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资本与知识生产
——以文徵明的书画题跋为中心
2023-12-12丁梦琦
文_丁梦琦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
内容提要:在书画题跋所构建的文化场域中,存在文化资本与知识生产两个方向。前者包括文化生产的有形和无形所有物,后者则侧重于知识体系的“层累”。在书画收藏极度活跃的明代,题跋中文化资本的使用,在文化场域中成为一种不言而喻的流通方式,同时鉴藏家的话语也构建了艺术品在观者心中的形象。本文以文徵明的书画题跋为例,以艺术史和社会学相结合的方法,探讨其文化资本的使用与知识生产。
一、文化场域双重结构的内在逻辑
英国学者柯律格在《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中提到“这些20世纪才出现的建构方法,很可能模糊了他作品制作情境的完整性、忽略了他用以建构自我身份的各种活动场域”[1]。“场域”是法国学者皮埃尔·布迪厄所提出的社会学主要理论之一。“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者一个构形(configuration)。”[2]在文徵明用以建构自我身份的活动场域中,最集中的便是文化场域。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化场域是一个充满了利益斗争的场域,知识分子的文化或艺术姿态可以成为改善或强化自己在场域中的位置所采用的策略。[3]
在物质文明方始兴盛、精神文明需求增长的明代,经济力量的独立性表现为文学场域的独立性和书家的自主性。当艺术形式到艺术活动都处于自主性阶段的时候,整个文化场域便会发生二重性的结构变化,这便转向了文化权力和文化生产两种状态。
在明代,文徵明的影响是极其大的。一是因为他本身在书、画、文、鉴藏方面的成就,这是内部自身力量的驱动,他的评判标准、鉴藏意见等知识信息,索跋者、题跋对象、共同题跋者等社会信息都体现在其书画题跋之中;二是文徵明在文化场域中的地位,反向扩大了他在明代长洲地区的影响。这两种方向的有力重叠,既推动了文徵明的知识生产,也连接着文徵明与其他文化子场域的文人雅士,并在此过程中成为它们之间不言自明的文化资本的转换。
二、书画题跋生成的文化资本
把题跋生成的文化资本作为研究对象,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题跋是一种文化资本的体现?一旦提及文化生产,书画作品的传播是最为突出的表现形式,而作为中国书画传播过程中特有的文本形式,题跋是题跋者与其背后的行动者互动的重要媒介,也是题跋群体之间关系的体现。我们不妨以文徵明的《题赵令穰〈春江烟雨图〉》[4]为例,来分析文徵明在书画题跋中对文化资本的使用。题跋内容于《文徵明集》中有详细记载:
长风吹波波接天,倚空高柳霏晴烟。江干舣棹者谁子?幽兴远落沧州前。沧州春晴蘼芜绿,白鸥飞去春江曲;碧云苍霭见远山,极浦松林带茅屋。是谁尺素开潇湘?王孙大年笔老苍。开图万里江入坐,林影拂面衣巾凉;清风萧瑟秋满堂,慌然坐我烟水乡。便思把酒临横塘,醉听鼓枻歌沧浪。
右赵大年卷,昔年应试南畿,吏部顾东桥命余鉴定,距今二十余年矣。复持来索题,漫赋长句以贻之。时嘉靖癸巳仲春。[5]
