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生灵
2023-12-12安宁
◎安宁
1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辽阔的呼伦贝尔草原。
借着月光,我看到许多奶牛安卧在路边,可能已经睡着了,对周边的声响没有一点反应。月亮在蓝墨色的云层中,散发出清幽的光。星星像是被谁擦亮的眼睛,一颗一颗晶莹透亮。空气中闻得到新鲜牛粪和花朵的味道,我伸出手去,试图握一下可以洗去身体尘埃的空气,如此清凉,仿佛泉水一样浸润过我的皮肤。
晨起后我们去摘丑李子。沿着公路向前,见锡尼河与伊敏河在草原上交汇,蜿蜒着流向远方。奶牛在河的两岸,低头边走边吃。也有吃饱了的,在河水里沐浴,或者甩着尾巴唱歌。有时候小牛与母牛会被人为地分到河的两岸,因为主人们担心小牛会喝光了母牛的奶,晚归时便没有了能换来自家需要的糖块或者烟酒的奶汁。但若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母牛自有办法涉过河水,到对岸去喂养它们。不过更多的时候,它们寻不到自己的孩子,而牛犊们也只好学着习惯离开母亲,低头吃草,或者闻草中夹杂着的花朵的香味。
阿妈隔着河岸朝我们大喊。我听不懂她说的蒙古语,贺什格图也没有翻译给我,我猜测她大约还是想让我回家,等她采摘回去,因为贺什格图很快就对我说:你的凉鞋估计上山不行,走不了多远就报废了。
贺什格图带我去了最近的地方采摘丑李子。只不过那棵树因为孤单,也不肯在烈日下成熟,果实吃起来有些酸涩。但我在树下的阴凉里看到了许多只青蛙,小如指肚般的青蛙。它们的身体软而潮湿,又带着青草的香味。彩蝶和蜜蜂在草丛里飞来飞去,忙着采蜜。还有黑蓝相间的貌似蜻蜓的飞虫,伏在草叶上栖息,或者做白日的小梦。而石头们则散落在草丛里,静默不语。
我还看到一只“大眼贼”从洞穴里钻出来。这是一种类似于田鼠的小动物,学名叫“草原黄鼠”,有圆而大的眼睛,爱偷吃地里的粮食,见到人,不仅不会躲,还大胆地朝我走过来,到我跟前又站起身,与我对视,似乎在向我作揖问好。它们有比田鼠肥硕浑圆的身体,看上去并不讨厌,甚至在抬起前爪时,还十分可爱。
在等待阿妈采摘回来的时间里,我没有午休,一个人带了相机去伊敏河边,在清凉的河水里站了很久,又给水中的奶牛们拍了许多张照片,这才踩着那些长在淤泥里的蘑菇一样的草堆,走回家去。那些草堆下的淤泥,弄脏了我刚刚被河水冲刷干净的双脚,还差一点将我的鞋子吸了进去。这一片原本是宽阔的水域,在水面渐渐缩小之后,便培育出了茂密的草堆。它们吸纳着地下的水源,高高地向天空生长。很少有人会踩着它们经过,除非是奶牛,所以草滩上可以看见大而深的牛蹄印,却完全不见人的脚印。只有我这样不了解草滩地貌的游客,才会误闯这片安静的天地。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出了那片草滩。阿妈和小狗花花早已站在草滩边等我,看到我脚上的淤泥,阿妈立刻大笑说:回去冲个澡就好啦!阿妈说的冲澡,是在院子露天的简易“浴室”里,四个柱子一立,塑料薄膜围起来,借助于太阳能,便成了热水浴。我想起电影《天浴》中那个在野外浴池里洗澡的知青女孩,便觉得这样可以看到狗狗扒着薄膜想要进来一起冲澡的“天浴”,比我在城市里花费不菲所去的温泉浴,要美好得多。因为,我可以看得到蓝天,听得到鸟鸣,还可以窥到一只田鼠从“浴室”旁大摇大摆地穿过。
冲澡后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没有梦,起来后有些恍惚。此时的草原上,奶牛们犹如刚刚放学的小孩子,排队陆续回到各自的家。阿妈在忙着挤奶,被拴着的小牛几次想挣脱绳子过来吃母亲的奶。挤了一阵,阿妈才放开小牛,让它帮忙吮吸一下,而后再次牵走它,蹲下身快速地将剩下的奶汁挤净。小牛有些焦虑,不停地用脑袋使劲拱着母亲;被拱疼的母亲只是怜爱地回头看小牛一眼,没有丝毫的埋怨。
阿爸在阿妈挤奶的时候,在院子里吸饭后的第一支烟。小狗花花凑过头来,深情地蹭着阿爸的裤腿,又站起身试图亲吻他的手心。阿爸逗它一阵,而后对我说:小狗是最重情义的,你就是这次走了,再过十几年回来,它也还是会记得你。我轻轻“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2
昨晚熬夜,到凌晨两点才睡,所以早饭后便生出困倦,回卧室补觉。醒来的时候,听到枕边有轻微的鼾声,呼噜呼噜的,像一个睡觉睡得四仰八叉的顽皮孩子。一扭头,看到小猫嘎塔正以最慵懒舒适的姿势,仰倒在我的身边,一副即便天塌地陷,它也照睡不误的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没打扰它的好梦。事实上,即便我将它抱到地上,它也不会醒来。几乎白天看到嘎塔的时候,它都在呼呼大睡;只有在夜晚,它与庭院里的田鼠或者屋顶上栖息的麻雀,玩夜间捉迷藏的游戏。嘎塔不知是谁家的小猫,一个月前它来到阿妈家,大约是贪恋这里舒适的床,或者阿妈温柔的爱抚,便再没有回去。它的肚子里还怀上了孩子,而且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阿妈对它近乎娇宠和放纵,任它在各个房间里自由穿梭,或者在沙发和床上放肆地跳上跳下。
