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返场和现实的烛照
——梁晓阳《出塞书》艺术探究
2023-12-12陈一默
陈一默
精神,是指人的情感、意志等生命体征和一般心理状态。但我更愿意用它来描述一种内在驱动性质的、灵魂课题的声音。这种声音一旦触及现实的场域,它所形成的撄犯之力,是具有强烈的透视效果的。文学课题里这种实证实操的践行,其真切和厚实的回响更具雕刻的质地,有给社会人生自然命名的拍击,进而彰显其深刻的干预力。尤其是那种绝地孤勇般的个性化艺术追求,脱离了一般化的艺术探询,更是涤荡着审视性的力量。
“克勒克勒,克勒克勒,克勒克勒,克勒克勒……”“出塞出塞,新疆新疆,出塞出塞,新疆新疆!”当梁晓阳的这本《出塞书》摆在面前,火车节奏以一种“克勒克勒——出塞出塞——新疆新疆”的声音传递到我耳膜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是了。这种带有现代性质的、身体力行的出塞之歌,它在情景场域的探照和影射,以及极其坚定的、突破性质的个人探求史,其中所蕴含的价值体系,足以烛照现实的藩篱。
一、脉络和概况
《出塞书》全书分为楔子、上部、下部和后记四部分。在上半部巩乃斯往事当中,基本就是写“我”在新疆巩乃斯新源马场以“阿依”与“阿依家人”为主的一场谈话形式的“采访录”,重现新疆流浪者以及那个时代赋予的、一代人的悲痛和创伤。其间不乏在那段岁月里,大事件与小人物、命运感和沧桑感的冷暖交替。下半部则是写“我”在十年转场中,在小城北宁与新疆伊犁之间往返的旅途和心路历程,追求文学梦想的悲欢岁月。作者始终在“旅途—南方—南方—旅途”这两个出塞的基点之间转场,以一种人物的经历和命运交织的在场感,言说着最真实的心灵部分。在最后的章节“隐秘乐曲”里,更是表达了一种十分复杂的出塞情结,正如后记里所说,这是“一场漫长的人生求索”。可以说,这本六十五万字的灵魂之作承载了作者前半生的文字理想。
二、苦难中的操守和品格
“苦难”是生活的基点,也是一个“准则性”的存在。特殊年代里的生存史即是一部独特的进行史。书中的“口里”流浪者来到新疆,首先就是“活下去”,它所开辟的生存空间,往往就成了考验人们意志力的跷跷板。为此,阿依母亲敢于住“鬼屋”,吃被当地人弃之不要的牛下水和四脚。老乡们还吃野猫,吃一切可以活命的东西。除了种南瓜、豆子和洋芋,还外出帮人打零工,帮人采挖党参、甘草、牛膝、雪莲、贝母等。这种顽强适应生活的生存能力,让他们磨炼出了乐观豁达的品质。甚至被生活剥皮和抽打后,还坚守着“生存”和“生存中的品格”。比如在《哈萨克一大队》里面,就有寻上门来报恩,给阿依母亲送菜刀的广西藤县老乡路金英。还有《哈拉布拉》里的李日保,试验水稻种成功后,给阿依母亲还了两百元钱和送来几十公斤大米感谢昔日的恩人。《十月公社八大队》里,面对给了好心收容但又做了偷盗的大温,阿依母亲恩怨分明,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布鞋底耳光,把他赶进了风雪中……这种在苦难里磨炼出的弥足珍贵的人性支撑,大悲痛中锤炼出来的朴素人生观和高贵人格,我认为,这也是《出塞书》里面梁晓阳着重锤炼的,是一本品质厚重的小说必备的品德。
三、时代的注脚及升华力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云。作为社会体系中最基本也是最渺小的一员,我们——“人”,总是被裹挟着,融进那些滚滚的河流,甚至没有回头的余地。梁晓阳没有回避那些过往的历史,通过一系列真实可感的人物事件,尽量地还原了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下具有代表性质的生存状态,让我们真实地了解到那个时代洪流的冲刷。悲怆人物和悲怆事件是相互进行的,翻开书本来到“4367”面前,贾玉生贾老师的代号就那样震动了我们,这个曾经的北大才子,在时代的缝隙中也逃脱不了挣扎的命运。他被劳改,戴着手铐脚镣去进行劳动改造,平反后,最终还是在大西北终老了一生。而另一个人物就是阿依的三爷爷,作者见到他时已变成了新源老马场附近后山草原上的一个坟堆。这个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男人,在那场特殊的运动中曾想着独善其身,但最终被定性为不好的成分,成了巩乃斯草原上一个“姓许”的默默无闻的垦荒者,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去世。
鲁迅在他的《祝福》里曾写出过祥林嫂,在《孔乙己》里更为我们呈现了那个虐心的人物。《出塞书》只是实实在在地还原了生活事件本来的面目。但就是这种看似记叙式的、淡淡的笔墨,让我们隐秘的情绪有了某个宣泄的出口。某种程度上,这种“落幕剧”的单纯呈现,更让时代中的人物命运有了悲辛、悲切,甚至悲壮、悲悯式的回响。通过“悲剧”的书写去获得另一种升华的力量,我认为《出塞书》里面同样有这样的一种期待。
四、诗意和音乐性质的语言表达