题跋是文徵明于嘉靖十二年(1533)64岁时托吏部顾东桥之命,为其收藏的赵令穰《春江烟雨图》所作。看到此题跋我们不免会产生疑问,顾东桥是谁?他与文徵明什么关系?为什么顾东桥二十余年后还要向文徵明索题,而文徵明又为什么愿意帮他题写呢?顾璘(1476—1545),号东桥,与同里陈沂、王韦和宝应朱应登并称“金陵四家”。“三人者,仕宦皆不及璘。”[6]文徵明与顾璘初见于弘治八年(1495),彼时文徵明26岁。两人有众多共同好友,如蒋山卿、王韦、陈沂、朱应登、祝允明、王鏊等。两人的往来直到顾璘卒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时间跨度长达50年。这种往来不止于文徵明这一辈,嘉靖二年(1523),徵明致仕出京于任城见顾瑮,作诗云“不见逋翁十二年”。[7]246嘉靖六年(1527),文徵明与子嘉访顾璘于金陵,彼时顾璘病免在家。[7]405两人关系始于顾璘对文徵明的帮衬,而跨越代际有所传承。
题跋中说到“距今二十余年矣”,20多年前应是在弘治十六年到正德八年(1503—1513)之间。弘治十六年(1503)之前,文徵明与顾璘只见过两面。直到正德八年(1513),文徵明与顾璘也只见过六次。如果我们把文徵明的《题赵令穰〈春江烟雨图〉》的复题现象比作一个运行状态中的文化资本的交换或使用,我们对《题赵令穰〈春江烟雨图〉》的价值或许会有新的认识。首先,从时间上来看,书画商品化的发展,使书画作品在明代成为官员交换文化资本的文雅的“礼物”。在书画鉴藏的过程中,官僚士大夫是这一过程的主体,他们在拥有比较稳定的社会资本的同时,也拥有大量的书画藏品,他们需要依附于各自的“鉴藏圈子”以增强其文化资本的蓄积。顾璘作为文学子场域中的核心人物,且具有一定的仕宦经历,必定少不了藏品的加持。其次,从空间来看,吴门地区既是经济繁荣、工商业发达的地区,又是文学艺术收藏的繁荣区域,对于后来的艺术史和鉴藏史来说,这是一个文化资本密集的地区。吴门的鉴藏家们形成了以中小文人官僚集团进行收藏的历史态势。他们进则为官,退则以文人自相标榜、谈书讲画,文徵明即是后者。于文徵明而言,其拥有的立身之本便是书画创作和鉴藏的文化资本。一方面,顾璘通过文徵明的“复索题”及更多的文学或艺术场域中的活动,获取诸多的文化资本。另一方面,在今天的书法史研究者眼中,文徵明在明代是独绝一时的,但如果回归彼时的语境,文学地位更是外界看重的因素。而文徵明是通过结识顾璘一众达官显宦与文坛领袖,建立起自己在文坛的社会关系,以获取社会资本。两人的交往不仅使双方在文学、书画上得以切磋,而且在各自所在场域中的声名传播上受益良多。
虽然文徵明需要通过建构自我身份维持其在文化场域中的核心地位,但文徵明并不会随意使用或交换其文化资本。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欧阳凤林到吴门地区,以祝允明书赠《乐词》卷介陈鎏向文徵明索题,文徵明以有事昆山,由子文彭代题应之,六年后欧阳凤林再请,文徵明终未应。[7]621而其中原因不难猜测,《文徵明年谱》中说到“徵明两次拒跋,盖因欧阴及鄢之故,恶而拒之”[7]621。
三、书画题跋的知识生产
在明代,能称得上鉴藏家的人并不多,长洲、吴县有文徵明、文彭、文嘉、韩世能和张丑,这一地区是私人鉴藏家高度集中的地区,鉴藏家之间的联系非常频繁。[8]在文徵明的书画题跋中,除了用以转换文化资本,更多的是生产鉴藏知识。嘉靖三十五年(1556),87岁的文徵明对顾从义藏的《兰馨帖》进行考定并为其作跋,此后其子文彭在文徵明的考定基础上三次补跋:
右草书帖云:“兰虽可焚,馨不可夺。今日天气佳,足下拨正人同行。”相传为嵇叔夜书。余验其笔,为张长史书。山谷云:“颠工于肥,素工于瘦,而奔逸绝尘则同。”此书肥劲古雅,非长史不能。又余尝见公所书《濯烟》《宛陵》《春草》等帖,结体虽不甚同,而其妙处,则与此实出一关纽也。但其文义不可解。盖唐文皇好二王书,故屏障间多书晋人帖语,一时化之。或长史书叔夜帖语,亦未可知,然今不可考矣。嘉靖丙辰三月,长洲文徵明题。
右张长史纹绫上所书《兰馨帖》二十字,其为真迹无疑。盖草书不入晋人格辙,终成下品。颠、素之所以得名者在此。今观其“夺”字、“气”字、“佳”字、“足下”字、“人”字,皆从晋人中来。余阅书多矣。未有如此卷之佳者。世人重耳轻目,不可语此。昔素师绿绢两行,因元章所题而重。他日必有以余言为是也者,漫书以记。嘉靖四十年辛酉正月立春日,文彭书。
古人名迹,愈阅愈佳,仆性喜草书,每一展,必有所得,益知古人不易到也。汝和将以入石,命摹一过。老眼眵昏,殊不能得其仿佛。若风神庶几不至悬绝耳。壬戌正月廿六日,文彭记。
余自信所记,因书卷末,而汝和不知也。岁暮会于京邸,偶谈及,展卷大笑。因复与汝和辨论,以见前言之不诬。故再书此,以记岁月云。季冬二日灯下,试居庸石霜叶研。文彭。[7]665
如此长篇与《题赵令穰〈春江烟雨图〉》中的“昔年应试南畿,吏部顾东桥命余鉴定,距今二十余年矣。复持来索题,漫赋长句以贻之”大不相同。不管是文辞内容还是题跋长短,都能看出文徵明在鉴定赵令穰《春江烟雨图》时注意力并不完全在图的鉴定上,虽然文徵明也为其写诗,但他更多的还是想完成顾东桥的请求。而这四段跋自文徵明以来,使得《兰馨帖》以张旭作品的名义在明代书画家、鉴藏家中流动。文徵明根据宋代书家已经建构好的时代书风知识进行比照,辅以文徵明所见张旭为其自书其诗的《濯烟帖》《宛陵帖》《春草帖》的个人书风考定此帖为张旭所书。“此书肥劲古雅,非长史不能。又余尝见公所书《濯烟》《宛陵》《春草》等帖,结体虽不甚同,而其妙处,则与此实出一关纽也。”通过寥寥数语折射出他对张旭书风的认识,虽然通过个人风格进行界定多偏于鉴赏意识,但其中也包含着实际鉴定经验。除此之外,文徵明也为《兰馨帖》的文本提出了可供个人判断的空间,“但其文义不可解。盖唐文皇好二王书,故屏障间多书晋人帖语,一时化之。或长史书叔夜帖语,亦未可知,然今不可考矣”。在文徵明去世后,其子文彭在父亲的鉴定基础上三次作跋,肯定《兰馨帖》的真实性。嘉靖四十年(1561),文彭更进一步通过对“夺”“气”“佳”“足下”“人”等字的具体分析,对《兰馨帖》给予“未有如此卷之佳者”的评价,并且借宋代米芾题怀素《苦笋帖》使其所重的例子为隐喻,表明自己为《兰馨帖》作题的意义。
虽然说与近现代书画鉴定家的鉴定实绩相比,明清鉴定家所持有的晋唐概念是模糊的,他们对书画作品的鉴定凭借的也仅仅是局部知识,但这不仅是文徵明鉴定的局限,同时也是长期以来鉴藏家鉴定的局限。值得注意的是,文氏父子的四则跋语有力塑造了人们关于《兰馨帖》及张旭书风的知识的生成,这个知识在彼时的书画鉴定中是极具影响力的,正如李日华在《六研斋二笔》中所说:“文氏父子跋之,盖唐迹之无可疑者。”在这两幅作品的流动中,文徵明的跋语为书画作品提供了额外的书法价值,同时也生成了彼时书画家、鉴藏家以及后世对《兰馨帖》和鉴藏知识的认知。
结语
我们不应该孤立地看待文徵明书画题跋上的鉴藏知识,更应该在具体的场域中恢复题跋创作的语境和完整性。也许在文徵明书画题跋的对象中,题跋群体的文化资本也在隐性反哺着文徵明,因为文徵明自身的文化资本,其题跋中的鉴藏知识又难免构建了经典作品的生成。因此,考察文徵明书画题跋中的文化资本与知识生产,更能深入地看到文徵明书画题跋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