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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纪念账号与数字哀悼的互构研究:平台可供性的视角

2023-12-14单凌

新闻爱好者 2023年11期

【摘要】对于死亡、哀悼与社交媒体平台之间关系的探讨近年来逐渐增加。国内主要的社交媒体平台陆续推出“纪念账号”,将逝者社交账号的可供性重新分配于数字哀悼实践,以此回应已故用户的不断增长以及随之而来的纪念和情感需要。以“实践中的互构”为导向,探索数字平台与哀悼用户的动态协商过程,包括平台设计“纪念账号”的动机;不同平台的技术支持和参与式文化催生出的可供性差异和平台方言;用户对消极可供性的反身性思考。纪念账号的物质稳定性将逝者社交账号从临时档案转化为“永生不朽”,使其重新成为社交关系网络中的活跃节点,由此激发了多元的记忆策展和情感分享体验,推动哀悼活动融入数字日常生活。这虽然削弱了死亡和哀悼的禁忌哀伤色彩,但也带来了必须应对的新问题。为了让数字化生存(死亡)更有品质和尊严,平台应不断将用户对新增功能及其局限性的回应纳入技术架构中,充分尊重个人信息自决权和哀悼社区的多元需求。

【关键词】社交媒体平台;数字哀悼;纪念账号;平台可供性;个人信息自决权

一、数字时代的死亡与哀悼

无论在英语国家还是中国,死亡是被人们回避甚至憎恶的话题。[1]除非是名人或其他有新闻价值的人物逝世,否则在日常生活中直接讨论死亡会被看成病态的表现。现代社会的死亡大多发生在医院里,遗体被送到殡仪馆和墓地,在城市的边缘空间举行哀悼仪式,生命的凋零过程被隐蔽起来。[2]不过,心理学已经从濒死病人和丧亲者的研究中发现,死亡有着物理和社会的不同维度,后者包括三个层次:“肉身消失、社会身份和社会连接的丧失。”[3]肉身死亡并不必然带来社会互动的中止,与逝者保持“持续的联系”(continuing bonds)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能够帮助丧亲者抚平悲痛。[4]

数字技术的发展进一步推动死亡和哀悼从思想观念到行动实践的改变。20世纪90年代已经出现了“网络纪念馆”(Cyber memorials)和“虚拟墓地”(Virtual cemeteries)。[5]死亡开始解除现代性的隔离,“被中介化而进入公共领域”。[6]与逝者之间的“持续联系”获得了新的可能,丧亲者之间能跨越地理距离形成“哀悼社群”。[7]不过独立网站上的“虚拟墓地”与实体墓地一样,仍是将死者安置在与生者相区隔的空间。随着社交网络成为日常活动的中心,大部分个体进入“全面数字化的生存状态”。[8]肉身死亡后,有大量“数字遗迹”(digital remains)留在各类社交媒体中。[9]技术不再只是一种和逝者取得联系的媒介,逝者就存在于数字技术之中,甚至有望获得“数字永生”(digital immortality)。[10]哀悼也不再远离社交,越来越多的人转向社交网络纪念逝者,即“数字哀悼”(digital mourning)。[11]

过去十余年来,西方學术界对这一主题的研究兴趣迅速增加。[12]根据牛津互联网研究所的预测,到2100年,Facebook将有13亿已故用户,假如该网站保持现在的增速,那么到本世纪末,死亡人数将飙升到36.8亿,Facebook有望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数字墓地”。[13]从2007年起,以Facebook为代表的平台已经开始管理逝者社交账户、电子邮件。死亡、哀悼与Myspace、Facebook、Instagram等平台的关系及差异之处成为研究者青睐的选题。[14]迄今为止,研究的地理范围主要在北美和欧洲,集中在少数几个大平台上。然而,社交媒体作为哀悼实践发生和协商的平台,已经成为一种全球现象。[15]从2020年起,新浪微博、B站等国内社交媒体平台陆续推出“纪念账号”,开启了逝者、生者和平台之间“穿梭时空的对话”。[16]作为一种平台数字交往,用户如何与纪念账号发生互动,对平台的技术架构演变产生了何种影响,未来平台和用户如何在合作中规范数字哀悼活动,成为本文研究的核心问题。

