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阳光
2023-12-14左马右各
《阳光》杂志创刊三十周年之际,来写这篇文章,因此,我便把这一不无光荣与幸运的时刻,称为“阳光”时刻。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把它称为我的“阳光”时间。一段带着我的生命记忆轨迹与生长印痕的“阳光”时间,更是我热爱文学《阳光》的“阳光”时间。
一、三十年的联想
《阳光》杂志创刊三十年了。三十而立,是关于人成长的一句古训。对于一本文学杂志,三十年意味着什么?它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我没有资格回答。也感觉自己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阳光》文学杂志,经风历雨,能顽强走过尘世纷杂的艰难岁月,仍卓然而立,已是最好的证明。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它虽与杂志无表面联系,却有着内在的关联。它有点远了,远得近乎虚渺,却又带着记忆的强劲能量,压迫而来。
记得2012元旦过后的某一天,人资部门的人通知我,说我的年功工资已调到三百元,且年底可以领荣誉金了。那一刻,我内心一震——在一座煤矿,我已工作生活了三十年。那个瞬间,就像此际想到《阳光》杂志创刊三十年一般,内心快疾生发出闪掠而过的惊惧与惶恐。
只那么一个瞬间,生命便像被强震波裹挟,内心震荡不已。
三十年,一座煤矿会在一个人的生命记忆中留下些什么?那么些人走在它的荫庇中。
三十年,一个人会有多少幸运,又在这卑微的幸运中经历多少生活的挫折与悲伤。
三十年,人生像是一本书,厚厚的夹页间写满陈旧繁冗的内容;或许,它只是一张白纸,寂寞在人世的空隙中。
三十年,一本本杂志摞起来,却足以堆高一座精神的山峰,让每个想到、看到它的人,内心陡然生出敬仰与热望。
三十年,《阳光》依然阳光,温暖着被文学梦想照耀着的生命和心灵。
在某个时刻,站身风潮瞬变的人世间,我内心充满怯意和惊恐。在时间的阶梯前,面对一个沉默诘问,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也想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答案。时间自由地分割着过去、现在和将来。又魔幻般把它们连缀在一起,构筑记忆。它们纷纷从不同渠道进入、到来、辗轧、离去,让心灵一次次地在尘世的悲欢离合中去感受命运的波涌和诡异。
或许,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与应许。
三十年,生活会把一个人雕琢成无数种样子。但在煤矿,许多人的生命只被雕塑成一种样子——像煤的样子。一本杂志也是这样。三十年,它已把无数的荣誉勋章挂在煤矿文学的殿堂上。在《阳光》的记忆中,它充溢诗性的光谱,闪烁着无比迷人炫目的色彩和光芒。那些听到召唤的心灵,就走在这样一片光的阵列中。他们不停地走来,不停地走过,又走远。某个瞬间,我听到内心全是书册翻卷和人群跃动的喧响。这多么像是幻觉。但我敢肯定,在这纷繁的声波中,已悄悄汇聚了真理的声音和力量。它来自岁月,又踏穿岁月去往远方。
人们走过的地方,一路阳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煤矿是我的一处人生居所,还是一个精神泊地?现在,它又叠压上新的思索和重量,让我在回眸中看到重新照临眼前和世界的一抹微光。
在精神内部,永远有接近神性的秘密事物存在。
二、种子和生长
我想我是一粒种子种在了煤矿的泥土里。就像很久以前,大地上的一次颤动把煤种在大地的深处一样。一本杂志生根在文学的泥土中,同样有着种子一样的命运。它也在生长。歌赞它时,我亦沉浸在自我成长的记忆河流中。
河流一直在把生命带向远方。铺满“阳光”时刻的远方。
四十年前,我十六岁,一个偶然的机会,生活把我带到了煤矿。我和我的命运就这样和煤矿绑在了一起。经年之后,我在写作中遇到《阳光》,我像经历二次发芽的种子,进入到另一片广袤神秘的泥土中。
