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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的坡度

2023-12-12毛眉

绿洲 2023年5期
关键词:博格达绿洲天山

◎毛眉

窗外:我的博格达峰

我在窗前,恣意而忘情地凝望,那千年的雪,落在千年的博格达峰上。

旭日,给博格达冰峰喷上厚薄不匀的霞光,从天庭透射人间,到了日落时,烧成紫焰,博格达被称为“紫气之源”。

当紫色灌满了我的空间,窗外,仿佛一切的美,都对我转过了脸。

因了这一轮天际轮廓的存在,天山脚下一块块绿洲上的一座座小城,就都有了景深,有了明暗,有了色度,如同这些绿洲城市是靠着那尺幅万里的天山长卷,暗中支撑。

佩索阿说,我对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真正去看过。我游历我自己的第八大洲。

有时候,我需要强迫自己,才能不去望着博格达的亮光。

整个傍晚,那独霸天空的太阳,一直在横行。

那时的我,生活是空旷的。越是单调,越要在生活里使最小的事都富有意义,力图从一种单调的经历里,提取出最多的内容。一心一意思考存在,盯着固定不变的冰山。总是忍不住爱顶峰,每爬上去一层,就会多看见一千里,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向它寻求解放,确信在天山顶上,就不会挤压到旁边的什么人了,而平地,是一条宽阔的跑道,各种欲望奔跑竞速。

在窗前,凝望博格达峰。

凝望,让我的思想流动起来,一日不看山,心源如废井。

据说,美和崇高是接近的,具有一种直接摧毁奴性的快感。

据说,人在凭高俯视自然时,会看见真理。

离开博格达后,我再也没办法装饰心灵的房间,油画、素描,多大尺幅,都无法像挂在窗外的天山:“窗含西岭千秋雪”。

天山,把自己庞大蜿蜒的身躯,挤进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间,它是大地在一次翻身时,定格的。那次著名的“翻身”,被称为“喜马拉雅造山运动”。

如果你以天山为骨架,会一眼看到大地的完整性,正是山的伞骨,撑开了两个盆地。于是,新疆分南北。南北两半的聚合,是天山山脊,山脊的高光点,是博格达,以三峰并举的“山字形”,撑在雪海天界。

一座山要有个性、要耐看,须凌凌然超出周围的地势,而超出的那部分,要轮廓突兀,鬼斧神工,石颜古怪,绝壁刀削,才能令人过目不忘。

博格达就这样,具有一切主峰那种目无天地的意气。

我把辛弃疾的诗句也当博格达来读:

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干。

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

小时候,在天山深处,我生活在一个只有几顶毡房的小村庄,整天坐在青草山坡,痴迷看山。懵懵懂懂猜不透,山里面有些什么?山后面又是些什么?

终有一天决定,去看个究竟。好不容易爬上山头,迫不及待放眼一望:还是山,群山叠嶂。

山外还是山的经历,就是我的童年。这个看山的“静功”是从那时就开始了的。

我不会把天山博格达峰与任何一座山混淆起来,无论阿尔卑斯山、乞力马扎罗山、冈底斯山……还是它们的明信片、邮票、油画,因为,那是我家人的相册。

我属于博格达,属于它的冰川所融汇成的一条内陆河,属于内陆河所浇灌出的一块绿洲,属于绿洲上的一座小城,城里的一户人家房顶上的一个孩子,整天对着山,胡思乱想。

天山有的是时间,耐心地等我长大,来继续着我与它之间的那个“山盟”。

这个“山盟”,山重水复。

在新疆,没有大于天山的事物,这个纯粹而高蹈的符号。

山的高度,影响到一个地区的河流。山愈高,江河水源供给就愈多。当潮湿的空气、水蒸气,沿山脉向上升腾,升到山脊,达到饱和点后下降,变成云、雾、雨、雪、雨,山脊像尖屋顶一样,分割了降水,所以它又叫分水岭,降落到地面,成为江河。

而山的骨架,决定了河的走向,也展开了大小城镇的走向、人群的走向。天山发源出许多南入沙漠的河流,尽管都很短,每条河在流入开阔的沙漠地带前,会形成一个个扇形灌溉区,人们在那里开渠引水,成为盆地边缘的一圈绿洲。

