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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八日、九日

2023-12-12宫敏捷

广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小莲四哥

宫敏捷

我抓住岸边的岩石,借力爬到岸上。四下看了看,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沉寂,只有二塘河依然哗啦啦地流淌。我没更多地停留,又抓紧身旁的杂草,翻过一道二十多米高的陡坡,来到村头的黄泥路上。一辆吉普车正好开过来,滴滴按两下喇叭,停在我身边。借着前大灯的灯光,我能看到,湿漉漉的河水,从我的两只裤管里,淅淅沥沥流淌到地面上。不一会儿,一摊黑色液体,从我鞋子边,带着弯曲的弧线,流淌到车轮下。司机摇下车窗,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的,似笑非笑看着我,带着疑虑问道:

“你搞什么鬼哦?”

我没说话,伸手拉开车门,想爬到驾驶室去。司机赶忙阻拦,嘴里叫道:“等一下,你等一下。”

“等什么?”我说。

“把衣服脱了,”他说,“脱了再上来。”

“脱了放哪里?”我问。

“装在里面。”他弯腰从后座的什么地方找出一个黑色胶袋递给我,说,“别让水流得到处都是。”

我听了他的,站在路边,把自己脱得只剩个蓝色的大裤衩子。脱下来的衣服先拧一拧,再装到胶袋里提着,这才爬到驾驶室里,像个结实的白白的木头架子,坐在副驾驶座上,长长吁一口气。

“你搞什么鬼哦?”他又问一遍。国字脸上,浓黑的眉毛凑到一起。

“没搞什么,”我说,“游泳。”

“游泳?”他发动车子往前开,侧脸看我一眼,“这都几点了?”

“不知道。”我说。

“晚上十点半了,”他说,“你游泳?不怕水鬼把你拉去吃了?”

“是啊,”我说,“我就是游泳了。”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游多久了?”

“三四个小时,”我说,“从二塘坝子,一直游到这里。”

“没上过岸?”

“没上过。”

“那得有十多里路哦,”他说,“为什么,考试没考好吗?”

“不是啊,”我说,“我考得挺好的。”

“有多好?”

“这我怎么知道,上个高中应该没问题的。”

“我说的是县里的高中哦,”他说,“你得考取县里的高中,我才会给你礼物的。”

“是啊,”我说,“我说的就是县里的高中。”

“我得看到录取通知书才行。”

“可以,”我说,“不过我不想要什么礼物,你带我去六盘水玩一趟就得了。”

“去六盘水?”他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我说,“我就想去看看,我都还没进过城呢。”

“这小意思,我明天正好有事要去六盘水,带你一起去,让你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花花世界;等你拿到县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了,礼物也照买给你。”

“谢谢四哥。”我说。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四哥放慢车速,扭头煞有介事看着我,笑着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从二塘坝子游十多里路回来呢。”

“不为什么,”我说,“想游就游了,又不是没游过。”

“你以前也从二塘坝子一口气游回来过?”

“没有,只从余家湾子游回来过。”

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一个月中总有那么几次,放学回到家,我把书包随便一丢,人往村口的二塘河跑去;脱了衣服,赤条条欢叫着在河里游一阵子后,我们一帮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又会光着身子,滚着一个巨大的五菱拖拉机前轮胎,爬上与河道并行的212省道,往河流的上游走去。充足气的黑色轮胎,比我们腰身还粗,也比我们个头还高;在太阳暴晒下,沿着满是沙砾的沥青路面滚动时,里面会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随时会爆炸一般。我们紧跟着它快速奔跑,穿过河谷的风,也灼热地从我们的两腿间呼呼吹过。

沿途居住的人家,老年的妇女,会看着我们,捂住嘴笑,未婚女孩或年轻的小媳妇,也会捂住嘴笑,一边把头快速扭过去。恼怒的男人们,则会指着我们,气咻咻地说:“怎么不穿裤子啊?他妈的。”我们用手指划着脸,吐着舌头,反过来羞他。男人又会弯腰,从地上捡一块石头,不真扔,捏在手里吓唬我们。我们也会给他点面子,假装被吓到了,脚不点地地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余家湾子的铁路桥下,从那儿下到二塘河里。

