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尼基人头珠:从死亡面具到生者的守护
2023-12-15无眼者
文/图:无眼者
腓尼基人头珠,串系于蜻蜓眼珠串中,公元前4 世纪-前3 世纪,法国巴黎卢浮宫收藏
腓尼基人头珠,公元前5世纪-前4 世纪 图片来源:佳士得古董拍卖
说起腓尼基,知道的朋友第一反应或许是蜻蜓眼,毕竟“腓尼基蜻蜓眼”大名鼎鼎,甚至还曾出现在我国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墓葬中,是汉代通西域前东西文化交流的一大明证。不过这些俗称“蜻蜓眼”的琉璃珠在当时已然是遍及地中海东部、西亚和中东欧的一种物质文化,而真正可谓腓尼基特色的却是另一类更为复杂精美的琉璃珠饰——人头珠。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珠子,虽然在古代文明中使用仿生形态,乃至人头、人面形状的珠饰并不少见,但是如此充分利用不同色彩琉璃的组合搭配,并且娴熟驾驭琉璃精细造型的,人头珠可谓独一无二,因此其优雅也是难以替代的。同时,这种特别的珠子和腓尼基蜻蜓眼,以及其他古代文物一起,给后人揭示了不载于史料的腓尼基人文的隐秘一面。
腓尼基人兴起于地中海东岸,他们最初聚居的地方大概相当于今天的黎巴嫩。腓尼基人这一称呼来自希腊人,而腓尼基人一般自称为迦南人——因为他们确实是说闪族语的迦南人的一支。腓尼基人的一大特长是航海技术,其经济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海上贸易。虽然其本土只有几座港口城市,但凭借庞大的财富和海上力量,他们在整个地中海建立了许多贸易港口。公元前1200 年之前(相当于我国的殷商时期),他们的贸易触角就遍及北非、小亚细亚、塞浦路斯等地。因此在源自青铜时代的希腊神话中,腓尼基人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比如名为欧罗巴的那位美丽少女就是一位腓尼基公主,她被宙斯诱拐的故事多少也反映了希腊人和腓尼基人的不对付。甚至有一些大胆的学者猜测,青铜时代晚期造成地中海大动荡的“海上民族”就是腓尼基人招来,而希腊的迈锡尼王朝就在这场浩劫中灭亡。
腓尼基眼纹珠公元前12 世纪-前5 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极致的工艺与神秘的色彩
腓尼基人头珠最早出现于公元前9 世纪,此后扩散至其各大贸易据点,但不像“蜻蜓眼”,并未大规模向外传播。推罗城陷落后,迦太基延续和发扬了人头珠的制作工艺和使用习惯,直到公元前2 世纪罗马文化的入侵才终止了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
人头珠通常以一片单色琉璃作为背衬(脸),以各种不同颜色的琉璃熔结在背衬上并制作出眼、耳、口、鼻和须发等,最后再熔结上一个挂环。那些最为精美的人头珠的须发在贴到背衬上前还要卷成螺圈状,这显然需要非常细致的工艺手法。同时,公元前5 世纪后不少人头珠的眼睛和“蜻蜓眼”趋同,即所谓分层眼纹,一些可能是预制同心眼圈后再熔结到珠体上的。除了分层眼纹,一些“蜻蜓眼”上还会出现奇特的凸点,同样颜色的凸点也出现在人头珠上,尤其是那些“恶魔面具”类型的。而一些“蜻蜓眼”上奇特的条纹则或许和一些人头珠上凸起的脊有关。还有一类所谓“眼纹珠”和一般的蜻蜓眼珠不同,其珠体呈圆柱状,侧面往往装饰大量凸点并有两对分层眼纹,偶尔在分层眼纹下方还会装饰鼻子和嘴,由此形成较为抽象的人面。“蜻蜓眼”一般被认为与“邪恶之眼”观念有关,是一种“以眼还眼”的辟邪护身符。这从侧面佐证了腓尼基人头珠的“辟邪压胜”属性。而上述形态上的相似性也暗示了蜻蜓眼珠很可能是人头珠简化后的结果。