阿妈和邻居家的女人一起去吃某户人家的升学宴,我闲着无事,走到菜地里观察正在开花的植物。我第一次注意到马铃薯的花朵,原来是粉白色的,中间有黄色的花蕊,形状则像一把倒着打开的伞。香菜长势旺盛,高高地向着天空一节节伸去,白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远远看去,像飘在半空的一层薄雾。我喜欢长在角落里的芹菜,它们有着欣欣向荣的姿态,茎叶饱满浓郁。生菜更是郁郁葱葱,每顿饭阿爸几乎都会摘一棵,洗净了让我蘸酱吃,但地里的生菜却丝毫不见减少,好像它们拥有魔法,拔掉一株,又有新的即刻从地下冒出来。
带花花去伊敏河边散步,它明显喜欢上了我,愿意做我忠实的朋友,它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而是飒爽英姿地在前面奔跑带路。大约很少有人专门带它出来闲逛,所以它很兴奋。傍晚的风吹起它很久没有剪过的毛发,使它看上去像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它时而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草地上奔跑,时而冲下小路,在河岸上扬起一路尘土。有时候它还与奶牛嬉戏,知道自己不是它们的对手,刚刚靠近便吓得转身逃掉,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在近乎庞然大物一样的奶牛中间,穿梭来去。
我在河边站着拍照的时候,花花终于丢下我,跑下河岸,踩着水花去追鸟。那是一种类似于海鸥的大鸟,它们显然也愿意与花花玩耍,眼看着冲下来,快要被花花捉住了,又一下子冲上天去。这点燃了花花的斗志,连我的呼唤都不管了,竟然冲到水域很深的河里去,试图捉住掠过水面的飞鸟。
这个傍晚花花跑了不下三千米的路程。它从河的这边飞奔到那边,却连鸟儿的羽毛都抓不到一片。我看着都觉得累,它依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我担心它水性不佳,会出危险,便唤它回去,它却在我大声的喊叫里偶尔回头瞥上一眼,便又像个任性的孩子,继续与飞鸟们玩耍嬉闹。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身离开,走了一小段路,花花便赶了上来。它的毛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小路上被它扬起的尘土附着在毛皮上,弄得全身脏兮兮的,有点落魄乞丐的味道。
3
冬天的呼伦贝尔雪原上,几乎每天都有炫目的阳光。永远不会吝啬给予大地温暖的太阳,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蒙古族崇拜的苍天与大地,纳入热烈的胸怀。
那墙壁中奔放穿梭的火,给整个沉寂的冬天带来的,不只是光和热,还有希望、激情与勇猛。这样的力量,不仅仅属于人类,还属于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户外,依然悠闲散步的马群和牛羊,在厚厚的积雪中寻找吃食的鸟类,或者一米多厚的冰层下潜伏的鱼类,以及一切冬眠在地下的昆虫。
两只在冬天略显肥胖的喜鹊,每天都会到我的窗下啄食。那里是阿妈家倾倒日常垃圾的地方,所以只要不太懒惰,都可以觅得饭吃。我猜测它们的家,应该就在前面一户人家废弃的仓库屋檐下,而且占地为王,不允许其他同类侵占这一块风水宝地。窗户上还残留着贺什格图和凤霞结婚时鲜红的“囍”字,将两只喜鹊映衬得多了几分灵动与喜庆,这大约也是为什么看到它们啄食一头牛伤口上的腐肉时,阿妈一家人并没有驱逐的原因。
我起初看了,觉得有些残忍。后来又听阿妈平淡地讲起邻居家的一头奶牛,身患重病的时候,许多只喜鹊都来啄食肉吃,并没有人觉得奇怪,似乎那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个场景,平常到犹如两只狗在雪地里打架。我就在那一刻,忽然领悟到,自然万物的消长与循环,生命的来与去,不过是自此岸流淌到彼岸,并慢慢沉淀净化的过程。
去年冬天,小婶家一头长年虚弱的母牛,生下一对双胞胎,但它们没有活到今年冬天,便先后死了。母牛也在不久后病逝了,它的皮只卖了四五百块钱。听说,母牛体弱多病,所以它长大后,并没有给小婶家贡献多少牛奶,但即便如此,这头一生连奶带皮贡献价值千元的奶牛,还是让小婶一家难过了很久。
好在只要有母牛在,就有源源不断的奶汁,当然,也会有新的小牛降临到雪原上。就在我来之前的几天,小婶家的三头母牛相继产下自己的孩子。因为天冷,它们便和小婶一家住在一起,所以房间里就充满了一种婴儿刚出生时的尿骚味。这种味道,也侵入了炕上的棉被,或者做饭的厨具,这几乎是整个锡尼河西苏木冬天房间里弥漫的味道。小婶自嘲说,镇上的人都过得很埋汰,但聊起小牛们在房间里乱窜,跟人讨食吃时,阿妈并不觉得脏,还像母亲谈论婴儿一样地高兴。阿妈还会很形象地模仿小牛们早晨醒来后,跑到床边,用脑袋撒娇地蹭还在睡梦中的贺什格图。