看来,宇宙的能量,似乎是以地貌的形式,有序地呈现出来,派生出来,并且最终是趋好向善的。

果然,美的根源就是宇宙的结构。

在一座山的伞骨上,身躯上,多少物种,编队而来。各类动物、植物,沿天山南北,顺坡而下,新疆的事物就是这样。

天山为任何险峻之物而生,它想诉说一切。

比如,入云的天山主峰,堆积着庞大的冰川,冰川切出了狰狞的峡谷,峡谷流出了湍急的河流,哺育了生命的绿洲,完成了使命后的内陆河,消失进无际的沙漠……

当然,这需要长期耐心地观察,不能只看一眼,而是天天站在窗前,凝望天山,并习惯于从高位来观察那些,在平视的时候被汹涌的物欲挡住的事物。

我把自己放逐在博格达山脚,开始登顶,那,是我的精神体操。

那个一早放出去的自己到了中午,变成一个小点点,在越过一道悬空的冰缝时,有过一次历险。在冰川,总有一脚踩空的时候,喊救命,但没有恩人,我不见了,没有了。我开始明白,我不存在。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我必须成为的那个人之间的冰缝。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用指甲,一寸寸地抠攀着壁立千仞。

每翻越一个山崖,达坂就少一个,直到猛地一下,上了高处的平地,手还在使着劲,肺还在没命地呼吸氧气,所有的身体机能,都为了这种攀缘而特制。

傍晚时分,终于登顶。

关灯,闭户,等走廊里的高跟鞋声走远,我一个人待着,和巨大的平静一起。

那一刻,当你用了很长的时间不停地攀登,成为尖峰之物,在高处大口地呼吸,做一次畅快的“换气”。那经过大气提炼的空气,质地清纯,提神清肺,吸进去能让肺叶开花,结了薄冰的风,吹在背上,吹在耳边,像一种哨声。

你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隆起物。凡是挡住视野的东西都消失了,时间滚开了,空间滚开了,除了旷野、云雾,什么也望不见,没有任何装饰打扮,顶峰空无一物,一片沉静,那些没有边际的浩瀚,那些更长远的年代,在空间旋转。

山顶是用来下雪的地方,山顶上的雪,不是仅仅披上了一件外套,而是从内心里爆发出来、一种超尘出世的白。

山巅还是让冰川凝结成为蓝光的地方,它有粗犷的峭壁、蛮荒的岩石,有声势凌厉令人骇怖的美,有野生的星星,野生的月亮,野生的雪,还有野生的自己。

在人事扰乱不了的万古寂静中,我以鹰为朋,以雪为友,以日为邻,与雪线上的事物同处于一种纯洁之中,在身不由己的高度上结晶。

天山从方方面面往极致里走,极西、极高、极旱、极热、极冷,我靠吸收它高空中的稀有元素赖以为命。

那是一种重大的自我实现的时刻,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完善我,我和灵魂站在这里。体验到一种近似的崇高,巅峰与深渊,狂喜与绝望,它们都可以归纳到一个词里:永恒。

那时的我,持有明确的观点、激情的本能、极为清晰的性格,只擅长在自己和博格达之间来回切换。从山谷到山顶,我必须生活在一个有着明确地址的地方,可以让灵魂迅速地找到我,一旦我开始关注现实时,必然会导致可怕的结果。所以每天进行的攀登博格达峰的精神体操,能让我勉强停泊在现实中。

每次看地图,总感觉整个西部,以天那浓重的褐色为重量,被压得西高东低,它是翘着的,连我自己,也终日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立足顶峰,腿脚早已麻木,几次想放弃坚守,顺着斜面一气滑进深渊。

是的,尽管冰川何等明净,空气何等清新,眼界何等广阔,但天山啊,究竟什么样的山岭在那里?什么样的河流在那里?非得登这条路吗?在无限面前?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我?被拴在天山之顶,呼吸着冰,要怎么取暖?

既然人在高峰,就不得不忍受缺氧,并遇到一切高处的问题:在那种迷失其间,我的灵魂张着想象的翅膀,一直盘桓,听见奥德修斯在问——你到底是谁?来自哪一座顶峰?哪一片没有边界、承载于众人脊背的大地?你叫什么名字?你运用了哪一门语言?你曾扛起或扔下哪一面旗幡?你可曾在此地失踪,与语言一道?