人头珠的制作工艺其实是一种“卷芯法”,这是公元前1000 年前后流行于地中海的琉璃工艺。在制作玻璃瓶之类大物件时需要用沙混合水做成器物的芯,然后在其上“卷”上一层或多层琉璃以成器物的胚形,由此得名。胚成形后,还要用各种工具在表面添加装饰——最常见的是用一根尖头杆子拉扯表面的琉璃条带以形成羽毛状纹饰,以及用一把钳子拉出手柄。不过人头珠之类的小物件通常不需要制作沙芯,只要将琉璃直接卷在一根杆子上就行了,所以也叫“卷杆法”。这种工艺和现代玻璃工匠使用的“灯工”工艺非常接近,但是在没有乙炔灯的古代,很多操作都是在熔炉内外交替进行的,对工匠的技巧要求颇高。
“卷芯法”看似原始,制作出的器物比较厚重单调,料性也差,但是在更加成熟的技术(如,吹制琉璃)出现前沿用了上千年。而腓尼基人头珠则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将装饰技巧发挥到极致的产物。
人头珠所塑造的显然并非现实的人物,因为其造型和面部特征的颜色都不属于正常人类。大部分人头珠的头发和胡子是天蓝色的,这几乎包括所有最精致的卷须人头珠。它们的头发颜色也基本和胡子一致。一部分人头珠有白色或绿色的须发,前者可能是琉璃钙化失色造成的,后者也可能是外界反应的结果。
天蓝色的胡子令人联想到古埃及艺术中对法老和神祇的描绘,比如图坦卡蒙木乃伊面具上的胡子就是青金石制作的,奥西里斯也常被描述为有着“金色的皮肤和青金石般的头发”。荷马或许受到了埃及人的影响,在他的史诗中描绘奥林匹斯众神时,也常将他们的须发形容成天蓝色。腓尼基人面珠的蓝色须发显然也是一种神性的体现,因为他们先后受到埃及和希腊的影响。
和胡子相比,人头珠面部的色彩更为多样。最常见的是黄色或白色,也有一些是红色的,偶见蓝色。这些颜色的选择同样令人联想到古埃及艺术中色彩的隐喻,如黄色和白色都可以象征太阳的光辉,而红色则象征血液、力量或愤怒。红脸的人头珠或许代表了一位强悍易怒的神祇或精灵。其他组合的意味相对更庄重而肃穆一些。
一类比较特别的人头珠或许在描绘“恶魔面具”,它们的面部往往是整体的蓝色、黑蓝色或绿色,头饰或脸部凸起的脊、角等则用亮色。这些色彩并非神性的标志,而是超自然力量的象征和增强。正如埃及的心脏圣甲虫,以及后来罗马很多“魔法宝石”采用了类似颜色的材料,也是同样的目的。
所谓“恶魔面具”在世界上很多古代文明中都有记录,甚至有沿用至今者。比如,我国巫傩风俗中就有佩戴不同善恶精怪神灵面具者,日本也有佩戴鬼怪面具演出戏剧的习俗。这些面具的佩戴者在重演神话传说的过程中也将驱邪避祟的超凡力量赋予了面具本身,因为对于观察者来说,面具和手持物之类特异的附属物正是赋予扮演者超凡身份乃至对应力量的关键。因此模仿此类面具的也可能发展成为具有呵退邪祟功能的日常用品。比如,我国传统的兽面铺首、鬼面瓦等都是类似的文化现象,日本的各类鬼怪面具更是大量出现于传统或时尚语境中的文化元素。在古代西方,此类现象同样常见,比如,萨珊王朝的印章上就有描绘形似狮头的恶魔面具,而希腊的建筑和陶器上也常用戈耳工的头像作为装饰。近东的恶魔面具传统或许可以追溯到古代两河流域文化中驱邪的恶魔帕祖祖头像或巨人胡姆巴巴头饰。
显然,“恶魔面具”多数不是正统宗教信仰,而是民间信仰和厌胜观念的产物。这也暗示了采用“恶魔面具”形式的腓尼基人头珠也有类似的功用,并且它们和地中海面具文化关系匪浅。
腓尼基面具背后的文化延伸
