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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游刃有余”与“游于艺”

2023-12-16肖多艺

新楚文化 2023年26期
关键词:庄子孔子

【摘要】“游刃有余”与“游于艺”分别是庄子与孔子提出的重要理念,二者皆以“游”表现人生理想境界,在修炼的自由性、实践性、超越性上表現出相似特征。同时,二者在对“艺”的态度、“游”的途径、“游”的范围、“游”的目标等方面都存在差别,两种理念彼此对立又彼此互补,反映出儒道两家不同的人生哲学倾向。

【关键词】游刃有余;游于艺;庄子;孔子

【中图分类号】B222.2;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6-0004-03

“游刃有余”与“游于艺”分别是庄子与孔子提出的重要理念,二者作为儒道两家关于人生境界的描述,以技艺的纯熟应用、从容自得作为表现特征,对后世美学产生重要影响。通过比较二者同异,探讨从中体现的儒道两家人生哲学与美学倾向之相合与分歧。

一、“游刃有余”与“游于艺”的内涵

“游刃有余”一词出现于《庄子·养生主》,当文惠王向庖丁请教解牛之道,庖丁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1]29此后,“游刃有余”作为成语被广为流传,用于形容技巧熟练而操作自如之状。在此,刀刃可被解读为人的生命,牛体则如同社会。以割折方式用刀,刀与血肉“相刃相靡”,就如同人汲汲于外物,追求名利,逃避刑罚,困于“名、刑、善、恶”的“技经肯綮”之内,最终刀钝难行。而庖丁则让薄薄的刀刃游走于牛骨节空隙之间,“以无厚入有间”顺其本来的结构而解之。故能让刀刃历经十九年,仍锋利依旧“若新发于硎”。告诫人们应该顺应环境,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之间,抓住其中的内在联系,顺其自然地加以解决。缘督以为经,顺中以为常。不滞于善与恶,亦不滞于刑与名。

与庄子同时代的孔子亦提出“游于艺”的说法。《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正义》曰:“此夫子诲弟子进德修业之法。”[2]251“艺”即六艺,何晏《论语集解》:“艺,六艺也。”朱熹将“游”释之为“玩物适情之谓”,要“游”于其中,指向一种自由自在、如鱼得水的生命状态。“游于艺”是儒家君子人格修炼的最终阶段,人始于“志于道”,经由“据于德”“依于仁”,最终实现“游于艺”的纯熟之境,这是在日常生活中自觉贯彻“道”而不迷失的现象,是在生命活动中逍遥畅游,类比于“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中的“成于乐”,两者都是有关人格实现的最终完成,如果说学诗给人以道的启迪,学礼使人培养德性,二者都属于理性建构。那么“成于乐”则转向了感性的认同,在音乐熏陶、感染之下,人的主体精神与艺术境界完全融化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而“游于艺”表现出对客观事物的熟练掌握和运用,更标志着具有实践力量的理想人格的完成。这其实便是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因此,“游于艺”不仅仅是“六艺”的游戏,更是通过对客观规律性地全面掌握和运用,完成了“志道”“据德”“依仁”之人的全面发展和人格历程。

二、“游刃有余”与“游于艺”之同

(一)理想性

庄子“游刃有余”与孔子“游于艺”有一定相通之处。首先,二者都以“游”来描述理想的人生状态。游,《说文》:“游,旌旗之流也。”段玉裁注:“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称流也。又引申为出游,嬉游,俗作迸。”[3]314旗随风飘动,物随波逐流,皆是漫无目的、任意东西,故后引申出“游玩”“游历”之义,“游于艺”与“游刃有余”之“游”都表现出无拘无束,自由从容的特征。在《养生主》中,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1]28。感官的作用已经消失,唯有精神自在畅游,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世界中观见事物真相,刀刃在筋骨间任意遨游,就仿佛人在世间自由自在,无所不适。“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1]279,是人生艺术化的体现。而孔子的“游”则从技艺的得心应手来比喻人格之圆满,“六艺”的熟练应用并不是终点,《雍也》:“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2]227“画”即停止,孔子认为冉求在追求大道的过程中停滞了。《集注》:“谓之画者,如画地以自限……画而不进,则曰退而已矣,此冉求之所以局于艺也。”[4]因为冉求仅将“艺”的学习停留在外部表面,而没有从内心深处受到感发,故无法到达“游”的境界。“游于艺”是“志道、据德、依仁”境界日益成熟、渐入佳境后达到的,因为与道浑然一体,应用自如而更具圣人境界。明朝桑拱阳云:“圣贤工夫凭他到头,还须有一段幽闲顺适意思,方可浑化而不自知……游字中自有妙境。”[5]397由此可见“游刃有余”与“游于艺”皆以“游”字表现与道浑然合一,在实践中表现出对技艺的熟练从容,从而达到人生之理想境界。