一个人一次次向天山冰达坂发起冲锋。没有侧面,没有后翼,没有佯攻,全部都是正面强攻,没有朋友,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大州的高峰上,面露永恒的神色,与我周围的人不同,他们一说话,就会在同一个词里放进不同的含义,这让我更加迷惑,更加孤独。

周围没有潮流,没有参照,我停下脚步,在众多的声音中,区分原声与回响。

俯瞰来路,曾经的错误和真理,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上,直到道路的终点处,那儿澄明、和谐。那些曾读过的伟大作品才具有的庄严品相,再次回来,让我辨认出那些曾被自己抛弃的思想,羞愧地重新出现了。

我在自己的高峰上,瞻仰了别人的高峰,最终,在思想者的多声部合唱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

发呆,会让人拥有瞬间的永恒化、时间的停顿、感觉到一种绝对的存在,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时间,没有目的,没有限制,没有死亡,像是回到了灵魂的家。

我习惯于把每个发呆的、灵魂回家的瞬间,与一生分开。

高峰体验,让你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加整合,更加协调,更加纯粹地成为自己,更能与世界、与以前的非我融合。

用马斯洛的说法,一位音乐家必须作曲,一位诗人必须写诗,一位画家必须绘画,否则他就无法安静,人们都需要尽其所能,这一需要被称为“自我实现需要”,那意味着忘我地、全神贯注地体验生活。

我对着美看得太久。在日复一日地凝望博格达后,我发现,可以用压力区、峰线、雪线、分水岭、海拔等术语,来描绘当时的生活。也就是说,像山那样思考。

天山,对于一切不洁者来说太高而陡峭了。在怪石嶙峋的陡峭山顶,我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逐渐适应习惯高层世界的景象。

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你面对的每一样事物都是永恒,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

那种纯度不可能持续太久。

也许,我一定要找到的,其实就是自我与自我结合之处?

哲学家的一种重要艺术是不纠缠于与自己无关的问题。

但在新疆,什么才与我无关呢?

在新疆的大空间,如果不把自己镶嵌进整体,把自己看作是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么就无法承受大事物的挤压,乃至欺凌。

我开始寻找整体,只把自己看作是整体中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对命运的打击不在乎。

当获得了对山谷、对内陆河、对沙漠、对山巅及周围的辽阔视野时,我就成了这视野,成了这全景,成了一个被膨大到地平线的我,因为这一切,是通过我而存在的,通过我,使整体成为整体。以自己为一副衣架,把地平线拉开,在上面晾上民俗、粮食、山上的风景、人间的街景……把这广袤的世界打扫停当,让博格达伫立,让内陆河流淌,让盆地平展,让绿洲挂果……

天山,和我一直互相凝视。

它没有移动一寸,我也没有。高处,令人眼界开阔,令人干净,令人不屑于琐屑的幸福。

我的精神在浩瀚的宇宙迷失了,因为我跟别人没有真正的交往,没有真正的生活。我唯一的长项在于思考万事万物的本质,我仅有的工作是冥想:没有能比攀登于真理的高峰之上,然后俯视来路上的层层迷障、烟雾和曲折更愉快的了!

但,一想到曾用了许多年去追求一种幻想,我就战栗,问自己,是不是把一生放在一种空想上去了?

人在绝望中,无法抓到明晰的语言,更无法用明晰的语言去开辟有条理的思路,从而让语言成为绝望中的救命稻草。

一个必须忍受的困境是,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明白的,但没有一件是我真正了解的?为什么一个人必须忍受无解的困境?

我适合在源头生活。源头上,凡是能挡住视野的东西都被去掉了,直射的阳光,北极般肃穆地存在。这儿没有出生、没有死亡、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太阳。生命的意义不会被一大堆日用品所混淆、淤塞,源头是单独挑出来的一块白石头,置于博格达之巅,让一切价值围绕着它,层林尽染。

不知用掉了多少时间,我才明白,特殊的地貌有时候并不是特别的惩罚、发泄、控诉、揭露、解剖,每个人都要翻越自己的最高峰,并站在自己的山峰上,与对面的高峰进行高一级的联合,并在更高一级的联合中,回归自我。

最终,我站在自我的上空。背对自己的群山,在远远的,远远的西部。

当我与源头上的事物一一会合,感到了将心与永恒联结在一起,一切在蓦然中融会贯通,每一块黑云会变成彩虹,每一个险峻的山岭,都是超升的捷径。

后来的我,再也没有那样,把整天的时间专注于永恒,生活在精神的纯光中,意识到应该缓解多年来与现实的那层紧张,应该运用地方性知识的写作,来与整个世界的高地相通,从而转向了知识的各个分支,但它们,都是从博格达山顶倾泻而下的分支。

地球上所有的山脉,都遵循着“叠罗汉”的规则,层层加码。当达到一定高度、山体的自重大于地壳承受力时,山体底部的岩石会碎裂,会融化。科学家根据这一基本物理常数,演算出地球上山脉的高度极限,不会超过万米,珠穆朗玛峰已近极限。