三头小牛中,有一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后腿始终无法直立行走,但它却很好动,见人经过,总是比其他两头更努力地凑过脑袋来,卖萌似的哞哞叫上两声,算是给人问好。它的声音在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地浑厚和响亮,丝毫不像一头生死无法确定的小牛的叫声。
冬天的奶牛没有新鲜的草吃,但它们依然保持着夏天的习惯,每天早早起来,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大街小巷散步。女人们热衷串门,奶牛们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大多时候,它们聚在一起,挡住大道,见有车来,不论按多少声喇叭,都纹丝不动。最后,司机只能妥协,要么慢慢等它们走开,要么绕道而行。但假若其中一头领头的大牛受惊奔跑,牛群也会毫不犹豫地跑起来。这样突如其来的飞奔,人常常觉得毫无道理,但在牛的认知里,一定是军令一样不敢违背。有时候,在清冷的黄昏里,一头牛孤独地走回家去。我猜它的主人可能手头拮据,没钱买更多的牛给它做伴,只能等它自己生了小牛,才不再孤单。不过也有可能,它一直都喜欢这样形单影只。
4
雪原上的人们信奉上天的力量,同时尊重猫狗这样弱小的生命,人们相信动物虽不能言语,却可以通灵,能够代替人类向苍天传递信息。所以不管它们做过什么,人们都能给予原谅和宽容。就像今天傍晚,我和阿妈、贺什格图、凤霞四个人,好不容易包了一大袋牛肉水饺放到门口冷冻的时候,常来和花花嬉戏的邻家大狗,竟给一口气全吃光了!我顿时觉得郁闷,躺倒在炕上气呼呼地说:我们的辛苦全让狗吃了!阿妈却哈哈笑个不停,好像这是一件给她今年的最后一天,带来莫大乐趣的事。她还猜测说,别看花花跟那狗平时玩得挺开心,它要是知道了这事,肯定得和那厮打一架,因为不经允许,花花从来不吃自家橱柜里的东西。
虽然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因为这些给牧民们带来希望的牛羊猫狗,整个锡尼河西苏木,还是处在日常的忙碌之中。早晨在院子里,依然可以看到栅栏外,骑马拉着一板车的干草、慢慢经过的男人。大路上狗在追逐嬉戏,小猫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株干枯的哈拉盖草旁边,捕捉一只正专心啄食的麻雀。喜鹊们又占据了食物丰盛的垃圾堆,牛吃完了干草,排队到雪原上溜达。蓝天下倏地飞过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成群的羊聚在太阳下,百无聊赖地说着闲话。牛粪堆旁边,女人正捡拾着大块的牛粪,准备加热房间,开始做果酱面包,或包子。负重前行的爬犁,在雪原上溅开洁白的浪花。不远处的火车,正载着一厢厢的煤,轰隆轰隆驶过。此时此刻的城市里,超市关门,店铺歇业,小贩们不再劳作,全都打烊回家了,而雪原上的人们,却不能将动物们弃之不顾,年味,是飘荡在牛羊咀嚼的干草堆里的。
昨晚刮了一夜的大风,仓库的铁门竟然被吹开了,空洞洞的,像阿妈没镶假牙时的嘴。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邻居家的大黄狗寻味而来,将阿妈留了一个多月专门等到大年初一祭祀火神的牛头给叼走了,而且很快吃得只剩下骨头。阿爸更晕,把阿妈盛好迎接火神从天上归来的第一口饭菜,全倒给猫狗吃了,因为他以为那是剩饭。这两件事,让阿妈笑了一整个上午,见到来拜年的人就说一遍。
去邻居家串门回来,因为没有带手电筒,我几次陷进深雪窝里,后来跟凤霞挽着胳膊一起走,才终于可以不用光亮,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凤霞说,这里的路她早就熟悉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迷失方向。不过半路还是被两头突然出现的高头大马吓了一大跳。它们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漫步在漆黑的雪地上,不知道正在找食,还是散步。它们的身影在夜晚的雪原上显得格外高大,我觉得骑上马背,一定有找到归宿般的温暖,因为马自会载着你回到家;就像镇上有一只小猫,主人将它装进麻袋,送给几十里路远的人家,它竟然还能自己找到家。草原上所有的动物,几乎都有一种天生认家的本领。倒是人在茫茫的雪原上,显得渺小无依。我问凤霞,为什么家里不养几匹马呢?凤霞说,马会丢的,草原上经常有偷马的人。而且,马不像牛,一次只丢一匹,如果几匹马在一起,只要有一匹被盗马贼赶走,其他的也会跟着一起消失掉。
我突然很想念刚刚看到的那两匹马,回头,穿越苍茫的夜色看过去,它们已经没有了踪迹。只有头顶上的星星,安静又持久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它们的光芒,应该是为两匹回家的马而闪烁的,我想。
5
这个暑假到草原上来,发现家里多了一只大黑狗。
