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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密的燕子和石头

2023-12-12魏红花

绿洲 2023年5期
关键词:哈密奇石

◎魏红花

我那南来北往的燕子

当我深陷床榻,任由阳光洒向慵懒的身躯时,仿佛看见远在南方的女友正在案头奋笔疾书;当我在餐桌前与人觥筹交错时,仿佛看见远在南方的女友正在半山小屋里抄录笔记;当我在为一地鸡毛的小事无谓耗能时,仿佛看见远在南方的女友正在奔赴一个又一个文学讲堂。这些年,在浪费时间的每一刻,我总会想起丁燕——那个勤奋刻苦且才华横溢的宝藏女子,她是我最珍视的闺蜜,也是我成长道路的引路人。她“拼命三郎”的精神,总激励着我不敢轻易懈怠,更不敢浑浑噩噩地虚掷光阴。有时累了实在想躺平,但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丁燕拼命奔跑的姿态,于是,强打精神,再一次冲进茫茫风雪中,不断追赶上前行的队伍。

丁燕命中注定就是那南来北往的燕子。2010 年,她从乌鲁木齐举家搬迁到广东东莞,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之后的12 年,她赤手空拳打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在一次次与她的电话聊天中,我感受着她强大的内心和蓬勃的生命力。她就像石缝里的草芽,只要有一缕阳光一滴水,就必定能生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春天。她才是真正的兵团女儿,柔中带刚,芦苇般坚韧。

现在的丁燕,已是广东省作协报告文学协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协会理事;曾被鲁迅文学奖提名,获百花文学奖、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亚洲周刊十大非虚构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工厂女孩》《工厂男孩》《西北偏北,岭南以南》《岭南万户皆春色》等二十部作品。

从新疆辞职踏上迁徙之路时,已步入不惑之年的丁燕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牵着5 岁的儿子。2010 年8 月成为她南北生活的分水岭。这一地理位置的变动,使她置身于南北文化的剧烈碰撞中。在这个磨合过程中,她逐渐融合了这两种元素,并使它们能共居一体。广东的大海和新疆的沙漠、林立的高楼和辽阔的草原、漂亮的大阳台和可移动的毡房,这些碎片化的场景在她笔下流光溢彩。她勇敢地打碎了过去的自己,用文字塑造出另一个簇新的自己。

我所熟识的这个女子和那檐下的燕子是否有同样的生活轨迹?在冬天来临之前,燕子总要进行每年一度的长途旅行——成群结队地由北方飞向遥远的南方,去那里享受温暖的阳光和充足的食物,而将严冬的冰霜和凛冽的寒风留给从不南飞的山雀、松鸡和雷鸟。当冬天过去后,北方会出现大量的昆虫时,此刻正是燕子繁殖之时,因此它会在四五月份赶回北方,筑巢繁殖,捉虫为生。无论南方或北方,都是燕子的家。无独有偶,燕子的这种双重生活和丁燕的生活有极其相似的地方。从西北到岭南,她也过着迁徙生活。然而,她虽无比热爱南方,但也深刻地眷恋着北方;一个是魂,一个是根;骨血相连,水乳交融。

自2010 年从新疆乌鲁木齐定居广东东莞后,丁燕的作品便以“迁徙”为主题,描述外来者定居岭南后的各种生活图景。她的写作为传统的岭南文学增添了新的元素,是中国当代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她多次对我说:“当我从游牧和农耕文明交织的西北边疆进入工业化的岭南小镇后,深感诗歌的短小精悍似乎不适合表达,所以我选择了非虚构这种题材进行写作。”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我第一次知道了“非虚构”这种提法。在她的建议下,我阅读了相关书籍,也尝试在文体上进行适度调整。当然,在写作的长路上,丁燕是最有耐力的领跑者,当我还是一滴水时,她已是浩瀚的海洋。

2006 年的4 月中旬,一位文艺界的老领导给我打电话,让我接待一位知名作家,并特别申明:她叫丁燕,喜欢独来独往,要尊重她的工作方式。这个从哈密走出去的文化名人,我早就读过她的一系列写给葡萄的诗,对与她的相识也心向往之。

杏花如雨,漫天绯红,彼时正是新疆春天最美的模样。在通往兵团第十三师黄田农场庙尔沟佛寺的小径上,一位身着粉红色长裙的女子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我轻声唤出她的名字,她笑吟吟地问,你是红花吗?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女子从此走进了我的生命,并参与了我人生的每一个重大决策。她博览群书,每一份真知灼见都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采纳后果然大有收获。她是良师更是益友,我亲切地唤她为“燕子”。