二、实践中的互构:理解平台可供性

劳伦斯·莱西格(Lawrence Lessig)提出网络空间是由其“架构设计”(Architecture)决定的,代码作为架构的一种形式,成为实际的约束力量,控制着网上行为,比法律更有效。[17]时至今日,“代码即法律”的观点仍保有福柯式的穿透力。[18]但莱西格过于强调技术的支配力量,无法捕捉创新过程的复杂动态。

“技术可供性”(Technology Affordance)很好地调和了这种矛盾。“可供性”是詹姆斯·吉布森(James

Gibson)自创的概念,表达动物(人)与环境之间的“协调性”关系。在吉布森看来,可供性是环境固有的,动物(人)“看到事物就知道如何在它们之间行动,以及用它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19]唐纳德·诺曼(Donald

Norman)批评吉布森未考虑到行动主体的心理和认知过程,他将技术人造物的“感知可供性”(perceived affordances)引入人机交互、界面设计等领域,[20]但也不免窄化了吉布森的思想。对此,威廉·盖弗(William Gaver)提出可供性主要是“关于行动和互动的事实,而不仅仅是感知”,用“技术可供性”(technology affordance)来论证可供性是“以用户为中心分析技术的有效工具”,潜在的可供性可以根据不同媒介揭示它们的能力来理解。[21]

在数字哀悼相关研究中,可供性的应用主要有两大路径:一种关注不同技术的特性在特定情境下如何创造或限制哀悼活动。例如,有研究发现,Facebook纪念页面的复制、搜索和修改功能意味着逝者记忆向不同的网络公众开放,带来合作和冲突。[22]另一种路径则从用户的能动性出发。例如关注Instagram用户上传的葬礼图片,探讨用户如何在平台的赋能和制约下创造性地形成“平台方言”(platform vernacular)。[23]

与吉布森笔下稳定的自然环境不同,社交媒体平台本身具有“动态”和“可塑”的特性。[24]目前的研究都是在技术和社会的两端摇摆,[25]偏离了吉布森和盖弗调和二者的初衷,无法揭示“人和技术互为主体”的复杂关系。[26]平台和用户之间存在着动态协商的复杂过程,研究平台可供性不仅需要关注用户对平台的供给,还需要充分考虑到平台也在不断适应、学习和响应,随着共享环境和用户的变化而变化。[27]

数字时代的死亡与哀悼揭示了用户和平台共同进化的过程。社交网站最初是年轻人社交的空间,平台的架构并未考虑到用户死亡。社交媒体平台不得不独立面对法律的匮乏和实践经验的空白。在具有影响力的科技巨头中,Facebook做出了最为持久的探索。删除逝者账户遭到强烈抵制后,Facebook迅速调整,重新将自己定位为信息保护者。此后,个人和集体丧亲之痛的现实复杂性不断对平台技术协议发起挑战,Facebook也在不断地与用户协商并做出调整。

由此,在平台架构与用户哀悼行為之间,产生了一种不间断的互构。社交账号最初不是纪念物,通过架构调整,如纪念账号、纪念页面的设置,平台将其物质性和功能性重新分配于纪念活动。在与新的平台环境互动时,用户在个体或集体的数字哀悼行动中产生对可供性的“积极解释”,经由平台机器学习系统的反馈回路,再次成为塑造平台可供性的重要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本文提出以“实践中的互构”为导向,将平台可供性视为平台设计方的意图和认知、技术的物质性和功能性、用户的意愿和行动三者共同作用并不断演化的产物。

具体而言,哀悼是“以记忆为基础的情动体验”[28],既是记忆描述,也是情感实践,二者相互影响。因此,本文将从平台的记忆可供性和情感可供性两个维度来把握数字哀悼的关系性(relational)和过程性(processual)。采用的是本·莱特(Ben Light)等人提出的“漫游方法”(walkthrough method)。[29]研究问题包括平台设计“纪念账号”的动机、预设的使用环境和特定活动;技术的物质性和功能性如何驱动用户行动,用户又有哪些预设之外的哀悼实践,对消极可供性的理解又将对界面设计产生何种影响。最后,本文还将从平台技术架构的角度探索更好地支持数字哀悼的方式。

