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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共产主义”对葛兰西革命观的背离及其启示

2023-12-16

党政论坛 2023年5期
关键词:葛兰西领导权共产主义

○ 邹 天 王 婷

二十世纪中后期,以意大利、法国、西班牙三国共产党为主导的“欧洲共产主义”兴起,他们试图探索一条适合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共产主义道路。“欧洲共产主义”①把葛兰西视为自己的奠基人,多次宣称葛兰西的理论是他们革命路线的重要依据。作为意大利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葛兰西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思想遗产。他曾坦言,希望以自己的理论工作来充当“历史的肥料”,服务于后世的“耕耘者”②。那么,“欧洲共产主义”真的是通过葛兰西的肥料结出的果实?

一、葛兰西的革命观:“阵地战”与“运动战”相结合

作为一名职业革命家,葛兰西的理论是十月革命之后的理论。十月革命的成功使葛兰西感到振奋,而接下来西方革命的失败又让他陷入沉思。在狱中,葛兰西反复探讨西方革命如何取得十月革命那样的成功,在此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西方与俄国革命形势的差异,探索一条适合西方革命的道路成了葛兰西所有理论研究的核心工作。

首先摆在葛兰西眼前的问题便是分析东西方的不同,为此,他从比较东西方国家结构切入,发展了马克思的国家-市民社会理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继承了黑格尔国家和市民社会对立的结构,但更突出了市民社会的经济属性,强调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而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用后来成熟马克思的术语来说,市民社会属于经济基础,政治国家属于上层建筑,这点一直为后世马克思主义者所继承。葛兰西对市民社会做了两个重大变动:其一,把市民社会从经济基础领域转移到上层建筑领域;其二,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或国家③不再是对立关系,而是并列关系。位置变化带来的是作用变化,葛兰西的市民社会不仅是经济交换的领域,而且是整个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与政治社会共同维护着统治。其中,政治社会以强制性权力维护统治,市民社会则通过领导权发挥作用。在《狱中札记》里,葛兰西更多地用领导权来强调文化和道德上的领导,不同于强制性权力通过司法和军队以暴力来直接行使,领导权是在学校、教会、工会等民间组织中建立,只有基于民众自发的“同意”才能实现文化上的引导。由此,葛兰西一定程度上回归了黑格尔,“国家也不再只是传统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作为统治阶级的暴力工具,也具有黑格尔所说的理性调节的能力”④,即强调国家作为教育者对理想公民的塑造。这既是国家的职能,也是国家维护统治必备的“软实力”,葛兰西以一个公式总结道:“国家=政治社会+市民社会,换言之,国家是受强制盔甲保护的领导权。”⑤

当然,以上针对的都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情况,东方国家并没有这样足够完善的市民社会,两者的国家结构不同,因此东西方革命的策略必然有所不同。在葛兰西看来,由于俄国资本主义并不发达,还没有形成强大的市民社会,只要用武力迅速打破政治社会,整个国家机器也就土崩瓦解,这便是十月革命能够成功的原因。而西方国家同时有着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双重支撑,就算政治社会遇到武力威胁,市民社会的“社会结构本身也能起到铜墙铁壁的作用”⑥,依然能够让民众支持国家,从而维系国家的统治。因此,在西方想要夺取政权,必须同时拿下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这就不可能像十月革命那样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必须有一个漫长的争夺领导权的过程。葛兰西用军事用语“运动战”(war of maneuver)和“阵地战”(war of position)来描述两种革命策略,政治上的“运动战”指对国家机器进行快速军事打击,而“阵地战”指在市民社会中进行非军事的、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不同于快速进行、迅速取胜的运动战,争夺领导权需要赢得民众自发的同意,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资产阶级已经牢牢掌控市民社会中的各个机关,无产阶级只能慢慢渗透,逐渐在一所所学校、教会中站稳脚跟,拿下一个个意识形态阵地,才能最终夺得文化领导权。在葛兰西看来,西方的革命必然要面对发达的市民社会,就必须争夺文化领导权,因此需要从十月革命式的运动战转变为长期对垒的阵地战。这并不意味着放弃运动战,只不过国家机器由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两个部分组成,所以“针对国家的政治斗争需要一种策略,而针对统治阶级的文化领导权则需要另一种策略”⑦,两种策略都是必不可少的,“阵地战”与“运动战”必须相结合。