河流曲里拐弯,一会儿拐进贵州的威宁县,一会儿又拐进被六盘水市称之为飞地的钟山区。流经一座座山头,汇聚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支流,在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或金黄的麦田间穿行,也经过一座座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群跟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在他们专属的水域,光着身子游泳、打闹。经过这样的地方,我们会全部骑到轮胎上,带着警惕又矜持的神情,无声地滑过。不惹事,不生事,像一群河流生养的孩子,从遥远的地方漂来,又要漂到遥远的地方去,从不上岸。到无人的水域,我们放任轮胎随水漂流,一帮孩子跟在后面,游泳比赛,看谁首先抓到并爬到轮胎上去。游经垂柳成荫的地方,我们才又安静下来,站在水里,一手抓住轮胎,心突突跳着,看一群也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游泳。她们躲藏在树荫里,全用红头绳扎着小辫,穿着紧紧裹在身上的花衣服,只露出细长的白脖子,手脚并用着,在浅水区域,叽呱叫着一阵乱刨,刨得水里的黄泥浆子都泛起来。总会有一两个伙伴,偷偷潜入水底,游过去,轻轻捏女孩的脚脖子。她们哇哇乱叫着,不管被捏的是不是自己,全都一起捞着水里光滑的鹅卵石,嘴里骂着脏话,对着我们狂轰滥炸。躲避不及的,少不得背上青紫、头上起包,不过再疼也不叫唤,不乱跑,只会潜到水底,趁乱在女孩的腿上胡乱捞上一把,再飞快游到深水区域逃走。

这样的游戏,每年都有一群孩子在玩,到了知道不能光着屁股在212省道上滚着一个轮胎乱跑的年纪,就会自动退出,四哥也不例外。我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仅仅是余家湾子,这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听我这么说,四哥说:

“那才多远点呢,最多两三里地。你这回游了十多里,还是一个人呢。”

“一个人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觉得你哪里不对劲。”

有吗?我暗自思忖,似乎有,似乎又没有。我这一整天,糊里糊涂的,倒是真的。跟往常一样,凌晨五点我就起床了,把炉火捅旺,从碗柜里端出昨晚剩下的黄豆汤,烫一碗大米饭吃。又偷偷推开父母卧室的门,于黑暗中,悄悄潜伏在他们床底下,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捡几个当午餐用的土豆装书包里,便推门走出去。直到走完家门前那个缓坡,我才意识到,昨天刚刚中考完,我已经不用再上学了。我又退回来,用木水瓢在花岗岩凿成的水缸里舀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为不吵醒家里人,我拉一把父亲亲手做的松木椅子,在屋檐下依然背着书包,默默地坐着。目光穿越二塘河谷浩渺又细如沙砾的夜色,看到二塘镇火电厂的铁塔上,高高挑着的那盏孤清的白炽灯。我们的学校,从那儿往前再走一里地,就到了,紧挨着二塘医院和镇政府。

“不用上学了,”我对自己说,“不用上学了。”

我把这话默念了好几遍,不上学做什么呢,我想不起来,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可以想见的是,不一会儿,母亲会第一个起来,洗把脸,也随便吃点东西,扛着锄头,去大红山上的冶炼厂做勤杂工,跟着一帮五六十岁的村妇,在炉子下掏灰坑,或从东风大卡车上,一起卸铅锌矿或炼锌用的圆锥形瓦罐。父亲身体不好,他可以多睡一会儿,几乎与大我三岁的二姐一起起床。两个人也随便吃点东西,父亲扛着锄头上山,到地里薅苞谷或挖土豆,做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二姐去茶山采茶,自己采,自己卖,钱都用来做各种女红。哥哥最晚起,穿戴整齐,要么去女朋友家,要么去安顺进服装,拿到乡场上跟女朋友一起卖。他们要在结婚前,自己挣钱,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如果我多坐一点时间,还能看到伯父家头发卷卷的第五个儿子——小武,双手抄在裤兜里,吹着口哨从我们家门前走过。他还会招呼我说,“二哥,你怎么不去上学啊?”他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呢,六年级读完,就跟四哥去磷肥厂上班了,算是童工。四哥是销售经理,他是包装工,成天戴着口罩,在球磨机下干体力活。正想得出神,我们家伙房的灯突然亮了。我赶快起身,在天际泛起的青光里,一口气跑出村子,来到212省道上,往前走一程,再顺着内昆铁路的水大支线,径直走到二塘镇上的学校里。