我们同年出生,祖籍都是甘肃甘谷人,出生地也都是新疆哈密,同样都有在兵团成长的经历,同样热爱文学,一见如故且有说不完的话题。

每逢春节,丁燕来哈密探亲,我们就坐在温暖的天香茶室聊上一整天。茶室深藏在人民公园的洼地处,与千柳湖相互依偎。寒冬时节,这里格外寂静,只有湖边的老柳树上站立着一群沉默寡言的大鸟,黑漆漆的羽毛上泛着雪的光芒。四野天光一色,银装素裹,我们手挽手从高处向低处缓步滑行,脚底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不浪漫。走进茶庄后,选一处可卧可躺的斗室坐定,我们的话题从文学创作到女性谋生再到烟火生活。糯米香茶氤氲着雾气,一盏盏续水依旧唇齿留香。我喜欢听她侃侃而谈,她腹有诗书气自华,非常善于表达。我常惊叹于她丰富的词汇量,等翻阅她借给我的书时才晓得,她是用“推土机铲土”的办法在读书。整本书都用红笔做出了可圈可点的标记,并在空白处留下一段段读书笔记。凡读过的文字,便牢牢记在脑海深处,难怪她的语言有形有色,有光有温度。

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也出版了几本散文集和诗集。丁燕一直鼓励我,再忙也要笔耕不辍。她说写作的过程就是找光的过程,只要写下去,总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春天。

她是一位有文学理想的作家。她说,写作是她的精神主食,没有写作,再好的日子也是干瘪的。春节探亲不过短暂几天,但她的采访本须臾不离身。有时,当我们正聊得热火朝天时,她会拿出本子唰唰地做起速记来,我不禁有些纳闷。她却一本正经地说:“这个话题有价值,得赶紧记下来,说不定哪天写作就能派上用场呢。”

她一般会在晚上十点前入睡。到了凌晨三点,星星和月亮都在酣睡时,她已进入写作状态。当天光大亮、人声鼎沸时,她作为作家的工作已基本完成。

下午是她的读书和散步时光。每日阅读是她对自我的要求:“要读就读最经典的作品,这样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瞭望远方。”见我读书毫无章法,她便列了个书单给我。当我按照书单读了不少作品后,尽管有时过目即忘,但总算开卷有益。雷打不动的创作和阅读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一般不会随意改变。哪怕我约她去赏东天山雪景,也得等她把“功课”做完。

在她身上,我读懂了一个道理。多数人的成功,不是生来优渥,不是天赋异禀,而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坚持。燕子常说:有些人天生拥有皇冠,而我们必须为自己加冕。她对文学的用心、用情、用力之深是我远不能及的。正因为通过不断地阅读和写作,她才拥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正因为结识了如此优秀的同路人,才使我在文学的道路有了不懈动力。我能坚持创作至今,得感谢那一次的遇见。那个惊艳的邂逅,改写了我的命运。在她的不断激励下,2015 年7 月,我光荣地成为中国作协会员。

燕子每次回哈密探亲时,我便去她父母家看望她。穿过塑料大棚和弯曲土路,她的家坐落在哈密城郊乡的东菜园村。她的养父母是种菜的农民,靠一亩五分地为生。推开黄泥土屋的院门,院内是个葡萄架,后墙旁是羊圈,白杨树枝搭棚,放农具的小屋挤在墙角,狭长的院内种满了苹果树、杏树、核桃树,后门外的菜地里有一座塑料暖棚,渠水旁种着半腰高的黄花菜。虽然景色还不错,但这种平房里没有暖气和下水道,也没有天然气,冬天全靠生炉子取暖,是典型的“城中村”。

她的养父母年事已高,沉默寡言,是地地道道的文盲,大字不识一个。这让我充满好奇:他们是怎么培养出一个作家的?每次去她家,她那温婉的养母便会把洗净的葡萄放在矮腿木桌上,又忙不迭地找暖水瓶倒上热水,再悄悄转身回屋。

院内里那个小木桌已斑驳褪色,但却是她最好的伙伴。从小学到高中,她便是趴在那张小桌上读书的。初三暑假,她用钢笔写下了一部三万五千字的中篇小说《哦,玫瑰》,讲述了几个中学生创办文学社的经历。那时,她才十五岁。上了高一,那部小说便发表在《哈密文艺》上。其后,她又在《新疆日报》《中国西部文学》等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这些最初的创作让她既获得了写作的愉悦感,也获得了自信心。

寒冬回家过年的许多个凌晨,穿上厚厚的羽绒服,瑟缩着坐在这张小桌前,丁燕敲打键盘的声音越来越激越。木讷的父母从不会打断她的创作,他们总是轻手轻脚地干着家务,女儿的事情他们不懂也从不问,只把对她的爱融入一粥一蔬中。

1993 年,大学毕业后的她到乌鲁木齐工作。然而,十七年后,她又离开乌鲁木齐迁居东莞。从此,草原女儿变成了海的女儿。

而我的日子循规蹈矩,朝九晚五。我对这个不安分的女友既羡慕也钦佩。当她离开乌鲁木齐时曾联系我,问我是否愿意一同南下。我听后心惊肉跳。我去了干什么,靠何种技能为生?这种连根拔起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我反问她去了有何打算?而她云淡风轻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呗。如此大跨度的迁移,对一名中年女性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迁徙像一道沟壑,强行地在人与故乡间,在个体与家园间,撕开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我记起曾读过的一段话:中年的人生是动不得的,如同滚石下山,伤害太重。彼时,我曾有机会从哈密调入首府乌鲁木齐,可就连这600公里的路程我都怯生生地放弃了。改变是要吃苦挨打的。离开熟悉的地方重活一遍,这对谨小慎微的中年人来说,相当于高空走钢丝。

