锻造成了忘我的英雄,而忽略了它作为一种破坏力对人物心灵和身体,乃至后续生活产生的损伤。这种损伤绵长、强悍、潜伏、宿命,未必都是现世报,若干年后,或者在人生旅程的末端,不可遏止地带来了无限的苍凉和绝望。
三、正视与冒犯
必须看到,《危情夫妻》《地质师》《大荒野》等剧作的主人公在石油会战中一律用历史道义、国家利益、集体主义精神等集体意识取代了个人存在的意义,以艰苦卓绝的个人奋斗和牺牲赢得未来大多数人幸福美好的生活,以此对抗一切苦难历程。一方面是现实环境激发出来的自发的精神觉悟,另一方面依然是区域生产过程中的必然要求,这上面有深深的时代烙印。以此来解释后来他们遭遇的一切现实悖逆是不合逻辑的,令人生疑的。所以,杨利民戏剧中隐性的精神搏斗自始至终都是存在的,并且极具遮蔽性,饱和度也是相当高的。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导致了一个比较极端的困局,坚不可摧的信仰和精神信念与跌落历史尘烟深处的英雄之间形成了悬殊的对峙关系。不得不说,这些低处的英雄在塑造了石油会战的辉煌后,也造就了庸常生活里刻骨的悲剧美学意义。
对历史苦难及创伤事件进行呈现,其功能就是要让我们正视历史真相,正视一段发展的客观历程。未必一定要附着其他,正如这些人物本身所具有的正义、崇高、奉献、无私忘我等品格的意义和价值。所以,作者的立场指向必须是对伟大现实成果的赞美,但要避免对其历程中人性关系和情绪叙事本身文学性的消解,避免意识形态历史观对作品的绑架,使之更加深入人心,抵达灵魂深处。在这些剧作中可以感受到杨利民这种变革诉求的强烈,不以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去驱赶“现代的诱惑”,并尝试寻找解释与安顿这种情绪的有效方式,着重从深层次文化心理结构上去诠释,把传统与现代都纳入反思内容。在对作为人的“英雄”的反思中追问“历史的意义”,在歌颂和赞扬英雄的同时,批判人们对历史的遗忘,因为这种遗忘削弱甚至消解了宏大叙事中的历史道义。
四、敞开的英雄
含蓄地揭示附着“文化创伤”的奉献与拼搏,是杨利民作为作家一种自觉的文化建构,体现出文化使命感、主体意识和反思性。他以戏剧的方式对特定的文化系统中发生的经验事实进行了特定的书写和见证。在轰轰烈烈的大庆油田开发和勘探史的背后,留在那一代人或几代人心灵上的创伤是不能被抹去的。作为文化工作者,揭示和展演历史造就的辉煌的同时,也务必有巨大的勇气去正视和冒犯时代性中的灰色地带,直面人们的伤痛,因为这种伤痛极其丰富,不仅仅是心灵之痛,也是时代之痛,更是国家之痛,它们缠绕在一个精神根脉周围,如《大雪地》中的黄子牛、老梁头,《地质师》中的洛明,甚至《黑色石头》中的秦队长,最后选择了类似殉道者的姿势,将痛感延伸到极致——此处才是英雄的敞开。
某种意义上,选择书写的方式即选择了批判的立场。所以,反思与批判也是杨利民安顿“会战情结”的重要手段和途径,与身居现实的“现代焦虑”相比,视野本身只是目力所及,是作者的创作发端,并非完全可以取代作者的立场。要审慎地甚至虔诚地去查看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它们隐在宏大之中。认识它的复杂性,具体的,细微的,一点一滴的,这才是客观正视,是有效的批评视野。很多人曾认定有关历史现场的评论是“速朽”的,也许有道理,但是评论本身亦是文学创作,具有敏锐直觉力和建设性延伸的文学判断与表达,是其存在价值的最有力注脚。
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有句诙谐的名言:如果你倾听“时代”,你将听到它用细小的声音对你说,不要用它的名义说话,而是以它的名义让你闭嘴。杨利民的“见证写作”通过艺术化的现场感和反思,把文化创伤引向一种社会责任和政治行动。没有伤痛的英雄是不存在的,有效修复将成为英雄走向新生的勇气和力量,尽管剧情的发展使英雄本人成为了创伤的隐性叙述者,然而创伤和荣耀一样,都是灵魂的尊严。对油田历史发展进程的沉思,对底层英雄命运和精神深处的探询,对城市未来发展的展望,都需要用平和的心态去认同普遍经验中的文化危机和意义危机,将艺术形式逐渐根植为平民化的人性尊严,从而形成对大庆这座城市精神内核的再丰富和继续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