那么如何夺取文化领导权呢?在这点上葛兰西批判索雷尔的工团主义,索雷尔“反对知识精英的领导作用,强调工人阶级斗争的主动性”⑧。葛兰西认为,索雷尔期待的“总罢工”只是一种神话,工人的自发性并不能直接引领革命成功,革命必须有知识分子介入,但这种知识分子不是传统知识分子,而是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传统知识分子往往“自认为能够自治并独立于居统治地位的社会集团”⑨,而有机知识分子与社会现实有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有机知识分子“大多数都是新的阶级所彰显的新型社会中部分基本活动的‘专业人员’”⑩,在这个意义上,人人都可以是知识分子。但并非人人都是知识分子,葛兰西把知识分子看作一个功能性范畴,有机知识分子必须行使特定的社会职能,即“社会霸权(领导权)和政治统治的下级职能”⑪。因此,“阵地战”想要成功,必须凭借有机知识分子的力量,但有机知识分子“如果不与政党相联系,就仍只能是‘知识分子’,而不能成为现代各种活动的组织者和领导人”⑫。葛兰西由此格外重视政党的作用,他把政党看作“现代君主”,承载了集体意志。而政党想要实现这样的集体意志,就要组织、培养足够多的知识分子,所以葛兰西把培养自己的有机知识分子看作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核心任务。至此,葛兰西为意大利共产党指出了一条清晰的革命道路。

二、从“阵地战”到“走向社会主义的民主道路”

葛兰西去世后,其思想得到了广泛传播,直接影响了西欧各大共产党。在意大利,葛兰西的思想被意大利共产党(以下简称“意共”)视作指导思想,陶里亚蒂在纪念葛兰西时曾说:“他的话是一种召唤,给我们指明了前进道路。”⑬在法国,葛兰西的理论“在不同的阶段被法国共产党(以下简称“法共”)及部分法国左翼知识分子反复提及并探讨,成为更新和丰富法国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想工具。”⑭在西班牙,西班牙共产党(以下简称“西共”)总书记卡里略在其著作《欧洲共产主义与国家》中曾多次引用葛兰西的观点。所以说,意共、法共、西共一致把葛兰西奉为“欧洲共产主义”的奠基人。他们追随葛兰西的步伐,试图探索适合西欧各国国情的革命方针,然而他们的革命方针并不完全符合葛兰西的革命观。

在“欧洲共产主义者”看来,在发达国家通过军事手段夺取政权已经没有可能,但可以通过民主手段实现社会主义改造。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民众普遍抱有反战情绪,卡里略分析道:“如果说我们现在生活在欧洲本世纪以来为时最长的命运战争的阶段,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战争恐怖所致。”⑮如果此时贸然发动革命,可能会引发新一轮的世界大战,甚至是核战争,这是当时的欧洲民众不能接受的。与此同时,西方发达国家相继建立起了福利国家,完善的社会保障缩小了贫富差距,缓和了社会矛盾。在政治上,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妇女相继获得了选举权,除瑞士外,“真正的普遍选举在所有享有自由选举权的国家成为现实”⑯。民主制度的完善方便了民众政治诉求的表达,而此时发达国家的共产党正处于强盛时期,于是在各国议会中具有一定政治影响力,例如“1945年至1946年间,法共在选举中可以得到28%的选票,并参加了政府”⑰。所以说,在这个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年代,欧洲已经没有了进行暴力革命的土壤,但资本主义国家本身为共产党扩大了合法斗争的渠道。

在这些背景下,“欧洲共产主义者”代表卡里略指出:“至于西欧已建立的政治制度(其基础是代议制的政治制度即:议会、政治和哲学的多元论、权力分散论、地方分权及人权等),从根本上说,这种制度是有效的。”⑱换言之,“欧洲共产主义者”认为发达国家的政治制度本身是可以利用的,革命的关键在于将国家机器民主化,即先通过选举进入政府执政,从而“以多数人的赞同为基础,在议会制许可的范围内,完成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⑲卡里略详细分析了资本主义国家意识形态工具和强制工具的各个构成,试图在意识形态工具方面建立新的力量对比,争取文化自由,并且使治安力量、军队、政府等机构实现民主化,让人民能够掌控国家机器,从而逐渐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由此,“欧洲共产主义”的革命方针既不同于十月革命,他们不追求通过暴力破坏原有国家机器;又不同于社会民主主义,他们不满足于改良而要追求质的变革。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欧洲共产主义者”一方面主张建设“新型群众性政党”,在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基础上吸纳其他各个阶级的成员,另一方面积极与其他左翼政党建立联盟,从而在选举中争取到更多的群众。既然要与其他阶级和政党联合,“欧洲共产主义者”自然放弃了无产阶级专政。卡里略甚至明确提出无产阶级专政在历史上起到过作用,但“不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劳动力量建立和巩固领导权的途径”⑳。因此“欧洲共产主义者”大部分支持多党制,这种多党制下“各政党有充分活动的自由,共产党只在多党联盟中起指导作用”㉑,从而最大限度保障社会主义的民主。由此,“欧洲共产主义者”建立了一条“通过民主道路对欧洲发达工业国家实行以社会主义为方向变革目的的战略”㉒。