而燕子不知从何处平添的勇气,居然跨越了5000 公里的障碍,举家南迁。我曾劝她别折腾,安于现状。她的丈夫收入稳定,儿子在家门口的幼儿园上学,她在新疆文学界也小有成就,何苦非要背井离乡呢?可她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简单地收拾了行囊后,她和丈夫、儿子从乌鲁木齐回哈密看望老父母。她的养父母从来都是无条件支持她的,无论内心有多么不舍。这一次,他们发现,养女要走得更远了。姥姥姥爷搂着五岁的外孙亲了又亲,抑制不住的老泪流了孩子一脸。

从此后,我们便地处天南地北。然而,通过手机,我们依旧保持着亲密联系。我知道燕子先在深圳落了脚,后来定居在东莞市的樟木头镇。在那里,她逐渐融入了岭南生活。她爱上了不同时令的煲汤,还爱上了双皮奶、榴莲酥这些粤式甜点。

为了更好地与本地人交流,她还报了粤语班。慢慢地,她已能听懂一些粤语中的日常用语。她所居住的半山小屋,窗外便是终年葱绿的宝山。她对我说:“这间小屋是我的写作福地,一踏进屋子我就下笔如流水,你一定要来看一看。”在《一个人追赶一座城》这篇文章中,丁燕写道:“在岭南,像樟木头这样的地方何止千万,然而,命运让我和它劈面相逢,我便接受了这个安排。”

心心相念,必有所应。2012 年夏,我利用休假来到了樟木头。神采奕奕的女友穿着棉布长裙,留着利索的短发,娴熟的泡茶技术已区别于西北人用海碗痛饮的模样。她带我认识了作家村的许多作家,还拜访了镇里负责文化的领导。她在这个南方小镇过得如鱼得水,好生滋润。

早就听说樟木头镇号称作家村,这次才算看到庐山真面目。原来,因此地风景优美、交通便利,吸引了全国三十多位作家居住此地,最终形成了“中国作家第一村”。而燕子能从深圳搬到樟木头,也是被作家村的魅力所吸引。

在樟木头,我常能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文化氛围。在燕子的半山小屋中,我们俩促膝长谈。她说,最初的迁徙其实很仓促,她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她像是飞机中弹后要迫降的飞行员,撑开伞,一头就扎进了五光十色的深圳。特区虽然豪华浩大,但壁垒森严。这座城市带给她的是窘迫、慌乱和焦虑。每月的房租、托儿费、日常饮食、地铁公交电话等费用,差不多要花七八千。她马不停蹄地看了很多房,但房价都高得惊人。显然,在深圳安家十分困难。她逃也似地离开了深圳,来到了恬静平和的樟木头镇。

在这里,她隐遁密室如孤僧,屏蔽一切无效社交,只阅读和写作。傍晚,她在小区的榕树下慢跑,为第二天凌晨的写作积攒能量。她逐渐适应了南方的潮热,学会了用防蚊水和蚊帐对付蚊虫,用红豆薏米汤祛湿。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感觉她无所不能、坚不可摧。在我眼里,她仿佛神一般的存在。我在单位上班已二十多年,感觉离开单位寸步难行。安逸的小城谋生难度不大,而公务员的铁饭碗让我很知足。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旅游时看看足矣。像她这样背水一战绝处逢生的活法,我是没有胆量干的。

那一周,我一直住在她的半山小屋中。小屋外草木青青,流水潺潺,各种小花在山坡上开得灿然。月光下,清风吹拂,凉爽宜人,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光。这种山上的屋子风水真好,怪不得作家能在这里找到灵感呢。

凌晨三点,燕子书房的灯光亮了起来。我知道,她已开始投入紧张的创作。我为自己的懒惰深感惭愧,但那丝愧疚很快就被浓稠睡意所湮没。八小时睡眠是健康的前提,我惜命,断然不会做有损健康的事。

在这间半山小屋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燕子将她所有的精气神都集中在电脑上。从凌晨至上午,是她最重要的写作时间。状态好的时候,五六千字是正常;状态不好,她也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午休后是她的阅读时间。她常去镇上的图书馆看书。就是在这个小镇,她完成了她的“工厂三部曲”——《工厂女孩》《工厂男孩》《工厂爱情》。这个系列作品的描述对象是东莞的打工族群。对丁燕来说,花花草草的女儿情态不是她的创作主题,那种更为激荡、更富于时代感的社会题材才让她有创作冲动。透过非虚构这个题材,她将自己对农民工的生存现状和未来出路进行了探索和思考。“工厂三部曲”的成功,奠定了她在中国非虚构文学领域的地位。