幸运的是,我一次次被《阳光》收容、呵护,也一步步在成长。
成长总是艰难和幸运的。这让我想到童年,想到故乡。我的故乡在冀东平原上,它的无垠与寥廓曾让少年的我对未来和远方充满幸福和向往。在它的怀抱里,我的童年,像风一样从平原上的庄稼地和村庄刮过。被风刮走的,注定不会再回来。但我注定是一粒要种在煤矿的种子。注定的事情就是不能改变的事情,这样,风就把我吹到了煤矿。我曾有过疑问,風会把我从煤矿刮走吗?我看见很多人来到了煤矿,我看见很多人又离开了煤矿。我想,那些没能留下的,就是被风刮走了。我不想被风刮走,就一直记着自己是一粒要在煤矿落地的种子。
种子的命运就是生长。
祖父种了一辈子地,他讲的道理也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说种子落地是要抓住泥土,被泥土抓住的种子才有希望。祖父的话也像种子一样种在了我的心里。我想,抓住泥土是生存的需要,被泥土抓住便对生存的渴望有了寄托。
等到我开始写作时,一位《阳光》的编辑鼓励我,写作也是像种子生长一样的事物。
记忆让我回到在煤矿入井的第一天。当安全门关闭,警示铃声响过,罐笼开始缓慢下沉,一根粗砺的钢缆吊着它,在快速把我向着一个神秘深邃的入口递送的时候,身边全是呼啸而过的影子似的陌生事物,那一刻,我感到一扇新生活的门扉,在下降的黑暗中打开。某种激越生命的朦胧冲动,就在这样的时刻植入灵魂,变成了微弱的信念和渴望。
这是生长的开始。我重新确认自己是一粒种子的身份。生命的根须从我年轻的身体里探出,它顽强地蔓延,向岁月和时空深处辐射,又把泥土越抓越紧。
人需要一种精神皈依。有精神皈依感的人才觉得活着踏实坚定。找到一片土地把根扎下去,是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而后的成长,就是为了回报这样一片让生命把根扎下去的土地。这像是种子对土地的诺言,又像是土地给予种子的证据。在煤矿,我找到让这一切变为现实的可能。来自文学的信诺,像头顶上的灯,照亮岁月一般深邃幽长的人生井巷。
时间流转,光阴流逝,我和我的煤矿绑在了一起——成为一粒种子,从大地深处长出的一粒种子。我们是一体的,在生长。
相伴着我们一同生长的,还有晨曦,还有阳光。
三、认识煤,开始懂得热爱
我是怎样认识了一粒小小的煤块的呢?应该是从祖母的一双手开始的吧。这很重要。时间开始快速分拣,记忆也一帧帧浮现。那些从炉膛内扒出的煤渣灰,祖母用一个簸箕盛了,端到猪圈边簸扬,分拣。粉灰落下,那些留在簸箕里的黑色的没有燃烧充分的颗粒被一一拣出来,祖母说,那叫煤核。
记忆一声爆响:煤核。一个奇怪的名字。一种奇怪的黑色颗粒。它瞬间挤爆了我的“阳光”时刻。
我再次看到大运河北岸的乡村,它古老而宁静。整个冬天,祖母都在闲暇里做这项工作,被她拣出来的煤核又经她的手投进了炉膛。那双手让我隐约感觉到生活在它的无限重复后所具有的某种深意。
人生流年。在《阳光》创刊三十周年之际,它给了我一次叙述和回忆生活的契机。在煤矿经历成长,就像《阳光》杂志成为所有煤矿人心中的阳光。
这种精神性的照耀意蕴隽永,山高水远。
我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留意随便堆在一个墙角的那些黑色的块状或颗粒物了。我穿越时空的目光又看到了它们。祖父从县城把煤拉回来,就堆放在那里。颗粒大的被称作煤块;碎的,是煤粉。有时,我会好奇地捏起一块儿来看,在阳光的照耀下,它闪着一层油亮神秘的光泽。祖父还告诉我,煤是从山里的煤矿挖出来的。煤种在大地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它是怎样被挖出来的呢?这一直是我小时候的困扰。也就在那时,小小的煤块儿就和煤矿联系在了一起,煤块儿与煤矿就和我幼小的心灵联系在了一起。它们和我一起经历着成长。
不止这些。小小的煤块还和一块烤红薯的甜,联系在一起。
祖母每次做完饭后,总在余火中埋下几块红薯。这样的烤红薯就是夜点,我总是吃得很香很甜后才进入睡梦里。小小的煤块就是温暖,温暖就是一块天天能在睡觉前吃上的烤红薯。那种味道,非常地道,诱人。那种味道,我后来慢慢悟到,就是贫瘠生活的底色。