天完全亮了,水气雾气掺杂在一起,氤氲在二塘河谷里。从山里裹挟而来的风,又将它们吹散,化作一朵一朵薄薄的云彩,飘荡在二塘坝子的上空,飘过我们由一条“人”字形街道组成的乌蒙山小镇,也飘过我们小营茶山边缘用青砖砌成的教学楼。我去到我们班教室,背着书包,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了一会儿,呼吸之间,心里空落落的。又走出来,在长长的走廊上来回走动,每一间空无一人的初三教室都走进去瞧一瞧。看到许多桌椅都被推倒,地上散落着许多无人问津的书本。我捡起几本看了看,封皮上熟悉的人名,却让我觉得十分陌生。又丢到地上,用脚踢得远远的。随手提着一把椅子走出来,坐在走廊上,抬高双腿,搭在铁栏杆上,听楼下传来一阵阵杂乱又依稀可辨的读书声。有一个班的声音最为响亮,“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心里想,“狗屁还差不多哦。”一个初一时曾经教过我们数学的叫林登奎的老师——因回答不出问题,还狠狠地批过我——抱着一摞书本从教师办公室走出来,抬头看我一眼,一句话不说,又漠然快步走进附近一间教室里。我突然莫名慌张起来,似乎自己正闯入一个陌生的境地,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了。越是努力去克制,眼睛里却渐渐有了泪意。我赶忙晃晃脑袋,抬头看着远方的烟堆山,一朵云推挤着另一朵云,正在山头上盘旋。

或许,这一天,糊里糊涂的不只我一个人。没过多久,我看到同班的小明、小卫,两个跟我玩得挺要好的同学,穿过操场,向着教学楼走来。他们的身后,又跟着两个女同学,一个叫小炼,一个叫小艳。我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也朝我挥了挥手。我没想着要跑下去与他们会合,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像我一样,要再次走进我们班的教室看一眼的。他们几个都住镇上,估计是约好一起来的,为的就是这个。

“我就猜到,”我陪着他们四人在教室里及走廊上转一圈,小明说,“你今天肯定会回到学校里的。”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他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走吧,去烟堆山。”小明说,“我们就是来叫你的。”

他这么一说,我们一起扭头,目光越过宽阔的二塘坝子,看着二塘河对岸的烟堆山。烟堆山背阴的一面,光秃秃的,呈灰褐色,把自己耸立成自己的影子,又像一大团轻飘飘的烟雾,回旋在乌蒙山的二塘河谷里。向阳的一面,却绿树成荫,开满了杜鹃花,也遍布着杨梅树。

“我们去采杨梅。”小艳说。

“杨梅熟了。”小炼接她的话说。

小卫不说话,看着我憨憨地笑。

说着话,我们离开学校,翻过铁路,又下到二塘坝子里。终于没忍住,我又问道:

“试考完了,大家以后有什么安排?”

“上高中啊,”身材高大、跟四哥一样也是国字脸的小明,显露出刚毅的神色,沉着又自信地说,“能有什么安排。”他是我们的班长,学习好,除了读书,没想过要做其他事情。

“我估计考不上,”小艳说,“我都跟家里人说好,要复读了。”

“我们家给我找好学校了,”小炼说,“开学我就去六盘水上高中了。”

“我不读了,家里条件不好。两个老人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根本供不起。”小卫圆脸,浓眉,身材矮墩墩的,看着十分结实,又说,“还给我定了媳妇,催我结婚呢。”

“你要结婚啊!”我们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是不应该吃惊的,初二时,就有两个女同学,戴仕玲、戴凤玲两堂姐妹,退学回去结婚了。前阵子,小艳还说,她在二塘乡场看到她们二人,一起来赶场,背上都背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她偷偷从她们身边绕过,都没敢招呼一声。说话间,我们来到蜿蜒的二塘河边。它发源于盐仓镇的花鱼洞,是乌江最大的支流。一辈又一辈的老人告诉我们,花鱼洞是一条地下河的出口,偶尔会涌出花花绿绿的大鱼,鱼一见到阳光,又会变成五彩斑斓的大鸟,围绕着洞口飞来飞去,保卫着花鱼洞。寻找花鱼洞,是我们二塘河谷一代又一代孩子的夙愿。它深藏于崇山峻岭中,河水流经一座座高山、一道道峡谷,许多地方,又从绝壁上,挂一川瀑布,根本没人能找到。中考前,班主任陈维荣老师还亲自参与我们制定的一个寻找花鱼洞的计划。随着同学们一个个鸟一样飞走了,计划又不了了之。我们所站的地方,河水宽四五丈,一两米深。对面阿箐底村的村民在河上用原木搭建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过了桥,刚从岸边的垂杨柳树荫里走出来,小炼指着远处问我:

“你看,那是谁?”

