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河札记(组诗)
2023-12-12严破
◎严破
在杉树的面前
从祠堂的骨骼里,我完全可以想象一棵杉树
的粗壮和力气。而从一口棺材的厚度
我也完全可以想象一棵杉树
的悲凉
我们来的时候没有下雨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它的面前哭泣。
不剖开它的身体,我们无法看见
它的年轮。也许,它长于我的祖辈,也许
它长于一块墓碑。青苔表皮上死去
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当一个普遍意义上的
顽强者被另一种生存打败
漫天的青蓝色光幕,几片云朵充当吊唁的挽联
在杉树面前,我不敢说我是它的子孙。
如果我的腐朽早于它,那么它的悲哀
会从傍晚的蝉鸣里起伏出来。如果
我的腐朽迟于它,我将忍不住
翻遍满山的荆棘。
白鹭湾
收翅。身都披雪衣的鸟儿,抬着冬天
进入枫杨的枝丫,进入芒花丛、石矶、河面……
有时也进入我的傍晚
被收留者,这个城市容滞那么多的白鹭
陪她去看的时候,她穿着白色袄子。
阳光疲累倒塌,落在一对白鹭的身上
仿佛有两个影子在空中稳了稳身形。
我会在路上数
从乱丛或者泥淖里起飞的白鹭
像数掉那些沉重而挣扎的日子。
老屋
梅雨的天气
疯长苔藓,如绿色的膏药
近百年的直立,老屋长满病痛
高血压的父亲
椎间盘突出的母亲
而我,是痛苦的继承者
住进高楼的我不再回潮,正如
我的脚底已经撇开灰土
这是我略带自喜而又厌恶的部分
重力之下,我的眼里
痛苦积重成湖
大颗大颗地掉落
一片古树林在老去
银杏、香樟、枫树、南方枳椇……
皱纹爬满全身,夕阳爬上它们的头顶
孩子们的声音,长在前五百圈年轮里
后两圈,长满青苔和流云
有风的时候,它们嘀咕几声
抬起枯槁的手臂打招呼
没有风的时候,流水代替它们
给石头、村庄和外面的世界传话
“新村的下首,是路灯、楼房、车辆……”
可惜那些回信,同流水一样
不曾归来
一阵风、一片雪
无人听见的夜里,“啪嗒”一声。掉落一个
与别人无关紧要的往事
整理
放任一点强迫滋生,花草有
它应处的位置。低处的
与土地、水流和青苔谈论天气,
高处的,撑起一大片雾霾。
我锯一段腐木,不适合制作门槛
恰能够放养虚无。掏空腐朽
的部分,用于盛装即将到来的雨季
说到自己。清洗之后
我更愿意在最高的露台晾晒自己
偶尔,平视对岸
不知不觉新生的,一片竹林。
大龙湾
秋浦河喜欢囤积水势:为瀑、为潭……
为矶滩、为渡口、为大龙湾
从这里出发,再往前就要抵达长江
说不清,这一生是要停留,前进,还是回溯
冬天来得再冷一点,就能感受到
一湾水的坚守:乌桕和芒草
飘落于我;柏油路紧挨向我,日暮下
情侣眺望着我……
一条河的前后都不及此刻的大龙湾
众多的水鸟等待飞起
众多的骑手装备好了冲锋衣
丛林
水竹的丛林、狗尾巴草的丛林
鹅掌楸的丛林、紫薇树和格桑花的丛林
蚂蚁的丛林和人的丛林
原生的丛林和人造的丛林
公交车在丛林里轧出伤疤,鸟雀舔舐
它的伤口。一座山的绷带盘旋着
像捆住了一场新生。大暑的午后
玻璃如云一般形同虚设
正如人类诞生了空调,丛林诞生了叶子
我将无比小心地用手机偷走一些树
和夹杂在其间的阴凉
丛林是宽容的
它允许我的自私
和公交车的霸凌
在丛林的伤口上行走
我把沿途的公益广告牌都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