人对生活的理解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从一块烤红薯的甜味中,我对童年有了深切的记忆。我对未知的生活也萌生出幼嫩的认知。一块小小的煤块,因为有了超越自身的寓意开始带着我的生命奔跑。生活的贫困和艰难,不能剥夺也篡改不了人心里的温暖和善良。
记忆跳帧——我来到了煤矿。我来到煤矿便开始了和煤的直接对话。小小的煤块儿,仍像一个结牢牢地拴在心里。煤核、煤块和一个充满了烟黑的灶口,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彼此纠缠,撕扯。这种纠缠,撕扯,像内耗,它减缓了我的心灵走向煤矿的速度。
我需要一个照亮生命的“阳光”时刻。
直到有一天一个词的出现。煤,在没有被分割前是像土地一样连在一起,被称作“煤田”。这是个让人充满想象张力的地质术语。煤田——田地,我一下子找到了可以让我直接进入的端口。生活就是这样,它总是让一个人随时准备经历灵魂之窗瞬间被打开的明亮与豁然。煤田,它的辽阔像平原一样可以容下一切。煤块,煤田,煤矿,它们是一个词语的光芒。在这具有神性的光芒中,我们相见了。我不知是我找到了她,还是她在等待中等到了我。
在那一刻,我懂得了一个词:热爱。
热爱让人的心里生长欲望。表达的欲望,述说的欲望,赞美的欲望。终于,热爱变成了文字,像它们自己长出了翅膀。我的诗歌,我的散文,我的小说,经由《阳光》飞向了天空,又回落在煤矿。
阳光穿越一块煤的内核,一直在照亮和温暖着我。
四、责任与醒觉
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责任的呢?或许,这该叫醒觉。
我跟着被《阳光》杂志唤醒的思绪,追溯着问题的源头。不得不说,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又是每个人必须回答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个人可以推迟回答的时间,却不能回避。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生活是在什么时候把责任悄悄撂在了我的肩上?或许,是在我走进煤矿大门的第一天;或许,是在听到了一次集体的哭声之后。
记忆像溃水一般出现回退。
它潜入生命的岩层,掀开嵌入灵魂的秘密岩页。在一道文学的亮光下,我看到1982年的冬天,和飘摇在时空之上的缤纷雪花。
那一年,我来到了煤矿。这是起点。我记得我们一批分配到采煤区的新工人,有四十多个,其中年龄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不超过二十岁,临时住在一個由会议室改成的大宿舍里。经过一个月左右的短期培训,要下井了。不知别人什么感觉,我只是在新奇和紧张之外,略微有点惶惑。毕竟,矿井在我心中是一个不无神秘的黑暗世界。入井当天,没有具体任务,熟悉井下工作环境,了解工作面作业程序,感受劳动场所和氛围(我得补充一句,看过后我内心非常失望),然后,在安监人员带领下沿着避灾路线升井,之后洗澡,回宿舍。整个流程结束,既没发生意外,也没观察到有谁异常。记忆的灯芯,忽地闪燃,它瞬间就照亮了那个必将来临的夜晚。我隔空看见,在我们那一排挨过去能睡二十几个人的连体床板上,有人在收拾东西,有人在悄声说话,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写家信。两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从屋梁上寂静垂下,散开一片交错迷离的晕光。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声地抽噎。接着,这抽噎变成了哭泣。进而,是失声痛哭。
它嘹亮悲切,无所顾忌。它一旦奔出胸腔,就没再落下——至今萦绕盘旋在我的记忆高空,像凝聚臭氧的天空,蓝得凛冽。
记忆的文档出现键盘敲打的字行:一个人哭了。隔行,又是一句:那么突然,没有一点征兆。
然后是斜体字:这哭声像火焰一样蔓延了。
我继续隔着时间的墙壁叙述,想把看见无限推近。我继续写道:又一个人哭了。又有一个人哭了。火焰还在蔓延。然后,一群人哭了。一群男人哭了。一群男人的哭声在房间内向上升腾,却带着下坠的沉重。
……我不得不插入省略号。为的是暂时缓一口气,呼吸。