三、为了逝者的纪念:平台架构与数字哀悼的互构过程

(一)从删除到纪念:平台变革之路

云端等备份机制让数字信息看似不朽,但它远比人们想象中更脆弱。诚然,硬件成本在下降,存储介质的容量也在扩张,这些事实让人误以为存储费用也在快速下降。但数字存储涉及各方面的花费,文件格式需要调整,硬件需要更新,数据需要不断管理和组织以保持其价值——“存储的真正成本在于系统的硬件、软件、维护、更新和人力管理”。[30]

既然每一个社交账户的保存都需要付出存储成本,也无专门的法律规定各大服务商处理账户的权限,从商业运营的角度出发,不难理解一些平台倾向于删除久不活跃的账号。相较于平台的漠视,网友早已自发地将逝者的社交账号转化为追忆生命的网络墓碑。罹患抑郁症的网友“走饭”发出的最后一条告别微博,十年来几乎每天都有网友去留言。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快手“西藏冒险王”“开卡车的小辉辉吖”作者遇难身亡,B站博主“虎子的后半生”“卡夫卡松饼君”“墨茶”因癌症去世,抖音博主梁晶在马拉松越野赛中不幸去世,他们生前的视频不仅吸引着熟悉他们的朋友,还聚集起了由陌生观众组成的数量可观的哀悼社群。

在数字哀悼的背景下,用户-逝者账号互动引发的数据流引起平台关注,用户互动关系是平台珍贵的资产,从逝者账号的互动中挖掘价值,逐渐成为共识。2019年初,快手在卡车司机小辉辉夫妇逝世后发布的公告中就提到“小辉辉的351条视频下面满是回家的呼唤;数以万计的老铁打电话询问捐助途径”。①B站的产品运营也说,“当时我看到一些UP主去世后,评论区有许多用户自发地留言、纪念,不停地回顾UP主以前发过的一些内容,当下就觉得,有必要把纪念账号做起来”。②

在平台积极介入之前,大部分已故用户的账号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一次软件故障或平台删除不活跃账号,都会导致逝者数据消失得无影无踪。“黑客盗号”“用户数据贩卖”等灰色产业链的存在,更是让账号安全性雪上加霜。新浪微博是国内较早对逝者账号进行调整的大型平台。2020年9月17日,新浪微博发布公告称“为了完善平台服务,保障用户权益,保护逝者隐私,防止逝者账号被盗,站方将对逝者账号设置保护状态”,此后,B站、豆瓣、快手、抖音相继发布了类似公告,主动调整平台架构,加入数字哀悼的布局中。③B站称此举是为了“供大家缅怀逝者,追思其留下的点滴”。豆瓣产品团队对豆友们“生命已逝,艺术不朽”的理念表示认同。

(二)纪念账号驱动的数字哀悼

逝者账号转换为纪念账号后,数字哀悼不只是个人自发的体验,也是一种由平台引导和限制的行动。平台的“非正式环境”为新规则的探索提供了空间。围绕纪念账号进行的数字哀悼不完全由技术的物质结构所决定,也取决于用户的想法和行动,由此产生了“可供性差异”和“平台方言”。用户的数字哀悼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了预设的脚本,同时又在不同的参与式文化下,发展出新的记忆可供性和情感可供性。

1.记忆工作:从存档到策展

社交媒体平台已经激发了一种“存档”文化,鼓励用户随时随地保存数字痕迹。不过这种存档是临时的,用户随时可以删改。纪念账号的创设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物质稳定性,使社交账号从临时档案转变为永生不朽,深化了档案价值。因为逝者不可能再生成数据,平台也不允许任何人编辑账号内容,实际上提供了保存全部记忆痕迹的可能。作为个性化的微档案库,纪念账号承载着逝者的自传式记忆,诸如头像、自拍、表情包等都能传递身份信息,将肉身转变为“数字身体”而铭记。