腓尼基文化的另一大招牌元素恰恰是面具。不过这种面具并非日常装饰用具,而多数为陪葬品,其中最早期的面具更似人类的面容,也有带胡须和不带胡须的版本,并且有不少明确的年龄和性别特征,如老人的皱纹、女性较宽阔圆润的脸颊线条等。人物的额部往往有一些刻画符号,如动物、莲花、圆花饰等。公元前7 世纪后,在迦太基出现了一些颇为怪异的面具,其中最著名的是一类“狞笑面具”,其双眼和嘴呈夸张的弯曲状,嘴角拉长,整体透着极端的魔性和诡异。这类面具或许就是一种“恶魔面具”,有着“镇墓驱邪”的作用。希腊古典时代以后,腓尼基的面具受到希腊文化的影响,变得更写实,更像希腊的戏剧面具。遗憾的是,和人头珠一样,这些面具的内涵和功用没有任何文献记载。希腊学者们或许无意识地过滤了这些丧葬习俗和装饰习惯。这些面具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 纪的古埃及和希腊,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图坦卡蒙面具、以及迈锡尼墓葬中出土的黄金面具。毫无疑问,这些面具所承载的信息是多元化的。有恶魔面具,也有象征不朽的法老面具和金面具,有怪异的“狞笑面具”,也有空洞而抽象的戏剧面具,甚至还有模仿神的仪式面具。但它们也有一个奇妙的共同点,即都代表了所模仿对象的一种或一些精神特质,由此使它们成为被模仿对象本身或者其一部分。比如法,老面具代表的是法老作为地上国王和不朽之神合一之后的高贵、权威和优雅等一切美德,而“狞笑面具”或许是某个精灵的可怕威势,戏剧面具则是所扮演的角色的所有悲伤、欢乐……
腓尼基人头珠造型特征
01 蓝色须发
大部分人头珠的头发和胡子是天蓝色的,这几乎包括所有最精致的卷须人头珠。它们的头发颜色也基本和胡子一致。
公元前5 世纪-前3世纪,佳士得古董拍卖
公元前5 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02 面部色彩
人头珠面部的色彩令人联想到古埃及艺术中的色彩隐喻。黄色和白色都可以象征太阳的光辉,而红色则象征血液、力量或愤怒
公元前5 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公元前4 世纪-前3 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公元前5 世纪-前3 世纪,图片采自佳士得古董拍卖
03 恶魔面具
“恶魔面具”式人头珠的面部通常整体是蓝色、黑蓝色或绿色,头饰或脸部凸起的脊、角等则用亮色。
公元前6 世纪-前5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公元前6 世纪-前5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公元前6 世纪-前5世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收藏
腓尼基面具年代表,图片来源:Orsingher A,Listen and protect: reconsidering the grinning masks after a recent find from Motya,Vicino OrienteXVIII,2014,fig.3
罗马人的一种特别的面具,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共同特征。在罗马,有一定身份的男性达到盛年时,会用蜡为自己做一副面具并保存起来。在他故去后的葬礼中会举行盛大的宴会,同时在演员和宾客中会挑选出一位和他身形相似的人,佩戴起那副面具扮演死者。他会和所有的宾客交谈、告别并成为宴会的核心。就如同死者最后一次以完美的姿态走过人间,走向冥府。而在这一刻,面具几乎完全取代了被扮演的死者,成了其精神的替身。