发现了自己的极限,成熟的时刻来临,它对自己说:够了,不再长高了。默默耸立,向无限敬礼。

我总是从自己的地理地貌出发,去遇到、并理解到那些显赫的深奥哲学,硬是把它从高头大马上拉下来,拉到我地方志的缝隙中,检验,筛选。

当一个人从地方史的见解中爬出来,站在自己的地域高光点上,如果他用的是梯子,那么,一定会把梯子扔掉,但如果抬升他的是一座高峰,那就不一样。

世上所有的高峰,都会在它们各自的高度上,彼此重逢。

读《荒原》时,我的戈壁是荒原,读《荒谬》时,我的雪原是荒谬,读俄罗斯时,我的天池是贝加尔湖,我的雪原是西伯利亚……那扩大着的维度,令我人在新疆的生活千山万壑,我的准噶尔盆地,我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我的卡拉麦里戈壁,我的博格达顶峰,我的天池瑶池,都被密密麻麻的灵魂方队驻扎得满满当当。

因为局限,我在许多书里读到的都是自己,而且仅仅是自己。

在这样的登山路上,遇上了在雪野里,在狂风中的那些先行者,他们向我挥手道别,半个身子藏在云雾中。

才感到山和山难以走到一起的道理,大物总是庞然独立,无法抱团。

也许,当我结晶到像天山里的矿石,挺拔到像天山顶上的松树,具有冰川般的肺活量,冲破冬天的封锁,具有内陆河般浇灌完绿洲就自我消失的道德律,与源头的雪莲一同盛开,与源头的黑鹰双双盘旋……那时候,或许,我能区别于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那样的作品,我就叫它《博格达的雪》?

在西藏时,看到听到许多山峰与湖泊的神话,藏传佛教把每一座雪山、湖泊,认作是神山圣水,有的山是父子,有的水是母女……当时便想:我要认领博格达。

我的天山、内陆河、湖泊、沙漠,没有多少神话传说,它们各自设定守护神,并由神话造成它们之间的联系。

如果说人的神圣使命是为万物命名,难道目前的位置是为了给我留点事做?

对于思想旅程而言,年复一年地绕圈之后,才能发现,原点在哪。

有一座博格达,就注定了我不满足于平地上的驰骋,注定了在雾气迷茫的山谷中攀越。博格达,充当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中心,充当我的生命必须越过的最高峰。

绝望,是一条得救的形式,通过陡峭的道路,使自己上升到最孤独的岩石,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毛发光洁的狮子,在太阳下有力地站立,与我默享这巅峰的快慰。

但,我想要到更远的地方,就必须让天山作为地标,留在新疆。

在一场鹅毛大雪时来到这片绿洲,到一个中秋日离开,日子,像一部有头有尾但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的小说,夹着厚厚的空白页。

在这些厚厚的空白页中,我凝望窗外,在博格达的冰达坂上,那个攀登的自己,那些日子,仿佛是在空中生活了一段,身处一种对于美的旷日持久的纯度中。

那,是我的1992年。

或许,因为明天就要离开,昨夜,又梦见我在博格达峰上攀爬,又听见那没有一切的寂静,吞吐着一团洪荒之力,时间嚼着时间,没有市声,没有鹰隼,没有千手千佛,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人面兽……反倒是虚空,邀来了满天繁星。

我驻足,过去不去,未来不来。

冰川:在河流出现之前

在新疆,没有天山上的冰川,就看不到河流,没有河流就看不到绿洲,没有绿洲就看不到粮食,没有粮食就没有我。

大自然是一个成套的自动系统,它看不见的手,把三级跳的事物衔接得天衣无缝。

在极西之地,许多规律性的东西竟套用不上。比如,天山北坡脚下的一片片绿洲,滋养它的不是大江大河,而是一座座冰川。

冰川,成为世界的储存部分。因为沙漠不能储水,冰川就按照季节冷暖,将它的储存,再重新分配一次。

在地球之轴的顶端,在天山之巅,冰川,被这个世界高高举起,精心储存,以千万年的定力,统摄大地,是生发一切万物的由头,新疆的粮食,瓜果,无不带着冰川的圣香。

之所以说定力,因为冰川的水量变化稳定,不像成为内陆河后那样率性。当无数道内陆河,像一棵轰然倒下的大树,树杈般弯弯曲曲的河道,流出绿洲,把一路上的事物变得如此完整:从山顶,到山谷,到戈壁,融化、流淌、浇灌,才有了牧场、农场、城镇,最后,消失在沙漠。