人生在世,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2021 年4 月,我患上了一种较为罕见的面颈部黑变病。原本很白皙的皮肤整体发黑,如同上了一层黑釉。女人都爱美,何况我一向格外注重个人形象,这样一张脸该如何示人?我将家中办公室所有的镜子都藏了起来,从此再也不愿揽镜自照,自信心瞬间土崩瓦解。严重的抑郁焦虑找上了我,我大把吃药,整夜在房间走来走去,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免疫系统和精神层面都出了问题。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接受全面检查,爱人时刻陪伴左右,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甚至萌生了轻生的念头。是丁燕的一次次电话宽慰了我。

我在电话这头万念俱灰,她在电话那头理性地讲了三个观点:接纳不完美的自我查明病因积极施治,不能自己搞垮自己。听了她的建议,我慢慢接受了自己的疾病。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我都得从容面对,此后每半个月往返乌鲁木齐接受治疗,一坚持就将近两年的时光。

爱人因工作繁忙不能次次陪我治疗,我便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走在通往医院的大街上,我会突然因疾病因寂寞而泪流满面。这时,我又想起了孤身走天涯的女友,她何以强大到无敌,我何以脆薄到崩溃。此时,她的话不停地在我耳边响起:你一定行的。

蓦地,我想起了燕子的养父母相继离世时,她风尘仆仆从南方赶到哈密市医院时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难以承受的肝肠寸断?短短三天的时间,她变成了孤儿。当初,生母将她送走,她的肉身就被劈成了两半。现在这一刀下去,她顿时血肉横飞。站在养父母的坟茔前,把撕成千片万片的心缝合起来,跪地三叩首后她泪如泉涌。我再痛,也不及她的生死离别痛。心情平静后我回复她的短信:一切安好,勿念。

就在那个当儿,她在东莞遭遇到一场意外:骑着自行车,和另一辆自行车劈面相撞,致使右手骨折,整整一个多月都缠着绷带。她焦灼似火,不知右手最终是否能痊愈。她已积累下那么多素材,创作刻不容缓。她也曾狂躁不安。然而,她冷静下来后对我说:“一切问题在时间的长河中都会有答案,不要急,耐心等。”三个月后,当她终于可以敲打键盘,居然一口气从凌晨写到黄昏。该怎么形容呢?西北大地的戈壁红柳、大漠胡杨、天山雪松都该是她。她说:“以丰沛的精神,抵御肉身的苦痛。”因着她的这句话,我重启了阅读和创作的生活。

长期奔走在治病的路上,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工作和心态。我和燕子商议此事后,她很快给出了理性答复:建议马上退休,奔赴各大城市治疗,不要以命相搏。她一向活得通透,我信她。到了可以退休的年龄后,我向组织提出了退休申请。这中间,我也曾在领导和同事们的劝说下有过犹豫,但燕子的态度十分坚定。她讲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舍与得。

从2010 年秋至2019 年,她共搬家七次——先从乌鲁木齐搬至深圳南山区桃源村小区的出租屋,后搬至樟木头镇中心的小屋,又搬至半山上的小屋,再搬至东莞市莞城区万江桥边的农民房,后又搬至南城区的电梯公寓,直至搬到鸿福桥下的屋子,最后搬到道滘镇东江边的屋子。她在散文《奔驰在莞樟路》中写道:“乍一看,生活在不断地向前,不断地更新,不断地发生变化,然而,另一种与热情和振奋相反的状态,乖戾、阴暗和冷漠,却时时伴随着你。不,你根本不愿如此折腾。你愿意就住在你出生时的那间屋子,你愿意被亲朋好友所环绕,你愿意时不时有同学到访……然而,你却陷入搬家游戏中,一次次地体验颠簸与挣扎。如今,你和大多数迁徙者都将面对着这个现实——既然守不住原来的旧家,就必须努力创造出一个新家。”她的每一次放弃都意味着新生,这是她用血与泪的经验告诉我的。

退休后,我除了去乌鲁木齐看病,其他时间就是一个人面对大片大片的寂静。我既不想混迹在一群看似儒雅的人中学书画,也不愿跟着半老徐娘扭着身姿跳广场舞,我的整个灵魂飘在半空中。长跑了三十年的职业生涯戛然而止,从忙碌中抽离出来后,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关注病情又令焦虑指数上升。如何在内部的黑暗中寻找出路,我打开了丁燕的《西北偏北,岭南以南》:“进入内心、进入写作,认认真真敲打每一个字,用文字疗愈伤痛,有一天,终会感谢这些赤足走过刀丛的日子,是它们,让浑身充满了向上的力量。”是丁燕的文字又一次救赎了我。在每一次治疗结束后,我坐在书桌前敲打键盘,像一个人在田野独舞,陶醉其中且心生欢喜。2022 年,我完成了15万字的散文集《云中雪莲》。