由此可以一窥腓尼基面具文化背后的观念逻辑:面具的特征、“被扮演者”和使用场合三者构成了基于其功能的稳定关联。虽然“被扮演者”的信息在考古环境和历史文本中缺失,但根据另外两个属性,仍然能推测其功能。比如,腓尼基早期陶面具的不同年龄特征和刻画符号,对应其陪葬的位置,可以推测面具的佩戴者,即死者或墓冢里的某些超自然存在,在扮演一位神的追随者。这种扮演的目的,即面具的功能,或许为了呵阻邪祟,也或者是为了“引导”死者到达神的殿堂或某些死后“乐园”,这点因为文献的缺失仍值得商榷。有学者认为面具额头上的刻画纹和发现地暗示了其和迦南人的巴尔哈蒙神(腓尼基人的守护神和众神之王)有关。甚至是上述的“狞笑面具”,虽然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更像“恶魔面具”,但更有可能是某类神祇的追随者的精神特征。有趣的是,稍晚一些出现的西勒诺斯式面具或许也暗示着佩戴者在扮演酒神、植物神的追随者。
人头珠无疑是地中海面具文化传统的一种延伸。虽然两者在形态特征上尚无法建立直接的联系,但“扮演”的逻辑仍然适用。考虑到“恶魔面具”形式的存在,以及中后期引入的“蜻蜓眼”式眼睛,人头珠“扮演”的很可能是一种具有辟邪压胜力量的超自然存在。没有文献记录这些存在的名字,它们或许本身是令人恐惧的精灵,或者是一些故去的英雄,也或者是具有引导、解惑能力的先知和精灵。不同的色彩和造型代表它们的性格或能力,由此或许指向不同的目的,如祛除邪祟、抵抗邪恶之眼、防止中毒或迷途等。
这些人头珠的形象对应的一般不是主要的神祇,因为神代表了腓尼基人世界观的重要构成部分,在艺术中往往会伴随有其标志性的象征符号,或直接以象征符号来代替。而精灵(可以理解为次级的神祇)、恶魔和英雄等却是和凡人更为密切的,往往直接干预凡间事物并以近人的形象出现。同样地,在象牙雕塑之类的更为复杂的装饰艺术上也极少使用主神形象。诸如此类的世俗艺术品上的主题已然脱离了宗教的等级观,因此,其造型的复杂程度和艺术性同时也传达出佩戴者的身份和社会地位。这种身份标志受社会宗教等级制度的影响是很有限的,更不要说其中一些是用于对外贸易的,因此,其反映的更多是世俗的身份、财富、社交圈层等。由此可见,那些卷毛大胡子人头珠作为其中工艺最为复杂的作品,很可能也象征了最高的社会身份。
人头珠的远行和传承
自公元前六世纪诞生之后,腓尼基“蜻蜓眼”就迅速流行于欧亚大陆,在小亚细亚、波斯、南欧凯尔特人聚居区、东欧黑海沿岸、西域、河西走廊,乃至我国东部地区都有发现。其中既有一路随着商贾向东而来的“原产地”商品,也有不少地方的仿制品,比如,战国“蜻蜓眼”的配方就和腓尼基人的大为不同,甚至一些顶级作品可谓青出于蓝。
相比之下,人头珠的主要分布区域始终是地中海周边,以腓尼基和迦太基人的贸易据点为主,如突尼斯、黎巴嫩、意大利、小亚细亚等地。不过近期有学者提出曾侯乙墓中发现的“蜻蜓眼”珠串上还串穿系了一对人头珠,虽然是较为简化的类型,但仍然令人惊讶。遗憾的是身受限制,未来得及细察相关资料,如果确实如此,那也足见贸易的魅力。
人头珠的时代落幕后,在珠饰上装饰人面的风潮并未完全消隐。不到百年,埃及人就发明出了马赛克玻璃装饰技法,尔后在公元前1 世纪又用其制作马赛克人面,于是乎马赛克玻璃人面珠又诞生了。这种珠子在罗马帝国及其贸易伙伴中颇受欢迎,其流行范围甚至超过了腓尼基“蜻蜓眼”,在东南亚也都出现了仿制品。正如面具文化在罗马依然有所传承,辟邪压胜的“扮演”逻辑也被引入了马赛克人面珠中,早期的人面形象多数是希腊神话中的戈尔贡或美杜莎,是古典文化中传统的辟邪压胜的“面具”。此后出现了一些更世俗化的形象,用于展现审美情趣或政治宣传的目的,则是罗马世俗化社会的重新演绎了。
马赛克人面珠的制作一直延续到5 世纪,尔后随着西罗马帝国的崩塌而终止。不过到了近代,欧洲玻璃工匠(尤其是威尼斯的)又重拾马赛克人面技法并制作了不少具有纪念意义的玻璃肖像制品。它们是欧洲肖像艺术的一种极为特别的表现形式,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罗马马赛克琉璃人面扁珠,罗马帝国早期(公元前后)图片来源:邦翰斯古董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