这时,窗外飘起了雪花。在雪花笼罩着的空旷的房间里,一群男人的哭声缭绕震颤着裸露的房梁,充满污渍的墙壁,它们形成无助的波涌,向着没有方向的四周辐射拓展。这哭声像闷在密闭空间中的高压气团,在迅速膨胀——接近冥冥中一个可怕的炸点。
记忆的强光剑一般切下。我看见了自己,游离在这样一次集体的精神溃败之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哭,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记忆帮我从宿舍中逃离。走进街上一条窄得只能容下记忆通过的小巷。雪花从空中飘落,它落在头顶上,肩上。偶尔一粒落在脸上。它融化了,是凉的。我看见1982年冬天,困在一条岁月窄巷子中的我,也是他,像个孤零零的影子拓片,踟蹰徘徊,迟迟不肯回去。
那个冬天夜晚的寒彻,现在仍是那么真切地袭击着我。
那个夜晚混杂着一群男人的哭声,像一枚变异的种子奇怪地植入内心,让人久久不得其解。
许多年过去后,我开始试着理解那个神秘的夜晚。现在想,那哭声中蕴含更多的是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助与自怜。那些曾在一起哭过的人,并不是包,大家都来自农村,都是些家境贫寒的孩子,哭过一次,便踏踏实实地为生活流汗,肩负起男人的责任和尊严。现实是让人痛苦的,所有人都勇敢地面对了。在近似原始的劳作中,用沉默艰苦的劳作与忍耐,用笨重强健的肢体和倔强,向世界倾诉,向命运抗争。这种坚毅朴拙近乎原始,让我想起来就被感动。也许,那时责任就已以一种无形的方式种在了我的生命里。
生命的自我醒觉也在这时悄然萌动。在这属于我的“阳光”时刻。
很多年后,我终于用文字的方式确认:煤矿就是这些人的形象:一张张面孔单纯、朴素,像被孤寂雕琢过,在沉郁多疑的眼瞳中,忽然爆发出简单快乐的光芒。而这些,让人一生都在回味。
这样,命运才是真实的,让人感觉到它的血肉和悲欢。
我记得,从那群人中走出来的我,在某个深夜,怀着激情写下了对煤矿、对生活充满感恩和眷念的文字。它经过辗转流浪后,《阳光》收容了我漂泊无依的文字,并带给我内心一种被唤醒的小小荣耀和骄傲。
五、师傅或父亲
我手边摆着一本《阳光》杂志。2018年10期,杂志刊登了我的短篇小说《意外事件》。其实,它之前有过另外一个名字《师傅》。小说讲了一个纯虚构的我和师傅的故事。师傅对于小说中的“我”,不仅是教授劳动的把式,还是具有引领寓意的精神父亲。我无法把他们分开。
重读一遍文本后,师傅脱离文字在我心中复活了。我很惭愧,对一个曾给我生命帶来深刻记忆的人,却失去了对他五官特征的准确描述,以及记忆。他混迹于一群人的芜杂形象中,等待着被我辨认,而不知为何,我们之间又总是错过,消失。
记忆检索,定格——那是一次与死亡擦肩的记忆。虽已过去多年,仍有余悸颤动敏感的神经。
时间见证过一切。1983年4月的某一天,我参加工作刚半年多,在一个采高平均七十五厘米、采面长九十多米的小煤工作面,我遭遇到一次令我记忆一生的大顶冒落事件。像纪念册的书页上,写着:那天,我上夜班。在底幕般的一段巷道中,班长派完活,师傅和我分头行动,我拎着工具先进入工作面,师傅在上运料巷备料。我看见那时的我,肩扛手提着工具,小心走在灯光摇晃的巷道中。那个背影多少带着岁月摩擦出的毛边。工作面已经开采三十余天,顶板一点冒落迹象没有,三千多平方米的采空区域像是一个空落落的广场,谁都知道,如此大的采空面积突然冒落会有多么危险。区里已经制定措施,如果三天之内大顶仍不塌落,工作面停采,实施人工爆破对顶板进行强行引落。每个出煤班更是不敢懈怠,木垛、密集点柱、戗点柱所有的防护措施已都用上,每天区里、班里都在强调对采空区顶板活动的监控。那气氛有点像是备战,搞得十分紧张。
我和师傅的号段在工作面正中,爬上工作面的跳台,我连出溜带滑地向工作地点行进。因为采高低,人进出工作面几乎都是爬行。不一会儿,我在一个点柱上看到了班长天书一般画下的白色粉笔号标,我把铁锨、大锤、小锤、镐头往下一窜,就靠在一个点柱上歇息。也就是刚喘了口气的工夫,就听到从采空区传来一声断裂的脆响,接着是一阵连续的响动,像是一个巨大的石滚带着回声越滚越近。我还在惊愕中,就听在工作面上出口监视顶板动向的检查员向工作面内厉声呼喊:大顶来压了,大家快跑!