(二)实践性

无论是“游刃有余”,还是“游于艺”,都必须经过长期修炼。庄子之“游刃有余”必须先入于法度,在规矩之中艰苦训练,在熟练驾驭技巧之时,将自然之理内化于心,从而到达理想境界。刀刃之所以不会为筋肉所伤,离不开庖丁日复一日的练习。“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1]29在反复练习中掌握事物的内在规律,从而熟能生巧,游刃有余。正如《庄子·达生》中的承蜩老人“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1]158。《知北游》中“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1]193。在实践中让心智高度集中,从而做到“神与物游”。

孔子亦重视实践在人格修炼中的作用,他以六艺作为教学科目,要求弟子对六艺要勤加练习并终生乐此不疲。他重视“诗”的学习,乃至儿子经过,都要问一声:“学《诗》乎?”孔子提出要将“诗”应用于实际场合:“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之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2]525孔子也将“礼”应用于生活之方方面面,“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2]484。“射”同样要遵循“礼”的规范,“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2]87。他认为百姓不能不学习武艺以保家卫国,“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2]550反映出孔子对务农习武练习长期性的认识。李泽厚在阐释“游”时,同样强调对六艺的熟练掌握,是达到自由理想人格的必要要求:“孔子‘游于艺的‘艺,应是因熟练掌握礼、乐、射、御、书、数即六艺,有如鱼之在水,十分自由,即通过技艺之熟练掌握,获得自由,从而愉快也。”[6]熟练的前提是反复应用,必须以主体学习之意愿为基础,孔子自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2]43“志于学”便是通过孜孜不倦地提升自我,修炼品格,并在时间的长流中不断积累、不断进步,以达到从心所欲践行仁道的目标。

(三)超越性

再有,二者皆具有超越性,“游刃有余”与“游于艺”都有从理性上升至感性的过程。庄子的“游刃有余”强调对于主体的超越,在技巧的熟练应用之外,更要突破至“道”的境界,抛弃形体之束缚。庖丁解牛之时,精神摆脱客观存在的约束而自由遨游。正如《大宗师》中“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1]69,消解由心智作用所产生的知识,将理性认识转化为感性直觉,心灵在直觉的指引下遇物而观,从而进入“与道冥合”的体道境界,不同于“技”凝滞于一事一物,而是无所不运、无所不通。

孔子“游于艺”强调了对艺的功利性实用目的的提升和拓展。孔子身处乱世,始终怀抱着治理天下的现实精神与入世思想,他将“礼乐”作为修炼君子人格,建设理想社会的工具。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2]437唯有掌握礼乐,方能具备治乱安邦、教化民风的实际能力。但学“艺”不是生硬的灌输与单纯的实践,而需要把艺中的“义理之趣”发掘出来,这有赖于超功利层面的精神性的提升。《论语·先进》中,孔子独欣赏学生曾点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2]474。孔子在对自然的无限欣赏与对生活美好的歌咏中获得心灵的升华,这就从客观地学习政治与礼仪上升至精神领域的认同,在学习礼乐的过程中,人在先验的审美趋向的驱使下,在反复地练习中培养高洁的情操,从而自然而然地以礼仪规范自身。

三、“游刃有余”与“游于艺”之异

(一)对“艺”态度

二者对于“技艺”的态度不同。庄子之“游刃有余”是以技寓“道”,“艺”是辅佐,居于次要地位。“庖丁的言说表面上是一种技的叙事,然只是一种形名喻体形式;其指向对象,实则为道。”[7]长期的实践练习并非为了提升自身技艺,而是为了从技艺实践中抽象出“道”来,由技艺的出神入化中,“道”得以表现。刘凤苞:“文惠只赞其技,庖丁却以好道二字,跌進一层,此下句句说技,句句皆是道之真际。”[8]孔子的“游于艺”,则将技艺的修炼看作是达道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对技艺的熟练应用,也构成君子圆满人格的组成部分,与道、德、仁居于同等地位。寇慎云:“艺是道、德、仁之精所散见,而游特是随志、依、据之中,而玩适非为应务,乃求其理也。此方是志道之全功。”[1]314技艺中蕴含了道德仁的精深道理,“游于艺”实际上便是君子达到人格修炼的成熟阶段。王阳明云:“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9]40立志是根芽,游艺是枝叶,四个环节缺一不可,由此便将技艺的熟练运用置于通衢大道的一个重要位置。