在一段时间里,喜欢上冰川学,冰盖、冰川、冻层,及一切涉冰现象。

冰川的腹中,怀着锐角与锋利,刀剑般杂乱无章的几何形,冰川、冰盖、冰湖、冰帽、冰舌、冰芽、冰刀、冰桥、冰蘑菇……万象皆冰,冰中万象。

冰川被掏空、只剩下细细的腰肢、却顶着一个硕大的、山丘般的脑袋,那被掏空的影像,让我惊悚,曾远离家乡的自己,就被掏空成这个样子。这些极地里的残肢,成为我精神世界里无从表达的象征物。

在河流出现之前,思索冰川,就像在万物出现之前的黑暗里,思索光亮:为什么,冰,可以降服最坚硬的岩石?为什么,冰河,一块坚硬而巨大的冰,却可以流动?

其实,对大地造成改变的,不是冰,而是冰的运作方式,携带:它携带巨石,摩擦着下方的岩石;而流动,是因为冰河中有水穴,水穴里有液态水,使冰川能够蜿蜒流动,流过山的缺口,扩散几十公里,将沿途的一切,夷为平地。

当你走上冰山,这个漂移的舞台,如果把耳朵贴在冰河面上,会听见河下的水声,那是冰中河——冰层中间有一层空隙,冰上河水从冰缝中流下,沿冰层流动,有的顺着冰缝下流,又会形成冰下河。

就像那些不成熟的思想,时而形成冰中河,时而形成冰下河。

天山的史前秘密,都被冰川一页页地编程了。

对冰川的思考,都绕不开雪线。

雪线,像是一种原则,把冰川分为两个部分:雪线以上的粒雪盆,是冰川堆积带;雪线以下的冰舌,是冰川消融带。

魔咒一样的调节:往上,是千山千雪的冰壳世界,往下,是百草百花的明媚绿洲。

在冰河的历代雪层中,可以看到雪变成冰的过程。

是的,雪变成冰。

我们常常说的冰雪,其实不是一体。

虽然,巨厚的、透明的、蔚蓝色的、力量无穷的冰,冰川冰来自柔软脆弱的雪。每一片雪,都由几十个结构精致的冰晶构成,世界上不会出现结构相同的雪花,就像不会出现相同的指纹。

每年的雪落前川,粒雪都反复融冻,形成一个消融面,消融面上的污化面,就是划分年层的天然标志,就是年层,它是冰川的年轮。

在平均高度为4000 米的雪线上,每年差不多六公尺的降雪量,刚好在当年融化完,雪的累积量与消融量,处于相对平衡状态;一旦山体高度超过了雪线,每年才会有多余的雪被积累起来。

累积得久了,在自身的重压下,雪层里的空气被挤掉了。挤掉了空气的雪,被压缩成粒雪,挤压成坚硬的冰川冰,变得石头一样坚硬,这个雪变成冰的过程,要用二十年时间。

在重力的牵引下,冰河,以一天几厘米的流速,沿斜坡流动,成为冰川成为这个世界高高举起的储存部分。

有时候,不是有关事物的思想,而是事物本身,一种新的有关真实的知识,令人醒豁。

而我非常贪恋这种醒豁的感受。

在新疆的成长,不得不参照身外之物来加以标注,它构成我成长中各个阶段的不同主题,当我是戈壁的时候,去尽力伸展,当我是内陆河的时候,去尽力流淌,当我是绿洲的时候,去尽力孕育一场盛大的婚宴。

此时,我在参照冰川。

在晴朗的天气里,站在三楼的窗前,能清晰地看到博格达身上那条黑白分明的界线,横过山腰,那么疼,看上去像我被截肢。

那条带子,在天山海拔4000 米的地方,以5000 多米的长度,从东向西,拦腰捆绑着博格达峰,这条几十万年前形成的厚100 多米的巨型冰斗,一支流向南边的达坂城,一支流入阜康的四工河,灌溉着数十万亩的田地,这也是白杨河的发源地。