不同平台的数据结构也有所不同,“数字身体”在各大平台上被改造为不同的存在形态。微博的文本信息、空间位置和时间标记数据可以识别出用户鲜活生动的日常生活轨迹。同样提供文本数据流的豆瓣,因其独特的“书影音”功能保存了逝者读过的书、观过的影和听过的歌。视频分享网站允许用户以流媒体数据的形式呈现和传播自我,尤其是第一人称视角的视频博客承载的丰富的身体叙事和身体展演,具有鲜明的人格化特征。

存档的技术结构不仅决定了可存档的数据形式,也决定了其与未来的关系。[31]作为微档案库的逝者账号具有时间上的复杂性。逝者的时间是“冻结”的,但由于账号并未关闭社交圈,成为“被激活的节点”,进入到无止境的纪念过程。[32]用户通过发表评论,添加关注,使用标签符号、超链接、提及符号@等,使逝者账号继续活跃在好友圈和社交网络中,同时也在向微档案库增添逝者的记忆碎片、自己生活的更新以及与逝者保持联系的愿望。逝者的数字自我通过留下的数字痕迹显现出来,也通过人与人、人与技术物、技术物与技术物的持续互动,进行记忆的增补、修改和维护,即“记忆策展”。

B站、豆瓣、抖音、快手等为用户创作内容的UGC分享平台在记忆策展方面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这与平台的技术支持有关,也与年轻“Z世代”(95后和10前)的活跃有关。以B站为例,UP主们利用截屏、录屏的“可复制”“可存储”“分享性”“瞬发性”等特征[33],将纪念账号的原内容重新剪辑、拼贴和组合后进行视频再创作,扩大数字哀悼的影响力。名为“豆瓣公墓”的豆瓣小组则展现出了集体策展的可能,该小组致力于纪念已经逝世的“豆友”。逝者账号被迁入“公墓”中,一个个纪念贴以逝者用户名和生卒年月为标题,在小组页面上整齐地排列着,就像一块块矗立着的“墓碑”。发帖人发布网络悼词,附上豆瓣主页链接,通过墓志铭和逝者账号集体铭记逝者。无论是个人策展还是集体策展都是用户结合平台的技术特性创造出的超越预设的纪念形式。

2.情感实践:从可见到共振

哀悼不仅是纪念活动,也是深刻的情感体验。丧亲是人生最艰难的经历之一,即使在亲密的家庭圈子里,公开谈论一个家庭成员的逝去也是困难的。随着社交媒体平台使分享一切成为可能,曾经私密的情感变得公开可见,召唤了“情感公众”(affective publics)的出现。[34]逝者纪念账号的存在进一步起到了情感锚定的作用。

纪念账号作为持久且具延展性的哀悼空间,不仅容纳了悲伤情感的日常表达,也避免了直面死亡的可能。在传统葬礼仪式上,哀悼者不仅能看到逝者遗容,还需要在身体距离上保持接近。社交媒体平台为用户提供了一种与逝者和他人交流的安全距离,减少了死亡和哀悼的禁忌恐惧色彩,为朋友和陌生人提供了積极沟通的渠道,在彼此可见中寻求安慰,因此围绕纪念账号的数字哀悼很少流露出极端的消极情绪。

B站、豆瓣和抖音在情感化设计上更细致。B站考虑到不同UP主在信仰和民族文化上的差异,选用了更普遍的蜡烛和简洁的灰色文本框。豆瓣专门为逝者账号定制了献花功能,用户只需点击逝者头像下方按钮,屏幕上就会弹出粉红花束和“你在他/她头边放了一束山茶”的文案。该创意出自戴望舒写的悼亡诗中的一句“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祭奠仪式上一般使用菊花和其他白色花朵,但在社交媒体平台上,鲜艳的花朵也可以和哀悼的情感联系起来。不管是灰色的克制,还是山茶花的明媚,都说明平台试图传递更加平和克制的情绪。