2023 年,我的病情有所好转,也有了出门散心的闲情,而燕子对故乡也是魂牵梦绕。我们相约:我去樟木头小住,而她回哈密小住。她曾自述:“新疆在我,意味着故乡,但我对它的辨识,却发生在漂泊后再返乡的路途中。这些曾和我的生命紧密相连的事物,只有当我的眼里叠印着异质经验之后,我才能认清了它们。”她对出生地哈密作出了更为贴切的文化分析:“作为西域古道上的襟喉之地,这里混杂了宽容精神、人道主义和英雄气概等多种元素,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江湖义气。”爱到深处方知情浓。故乡于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这里有她童年少年时期的梦想,有她养父母位于东天山脚下的墓碑,还有她的姐妹和朋友,走得再远也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她的生命中注定有两个家: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

丁燕所理解的“家”,一定大于那个四方的空间。在她看来,家是晒衣绳上耷拉的衣裤,是孩子放学后的欢叫,是饭桌上的四菜一汤,是榕树下的亲密漫步。她认为,“家”里充满了内在的完整性——身处其中的人,不仅在使用着这个完整性,还在极力地维护着这个完整性。

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她在南方的家已具备了“家”的温度,但北方的沙漠雪峰、草原毡房、河流绿洲,依旧会时时入梦。南来北往,她的生命场域似乎早已不可更改。

我暗自窃喜她对家乡的难舍难分,这样,我们就有了更多的情感链接,我依旧可以以她为师为友,零距离聆听高人点拨。人生三大幸事,乃遇良师、得良友、握良机。就像平淡无奇的生命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光,让人知道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一切就有了方向和目标。我有幸运见了良师良友并把握住了良机。在丁燕的指点下,我用颗颗文字把苦难酿制成了甘甜。虽然我的作品与她还有一定距离,但只要坚持写下去,总能遇见更好的自己。

今后,我会不断南下,而燕子也会间断北上。当然,我会试着走出一己之地,把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争取像我的女友那样,写出为时代放歌,让人民点赞的优秀作品。

人到中年,千帆过尽,然而,有一盏灯始终照亮前路,不管黑夜还是黎明。这盏灯,让我的内心总是亮堂堂的,不忧亦不惧。这盏灯,是女友丁燕为我点亮的心灯,暖融融、亮闪闪,如同幽蓝天幕上的星辰。

美丽的石头会说话

提到甜蜜之乡哈密,不可不提的是新疆哈密奇石。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有太多热爱奇石的石友,他们在广阔的瀚海深处寻宝,许多“石迷”由此走上了康庄大道。

我身边有一群奇石爱好者,他们爱石如命,天天在淘宝市场捡漏,偶尔有入眼入心的,并不喜形于色,而是若无其事地讨价还价,如果不能成交也不急于求成,而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欲扬长而去,对方遇一单生意也想薄利出手,于是各退一步。宝贝到手后,朋友拿着四处炫耀,这到手风凌石果然是好物,石形仪态万千,石色光彩照人,石质坚韧温润,石纹变幻无穷,可谓形、色、质、纹俱佳。

哈密是新疆最大的奇石产地,是和广西柳州、内蒙古左旗齐名的我国三大奇石产地之一。它的奇石以石种多,质地好,档次高而闻名遐迩。目前全国现有200 余种观赏石,哈密就占了160余种。哈密有大量硅化木、风凌石、泥石、玛瑙、玉石、孔雀石、火山石、蛋白石、鸡血石、羊肝石、千层石等各类大漠奇石。这些石料经过上亿年的风吹雨淋和地壳运动,其造型千姿百态,千奇百怪,一石一貌,绝无雷同。那些独一无二的美石、巧石、雅石、奇石云集于此,哈密也由此获得“中国观赏石之城”的美誉。

在新疆14 个地州市,棉农、果农、枣农的称谓可能大家并不陌生,但石农的称呼唯哈密独有。石文化在哈密已蔚然成风,这片土地上大约有两三万人以石为生,逐渐形成了一个生产、加工、销售为一体文旅产业链。打造中国奇石文化城成为几代哈密人的梦想。

“室无石不雅”已成为许多哈密人的共识。相熟的朋友中,兵团第十三师新星市美术家协会主席陈建新可谓是奇石收藏家兼鉴赏家。他的陈列室里,摆放着一排排线条节奏明快、富有韵律、变化无穷、妙趣横生的精品石。他的每一块石都有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循着故事的脉络,知晓了他对这石爱得深沉。一次,陈建新去石农家里看一批新到的货品。在偌大的院落里,他一眼望见了那块洁白如玉的风凌石,它呈椭圆形,质地纯正,无其他杂质,表面光滑、细腻中透闪着晶莹。陈建新收起一脸窃喜,与石农反复讨价还价,最终500 元成交。临出门时,他小声向朋友炫耀:今天算是捡到宝了,这太像一条摇头摆尾的白龙了。石农一听马上坐地起价,价格翻了好几十倍,最后干脆多少钱也不卖了。为这块巧夺天工的美石,陈建新懊恼了好几年。

