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的性质和价值刍议
2023-12-13韩宏博
韩宏博
(齐文化博物院,山东 淄博 255499)
一、稷下学宫历史源流
稷下学宫因临近齐都临淄之稷门而得名,作为田齐政权建立的一个学术研究、人才培养和政治咨询机构,稷下学宫出现时间较早,但由于不同历史时期文化背景的不同,及人们对稷下学宫的理解和认识的不同,历史上稷下学宫出现了很多与之相关的名词和不同称呼。比如:“稷”“稷门”“稷下”“稷下之学”“稷下之宫”“讲室”“稷下学”等等。
“稷下学宫”一词,是当代学者根据历史上“稷下之学”“稷下之宫”等名词创造出来的新名词,其诞生不到百年,是离现在最近的概念。1944 年9 月,郭沫若先生在《庄子的批判》一文最早提出了“稷下学宫”一词,并在文中连续使用3 次之多。之后,他先后在1944 年10 月《荀子的批判》,1945 年1 月《名辩思潮的批判》,1945 年5 月《后记——我怎样写〈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1945 年9 月《后记之后》等文章中继续使用这一概念。后来,这些文章结集成《十批判书》于1945 年9 月,由重庆群益出版社出版,逐渐为人所知。[1]直到20 世纪80 年代,“稷下学宫”一词才在学术话语体系中真正流行起来。由于其更符合现代汉语语言习惯和语法结构,现在,“稷下学宫”已成为学术界和公众普遍认可并广泛使用的概念。稷下学宫在成立之初并没有稷下之名,甚至没有确切称谓,是后世学者为表述方便依据自身所处时代分别指称,但不管名称如何,所指无异。
二、稷下学宫的性质
稷下学宫是当时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其性质和功能是多方面的,需要综合考察。
(一)学术研究机构
学术性是稷下学宫的重要特点,这种学术性一方面表现在各学派的讲学和思想的交锋,另一方面则表现为著书立说。稷下先生留下的著作堪称宏富,见诸史书著录的就有:《孙卿子》《捷子》《慎子》《邹子始终》《邹子》《环渊(上下篇)》《尹文子》《宋子》等等。此外,《孟子》《荀子》《黄老帛书》《六韬》《管子》等著作,也和稷下学宫有很大关系。有人认为,《晏子春秋》《考工记》《司马兵法》《春秋公羊传》《易传》也是稷下学者的作品。这种看法是否确当,尚需进一步探讨。但是,应该肯定的是稷下学者 “咸作书刺世”是合乎史实的。正是稷下先生创作的这些作品,有力推动了战国时期学术思想的发展。
实际上,稷下先生都是一些学有专长的饱学之士,其主要任务就是研讨学问、著书立说,宣传自己的学说和主张,如遇不合者便进行辩论驳难,在辩论驳难中又相互吸收和融合,因此稷下学宫实质上是一个学术研究机构和百家争鸣的场所,具有很强的学术交流与交融功能。稷下先生经常开展学术讨论,“期会”就是稷下各派举办的学术交流会,即稷下先生们在约定时间内,在稷下学宫集会,进行文化和学术交流。由此,稷下学宫成为战国时期的学术文化中心,百家争鸣在这里达到了高峰。郭沫若曾评价:“这稷下之学的设置,在中国文化史上实在是有划时代的意义……发展到能够以学术思想为自由研究的对象,这是社会的进步,不用说也就促进了学术思想的进步。”[2]
(二)齐国智囊机构
稷下学宫是齐国国君咨询问政和稷下先生议论国事的场所。田齐政权之所以设立稷下学宫,其根本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利用稷下先生的智慧谋略,为巩固田氏政权服务。齐国统治者不但在政治上为稷下先生提供较高的政治地位和荣誉,让他们享受上大夫的俸禄;经济上在四通八达的康庄大道为他们建造高门大屋,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还虚心征询和听取其意见和建议,齐王根据需要对这些意见进行选择裁制,然后加以采纳,付诸实施,这样,稷下先生就对齐王制定内政外交政策产生了直接影响。稷下先生进谏,齐王纳谏,使稷下先生实际发挥了智囊团的功能,由此稷下学宫也是一个智囊机构。
另外,稷下先生不仅“喜议政事”,有时受齐王之命,出访其他国家,从事外交活动。比如淳于髡曾多次参加外交活动,数次出使诸侯国而未曾受辱,表现出卓越的才干,齐王封他为上卿,“与平诸侯之事”,专门负责接待外宾的事务。