记忆快速跳帧。它突然停住。一阵黑屏,又亮了。
我看见了我头顶上矿灯的光。在一片黑暗中,它被圈在工作面最危险的中心地带。我一骨碌坐起,愣了下神,便快速向上出口爬去。平时从我工作的号段爬到上出口,快一点需要五十秒左右。现在,这五十秒就成了生死速度。惊恐之下,我不知道自己爬跑的速度是比平时快,还是慢,心里只想着一定要在大顶完全冒落前逃出去。整个工作面已空无一人,裹挟着我的是巨大的黑暗,头顶的矿灯向前射出一条慌乱的光带,我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想喊,嗓子却被什么哽住。身边不时传来金属支架崩断的颤音,尖锐刺耳,这是钢铁在巨大的地压下不能承重的惨鸣。尖啸的脆响夹杂在一阵阵滚雷一般作响的石裂声里,格外撕扯人的神经。
我一边迅速地向上爬窜,一边从晃动的灯影中判断距上出口的距离。此刻,那个平时就在眼前的出口,忽然变得距离我是那么遥远。我的意识被惊恐攫住,整个人像失了魂,感到爬过的每一寸距离,都有顶板张开的巨大裂口,随时准备吞噬我。顶上噼里啪啦地掉着碎砟块和嵌皮,更加深着这种幻觉,只有身边存留的支架,在孤独和惊骇中带给我短暂的安慰。距上出口还有十几米时,我看到有灯光晃动着向里奔来。那灯光停在了上出口。快点!快点!快点!是师傅。他在撕扯着嗓音喊我。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也顾不上答声,咬着嘴唇往上拼力抓爬。终于,我看见一只伸过来的手——它抓住了我。那只手用力一带,我就掉在了上出口的跳台下。师傅拖着我就往外跑,刚跑出十几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雷般的沉响。大顶沉落了。强烈的冲击气流把师傅和我推出有四五米远,我俩踉跄着扑倒在巷道里,翻滚的煤尘掠过我们向前迷荡。我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手紧紧攥在一起,却什么也看不见。
记忆出现停顿,像再次黑屏。仿佛一阵岁月的尘埃荡起,就遮蔽了一切。而在“阳光”时刻的现实中,一切都是静谧、明亮的。
我不得不又拿起杂志,在小说叙事中寻找遁形的过去。在虚构的故事中,另一个“我”显形,他出现在澡堂的淋浴喷头下。他在看着我的身体。青一片、紫一片、肿一块的地方,有十几处,手上纵横着多处大小不一的划伤与砸痕,嘴唇也已被咬得青紫肿胀。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到记忆的实景中。突然感觉到从淋浴喷头里喷出的水流,它具有的射速和热度,我像被烫伤似地哆嗦一下,然后,泪水就下来了。我迅捷地清洗着自己,像要把所有的委屈与悲伤一块洗净。
那件事情过去后,我好像连一句谢过的话也没说,师傅也没再说起过这件事。等过了一段时间,我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也只是在偶尔的瞬间,看着师傅走在我身前的背影,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和走神。
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我合上杂志,思绪陷入到一片遮蔽内心的虚茫中。人所不能记忆的,已被一支笔刻录入文字虚构的短章。
六、在向远中祝福
太阳升起来了,它永新的光芒让人觉着每一次都是初照。一条盘亘在山地里的公路飘带一般忽隐忽现,像这片山地蜿蜒伸向远方的自由梦幻。在充满虔敬的“阳光”时刻,我的心带着感念与怀恋继续从这里出发,向远祝福。