陈建新是画家,对奇石的“象”有着超乎常人的认知,奇石上抽象或具象的图案和物象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在林林总总石堆中,他挑挑拣拣揽入怀中的,有的以流畅的线条表现出山水之美;有的以大面积的色块构成人物、动物等图像。这些“象”,是他对世间万物的独到认知。石头造型或图案所包含的意境,平常人读起来还是颇有几分难度的。我每每拿到一块石,上下左右打量仍看不出所以然,陈画家却早已看出了这石是大象吉祥寓意的化身,于是旁敲侧击,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乐陶陶用碎银几两买下。能在大自然赐予的奇谲变化中觅得浅喜深爱是何等幸事啊。当然,在探石之路上觅得老师引路也能少走数十年的弯路。

自此迷上了吸天地之精华,集万物之灵气的奇石,周末常跟随石友去哈密宝农市场淘宝。石品上的圆、点、线、面等所构成的规则与不规则、流畅或呆滞的纹路图案或形状吸引着我,混合色、双色、单色让人眼花缭乱;三角形、圆形、椭圆形等不一而足;但唯有色、形、意完美统一者,才可谓奇石之精品也。

在奇石市场闲逛时,经常会为一颗石停下脚步,总有一种感觉:石头虽不能语却含情脉脉,似乎在亲切地和我打招呼,此时我必会俯下身去,给它一个久别的拥抱。曾淘了一座风凌石黄褐色小山,山峰奇绝,山道险峻,山体虽小,却显示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立在我的书桌前,与我对视,写作累了,用软刷扫一扫小山的尘土,仿佛触摸着石山亿万年的光阴。细细品读风霜雪雨中一粒石的磨砺、淬炼、积累和沉淀,不难读出石的厚重内敛和平和低调。在一粒石的千锤万凿面前,个人的困苦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一粒尘埃。接近石,就更接近生命本真,美石的功用真的可以疗愈生活的伤痛。

大千世界,千姿百态的石头不计其数。遇见所爱之石,就像遇见对的人,令人会有心花怒放的甜蜜幸福。平日最爱在五颜六色的玛瑙手镯前驻足,在一片光鲜艳丽中,身旁的女子皓腕纤纤,她试戴红色、白色、紫色、绿色……哪一只佩戴在她的玉腕上都能幻化出别样的神采。于是,她呼呼拉拉用手聚拢了一堆,一旁的男友大大方方地掏钱统统收入囊中。我也好眼馋,买下一只浅紫色玛瑙手镯放在鱼缸里,鱼儿好奇地在紫色的光圈里游来游去,不时在水下的光影里追逐一道道折射出的紫光。一方石,会给烦乱的生活照进一束光,亦会给晦暗的日子增添一份暖。

人到中年的蔡燕就是一位爱石如命的女子。为了热爱的美石,她舍家别子从鄯善县城跑到哈密,相继在哈密回王府、新天地建材市场摆过摊,后来进入文创园奇石文化城才算真正落了脚。她的小店如一朵婷婷出水的荷,在这方天地间寂寂盛放。岁月失语,唯石能言。她常年住在店里,与各种石相依相偎。万籁俱寂处,捧起一块块润如凝脂的泥石,她嗅到了瀚海戈壁的呼吸,看到了岁月刀劈斧凿在石肤上的幻变无穷。她轻叩手边的任意一款石,天工巧琢的石都会发出美妙动听的音乐,音质悦耳如天籁。她在石乐中酣然入梦,梦里到处都是如玉般的美丽奇石。

一石一世间,一石一世情。能坚守在门可罗雀的奇石文化城里的确是需要耐力和韧性的,蔡燕却凭借着对石的痴迷,通过抖音直播平台销售出了不少哈密硅化木、泥石、风凌石、玛瑙、火山岩、蛋白石、彩玉等石种。在她娓娓道来的直播间,有许多天南海北的奇石爱好者因为她的如数家珍,对哈密这片甜蜜的土地充满了向往。

在所有的石种中,我和蔡燕酷爱哈密蛋白玉,我俩也因爱石而结缘。这个提前从金融系统内退的女子,早就与石难舍难分。只要手中有余钱,她从不看五颜六色的衣裳,而是在一款款质若白瓷,凝如脂玉的蛋白玉前驻足。蛋白玉经风沙磨砺后,光滑细腻,堪称“新疆古玉”,它色泽绚美,纹理绮丽,红色似火,白色若雪,黄色如金,石痴们为之疯狂,蔡燕也不例外。她经常约两三台越野车到哈密罗布泊戈壁深处寻找蛋白玉,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儿。上好的精品地表粒料早已被捡石的队伍扫荡光了,站在浩瀚星辰的旷野上,聆听着茫茫戈壁深沉的呼吸,突然有一种天荒地老的苍凉。偶有一次,她捡到了一块亮丽水润的鸡油黄天然挂坠,小心擦拭去表面的浮土,柔和的灯光下,石如火光,熠熠生辉。