六十多万字的《出塞书》,不仅让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为书中的人物经历所感慨,而且书中独特而优美的自然风光,也交织着大量行歌式的书写。书中大量衬托环境、情绪的歌曲、诗歌等,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语言艺术的表达。如在《旅途(四)》当中,作者选用了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一首边塞诗《胡马》,这就很好地衬托了“我”当时的内心:“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连草无穷日暮。”千年前的胡马寄托着作者什么样的追求?而高高的祁连山,蜿蜒的河西走廊,从南方边陲里的一个小城到边远的新疆,书生“梁小羊”,他追寻的,其实也和诗歌《胡马》中的一样,是一种需要长空万里才能解脱的注脚。那种藏在幽暗地带的隐秘,就像月光之于月亮,火焰之于炭,自有其为之疯狂的质地。在“伊犁河,伊犁河,长流不息,波浪翻滚”里,他围绕着这个他朝圣般的圣地,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心波转场。就像书的结尾主人公“梁小羊”深情抒发的一样:“伊犁河,伊犁河……像我这样,深深爱着你/在这世界,没有别人……”
五、散文基调式的优美的述说
好的长篇小说,优美语言的奉献肯定是一个不可绕过的门槛。描述与之相应的情景肌理,达到言情达意,烘托文学氛围的效果,我想也同样考验作者的文字功夫。《出塞书》里面,因为素材的迥异,作者天然地获得了一种有利的书写条件,地理环境的差异性、边疆风情与秀丽江南的碰击,则让我们领略到了一种差距化的书写美感。
“喀班巴依雪峰上的晚霞像穆斯林的红围巾一样,扎在雪顶上,主峰就像刚刚成婚的新娘,显得红润、热烈、高洁,透射出一种挺拔和神圣的品质。”这种优美又精确的表达,把晚霞中的喀班巴依雪峰的神魂描写了出来,这就是他理想中的乐土,希冀在这里完成他“文学伟业”的宫殿。“冰冻的吉尔尕朗河像一条白玉带子镶嵌在辽阔的马场边缘和一条公路之间,裸棉一般敞开的原野上,爆炸式的杨树枝条正举着银剑冰戟伸向高寒的天空……”对于吉尔尕朗河,他在这里也有细致入微的倾情。再看《月亮和星星》:“月光太亮了,也太凉了,也许是蘸了雪的,落在身上有一种穿透身体的冰冷,摸摸胸口,感觉里面已经储存了许多冰冷的月光。”这些优雅的文字在《出塞书》里随处可见,是作者对于多年出塞的一种挺拔的诗意呈现,也是一种充满美感、义无反顾的奔赴。
六、精神还乡及救赎的意义
翻开文学史以及回溯文字纪元,不难发现,“立德,立言,立功”,一直是汉语文学作者的书写理想。梁晓阳的精神还乡之路无疑是独特而少见的,这源于他不同于一般南方作家的、命运的进行之路。
“决心写一部关于我的心灵故乡的书”,这是梁晓阳一直贯穿在他整本《出塞书》中的主题,为此,他深刻地剖析过自己。他说:“我回来的动力几乎就是为了我的创作……”“文学才是我唯一的救赎。”这里面,固然是有着他个人对于那个南方小城种种的不适和逃离,但更多的是一种高蹈的、凌空飞舞的灵魂摆渡。正如奈保尔所说:“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不安于自己的现状,需要重新认识自我,了解社会,这使他们远走他乡,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这就很好地解释了梁晓阳的出塞之旅,在新疆,他远离世俗的喧嚣,寻求到了内心的安宁。但随着人事的变迁,对这里的新鲜体验越来越少,这就不得不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即文字的还乡和精神的还乡、文学的救赎和确切意义上的救赎之间的碰撞。那么,这条出塞之路还会继续吗?到何时才能彻底地结束?梁晓阳没有明说。但正如“我们为什么而写作”一样,这种彰显共通精神的默契,是直逼灵魂和人类精神本质的。“还乡”没有尽头,“救赎”也一直会存在。
七、全景观照下的探究与回眸
通观《出塞书》,小说的真实是在细腻叙事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真实的细节、材料和情感,向身边的生活扎根,这种落脚点非常有效。全书行文顺畅,语言朴素,也具美感,在叙事手法和人物事件上,有实证精神,都力图以“纪录体”的方式展开,给读者展示一个题材独特、对比强烈的异域情景。在探索、追问文学空间和精神空间方面,同样有着一个赤子般的、朝圣式的书写。这种带有心灵力量去追寻的文学理想,很能打动人。“写作是独立和终极的”,不错。梁晓阳用十五年的行走,以笔当剑,苦心孤诣,书写了一曲新时代里“南方人出塞”独特而动人的篇章。这既是他献给生他养他的那座南方小城的一份深挚厚爱的礼物,也是他奉献给大西北甚至国内文坛的一部厚重结实的文学心灵史。通过十五年的行走,他以一种非凡的、骑士般的精神,近乎壮士断腕般的、悲壮式的生命献礼,给这个缺少文学的时代,上了一节深刻的灵魂课。当然此书也有不足,比如某些情节重复拖沓,一些章节在布局、人物描写方面尚欠丰满,有略显粗糙的迹象。全书基本都是以“纪录体”推进文字的,表现手法方面还可以更丰沛些。这就涉及我们“追求一种有难度的写作”这个向度了,要怎样才能去创造出一种更新鲜的表达途径,等等。这都是要下苦功才能抵达的,最终才能实现写作效果的最大化。
梁晓阳以他的《出塞书》系列给我们呈现了一曲大美的出塞之歌,我期待,今后会有更多的梁晓阳以及梁晓阳式的精神书写,给当下的文坛提供一种纯文学意义上的精神献礼。在我熟悉的文学写作之中,像梁晓阳这种以一己之力去进行文学朝圣的不多了。我祝福他在《出塞书》之后收获更广。我与他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