人在冰川,不得不效仿冰川,动用冰山原则,开始缓慢而纯洁地写作:删去所了解的,只露出八分之一。

如果删除的是你拥有的东西,那会加厚你的冰山,并为所有的作品镶上一圈冰雪霜花;如果略去的是你并不了解的东西,那文字中会出现一个漏洞。

“冰山理论”,说的就是庞大的底座。

像那些天山独有的雪松,看上去有三分之二埋在雪里,像我的思绪,也是大半埋在雪里。

而我总是写着写着,就写成了一种包罗万象的文体。裁剪最费心思。因为,面对的新疆就这样包罗万象,浑然一体,让我无法分开硬与软,大和小,高和低,远和近,白和黑……

那天算得上一个暖和的日子。

天山一号冰川,大片嶙峋,四周陡峭,下面是万丈深渊,一切都尖锐着,突兀着,无处站立。

冰上,空气坚硬,一个变幻的舞台。

始终觉得,像雪、雾、冰川,都属于精神范畴。

冰山与灵魂质地类似:都由最不可见的元素,自我生成,脱离了肉身、矗立、难以分割,并且消融。

雪意从容,我内心透明,四处的光芒将我封闭在纯光中。巨大的冰块从我身边经过,远处的群山,都被冰雪瓜分个干净,四方八面的景色都通明透亮,那么多来自源头的气息充斥于此,给人一种感觉,觉得来到了意义的源头。

在这个类似极地的地方,从没有长过一根小草,而我,就像是一颗被风带来的种子,成了生命在此地的第一个见证。

登山靴踩踏在冻结的冰上,吱嘎作响。

不太敢用杖登攀,在它的沉寂中,分明感受到一种内在的激越,生怕一杖成魔,触醒了这个沉睡的世界。

我穿着皮窝子,牵着狗,站在地球边缘,我的北极,我的序列。

它有平地上、盆地上所没有的厚重的静谧,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崇高,当你触摸冰川,这个世界的光源,有一种真空般的无悲无喜。

在透明的空气中待久了,身体开始透明,一个透明的囚徒,在白色的跑道上,在一种孤零零的命运中,向着极限过渡。

每人都只有一个影子,冰川却幻作千万个影子,冰山的内部,它的晶面,如一座无穷的镜子的镜宫。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换着,成为世界的幻象。让我越是逃离,越是靠近,越是背离,越是看见。不由人想,这万千个影子的本质是什么?

透明的东西总会慢慢化掉,总会消失。

雪化了,流走了,没有任何停留,不由让人生疑,流沙上、雪地上、冰原上,能建立什么样永恒的高塔?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种反光,你听到的一切都是一种遥远的回声。

我受够了永恒空间的永久沉默,被冰雪上没有穷尽月光捉弄,我究竟是什么?难道是换了手、脚、脸?变为在冰川上奔跑的幽灵?感到一条古老的警句变得真实——如履薄冰。突然,薄冰破裂,我掉进去,回头向一个队友喊着,冰缝。

人在冰上,总想叩击。反正我在现场,从冰川里解救些什么出来,不管是不是上帝,召唤些什么出来,不管是不是神灵。那种闭合的蓝盈盈,总有一种诱惑。

但有法典说,“——不,被拘禁者不可能自己把自己从牢狱中解放出来。”

不论被拘禁的是天使,是上帝,还是人。

明明去爬冰川,常常想的却是解救。

我的思想在冰川上滑行,精灵从后面吹着气,推动着我。

冰川在远方挪移,忽然间,就有了创世者的宁静。

在寒冷的12 月,冰川之上,这雪这冰川这河流,就是下了一百万年大雪后的世界图景?

人在冷的时候,除了寒冷,什么也干不了,只有忍受冷,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但,可以和神灵们做游戏。

冰川,一道纯洁的天幕,把凡界与仙界隔开,那赫然大块,气势逼人的冰川,像众神们在餐后废弃的一匹皱皱巴巴的白色桌布,在等着一个仙女般的婢女去一个山头,把它的褶皱拉平,整理停当。

在天山,在博格达,在冰川,一个人可以活得多么晶莹,多么嶙峋,到最后用冰川做底的人,会最终厌倦了虚荣,厌倦了好高骛远,厌倦了没有关联的自私自利。

为什么,我无法活在常温下?