(二)“游”的途径

二者修炼的途径不同,庄子的“游刃有余”,是向外探寻而忘记自我的过程,是“无为”。摒弃俗世的纷扰,不仅超功利、超社会、超生死,而且超脱一切内在、外在的限制,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孔子之“游于艺”,则是一个通过实践向心灵内在求索的过程,人的作用始终存在。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9]213孔子重在人的心灵情性的陶冶和塑造,重在人化内在的自然,并以“礼”来规范“人情所不必免”的自然性的生理欲求、感官需要。因此“游”是在礼乐的实践中发现自我本性,在“践仁”“弘道”的过程中不断提高自身修养,最终实现超越。孔子所说的“游”有道德意义,是要向人的本心探寻的。而庄子的“游刃有余”则是一种超越了道德规范的自由境界,不需要人的参与,忘天地、遗万物而自在逍遥。

(三)“游”的范围

二人所“游”的范围也有大小之异。庄子之“游”达到了一种绝对自由的逍遥境界,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游”的范围扩充于天地之间,要“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抛弃了耳目心的约束,“形体掘若槁木,游心于物之初”,如此便为自己打开一个“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的广阔空间。孔子在礼仪约束下要“不逾矩”,礼是人所规定的,具有道德性,仍没有脱离现实人世。孔子在礼仪废弛的春秋时代,始终有着强烈的救世心怀与入世意识,执着于为“斯文”的继承、王道的推行而不懈努力,故孔子之“游于艺”,并非毫无边际地漫游,而是严格控制于礼仪范围之内,内心已经接受了礼的熏陶,达到了君子的理想品格,故能自觉地约束自我,在人类社会里“从心所欲”,因为和谐而无所拘束。孔子的“游”是君子自觉修炼德性之后的理想状态,因此其范围适用于人的社会。

(四)“游”的目标

最后,“游”的目标不同。庄子哲学包含着庄子对生命的看法,庄子的“游”是“游以养生”,是为了不受外界伤害,以达到保身全性尽年的目的。《养生主》通篇讲的都是庄子的养生之道,王先谦《庄子集解》:“顺事而不滞于物,冥情而不撄其天,此庄子养生之宗主也。”[1]28对于身形的护理与精神的修养,庄子都同样予以重视。而保全形神的关键,就在于“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庖丁的解牛之道同时也是人的生命之道,因此文惠君会高兴地说“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孔子之“游于艺”追求的是“游以成人”,通过“游”的自由表现完美圆融之人格。正如前文所述,“游于艺”实则君子人格修炼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君子能游于“六艺”,所以能体仁、近德、修身。朱熹:“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人于圣贤之域矣。”[10]“游于艺”的最终目的是成为人格完善之圣贤。

庄子与孔子作为同一时代的伟大思想家,皆以“游”阐释其人生理想境界,“游刃有余”与“游于艺”反映出二者对于“游”自由和谐精神的共同追求,而二者在对技艺态度、“游”的途径、“游”的范围、“游”的目标等方面又存在着差别,其差异植根于儒道两家不同的思想视野,庄子立足于具有鲜明本体论意义的宏观之“道”,而孔子则立足于富有浓厚伦理学色彩的个体的人与“仁”。庄子所追求的主要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其人生哲学与审美理念总带有明显的自然性倾向,而反对一切积极、主动的人为创造。因此“游刃有余”反映的是人与外界对象的超功利的无为关系,倾向于自然;孔子所看重的是人与社会的和谐,并强调积极有为地制定礼仪,实现道德理想,因此“游于艺”看重的是社会政治服务的实用功利,更倾向人类社会。“游刃有余”与“游于艺”两种理念彼此对立又彼此互补,共同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产生重要影响。

参考文献:

[1]王先谦,撰.庄子集解[M].沈啸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2]刘宝楠,撰.论语正义[M].高流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3]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3.

[4]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69.

[5]四库全书存目丛刊:经部:四书类[M].济南:齐鲁书社,1997.

[6]李泽厚.华夏美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66.

[7]蔡林波.以道解物:庄子“庖丁解牛”思想辨正[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01):71-81.

[8]刘凤苞.南华雪心编[M].方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73.

[9]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0]朱熹,编撰.四书章句集注[M].武汉:长江出版社,2016:84.

作者简介:

肖多艺(1999.12-),女,汉族,湖南长沙人,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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