蔡燕对大自然充满了感恩之情,她自认为能有今天的收获,全仰仗大自然的无私馈赠。捡石的过程中,她会把在旷野遇见的每一片纸、每个塑料袋、每个空水瓶,甚至每粒小玻璃渣都收入垃圾袋中,朋友们打趣她不像捡石头的,倒像收废品的。别人爱山清水秀,她独爱瀚海戈壁,哈密南部八百里大漠,北部三塘湖—淖毛湖戈壁,虽然寸草不生,却蕴藏着新疆最丰富的大漠石资源。大自然是绝对公平的,既给了南方青山碧水,也给了北方宝藏资源,南方北方都是大自然的心头好,给予的都是同样的饱满丰盛。

闲暇时,大家最爱相约去八零雅石居喝茶聊天。那闪烁着珍珠光泽的哈密蛋白石珠光宝气,如贵妇般在富丽堂皇的雅园中迎接宾朋。这家店的店主王岳辉是八零后,对石的理解却更胜一筹,他的一方小店以上等的蛋白石而吸引着奇石爱好者。在他的展柜里,鸡油黄、瓷白、糯米白、红黄色、粉色、蓝色、紫色、墨色等俏色雕件备受市场欢迎。直播间里都是南来北往的熟客,王岳辉用灯光一打,那石的通透如羊脂玉般光洁润滑,一件件古色古香的瓷雕作品被有缘人一眼相中,三言两语后成交。王岳辉笑语中透出不舍,这些石大部分都是他以前的收藏品,若不是这几年生意难做,他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出手的。

每天早上,王岳辉开始一件件擦拭他的蛋白玉,那些带着岁月印记的褶皱里仿佛涌动着海潮鸥鸣、山风清响,抚摸着它们,就能放下心中万千不悦,世间不如意也随之飘逝。尤其2022 年,生意实在冷到了冰点。他常常做完直播一个人默默守着店,爱的目光在每一块石上温柔地停留。那些艰难的日子,石是他的精神力量,支撑他度过了北方漫长的严冬。

从古生代至今,哈密经历了由海盆——湖盆——陆盆的演变发展过程。大约1.5 亿年前,曾经茂盛的森林和湛蓝的湖泊经过一次次地壳运动,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戈壁精灵。捡石大军是哈密独有的一支队伍。罗布泊腹地是捡石的主战场,从上世纪80 年代初期,哈密的大批奇石爱好者就在远离人群的戈壁荒滩安营扎寨,他们夜晚在星光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白天精神抖擞地在大漠腹地寻觅心仪的奇石。也曾跟着捡石大军浩浩荡荡地在寒冬出发,手脚冻得冰凉,旷野猎猎的风吹得脸生疼,瑟瑟发抖却无处躲藏。半天只收获了一把肉色玛瑙,与别人捡到的戈壁彩玉相比简直土得掉渣。朋友为宽慰我,从她千辛万苦捡来的宝物中给我分享了一小块明黄色的戈壁彩玉,这明黄如同天上满月,干净无瑕,清透水润,我爱得不行,握在手里天天把玩,终于还是被更爱它的人讨要去了,从此它便成了我心头的一粒朱砂痣,想忘也忘不了。

哈密人招呼远方的朋友,赏完风景吃遍美食后必要进行一项活动,那就是直奔旷野捡石头。人们对这项活动热情高涨,无论春夏,戈壁滩上如同退潮的海滩,俯身拾宝的人比比皆是。现在,寂寞的戈壁上,美丽的石头几乎全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些不起眼的小石粒陪伴着天荒地老的无边瀚海。

记得二十几岁我刚当记者时,初次去探访中蒙边界线上的淖毛湖玛瑙滩。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玛瑙,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仿佛是掉进了童话世界中的宝石堆里,一时间眼花缭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我捡了一把又丢掉一把,总觉得前面有更美的宝石等着我。一同来的人放了大招,用面袋子干上了,最后扛着半袋子玛瑙收工,如同贪婪的财主遇上了遍地黄金。他小声提醒我:你不捡将来一定后悔,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没有向导根本找不到具体方位。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后来无数次想去看看那梦境般美轮美奂的净土,再找当年的向导时,说是早已离开此地了。如同《桃花源记》中那个渔人,离开世外桃源后,就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唯能留在记忆深深处了。

哈密以捡石为生的人不在少数,这是一份不可小觑的工作,常常伴随着艰苦和凶险。捡石最少保证要有两辆四驱车,按一周计算,平均每个人7 天要消耗50 斤水,30 个馕。同时必备消炎药、感冒药、创可贴等药品,千斤顶、气泵、铁锨、帐篷、拖车绳,御寒物品自不用说……总之,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是安全来去的前提,以此为生的人是绝不会在要害细节上图省事。这些石农的皮肤是黝黑的,骨骼是健硕的,胸怀是博大的,为人是爽快的,这大约就是大自然的赠予吧。