因为我不是被北方的材料堆砌出来的,而是被北方严峻的命运哺育出来的。

我得让思想的巅峰布满冰川,让它成为一个强有力的起源,在个人存在同永恒力量的关系中,突然看见那些久未察觉的生活。

在源头,连永恒都显得短暂。

也许,有一天清晨,走在哨音般的玻璃空气里,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只有惊骇在身后延伸。

虽然,我到冰川那里去,什么也不盼望,只是在雪崩后,不停地,一遍遍地,重新归置着现场。

冰川貌似不强调数量、大小,但它不喜欢无序。就像弗洛伊德说的:如果我们往地板上扔一个水晶的物体,它就摔碎了,但碎片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沿着解理的线条形成的。虽然这些线条我们看不见,但它却是由水晶物体的结构事先决定的。

我在凝视博格达,让自己每天都从山脚开始做精神攀登的那个阶段里,关注着一些元素,天山,博格达,冰川,尤其被那个人生时段的冰块完全包围。

我的心被置换成一块心形水晶,当时,从没听到它裂开时的声音,但后来发现它布满了裂缝,显示了阵痛过后精神压榨的程度。

地球表面,高山、深谷、平原、岩洞、火山……和组成它们的矿物、石头、沙子、泥土、水,看起来没有任何规律与秩序,这个世界,要么是一堆爆炸出来的原子,要么就是受规律支配的统一体。如果是前者,事物就处在混乱之中,万物都偶然,没有秩序可言,如果是后者,我们就应该对其中的规律充满敬意,并坚定地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偶然的位置吗?

究竟有没有一种基本的愉悦,使一个人的心灵能凌驾于万物的纷乱之上,在那儿,他可以用远大的视界,抚平焦虑的自我,把自己的愿望和万事万物的普遍秩序结合起来,成为不可辨别的自然的一部分,心平气和地静观万物。

这些事物间的逻辑,决定了我作为一个新疆人必须遵循的生存观,及绿洲生态学的基本思想:那就是,感知曼妙的大自然,正确的排列,注意事物如何相连,整体观、联系观、和谐观。

也许,冰川有明确的结构感,它粉碎一切玻璃、一切镜子、一切冰凌,目的不是毁灭,而是不毁灭。

我带着对生存下来的惊奇:为什么,我在无穷之中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是现在,而不是过去,不是将来?是天山,而不是大海?我能尝试更多吗?我选择的限度在哪里?突破了这个限度,会怎样?这北极的新疆、天山的明月、博格达的冰山,把我的思绪挤成一条突破蒙昧的直线:如果,时间是一条不断延伸的线,那什么时候是尽头?如果时间是不断循环的圆,那又有什么必要?

当你把故乡当作一种秩序来爱,会更好地忍受痛苦,直到产生欢乐,成为欢乐的源泉。此时,废墟般凌乱的冰川,呈现出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纯粹形体:圆柱,立方,球体,角锥。

——那时,冰川,还是锁在冰里的河流,迈不开一双修长的腿,在它从未离开的地方,但河水,已经在秘密集结。我想用冰锥写下一篇诗歌,不是写给人类,而是命运:

命中注定的就必然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

我不再想与清澈同在,与氧同在,与幽静同在,与高纬度的阳光同在,所有冰川全部融化,也不能熄灭我的火焰,我要突破冬天的封锁,听见冰川的哗变,那是最动听的声音。

哲学家将哲学家划分了三个范畴:第一类哲学家,听事物的心跳;第二类,听人的心跳;第三类,听概念的心跳;第四类,只听文献的心跳。

若人在天山,无论如何,你会听见冰川的心跳。

今夜,当冰川有了第一次心跳,不,是胎动,它那带着妊娠纹的身体,像开垦地那样撕裂,就像我的心,有了一个精确的破碎日期。

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冰凌,吹出的小号,像一种回响,像极了骨折。

声音在催促,我要坠落,请推我一把,让我坠落像巨石一样快,让我震响,让我照亮。

我已经积累够了,沉淀够了,让我从源头开始,与江河湖海同在,与崇山峻岭同在,汇成的缓缓大河,穿越了多变多样的地貌,去做我擅长的思想的流动和自我的伸展……

听见冰川美丽的哗变。

这时的冰川,只想要穿过你的手指,内陆河只想要激荡,不被把握,任何事物都在逃往盛大的春天,我与万物一起,顺应潮流,温文尔雅,服从理智,在事物的身上,感受到所有的美德:当结局来临,都俯首接受。

看着冰川,优雅地摆脱了自己,把它的头发变成茂盛的野草,它的肘部和手腕,冰冷的袖子,以及手臂,它的脸,没有表情的长长的独白,都变成河流,如果,我能像它,至少一次,能摆脱自己冰凉僵化的躯体,去探访未知,秘密中的秘密……

当长短不一的冰舌,一直延伸到山谷。冰层一旦推移到雪线以下,就松开了它紧攥的拳头,像松开了我的偏头痛。

这一松手,被它攥着的所有细细的内陆河,四散而去。

河流,像突然打开的一把扇子,从天山之巅,到天山之脚,每一块冰川融化成一条内陆河,每一条内陆河解除一种渴望,无数种干渴,恭候在冰川脚下,以冰凉的乳汁,解救着天山南北所有的盆地和绿洲。

