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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学视野下的颜真卿

2023-12-15朱天曙

读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包世臣阮元碑学

朱天曙

颜真卿的书法,历来受到不少批评,其中以南唐后主李煜、宋代米芾和元代赵孟最为典型。李煜说他的书法有王羲之之“筋”而失之“粗鲁”,有“楷法”而无“佳处”,并把颜书形容为“叉手并脚田舍汉”,可以说是历史上对颜批评最狠的话了。米芾批评颜楷“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多”,缺少平淡天成的趣味,还把颜、柳的这种“挑剔”视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赵孟承认颜书为“书家大变”,但有“臃肿多肉”的毛病,“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这种毛病“无药可差”,因而力倡师法晋人,主张回归“二王”书风。与李煜、米芾、赵孟的看法完全不同的是,宋代苏东坡视颜书如杜甫的诗一样,“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并把颜书和杜甫诗、韩愈文、吴道子画并称,以为“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黄庭坚则把颜真卿视为“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评价极高。这两个方面的评价,实际上也显示了颜真卿书风的复杂性。

中国书法史上,王羲之和颜真卿是两个最大的艺术流派,师“王”还是师“颜”?宋代之后常常是交融在一起的。在苏东坡、黄庭坚等为代表的宋代文人推动下,颜真卿的书史经典形象得以确立,这一艺术流派从唐五代时期的孕育、成长而得到振兴,宋代人师法颜真卿,如同初唐人师法王羲之。但到了元代,赵孟力倡“二王”,师法颜真卿的书家变少,直到明代中后期,颜书才重新受到重视。清代碑学兴起后,颜真卿书风在实践上得到新的发展,走向新的高峰。

那么,碑派理论家眼中的颜真卿书法是怎样的?

清代初期金石学和文字学兴起,碑学得到振兴。活跃于嘉庆时期的阮元写出了著名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提出“南帖”和“北碑”的分野,明确地将书法分为“帖”和“碑”两大流派,标志着清代碑学的形成。他提出了“书分南北”的概念,深入阐释了地域书风。经学有南北之分,书法没有南北派吗?当然是有。在他看来,东晋到南朝宋、齐、梁、陈为南派,主要是帖学;赵、燕、魏、齐、周为北派,主要是碑学,并列出了南北两派各自代表的书家:南派有钟繇、卫瓘、二王、王僧虔、智永、虞世南等,北派有索靖、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到欧阳询、褚遂良等人。帖和碑各有各的长处,他认为南派是“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他的眼中,“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碑和帖是各有优长的,过去不被人重视的“碑”法在他筆下得到的肯定,开启了清代“尊碑”风气的先河。

在阮元看来,唐人书法取北派为多,颜真卿的书法也出自北派。唐朝书家皆取法北碑,颜字从欧阳询、褚遂良而来,其源在于北朝而不是“二王”一派。阮元评颜真卿《争座位帖》“镕金出冶,随地流走,元气浑然”,指出了颜字的金石篆籀之气。又评颜字“不复以姿媚为念”,在审美趣味上和“二王”不同。阮元把颜真卿的遒劲书风和以“二王”为代表的姿媚书风区别开来,并称颜书中的《争座位帖》为“行书之极致”。他提出,如果将颜真卿归于“二王”一脉是“殊无学识”的,突出了“颜行”书风是“二王”书风基础上新生的一脉,是和“二王”书风并行的一个行书系统。这种认识,发挥了宋代黄庭坚的看法。黄庭坚认为“二王”之后,只有张旭和颜真卿能得其新处。在《题颜鲁公麻姑坛记》中,黄庭坚说颜真卿“体制百变”,“皆得右军父子笔势”。在《跋洪驹父诸家书》中,又说颜真卿“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军父子笔法”。这些看法,都是黄庭坚强调颜字与王字的“合”,阮元强调的是颜字与王字的“异”。在《石渠随笔》中,阮元认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书风也源自北碑,认为颜书“转折钝锐”,“元气淋漓”,似石刻般的苍劲质朴。在用墨和章法上,颜真卿行书浓淡相宜,枯润相佐,这种“书写感”是石刻所无法达到的。

阮元对颜真卿评价甚高,在实践上也多取颜字。阮元初学楷书即从颜楷入手,行书上学过颜真卿的《争座位帖》,以书风实践来体现他对颜真卿的推崇。其早期作品笔画浑厚圆润,点画、转折处都有颜体特征。阮元倡碑,但在实践上仍然是帖学一派,而早期的金农、郑板桥都已走向师碑破帖之路了。