问起阿妈,才知小狗花花在年后的某一天,再也没有回来,不知是它自己走丢了家,还是被车在马路上轧死了。但我们都猜测应该是后者,因为花花许多年来从未迷失过方向。这只大黑狗,其实才生下来三四个月,却已经长得很魁梧,一看便知,是那种身强体壮的牧羊犬。这是花花走失后,贺什格图从邻居家抱来的,看它如此健壮,便知道喜欢小狗的阿妈对它喂养得非常用心。我问凤霞它叫什么名字,凤霞说没名。我知道凤霞不喜欢小狗,便转问阿妈,果然它不是无名氏,而是有自己的蒙古语名字:“朗塔”,汉语意为“敦实的,体格强壮的,惹人喜爱的”。这个名字大约是阿妈随口起的,据说是朗塔刚抱来时,圆滚滚肉嘟嘟的,特别招阿妈喜欢。我下意识地拍了拍朗塔的脑袋,它竟然很听话地没有躲开。贺什格图说,真奇怪,它以前见了陌生人就狂叫不止。我将这视为它对我的欢迎,想着这几天有空,一定带它出去散步,就像曾经带着花花在河边肆意奔跑一样。
邻居家的牛犊不知何故忽然胃胀而死,贺什格图拿来一些分割的牛肉给朗塔吃。朗塔是一只害羞的大狗,它对任何事情都不怎么热情,犹如一个看透一切的老者,所以贺什格图几次唤他过去吃肉,他都站在栅栏边上无动于衷。嗅觉敏锐的它,肯定已经闻到了肉的味道,可是,它却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对一块新鲜的牛肉发生兴趣,而是只嗅了一下,便走开了。我只能猜测,它嗅出了悲伤的死亡的气息,所以不肯吃这只不幸死去的一头牛犊的肉。
此后的两个小时,朗塔一直躺在阿妈的门口,像一个忠实的卫士守护着家园,不论我怎样逗引,它都不肯跟我出去散步。对于我试探性的爱抚,它也没有拒绝,它的眼睛一直深沉地注视着某个地方,像在思念,又像在思考着什么。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哲学家,否则,在一块新鲜的带着血液的牛肉面前,不会敬畏到不肯食用。
中午去附近的辉河繁育中心,看到许多大雁、丹顶鹤、白琵鹭,还有五只从小养大还没有放生的狼。繁育中心很大,只有五个工作人员,看我们进来,其中一个年轻的蒙古族小伙子很热情地用摩托车给我们带路。
来到狼的居住地时,其中的一只明显有些紧张,不停地在笼中走来走去。我问饲养员它怎么了?饲养员说,它害怕你们。我不解,又问:狼怎么会害怕人呢,一向都是我们人类害怕它们的啊?饲养员很亲密地拍拍其中一只狼的脑袋,任它用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掌心,而后淡淡道:很多时候,人比狼更可怕。
在辉河的对面,隔着一条小路,是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他们家养了几百只羊,几十头奶牛,男主人骑马看管着羊群,一只大狗跟在马后奔跑,另有一黑一白两只小狗,穿过木桩做的大门,嬉闹着奔跑出来。
我问贺什格图,如果他们病了,这么偏远,他们如何看病呢?平时他们又和谁说话?贺什格图说,他们过得挺好,不需要和谁说话,如果病了,很难及时送到医院,不过,住在这样水草丰美的地方,应该很少得病吧。
我们并没有在辉河上看到太多的水鸟或者大雁,时值正午,它们正躲在芦苇荡里避暑。放眼望去,只看到粼粼的波光,和一丛一丛茂密的芦苇,在蓝天下静默无声。
回来的路上,见公路一侧,有上百匹高头大马,在草原上自由地奔驰,它们绸缎一样闪亮的毛发,在水洗过一样透明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而公路的另一侧,则见无数白色的水鸟,在伊敏河的上空尽情地翱翔,仿若大地的精灵。
草原在这一刻,充满生命之美,让人沉醉。
6
早晨起来,见朗塔张着嘴,一直流着口水,但表情却好像一个小孩子,忽然吃了一口不喜欢的东西,觉得恶心一样滑稽。问了阿妈,才知他已经这样张着嘴一整个晚上了。昨晚它看到一只途经脚旁的青蛙,觉得好奇,就咬了一口,大约那味道不怎么好闻,也不对它的胃口,所以就赶紧吐了出来,任由青蛙溜走。我猜想那只青蛙一定蹲伏在某个角落,偷窥着朗塔的窘态,得意地笑着。
院子里的鸡比朗塔活跃得多。朗塔除了吃饭,似乎就是躺在阿妈门口睡觉,见我在旁边给它拍照,它眼皮都不抬一下。人要进阿妈的卧室,需要横跨过它,因为它根本就懒得起来让路。鸡则在阔大的庭院里,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有贪吃的家伙,因为太胖,走路都费力气,抢食的时候,总是被同伴挤到最后面,它那胖胖的屁股在外面翘着,相比起来,苗条的鸡则要灵巧得多,走路都是虎虎生风,连跑带飞,所以再迅捷的飞虫,只要进入它们视野,就别想再逃走。
牛犊也懒,早晨像我一样,睡到十点才懒洋洋地起来。母牛早已出门吃草,并为孩子们储备奶汁去了。闲来无事,牛犊便在庭院里四处溜达。偶尔,它们会跑到菜园里,稀奇地四处瞧瞧,并趁机偷吃一点什么。如果房间没有关门,它们还会大大方方地走到屋里去,将凤霞刚刚采摘好的豆角或者茄子,调皮地踩上几脚。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破坏的,它们就站在那里抬头看看,并“扑哧扑哧”拉出一坨牛粪来。