那就是春天,山坡的肩上是阳光巨大的冰川。固体的冰川、固体的河流,从山坡上向下倾斜,冬天的格律土崩瓦解,解冻的河流分身有术,冲撞着大地,分为多个河口,有岸时毁岸,无岸时恣意漫流,只有像冰川这样巨大的事物,才有能力产生那么众多的分支,整个新疆,都在冰块挤撞的放歌之中,纵情地献身给万物自由的绿洲,让冰川的意义和与其他事物获得关联。

冰川使我更加直观地理解了哲学的框架,相信这个世界凝固的冰,是未来世界释放的希望。一块冰川中,有全部的源头,当它松开,敞开,融化成河流,仿佛拥挤着一万把钢刀,仿佛一万把钢刀变成了一万个舌头,所有的舌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窗户,都朝向它打开,所有的日子都挤进一个日子,那就是融化日。一路下来冲下来,没有锁链,没有买卖,但在每个故事中,诉说源头,诉说未来,它浇灌了嫩黄的叶子,起舞的玉米,天空中的各种翅膀,大地上各种奔驰的蹄子,整个世界随他而生成。

一个虚无主义者必须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把冰川凝视成为河流。因为冰川,是从此在世界向一种神奇世界的过渡,看它,从一个形式的伟大发展到另一个伟大的形式。

为什么,天山,是所有银色的发源地,却生发出绿洲上的五颜六色?

为什么,最瘦、最硬的冰川,一旦融化,浇灌出大片的抒情绿洲,烈酒、蜂蜜、鲜奶、果汁……

很难想象,在凝固的源头,粒雪成冰,庞然的冰川,怎么和几公里外的庄稼、蔬菜、果园、肥草联系起来?

谁能看透,冰川与河川之间的声气相通?

冰川的对立面竟然是绿洲?

冰川借河流之名,越过山盆,诞生了果园,坠下了苹果,完成了一个开天辟地的神话。让人类从牛取奶,从蜂取蜜,从羊取毛,从冰川取水。

美,以这样仁慈的方式,发生着变化,在片刻间释放,冰川成为溪流,整个绿洲因此发育起来。

这种意向让我吃惊,我居然吃着几十万年前的粮食,几十万年前的果实,呼吸着几十万年前的空气,大自然在无限地循环中,不断地返归自身。

我不断地追踪着,从冰川、到内陆河、到绿洲,这是一个追踪天地万物,出之虚无,而归于无穷、可惊可讶的过程。

那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消融的热情,似野马奔腾,似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激情演讲。

记得在天山深处的那个村落,冰雪融化时,整个一面山变成瀑布,整个一条路,变成河,所有的东西,都在翻身,都在愤怒,都在愤怒的翻身中,世界突然醒来,那一天,整个千年的游牧故事,都在扭转脸过来,看,看这个解冻的世界,哦,伟大的解冻!

当春天,毫无悬念地战胜了冬天,为坚冰举行完松动仪式,冬天的格律土崩瓦解,哽咽的冰块,裹挟着一河一河蓝色冰川的泡沫,携带着对这个世界一年一度的深情倾诉,化成一条条饱满的内陆河,涌向紫色的葡萄园,燃烧的五彩戈壁,镀银的白杨,缔造了仅仅小于冰川的绿洲。

这,就是冰川的命运。只要烈酒一样的冰川水浇到戈壁苦海,前方就亮出一块坚实明媚的绿洲,鸟兽虫均有孕在身,大地显得格外饱满,烈性的庄稼,喂养着烈性的北方。

我的灵魂,想喝纯净的水,我整个幼年就是喝这种水解渴的,以至于离开新疆的日子,每天都梦想着重饮那清水。那是一种唯有冰川的烈性才能够消除得了的渴望。

执着于源头的我,想为天山脚下的每块绿洲都找到一条内陆河,为每条内陆河都找到一块冰川,就像为每个婴儿找到母亲……

情感,从来都是从内往外长出来的。对新疆的情感,要从冻土、从冰裂缝、从岩石层,缓慢地挣扎出来,等到了冰川阶段,还需要再次从外向里,一块块,融化。

如果你不知用了多少世代,在戈壁上,等待木之硅化,又不知用了多少世代,在天山上,等待一座冰川的融化,那么,你不是新疆人又是哪里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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