阮元之后,包世臣是清代碑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人物。在阮元“扬碑尊帖”的基础上,包世臣进一步从技法角度阐述他“扬碑抑帖”的思想。其《艺舟双楫》对北碑书法的渊源以及审美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并推崇唐碑。他在《历下笔谭》中以生动形象的比喻评论唐人书法,其中有对颜真卿的讨论。

包世臣将颜真卿的书法比作“耕牛”,认为其稳重实在而有利于“民用”,强调他的“中实之法”。在《论诗绝句》中,包世臣认为颜字的宽博厚实,来源于汉碑《郙阁颂》。《郙阁颂》为东汉建宁五年(一七二)的摩崖刻石,用笔圆转而有方折,大气磅礴,在汉碑中属于雄壮朴茂一路,颜真卿楷书也有相类似的特征。他又称《裴将军诗》为“隶笔作之”,有“草隶”之风。包世臣的这些看法突出了颜真卿书风中与隶法相通的金石趣味。

南京博物院藏包世臣《行书箴赞语四条屏》是其学颜的作品之一。这幅作品,字形学苏轼,趋于扁平,笔画转折处则有颜楷之风,顿挫明显。包世臣在四十五岁时得到北朝碑版的拓片,书法上也以北碑为师法对象,用碑的方法来写帖,创作并不成功,后来也受到很多人的批评。五十九岁后,他再次回归“二王”,较多研究和临写王羲之的作品,其中也有学颜作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包世臣七十岁时为吴让之书《楷书坡老语轴》,书风学苏轼和颜真卿。七十岁的包世臣还临写了《祭侄文稿》送给学生刘廉方,并写下“平原三稿,以《祭侄文》为最奇纵”的跋语。包世臣早期对颜体行书并不喜欢,晚年转而推崇,一直在学习颜真卿作品。

晚清碑学理论的集大成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提出了更为偏激的碑学理论,把中国书法推向碑学“一边倒”的边缘。从阮元的“扬碑尊帖”,到包世臣的“扬碑抑帖”,再到康有为的“重碑贬帖”,将整个时代的书风推向了碑派格局,一直影响到今天。

康有为指出清代碑学已经取代帖学的事实:“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他贬低帖学和唐碑,提倡取南北朝碑之法:“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康有为批评唐碑,推重北碑,认为学碑就要取法北碑。在提倡北碑上,康有为实承阮、包一脉,但如何评价颜真卿的书法,康有为和阮元、包世臣有所不同。康有为对于颜真卿多有贬意,他用“肥厚”之病来形容颜真卿为代表的中唐楷书。

康有为看来,唐朝的书法有“三变”:一是初唐诸家并驾齐驱,书风皆尚清爽刚健;二是唐明皇李隆基时期,书家们为了迎合君主的喜好,书家皆宗肥厚,无骨气;三是唐显宗之后,书家对肥厚矫枉过正,书法只重视清劲骨气。康有为将颜真卿楷书划分为“肥厚”派,论其笔下极尽矫揉肥厚之意,丧失骨气。他在论魏碑时也谈到了颜楷。康有为认为魏碑“人巧极而天工错”,魏碑书法高超,给人浑然天成的感觉,是唐碑远不能及的。讨论碑学,有了魏碑即可,南、齐、隋各碑皆可以不要,而欧、褚、颜、柳的“唐楷四家”是违反自然天趣的“矫揉造作”。

除了批评颜楷的“肥厚”,康有为还认为颜真卿的楷书“丧失古意”。他在米芾的贬低唐楷的基础上,认为欧、虞、褚、薛已是“浇淳散朴、古意已漓”,初唐书家的“古意”已经很薄弱了,到了颜真卿和柳公权,更是失去了“古意”。

关于颜、柳的笔法,苏东坡早就说过:“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苏东坡认为颜、柳是晋人和唐人两系的分界,颜、柳入古生变,锺、王萧散简远,形成书法中的两系风格。米芾对颜楷曾大为批评,认为以“颜体”为代表的唐楷极尽矫揉雕饰,离“二王”萧散之法越来越远。康有为认同米芾对颜书的批评,认为颜书“无古人之意”。他还把颜书与刻工拙劣的碑版相提并论,提出“古意灭尽”“无复古人渊永浑厚之意”的批评。康有为批评颜真卿的“卑唐”论,是为其鼓吹北朝书法所做的铺垫,并不是客观的评价。