凤霞闲着没事,就坐在厨房靠窗的椅子上,看着那群撒欢的鸡发呆,并琢磨着哪只看上去足够肥硕,可以杀了吃肉。不过整个夏天,锡尼河西苏木被人琢磨最多的,就是牛。二十多个学生的升学宴,外加结婚喜宴,就意味着要有二十多头大牛被宰杀吃掉。所以整个夏天,是学生们的盛宴,对奶牛来说,却有一点点悲伤。镇上有一个屠宰场,很多牛刚刚走到门口,就很敏感地捕捉到死亡的气息,并流下大滴的泪水。马与骆驼同样会在被宰杀前,用眼泪倾诉内心的感伤。所以草原上的人们宰杀动物,并不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样残忍,而是先击中其头部,使牛暂时昏迷,并在昏迷的两三分钟内迅速放血,使其很快失去生命,而不至于承受太多的痛苦。女人们杀鸡也是如此,捉住其翅膀,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某关键部位,便会让鸡晕厥过去。
隔着窗户,见朗塔与一头高大奶牛在斗智斗勇,它小心翼翼又佯装胆大地靠近奶牛,想要喝桶中的水,却又在奶牛发出一点喝水的声音时,吓得后退了两步,并汪汪叫几声,以表示威。最终,奶牛烦了,离开水桶,去吃院子中的草,朗塔这才兴高采烈又得意洋洋地跑过去,畅饮起来。
而家中最小的成员——小猫嘎塔,早晨外出后,这时也归了家。看到我的棉拖鞋,它毫不客气地跑过来,在上面蹭了蹭温柔的小脑袋。不过,它显然很熟悉阿妈的工作日程,知道她这时开始将挤好的牛奶放入瓷缸中冷冻了,所以很快丢下我的棉拖,跑到水井旁边,熟练地跳上瓷缸,一只后爪扒着缸沿,一只前爪则喜滋滋地揩着奶桶里的奶,放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它这样肆无忌惮吃奶的时候,丝毫不怕旁边的阿妈和凤霞,摆出一副家中最小也理应最受宠的耍赖劲头。大约,阿妈给它起名嘎塔的时候,它就清楚这个蒙古名字的寓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所以尽情享受着阿妈的爱意。
一家人站在水井旁,看着嘎塔的撒娇耍泼劲,都笑了起来。
7
晨起,见窗外依然飘着细细的雪花,只是比昨天更密了一些。朗塔的脸上挂满了雪沫,看上去像是不小心撞上了面缸。
一年过去,朗塔已经长大,看上去像一只野生的藏獒,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威猛与彪悍。前几日刚到雪原时,它看到我理都没理,就绕过去奔向贺什格图,对他又搂又抱。虽然上次见它,就对我不怎么亲热,每日懒洋洋的,连我喂食给它都不看我一眼,但而今它这副完全忘了我的模样,还是让我微微难过,好像它早就知道我只是一个每年来住一两次,而且以后有可能两年才来一次的过客,所以,也不需对我这外来者费力讨好。这种不讨好,在几个小时后,我为它拍照时,它甚至不配合到朝我不悦地吼了几声。
不过今天它对我稍稍友善了一些,看我过去,还摇着尾巴迎上来,在我身上不断地蹭着。我竟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这已经是它最亲密的举止了,曾经,它还咬过试图喂它吃饭的小叔。贺什格图为它开脱,说是它的毛发太长,挡住了眼帘,所以看不清自家人。不过它对阿爸阿妈及贺什格图,却是想方设法地讨好,只要见到,就要跳起来猛扑上去。它的个子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基本赶上一个成人的身高,所以它卧在院子里,人们猛一瞥见,会以为那是一只森林里的黑熊。我怀疑它真的有黑熊的血统,那种沉默与肃穆,总是让人望而生畏。我完全想不到暑假时还能抱在怀里当宠物的它,能长成如此庞然大物。
今天早晨,看到凤霞端出去的奶皮,它明明口水都流出来了,但却只是看着,并不去讨要,更不会进房间里偷吃。它背后的储藏室里,有各式的吃食,但只要阿妈放进去了,那香味哪怕将它的五脏六腑都勾引出来,它也蹲在门口不为所动。不像邻居家新养的一只狗,被镇上人称之为“自来熟”,见到陌生人从不叫,还会跑到人家房间里去,一跃跳到沙发上,毫不客气地趴在那里睡觉,甚至扒开人家的抽屉,主人一般翻找吃的。
午后,透过窗户,看了一幕由朗塔主演的轻喜剧。是邻居家一头牛,不知怎么就穿越栅栏进了院子,大大方方吃起堆在牛圈旁边的草料和玉米秸,好像这丰美食物是专门为它准备的。阿爸和贺什格图看到了,赶紧过去撵它。不过朗塔早就看到了,不等主人操心,它就尽起了保镖的责任,铆足了劲儿,绕着草垛追赶起那头体型超大的母牛。母牛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根本不怕朗塔,见这“小兔崽子”追过来,它机灵地绕起圈子,边绕还边不忘了衔一两根玉米秸,给自己加足马力,以备持久迎战朗塔。朗塔可不怕它的这点小精明,只一口气追赶着这偷吃东西的庞然大物,嘴里还发出警告似的吼叫声。母牛听了,大概心里真的生了怕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战不过,走为上策,赶紧开溜。但它被朗塔赶出了门,也没敢松口气,因为朗塔早就做好了奋战到底的准备,将它赶出去几百米远还不罢休,非得将其“遣送”回它自己的家,又看着它乖乖进了牛圈,才豪迈地转身,大踏步跑了回来。