空闲的时候,我经常来到一座小山包上,找块山石坐下,静静地看山坳里的煤矿。沿着一条熟悉的小径,仿佛在接受引领,一次次停在某个地方,目光落在近处或远端,看或者想。云在头顶上悠闲飘过,一阵悦耳的鸟鸣回荡在树丛中。那时一颗在尘世追逐的心,瞬间就得到宽宥和救赎。
《阳光》杂志创刊三十年了,而我在一座煤矿也已工作生活了四十年。可以说,在煤矿的每一天,都是我的“阳光”时间。也是生命充满感恩、幸运与荣光的“阳光”时间。
现在,秋阳灿烂。坐在小山上,我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坳里。那里有一块不大的平地,依照地势梯次展开的是一个开放状的大门,在阳光下,招牌上的金字熠熠闪光,不时有车辆和行人从那里经过。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小型花园,一条蜿蜒的回廊把脚步带到卵石铺就的小径,分岔的小径又会把人领往人造的水塘,塘边植了垂柳,水塘上有小桥、亭台,穿过去就走到一座不高的土山,上边密植着塔松、水杉、红枫和其他杂木,顶端有一小亭,在密叶中影绰着人工的构想与精巧。春天的时候,廊架上紫藤花开得热烈绚烂,蜜蜂、野蜂像是听到了召唤,纷纷赶来,人经过时耳朵里灌满它们对花的秘密痴语。经过一个缓坡,就来到了办公楼区,它的后边是相连的职工宿舍,再往前上一个台地,有两座矗立的井架,一个是主井,一个是副井,它们就像两个相守的兄弟一样,在背靠背中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在距工业厂区不到三公里的一个台地上,建有一个村庄一般的居民区,它有一个形象的名称:工人村。这里居住着煤矿职工的家属,慢慢地形成一个类似村落的居留地,有街市、商铺、医院、学校,俨然一个小社会。有一条道路把居民区与外面的世界相连,那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与车辆就把一种急促与悠闲交与了消弭一切的岁月。
这就是我工作生活的地方。在属于我的“阳光”时刻,我单线描似地用文字细细勾勒着它的轮廓与边界。
有一年,大雪连续下了一天两夜,当雪停下来的时候,我站在自家房顶上开始清扫积雪,偶尔抬头,就看到了远处的矸石山,这个平时黑乎乎矗在眼前的障碍物,被积雪覆盖,竟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那么晶莹剔透,像是被赋予了神谕般焕然溢彩。那个瞬间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震撼。这是我曾经熟悉的事物吗?就像眼前这座煤矿。
就像此刻的我。沐浴在“阳光”时间的幻境中。
一座煤矿,远不是看到的这些表象,它深厚地蕴藏在地下,当天轮上的钢缆在旋转中徐徐而动的时候,我想那并不仅是在进行简单的机械循环提升,那里充满了人向未知世界与命运的探问和追寻。
一座煤矿,它在山地深处的一角扎下地盘,把外边的世界带进了山地,也在山地砍开一扇敞向外部世界的窗。那扇向外的窗口给了我足够的诱惑,我和世界就在那里相遇了。然后,是不舍追寻与行走。
那条路上,仍是一路阳光。而一路阳光,在我内心是送给煤矿,送给生命,送给文学的最诚挚的祝福与祈愿。
《阳光》与我,彼此祝福着——在路上,一路阳光。
左马右各:本名骆同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冀中能源峰峰集团孙庄煤矿。在《收获》《当代》《十月》《文艺报》《文学报》《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散文隨笔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