康有为讨论清代书法,提出了“四变”说,即“康雍之世,专仿香光(董其昌);乾隆之代,竞讲子昂(赵孟頫);率更(欧阳询)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又提出“书有古学,有今学”的看法。古学指晋帖、唐碑,今学指北碑、汉篆。康有为的说法并没有看到颜真卿在清代书风之变所扮演的从“古”到“今”的重要角色。他批评颜楷“矫揉肥厚”,并不能对颜真卿在书史上的地位加以否定。他也承认,后世善于学习王羲之的,只有唐代的顏真卿和五代的杨凝式。

尽管康有为批评颜真卿为代表的唐人书风,在具体作品上,却又对颜字多做肯定,从碑学的立场加以表彰。包世臣论颜书是“章法笔法全从《郙阁》出”,康有为钟爱体法茂密的汉代《郙阁颂》,沿用了包氏所论,认为颜真卿的章法结体继承了《郙阁颂》的刻石意味。他认为颜字中的《送裴将军诗帖》雄强劲逸,《宋开府碑》高浑绝俗,《八关斋》体厚雍容,《麻姑仙坛记》苍劲,《多宝塔碑》丰满整齐,《郭家庙碑》端谨平和,等等。他眼中的颜楷,由清劲而得美观,再由丰整而得雄壮,倡导后世学楷书的人不能不重视颜楷,可见他对颜真卿书法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康有为早年从《乐毅论》《九成宫》入手,临习过唐碑,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到北京后购得汉魏六朝碑刻多种,书法观念大变,改为推重北碑,学习《石门铭》《经石峪》《云峰山石刻》等居多。传世康有为的作品多用圆笔取浑,取平画宽结之法,这种书风与颜真卿多有相通之处。

清代以来碑派实践的兴起,颜真卿书法艺术流派迎来了新的发展力量。从清初的傅山、石涛,到金农、郑板桥、伊秉绶,再到晚清的何绍基、赵之谦、翁同龢等人,都在创作实践中融入了颜风,并在实践中不断丰富了颜真卿流派的艺术内涵。傅山以颜字作小楷,石涛以颜字入画,金农以颜字作写经体,郑板桥融颜作“六分半书”,伊秉绶以颜行法和隶书结合,均有了新的生机。晚清何绍基传其家学,以颜体为根基,融合欧风和篆籀用笔,开拓了颜真卿艺术流派的新境界。赵之谦早年取颜,后以魏碑融合行书,其稿书和颜行相表里。翁同龢更是颜派的中坚。

颜真卿书法流派在清代艺术实践上何以能得到了大的发展?这是“碑”和“帖”互相融合的笔墨探索,它们的调和与互动成为近现代书法发展的新趋向。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在推重碑学的同时,把颜真卿放在碑学视野下进行品评和讨论,颜字与“二王”的“异”和“同”得以揭示,并从颜真卿书迹中得到启发,使颜体书风得到新的发挥,与碑学运动一起,成为近代书风的重要呈现。

苏东坡、黄庭坚对颜真卿书法的历史定位无疑是十分有价值的,颜真卿书法流派在后代也得到了极大发展。但李煜、米芾和赵孟对颜真卿书法的批评,难道没有道理吗?较之东晋、北朝时期的楷书,颜书在审美意义上有了明显的变化,使唐楷在中唐时期形成崭新的面貌,明显不同于初唐,其雍容宽博的书风构成了新的楷书系统,字形变大,强化起笔和收笔的“顿”和“挫”,在笔画起止的两端以及点、钩、翻折处都增加了“顿挫”“挑剔”的装饰笔法,用来丰富和弥补楷书放大后的空乏。这一点,与晋人的“一拓直下”完全不同,也是颜楷受到批评的重要原因。颜真卿楷书以字的笔画为结束单位,笔笔独立,字字独立,形成了新的审美样式,改变了自晋楷成熟以来,与行书笔法相互贯通的用笔规律,初学者学颜楷而不能衔接“二王”一路行书的原因就在于此,历史上学颜楷的大家如清代钱沣这样的人都因过于“顿挫”而生不畅之弊。颜真卿楷书今天还能学吗?当然能学,关键是如何学。这一方面,明代董其昌以小写大,注重连贯,消解顿挫,清代何绍基以篆隶笔法融入,楷行两合,都是善于学颜的典范。

值得注意的是,颜真卿的行书在“二王”之外融入金石趣味,历来受到重视,罕有批评的声音,就连米芾也以“杰思”“天真”加以推重。颜行打破清一色的晋人写法而建立起“唐行”的模式,是行书书风从“妍”到“质”的先导者,推动行书体系的多样化发展。清代碑学兴盛,重质轻妍,颜行实际上已开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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