大家都说,如果训练一下,朗塔铁定是最好的牧牛犬。我还未曾见过镇上的狗,敢如此大张旗鼓地跟牛决斗,它们大多与奶牛和睦相处,常常是奶牛走上前去,与狗大方地耳语几句,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开。但朗塔在这方面,表现出了优秀的品性,它不仅不惧怕比它体型庞大的牛,而且还主动挑战,如果外人的牛进入凤霞家院落,想要偷吃,那无疑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
等朗塔回来,我出去慰问了它一下。经过刚才一遭,它特别兴奋,见我拍它的脑袋,帮它清扫脸上的积雪,它竟是微微低下头去,很安静很温顺地接受我的爱抚。
8
我们顶着雪花去小叔家的路上,朗塔一路追随,才觉出在这样空无一人的雪原上,能有一只身强体壮的大狗跟着前后奔跑,孤独感会稀释掉许多。狗与人在厚厚的雪地上,一前一后咯吱咯吱走着,天地之间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但因为那狗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活力,人心也雀跃起来,好像路两边萧瑟的篱笆上,忽然落上去一只喜鹊,灵动的,奇迹般的,是火苗一样的希望与温暖。
除了奶牛,朗塔跟别的狗一比,体型优势立刻凸显出来,那些瘦弱的狗见了它,都有些胆怯。它也不屑与它们为伍,在那森家门口,它穿越路边的牛群,纵身一跃就跳进了墙里。不知道它去寻找什么新的天地,我们也无暇顾及,忙着去那森家商店挑选送给小叔小婶的礼品。
不过还没等买完礼物,就看到客厅的窗户旁,朗塔在用前腿“砰砰”地扒着玻璃,我们知道它的意思是在催促我们赶紧离开,于是我们选好一桶当地产的粮食酒和一条烟,出了门。可惜,朗塔能跳进去,却因为窗户旁的夹道太小,跳不出来了。贺什格图跑去帮它打开了铁门,才为它脱离了困境。不过它一点也不为这点小难堪愧疚,照例跑在我们最前面,时而在栅栏旁撒一泡尿,时而跟头顶上的喜鹊逗上一逗,时而隔着人家的铁丝网,与里面的某条瘦狗说一阵狗语。它甚至因为一起出行的兴奋,在我们面前显摆炫耀,和大道上横躺着的奶牛追赶起来。不知是它战术精明,动作迅速,还是奶牛不屑与它逗乐,只战了几个回合,奶牛就丢掉它,重新回到队伍中去了。
小叔家的炕上,有一只已经七岁的猫,当我们说笑畅聊时,它丝毫不被打扰,继续着它的美梦,甚至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噜。就连小叔将它抱过来,给我们看它冻掉的一小块耳朵尖时,它连眼睛都不睁一下。不过小叔说它这是在装,如果人一不在房间里,它能立刻机警地跳起来,将小婶放在盆里的牛奶,拣最上面的精华,全给偷吃干净。一整个夏天,猫都没有回来,它在草原上奔走,可以随地安家,即便路上看到了小叔小婶,也可以做到目不斜视,继续去玩它的。但天气一冷,它便不知从哪个地方,乖乖冒了出来;而且就躺在炕上最暖和的角落里,人忽然间看到,会以为它一直就在那里,从未曾离开过。
9
沿着大道在草原小镇走上一圈,也见不到几个人。仿佛人在连日的阴雨里全部消失,化为湿漉漉的大地的一个部分。只有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野草兀自开花,蔬菜赶着生长,玉米在阳光下发出啪啪拔节的声响。
我和阿尔姗娜、查斯娜,还有朗塔,像流浪汉一样的闲散,漫无目的地在大道上走走停停。孩子们时而奔跑到篱笆下,看一朵探出头来随风张望的野花,时而好奇地研究一会“哈拉盖”一碰就会皮肤红肿的奇怪的叶子,时而数一数天空变幻莫测的云朵,时而聆听草丛里昆虫的歌唱。她们永远都会有无穷的新发现,好像这条大道的两边,是童话里神秘的魔法城堡。
阿尔姗娜还发现了一只青蛙,它已被汽车轧死在马路上风干掉了,只剩下干枯的皮囊,以永恒奔跑的姿态,定格在大地上。我们蹲下身去看了好久,感慨着这只可怜的青蛙,生前曾经怎样每日在庭院里歌唱。原本,它要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菜园里寻找美味的食物,也或许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于是,它怀着对远方幸福的憧憬,穿过危机四伏的大道,却被飞奔而来的汽车,瞬间带离了人间。
马路上时不时地冲出一两只大狗,朝着朗塔凶猛地吼叫。朗塔胆小,不想惹是生非,只溜着墙根快步地走,并用低沉压抑的吼声,表达着内心的愤怒。也或许,它知道自己已是暮年,牙齿松动,毛发灰白,在尘世活不太久,所以就尽可能地节约体力,为主人再多尽一日看家护院的义务。阿尔姗娜和查斯娜不管走到哪儿,朗塔也都像老仆人一样忠心耿耿地跟着,守护着她们。
可是,再老实善良的狗,也会有发飙的时候。经过一家商店时,一只等待已久的高大黄狗,和另外一只身材矮小的土狗,忽然冲过来,朝着朗塔恶狠狠地咬下去。朗塔被激怒了,扑上去便跟两只恶狗撕咬在一起。黄狗被朗塔的气势镇住了,掉头想要逃走,朗塔趁机一口咬住他的脖颈。黄狗大惊失色,迅速挣脱朗塔的利齿。朗塔却早已咬红了眼,再次发动猛攻。三只狗于是发疯般撕咬在一起,任由阿妈怎么恐吓驱赶,都无济于事。阿尔姗娜早已吓得躲到我的身后,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并为朗塔担着心,不停地问我,朗塔会不会被它们咬死?