三、“欧洲共产主义”的局限

遗憾的是,这样一种“民主道路”并没有带来理想的结果。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不少共产党放弃了“欧洲共产主义”的名称,党员数量也大幅下降㉓。90年代苏东剧变之后,欧洲各国共产党进一步分化,“欧洲共产主义”基本销声匿迹。实践上的失利暴露出“欧洲共产主义”革命策略中根本的局限,而这些局限根植于对葛兰西革命观的偏离。

本质上说,葛兰西对议会斗争的态度是复杂的。葛兰西本人便曾经担任过议员,他自然不反对共产党员参加议会。但葛兰西并不认同议会民主制,他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不可能体现为资本主义国家的设施”㉔,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必然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家必须建立一套全新的政治制度。所以说,葛兰西参与议会活动的同时始终致力于“揭开掩盖资产阶级专政真实面目的民主外衣,证明它的一切丑恶,一切卑鄙龌龊”㉕。这就与“欧洲共产主义”完全不同,“欧洲共产主义”进行议会活动是出于对议会制度的认同,他们认为当时的民主机制已经足够完善,可以直接在现有国家机器基础上进行变革。而葛兰西参加议会是为了给资产阶级的统治制造阻碍,从而为革命的成功创造条件,换言之,他进入国家机器是为了最终破坏国家机器。这就必须先通过阵地战“使国家无法充分调动其全部领导权手段,只有到那时运动战才能奏效”㉖,夺取文化领导权的阵地战是为了给运动战做铺垫,摧毁国家机器依然要靠暴力革命给予最后一击。在这个意义上,葛兰西的革命方针必然拥有暴力革命的环节。

因此,“欧洲共产主义”的局限首先表现在他们低估了暴力革命的必要性,高估了议会斗争的有效性。“欧洲共产主义者”试图通过议会民主实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然而他们忽视了议会制度本身是资本主义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始终是以维护资产阶级统治为目的。作为文化领导权的拥有者,资产阶级掌控了大量传媒渠道,很容易将自己的利益说成是普遍的利益,甚至引导选民的投票意愿。与此同时,欧洲共产党还要与社会民主党、绿党等其他左翼政党在选举中竞争,而“社会民主党已经占有掌握长期执政的政治资源和福利国家的历史成就这两大政治优势”㉗,在对选民的吸引力上不弱于共产党,工人阶级的选票被进一步分散。所以说,无产阶级很难与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在议会选举中抗衡。

当夺取政权之后,“欧洲共产主义者”主张的多党制意味着无产阶级政党允许自己放弃政权,而葛兰西认为阵地战仍将继续,无产阶级专政仍然必要。在“欧洲共产主义者”看来,苏联的“一党制”不适合西欧发达国家,因为这些国家已经普遍实行了多党制,“欧洲共产主义”应当延续这一传统。并且,随着无产阶级队伍的庞大,不同群体之间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只有实行多党制,让不同群体通过不同政党发出自己的声音,才能真正捍卫各自的权利。但对于葛兰西来说,无产阶级政党是承载集体意志的现代君主,致力于缔造一个新型的国家。而国家在葛兰西看来具有教化和整合的职能,负责“创造并维持一定类型的文明和公民”㉘。共产党在取得政权后仍然要不断捍卫文化领导权,只有这样才能塑造新型文明,这种情况下实行多党制无异于把阵地拱手让出。而当新型文明的塑造取得成效后,不同群体都被成功整合,共产党已经承载了集体意志,也就不再需要实行多党制来表达不同群体的声音。因此,在这点上葛兰西依然延续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对党的领导权坚决捍卫。

可见,“欧洲共产主义”另一个局限表现在他们一味强调民主,忽视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性。马克思也把民主作为社会主义革命的目标,他在《共产党宣言》里曾说:“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㉙所以说,马克思强调的民主是以无产阶级的统治为前提,即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民主。“欧洲共产主义者”放弃了这一前提,并且实行多党制,这就给了资产阶级复辟的途径,无产阶级随时都有失去政权的危险。为了赢得下一次选举,共产党必须考虑资产阶级的需求,于是不得不在政策上做出相应的妥协。在阿尔都塞看来,他们“非但不会通向社会主义,反而会推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并巩固资产阶级专政”㉚。这样一来,共产党就算作为执政党也很难真正实现“欧洲共产主义”的主张,结果只会让资本主义越来越完善。所以说,“欧洲共产主义”对葛兰西革命观的偏离最终必然导致自身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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