用户可以遵循平台设置的情感基调完成表演脚本,也可以探索新的情感实践。各平台都能观察到的共同趋势是悲伤的“数字化”。粉丝数、点赞数、评论数和转发数等社交按钮一般被视为账号影响力的象征,而逝者账号的这类指标被解读为情感联结的强度,计数器助长了这一趋势。B站UP主“墨茶Official”在逝世前仅有200名粉丝,去世半年后,粉丝数已经飙升到近200万,点赞数超过800万。快手UP主小辉辉夫妇去世后,粉丝数也从21万涨到180多万。前来哀悼的用户也注意到了数字变化,指出点赞和计数的情感价值:“还是投币点赞了,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尊重和同情。”还有人认为不断增加的关注数有更积极的意义,可以“帮助其他的墨茶”“提高对卡车司机群体的认识”。

哀悼者还利用互动中的符号载体寻求情感共振,表现为模因的复制与扩散。模因具有极强的情绪传染性,不过也限制了多样化的情感表达。平台弹幕池和评论区一般都有字数限制,信息容量较小,弹幕更是转瞬即逝,常表现为简单的情感抒发,“一路走好”“逝者安息”“愿天堂里没有病痛”是最常见的语言模因,哭泣、蜡烛、祈祷等表情包是频率最高的视觉模因。这类符号表征未必构成信息增量,但所承载的情感才是其真正的价值。[35]哀悼者通过同质、同步的刷屏营造情感氛围,使更多个体被感染并加入情感展演中,在分享悲伤的同时也获得了共同在场的联结感。

(三)用户对平台可供性的反身性思考

可供性有正负两个维度,随着实践的深入,用户在与平台的持续互动中,反思自身的行动能力,由此产生了对平台可供性的反身性思考。平台刚推出纪念账号时,用户多做出积极回应。网友们赞叹“温暖小破站”“B站真是像家一样的社区”“只要不被遗忘,就不会真正死亡”。然而,不少用户很快对平台单边的技术协议感到不满。

首先,纪念账号的设置可能违背逝者意愿。平台往往将决策权交由逝者的直系亲属,看似公开透明,实则矛盾重重。社交网站并不完全由亲密关系组成,弱关系和陌生人占比很大,但后者没有资格代表逝者申请纪念账号。按照B站“纪念账号收录君”、微博“逝者如斯夫dead”等网友自发整理的逝者名单,仍有大量账号处于未被纪念的状态。一个重要原因是直系亲属并不知晓逝者在各个平台上的社交账号,纪念账号的设置门槛成为限制行动的“消极可供性”。[36]

其次,平台承诺完整保留逝者的数字痕迹,但由于逝者的社交圈并未关闭,新的“归档”实际上遮蔽了逝者生前留下的部分记忆。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评论区置顶的热评会被后来者占据,视频弹幕池达到上限后,新的弹幕也会替代最早发布的弹幕。另一个问题是负面信息的不可控,平台虽有举报机制,但需要其他用户介入并等待平台审核,有一定的滞后性。

最后,社交媒体平台上的悲伤表达以数字化和模因化为主要特征。对于这种“啦啦队”式的情感实践,一些用户也表达了失望情绪。当情感实践被简化成点击社交按钮和复制粘贴,那些到此一游的“悲伤游客”(grief tourist)显得尤为可疑:到底是为了纪念还是自我呈现和表演。[37]相比之下,与逝者关系密切的人在如何表达悲伤、如何记住逝者的方式有着更深入和细致的要求。这些矛盾和冲突也暗示了数字哀悼的复杂性。

四、结论与讨论

在大平台时代,平台巨头拥有相当大的权力来影响数字哀悼如何展开,既能决定数字遗迹的处置方式,也能引导人们如何哀悼逝者。通过将逝者社交账号的可供性重新分配于哀悼活动,纪念账号逐渐成为充满回忆与情感的空间,延续了对逝者的追忆,提供了疗愈伤痛和情感支持的可能,使哀悼活动更能融入公众的数字生活,削弱了死亡和哀悼的禁忌伤感色彩。不过也带来了新的问题:逝者人格利益是否得到尊重?逝者是否有选择的权利?纪念账号的保存、管理和继承如何展开,是否应该保存所有未经过滤的数据?如何应对潮水般的哀悼评论和弹幕?如何满足不同身份哀悼者的需求?这些问题让我们意识到在面对数字哀悼这样复杂的议题上,平台需不断地将用户对新增功能及其局限性的回应纳入技术架构中。