还好,朗塔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只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它们嘤嘤地哼叫着,大口地喘着粗气,甩着一身凌乱的毛发,又用舌头舔舐着被咬伤的腿脚,眼睛则警惕地朝朗塔看过来,提防它再次发起攻击。但朗塔并不恋战,它总是见好就收,瞥一眼两只垂头丧气蹲伏在地上的狗,便英姿勃发地快跑几步,紧跟上我们。显然,它依然被刚刚的一场混战激励着,浑身散发出年轻时威猛的气息,仿佛它又回到多年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光。
妈妈,你觉得那只青蛙可怜,还是朗塔可怜?阿尔姗娜忽然问我。
青蛙更可怜吧,它已经死了,至少朗塔还活在世上。我这样回答她。
不,妈妈,我觉得朗塔更可怜。因为它太老了,跟爷爷一样老。阿尔姗娜说。
唉,它们都很可怜,所以我们要爱护小动物,永远不要伤害它们。我叹息道。
像保护大自然一样吗?阿尔姗娜追问。
是的。我注视着满天被夕阳燃烧着的火红的云朵,和辽阔苍凉的草原,轻声地说。
10
院子里的鸡吃得欢实,跑起来也虎虎生风,但一不小心,就被凤霞的菜刀,带离这片处处都是飞虫和蝴蝶的生机勃勃的庭院。院子里的草都长疯了。我迷恋隐在高高的草丛里穿过的感觉,好像自己变身为一只野性的狐狸,柔软清凉的草尖轻轻抚过我的肌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样的一刻,我似乎化作成千上万野草中的一株,化作自然的一个部分,与天空、大地、云朵、风和草原,融为一体。
在这样的庭院里,朗塔的孤独跟草丛一样深。只要有人在庭院里走动,它就会悄无声息地跟过去,寸步不离地跟着。仿佛它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每一个家人都是它存活于世的依赖。十岁的朗塔,已经老得跟阿爸一样,走路缓慢,摇摇晃晃,毛发斑白,眼睛也大约有些看不清了,总是很用力地注视着来人。蚊子围着它嗡嗡地飞来飞去,它懒到连动也不想动。好像,趴在地上的它,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坟墓,它留恋人间,却没有力气给予人间更多的热情。朗塔真可怜啊!五岁的阿尔姗娜和六岁的查斯娜,同时朝我发出这样的感慨。
朗塔啊,去睡一会儿不行吗?老是跟着人走来走去,你不累啊?阿妈总是这样自言自语地劝慰朗塔。
可是朗塔并不听。它温顺柔和的眼睛里,始终流露着对家人百分之百的依赖和信任。好像这个庭院,是它生命中的全部。即便我已许久没有来过,它依然记得我的气息,在我刚刚踏进庭院,它就欢快地跑上来迎接我。就在今天午后,阿妈才发现朗塔前面的左腿上,被昨天的大黄狗咬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周围的毛发脱落了大半,露出鲜红的肉。但朗塔没有发出一丝呻吟,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它的伤痛。它只是卧在门口的阴凉里,用舌头不停地舔舐着伤口,以此减轻它永远都无法向我们言说的疼痛。
朗塔真可怜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阿妈,不停地絮叨着这句话。似乎这样,她就能帮朗塔尽快地好起来。
阿爸也很可怜。小脑萎缩的他,已经快要走不动了,即便拄着拐杖,也只能虫子一样向前蠕动。可他还是尽可能地劳动,去菜地里锄草。朗塔总是过去陪伴着他,一言不发地卧在草丛里,听阿爸一边干活,一边跟它絮叨。除了不会说话,我看不出朗塔跟人有什么区别,家里每个人说的话,发出的指令,它都能准确地接收到,并给出回应。
朗塔,进来!阿妈这样唤它。在大道上慢走的它,便会快跑几步,从阿妈敞开的铁门缝隙里钻进去。
朗塔,别跟过来!阿爸这样冲它说。它便乖乖地停住脚步,忧伤地注视着远方。
朗塔,出去!我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对钻进房间的它喊道。它便扭头走出房间,停在门口,并温顺地卧在地上。
据说十岁的狗,相当于六七十岁的老人。这样说来,朗塔已是暮年。可它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尽忠职守,甚至我睡前出门看一眼天上的繁星,它也会立刻警觉地起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11
从海拉尔市区回来的路上,看到起伏的山脊上,与云朵相连的最高处,一头奶牛现出诗人般的忧伤,它背对着我,深情地眺望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一只牛在吃草的间隙,抬起头来,一定无数次地这样想过。它想走到更远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山坡,尝尝那里的水草,听听那里的虫鸣。可是最终,它什么也没有做,只以永恒的俯视大地的姿态,站立在脚下的草原上。那沉默犹如神祇的身影,向着泥土,深深地扎下根去。于是一头牛,与成千上万头牛,相连在这片丰美的大地上,并成为大地的一个部分,生机勃勃又永生不息的部分。
黄昏,大地湿漉漉的,露水沾满每一株植物,夕阳温柔地洒落下来,于是每一片草茎上,便顶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王国。鸟儿归巢,牛羊回家,只有骏马尽情享受着一天里这稍纵即逝的美好片刻,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色河流中,低头享用着自然的恩赐。
我在草地上站立片刻,凉意沿着脚踝蜿蜒而上,侵入我的每一寸肌肤,直至细胞和血液。那一瞬间,我仿佛重新成为一个胎儿,躺在母亲的子宫里,世界不复存在,一切回归虚无。夕阳,只有这金色静谧的生命之河,化作羊水,温柔地流淌过我,包裹着我。
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急雨,冲刷着大地。先是狂风大作,像一头猛兽从天而降,在草原上呼啸狂奔,并用响彻云霄的怒吼,震撼着路人。随即,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寰宇。赶路的人心里怀着惧怕,屋檐下的人也止了步,院子里忙碌的人,则啊啊大叫着匆忙全站进房间。果然,雷声轰隆轰隆地疾驰而来,瞬间在头顶炸裂,紧接着,瓢泼大雨从被雷电撕裂开来的天空倾泻而下。
好在,草原上的风雨,总是转瞬即逝。不过半个时辰,一切便倏然停止。草原恢复宁静,牛羊马匹在风雨中重现身姿,仿佛片刻之前,它们从大地上全部消失。但其实没有一头牛从风雨中离去,它们顺遂地接纳着瞬息万变的草原,不去逃避,也无处逃避,于是俯首便成为它们在大地上永恒的姿态。
当夜色降临草原,路灯便次第亮起。在此之前,这个明珠一样的草原小镇上,没有一盏路灯,于是夜晚便只有墨汁一样浓郁的黑,弥漫整个大地,仿佛大地陷入永恒的沉睡之中。
就在这照亮深夜草原的灯光中,我与童年时的萤火虫不期而遇。它们穿过二三十年的漫长光阴,突然抵达我的面前,让我几乎受到惊吓。我从未想到它们如此热爱光明,已经携带了灯盏,却依然飞蛾扑火般,向着更明亮的地方飞去,似乎,那里是爱情所在的地方。
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抬头看了许久,直到露水浸湿了鞋子,才唤了阿尔姗娜,回去入睡。
妈妈,萤火虫为什么喜欢发光?阿尔姗娜问我。
因为它们一生向往光明。我听着纱门在身后轻轻关闭的声音,温柔地说。
12
每天都会有几只乌鸦,站在电线杆上呱呱地叫着,那寂寥的声音,在空旷中传得很远。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它们,很想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可是,它们并不理会我的注视,只是永不停息地叫着,用不祥的声响,提示着危机四伏的尘世。
午后跟阿尔姗娜出门,遇到许多有趣的事物。我们见到一枚花朵一样炸裂开来的牛粪,大得犹如脸盆,应是从一头健壮高大的成年奶牛身上坠落下来的。芍药正在邻居家院子里生机勃勃地绽放,蒲公英遍地飘散。“哈拉盖”浑身有刺,便避免了被人伤害的意外,于是在人家篱笆下,兀自旺盛地生长着,时不时就有无名的野花,穿过“哈拉盖”散乱的茎叶,忽然间闪现。
于是阿尔姗娜便喊:妈妈,看,“哈拉盖”开花了!