无人区、河谷、山野……人的足迹不曾探寻到的地方越来越稀少。早春二月,一群石友曾到五堡魔鬼城附近的雅丹地貌找风凌石。白天一切还算风平浪静,夜晚突然狂风大作,风沙猛烈地袭击车辆,车如一叶扁舟在山风的狂啸下东摇西晃。他们赶紧把车辆开进雅丹群里,用被子床单堵着车窗,再用御寒棉衣裹紧自己。山谷中飞沙走石鬼哭狼嚎,寒冷一步步逼近,大家挤做一团,相互推醒对方不能沉沉睡着。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风势减弱,众人奋力挖开轮胎周围的沙子,开车就往平台上跑。刚冲上平台,沟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风嘶沙吼。一行人逃也似的跑了回来。这是一场找寻美的冒险,没捡上石头但捡了条命,也是值了。

进军沙尔湖是玩石人最向往的事儿。沙尔湖位于哈密西南戈壁腹地,为哈密盆地的最低点,海拔只有53 米。这里虽然气候恶劣、道路危险,但却以新疆大漠奇石重要产地的威名而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探险者。人迹罕至的地方终于被纷至沓来的脚步吵醒,现在这里早已被掘地三尺,七八米长的硅化木被大卡车运走,沙尔湖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湖,寸草不生满目疮痍。石友们看过之后无不心痛千疮百孔的沙尔湖,那些散落的木化石碎片,见证了这片土地在丝绸古道上曾有过的繁华喧嚣。

捡石头的地方人比石头多,不少人抱着发大财的心思而去,往往收效甚微。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人靠捡石卖石一年赚一套楼房的确是寻常事,可如今想靠石一夜暴富再也不可能。大众消费出现新的走向,少有人有闲钱去购买与生活主题无关的物品。于是,奇石市场遇见了史上罕见的冰寒期,这一寒就是四年,也一天天等凉了石农的心。他们枯守着满院子大大小小的石一筹莫展。偶遇想做泥石手串的爱石人,一下搬走八箱十箱,每箱十元也成交。算算这上百元碎银真是不够汽油钱,但石头总不能当饭吃,有变现的机会也得出手呀。

刘牛牛是石农中的一股清流,她极具文艺范儿。在众多买石的人中,她顶着一头漂亮的披肩发,白净的脸上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写满了笑意。耳间明月珰,颈项珠翠闪,腕间白玉镯,纤手镶红宝。总之,她在一堆风尘仆仆的卖石人中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她的货品秉承着一个原则:不卖假货,只卖精品。她收藏的和田玉质地细腻、色泽湿润,握在手里油光可鉴,透过灯光可见内部云雾状的棉絮。每次我必在她的摊位前停留,她从不讲钱,开完价格后娓娓道来这件玉的千般好,买与不买随缘。一来二去,我在她的手里也淘了几件宝贝。她的好玉开价两三万是常有的事儿,有不懂玉的说不值那个数儿,刘牛牛不争辩不解释,只在默默地抽着烟,在袅袅的烟气中,她的眼神散漫又凌厉,就像面前一方方流光溢彩的美玉,不炫耀不张扬。要懂得她的美,只能是在时间无限的荒原里,不早不晚遇见对的人。

对泥石之美,刘牛牛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泥石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哈密奇石爱好者在南湖和魔鬼城等地发现的一种新石种。它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和河流中的数量极其稀少,被奇石界誉为“大漠瑰宝”。那古朴沉静的颜色、奇幻莫测的图纹,特别是可与紫砂相媲美的质地和包浆,令人一见倾心。早两年价格不高时,刘牛牛也跟风收了一些黄金泥石、黑纹泥石、绿色老皮泥石、红泥石以及南湖彩泥。每当夜深人静时,拿出一方方经过吹蚀、磨砺过的老泥在手里把玩,那一道道水流纹、回形纹、水波纹互相交织,如同大地留下的一串串神秘文字,真是读石千遍也不厌倦,读石的感觉像春天。一次,刘牛牛牙痛得整个脸肿得好高,她拿出清清凉凉的泥石放在脸上消炎,第二天脸竟奇迹般地消肿了,从此,她更是舍不得出手自己的老藏品了。

爱石的人一般有着常人没有的洒脱和大度,他们在石的世界里自由驰骋。在寻石觅石的生存之路上也曾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但这丝毫不影响对这份事业爱得深沉。在那幅幅石画上,他们触摸到了冰山峡谷和逶迤草原,也触摸到了崇山峻岭和江河湖海,石丰饶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也让他们从石海中学会了做人做事的真谛。

一块美丽的石头,藏在山中,埋在土里,睡在水里,要经过上亿年的修炼才能成为自然界中的宝石。品读这些诗情画意的石头,既是品味掌上山河,亦是品味案上乾坤。我和大多数爱石人一样,在这自然界浓缩的景观里领悟着石的淡泊宁静。一石一世界,一石一亘古。当你带着欣赏的眼光去品味心爱的奇石时,可从中读出十分情趣,百般姿态,千种风韵,万古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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