如何让数字化死亡更有品质和尊严,首先需要充分尊重用户的个人信息自决权,将决策权前置,交还到用户手中。在尊重用户“被遗忘”的意愿上,B站率先做出调整,用户在生前就可以决定删除还是保留账户,较过去“一刀切”的做法更能满足用户的不同需求。

如果用户选择保留账号,平台还可以设计更灵活、更包容的技术方案。在当前的技术支持下,不同社会背景的个人都被归入“朋友”的扁平化类别,哀悼者之间的巨大差异被忽视。用户的纪念和情感需求因人而异,“点赞”等社交组件与悲伤情感格格不入,让沉浸在丧亲之痛中的人们难以接受。平台应从人性关怀的角度为渴望与逝者保持联系的哀悼者提供更好的技术支持,增设新的标签、页面和社交按钮,或根据用户偏好提供定制服务,调整界面、集成或筛选内容等。

此外,平台往往向近亲属开放管理逝者账户的权限,但出于隐私管理的考量,用户未必愿意让近亲属了解自己在社交账号上的活动。相比之下,Facebook通过设置委托联系人,赋予用户更大的自由度来决定由谁来处理个人信息。④但寻找合适的委托联系人并非易事。平台也可以让用户决定逝世后账号自动执行的具体任务,例如B站已经同意用户删除所有弹幕和评论,未来还可以考虑是否开放社交圈、是否可以被公开检索,甚至开启账户或数据有选择性的继承模式。

值得指出的是,作为一种新兴的数字交往现象,“数字哀悼”还未被广泛接受,它要想成为传统哀悼习俗、空间和物质技术之外的另一种选择,仍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由于法律对社交账号这类数字資产未有明确规定,由商业机构全权负责处理用户的数字遗迹将会带来巨大的风险。一些激进的初创公司已经在发展“数字来世产业”(Digital afterlife industry),研发新的人工智能系统收集数字遗迹,模拟逝者社交行为,制造出类似聊天机器人的应用程序。[38]尽管主流平台对此并未采纳,但需持续关注这类技术实践的过程,警惕对数字遗迹过度商业化的操纵,关注新的人工智能技术会以何种方式调节和塑造数字哀悼,以及随之而来的法律、伦理和监管挑战。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二战期间来华犹太难民集体记忆的建构与传播研究”(20YJC860004)阶段性成果]

注 释:

①老铁是网络用语,即铁哥们。河北一对货车司机夫妇在青藏线送货时不幸身故,生前曾在快手开设账号“开卡车的小辉辉”分享日常生活。快手在其官方号“快手日报”上发布了公告“司机夫妇的最后时光:陪你是无法完成的承诺,晚安成了永久的告别”,承诺将保存该账号所有视频。

②“UP”主是Upload的简称,指在视频网站上发布内容的人。B站于2021年7月26日在其官方账号上发布公告“一个人去世后,他的B站账号会怎样”?解释了创设纪念账号的动机。

③新浪微博:关于保护“逝者账号”的公告,https://share.api.weibo.cn/share/227162453.html?weibo_id=4550080792898990;哔哩哔哩社区小管家:公告,https://t.bilibili.com/471903763512561872?tab=2;抖音:抖音上线逝者纪念功能 为账户设置保护状态,https://wap.xinmin.cn/content/32000242.html;快手大事件:最后一条视频,https://v.kuaishou.com/9GYQYA。

④Facebook页面的帮助中心下设“选择委托联系人”和“管理已故人士的账户”等选项,网址为https://www.facebook.com/help/275013292838654/?helpref=uf_sh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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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单凌,新闻学博士,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上海 200444)。

编校:郑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