我们还看到一朵孤独的牛粪,在路边风干掉了,可是它的身体里,却长出两朵优雅的蘑菇。也不知道它们是经过牛肠千折百转的过滤,重新有幸回到这个世界,还是被某只鸟儿无意中带到这新鲜的牛粪里,于是便借着风雨,汲取着牛粪中的精华,并有了此刻迎风招展的勃勃生机。我们蹲下身去,好奇地注视着这两朵奇特的蘑菇,仿佛它们是一只可爱的乌龟,或者羞涩的蜗牛,在路边忽然间停下脚步,张望着寂静无声的草原。
朗塔明显老了,家人从未专门喂过它吃的,总是将剩饭随手一倒,它便跟着母鸡开始争抢那点可怜的食物。所以大多数时候,它去河边寻找青蛙食用,有时也去邻居家蹭吃蹭喝。甚至,它还跟牛羊一样改吃素食,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嚼了一些青草。
朗塔一定是累了,所以跟着我们跑了一半,尚未到海峰商店,它便停下脚步,任凭我们怎么呼唤,也不肯向前。后来我们丢下朗塔继续向前,无意中回头,发现它已经掉头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回来后又去凤霞家的菜园里走了一圈,见豆角已经爬上木架。葱列队成行,剑戟般直指苍天。香菜老得厉害,已经高及人腰,且全都开满白色的花朵。苦菊匍匐在地,叶子散乱不羁。一场大雨导致菜园泥泞而无法进入,柳蒿芽、茄子、黄瓜、青椒便都朝疯里长,朝苍老里奔,好像童年刚刚过去,就一步跨进了老年,人都来不及看到它们青春勃发的样子。只有土豆和西红柿,还在慢腾腾地开花。卜留克的果实埋在土壤里,却已经看出脚下的泥土,犹如十月怀胎的腹部,高高地隆起。玉米还没有授粉,尚在拔节之中。六月才开垦出来的菜园,此刻正是最好的时候。
镇上依然在此处居住的一些人家院子里,隔着栅栏看上一眼,菜园里也是如此生机焕发的样子。女人们只需在菜园里走上一圈,就能有满满的收获。朗塔也爱热闹,看见我和凤霞沿着菜垄走着,它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时而停下来,看一眼夏天菜园生机勃勃的样子。
13
在树木稀少的草原上,温度一上三十摄氏度,又没有风,就会酷热难当。以至于我觉得身体憋闷,喘息困难。还好有雪糕,可以缓解这难熬的酷暑。于是我和查斯娜、阿尔姗娜一人抱着一个雪糕,以慵懒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吃。吃完之后,才觉得世界又恢复了一丝清凉,于是搬个马扎,坐在门口,看着庭院里的野草发一会儿呆。
我猜测院子里大约有不下五十种野草。除了我所熟悉的灰灰菜、苋菜、地肤、燕麦、狗牙草、马蜂菜、蒲公英、马兰花,还有更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今天通过“识花君”软件,得知蒙古语中的野草“哈拉盖”,原来在汉语中的“麻叶荨麻”,又称“蝎子草”,刺毛有毒,碰触到身体,即刻会产生类似荨麻疹一样的剧烈疼痛。今天穿过院子去厕所时,就被蜇了一下,脚踝处立刻肿了起来。
阿尔姗娜和查斯娜也对野草产生了兴趣,不断地拔下一棵又一棵草,让我拿手机软件识别。可惜软件并不是万能的,有些根本识别不了。
因为我们即将离去,晚饭凤霞决定将那只有着墨绿色油亮尾羽的公鸡杀掉。杀鸡是凤霞的专业,家里的男人们都不敢碰,凤霞抓住鸡的翅膀,提刀在脖子上一割,鲜血立刻喷出,鸡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两下,很快便解脱了人间的痛苦,停止了呼吸。
饭后,再次深情地注视这个杂草丛生的庭院,心里竟涌起不舍。夕阳将每株草一一照亮,草茎上细小的茸毛,便在一天最后的光里,努力散发出微芒。仿佛它们正站在明亮的舞台上,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星光熠熠的演出。每一株草茎,都是这个世界的焦点,都有着动人心魄的呼吸。
这是草原的夏天,无数生灵生机勃勃的夏天。而我,即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