稷下学宫作为田齐的智囊机构,还表现在它是独立于各部门之外的社会智能实体。稷下先生们一般都没有行政职务,不直接从事国家的管理工作,只是议论国是而不治国事,即所谓“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由于他们“无官守,无言责”,便可以竭尽心智,高谈阔议,不作违心之论,不献阿谀之辞,保持自己的思想独立和人格尊严,有“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行动自由。朝堂也无权干涉他们的言论自由、行动自由。这也反映了稷下学宫作为独立的智囊机构的性质。
(三)高等教育机构
稷下学宫具有一般教育机构的特点:一是有良好的办学条件。《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崇之”,说明校舍建在交通要道处,交通便利、环境优美;高门大屋,雄伟壮观。这是办学的基本条件。二是有众多师生开展教育活动。稷下先生为了使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广收门徒、传道授业解惑,培育了大批人才。稷下元老淳于髡死后,“诸弟子三千人为衰经”,足见其学生人数可观。其他如邹衍、荀况、慎到、儿说、接子等,均有众多门徒。稷下人数最多时相传有“谈说之士七千余人”,可见师生人数之众。三是严格的教学管理。稷下学宫有严格的教学管理制度。《弟子职》明确制订了学生必须遵守的一系列常规。这些常规包括饮食起居、衣着仪表、火烛洒扫、课堂学习、课后温习、侍奉师长、接待客人等各方面。总之,学生的日常行为规范,都有明确规定。这样,不但学生遵守有所依据,学校对学生进行考核也有了标准。如此完备、严密的学生守则,表现出稷下育才的目的性、计划性及组织性,从教育管理制度方面保证了人才的培养。
稷下学宫有特殊的办学模式。稷下学宫是从养士制度发展起来的教育机构,并且养士、用士的基本目的始终未变,它由齐国官方出资举办,从这一意义上说稷下学宫是官学。同时,稷下学宫的教学与学术活动,由各学派自主,齐国官方并没有多加干涉,每个私学实体对其教学内容、教学方式、学术交流,完全有主决权。稷下学宫就是一所官办之下有私学、私学之上是官学的特殊形态的学校。
二、稷下学宫的历史价值与影响
战国时期,伴随着社会之大动荡、大变革,中国历史上出现了第一次思想大解放和学术大繁荣的黄金时代,形成诸子百家争鸣之学术奇观。稷下学宫的建立,不仅促进了学术思想的繁荣,形成了先秦百家争鸣的高峰,而且对齐文化的兴盛以及中国文化的发展,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一)稷下学宫的历史价值
(1)稷下学宫促进了政治的清明、思想的解放和民主的发扬。稷下先生们 “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对社会政治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战国时期,全国统一成为历史发展之必然趋势,围绕这一时代主题,稷下各派纷纷发表各自主张。孟子认为“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主张用仁政统一天下;荀子认为“四海之内若一家”,提倡由霸而王;管仲学派认为“使天下两天子,天下不可理也”,指出战争才是实现统一的根本途径;邹衍以“五德终始”理论,探索、论证新旧朝代更替、天下统一之必然趋势。总之,稷下先生以天下统一为己任,积极为统一大业奔走呼号,从而为统一的实现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同时,稷下先生还匡正国君、抨击暴政、积极宣扬民本思想,如淳于髡隐语谏齐威王,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对政治的清明都是良好的推进。稷下先生直言相谏,不治而议论,如王斗、颜斶以“好士”“贵士”之论说服齐王,使“礼贤下士”在齐国蔚然成风。邹忌“讽齐王纳谏”,使统治者广泛听取和采纳建议,促使政治更加民主化。
(2)稷下学宫是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高峰。稷下学宫是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主要阵地。由于齐国统治者实行开放、宽松的思想文化政策,吸引了儒、道、墨、法等各学术流派相继来到稷下学宫探索、交流、争鸣、论辩,各流派在这种宽松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共存并立,竞相争高,正如翦伯赞先生所言:“文化学术获得了空前的发展。”[3]
激烈的学术论辩加速了不同学派、不同学术见解之间的思想渗透、融合。儒、墨、名的思想被道法家(黄老)所吸收,法家、名家、墨家、道家的学说为儒家所汲取;无论稷下的哪一个学术派别,从其学术思想中都可以看到其他学派的思想影响。同时大量新的学派应运而生。如黄老之学、名家、齐法家等,都是在稷下这块优良的“土壤”上孕育、成长和发展起来的。通过稷下学宫,先秦诸子之学得到了综合、批判,孕育产生了适应时代要求的新思想、新观念,百家争鸣达到鼎盛,“周秦诸子的盛况是在这儿形成一个最高峰的”。[4]
(3)稷下学宫创造了战国时期一个成功的教育典范。稷下学宫作为一所高等教育机构,为齐国统治者培育了大量的人才。他们不论学派,不分国别 ,老师带领其弟子来稷下进行讲学。稷下学宫采用的适应时代要求的以游学为主的教育形式,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办学经验。此种教育形式,开阔了学生视野,增长了学识,大大有利于人才的培养。在教育方法上、更重视讨论式、驳难式,使教研相长。
稷下学宫是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它所创立的官学和私学结合的办学形式,集学术、智囊、育才为一体的职能模式,自由择师与自由游学的教育方式,学术自由与鼓励争鸣的教育方针,都表明了它的成功之处。虽然稷下学宫的制度还不完善,但它对后世官学和私学的发展,都有启发意义,即使在现在,其不少特点也足以给我们兴办高等学校提供有益借鉴。
(二)稷下学宫的深远影响
(1)对秦汉社会的直接影响。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正是借助稷下“五行相胜”学说,证明了秦统一的合理性。同样到了汉代,统治者也以“五行相胜”学说,说明汉灭秦的合理性。汉初,盛行黄老之学,而黄老之学也是发源于齐,兴盛于齐。稷下黄老之学,正好适应了汉初统治者发展生产力、稳定社会的需求,因而被广泛利用,成为当时的政治指导思想。黄老之学主张的“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思想,有力促进了汉初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政治的安定,社会效果显著。此外,稷下学对于秦汉博士制度的建立与发展也产生了重大影响。稷下先生在汉人著作中,有被称为博士的,《说苑·尊贤》说“博士淳于髡”;许慎《五经异义》云:“战国时,齐置博士官。”汉代,有以“稷下”续称博士官的。博士叔孙通即被称作“稷嗣君”。郑玄《书赞》亦称“我先师棘(稷)下生孔安国”。由此可见,汉人把博士之官视作稷下后继。《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稷下先生有七十六人,而秦汉设置博士数量为“博士七十人”也与之相近,秦汉博士的员额等制度很有可能直接沿袭了稷下之制。
(2)对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发展的重大影响。稷下先生探讨的各种学术问题,如宇宙生成、物极必反、终始循环、礼法兼宗、形神关系、君臣关系、王霸之论、天人之辨、名实之辨、义利之辨、世界本原之辨、德治法治之辨、性善性恶之辨、本事末事之辨等,几乎都成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之中心议题。汉唐学者关注的“天人关系”议题,是稷下天之辨的延续;义利关系问题、人性善恶问题,成为中国古代思想发展史上长期争论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后世学者大都吸收了稷下诸子各派的思想,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发和弘扬。稷下百家之中,黄老之学与荀子学说作为稷下学宫最为重要的理论创造,对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影响尤其深远。
稷下学宫作为中国古代文化史上一种绝无仅有的文化现象,其意义是超越历史的。今天我们研究稷下学宫,不单是为了批判继承民族的文化遗产,更重要的是要古为今用,从中汲取历史经验和教训,使之对当今的现代化建设有所助益,如稷下百家争鸣的思想自由和学术独立的真精神,养士、用士方面的创造性举措,独特的人才培养模式,出色的教育理念、方法,对我国社会主义文化事业、人才队伍建设、用人机制改革都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这也是研究稷下学宫的现实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