夏天特有的滞重感弥漫在坝子里,透过明媚的阳光,还有阳光里跳动着的那些小火苗,隔着一块两三亩的麦地——麦子已经收完,干枯发黄的麦茬间套种的玉米一尺多高,青绿绿的——我看到山脚下的村道上,有一个扎高高的马尾辫,上穿黑白波点收腰衬衫,下穿紧身健美裤的女孩。她有着修长的双腿和鼓鼓的胸脯,正一跳一跳地向我们招手。每跳一下,她的马尾辫就会向着天空散开,在风中飞扬。

“谁啊?”我说。

“小莲,”小艳说,“她也跟我们去山上玩,一起庆祝我们初中毕业了。”

小莲家住下藤桥,离学校十几里地,她是住校生,不过初三上学期都没读完,就退学了。我们这几个人,都去过她家,帮忙用背箩往山上背牛粪、猪粪,到地里当肥料。她的父母早已离世,住哥哥家里,是哥哥和嫂子在供她上学。哥哥是没有半句怨言的,嫂子却不怎么开心,他们也有两个孩子在上学,负担不起。晚上吃过饭,我们一帮人围着她家堂屋里的火塘唱歌,喝她哥哥自己酿的苦荞酒。小莲的脸红彤彤的,酒后完全放开来,扯着嗓子唱《人在旅途》,“向着那梦想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唱完,她就哭了,说她不想读书了。

过不到一个月,小莲果真不来了,还是跟她同村的其他同学,告诉了我们她的动向,说她在火电厂对面的工地上做小工。那儿新修一所小学,我每天上学和放学,从铁路上走过时,都能看到墙面在一层一层垒起来。原来这其中也有小莲的功劳。我偷偷去看过她两次,一次,她系着蓝色围裙,戴着白手套,满面尘灰地搬红砖,一次抱十几块,鼓着腮帮,流着汗,把砖往脚手架上送。一次,她穿着黑色的水鞋,也系着围裙,跟几个男人一起和水泥,偶尔抬手揩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笑得十分开心。每一次,我都捂住心口去,也捂住心口离开,后来忙着中考复习,就没去了。只听那个同学说,她已在工地上谈了个男朋友,是包工头的儿子,贵阳人。此刻,那个男人就站在小莲身边,一起等着我们。他脸颊狭长,皮肤黝黑,穿花衬衫、喇叭裤,钉马掌的高跟皮鞋。手里用透明塑料袋提着一袋东西,走近了看,是十几个桃子。

“磨蹭得要死,”小莲摇曳生姿地朝我们走来,说,“你们这帮人啊。”

声音里的她,还是那个人,看穿着打扮和神情语态,又变了个人,相比起来,小艳和小炼的穿着就过于朴素了。小艳瘦而高,穿黑裤子、白衬衫和蓝色的毛线马甲;小炼圆润、白净,穿深蓝色灯芯绒裤子、白衬衫,外面套一件前襟和后背都有许多褶皱的灰毛衣。她们二人的屁股上都有补丁,不过颜色近似,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们去学校转了一圈才来。”小卫说。

小莲男友跟着她朝我们走来,小莲相互介绍后,他一人递给我们一个桃子,说是刚摘的,已经洗过了。末了,又跟着我们走到烟堆山下,却站住了,说他还有两个工地上的朋友,也想跟我们去山上玩,但不认识路,他留下来等他们,让我们先上去。

“不管他,”小莲笑着说,“我们走。”

我们六人,沿着弯曲的羊肠小道,盘旋着用了一个多小时,才从烟堆山的背阴面,翻越到向阳面。杜鹃花早已开败,杨梅倒红得正是时候,容易采摘的地方,早被镇上的人采去泡酒了,我们只得往深山里走。拣又大又红的吃够,又各自用柔软的树枝,编一个篮子,继续挑熟透的杨梅装在里面,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小莲挨在我身边,把她采的杨梅全给我。

“你不要吗?”我问。

“我又不回去,”她说,“我晚上住工地的。”末了,问我:“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我说着,抬头看看其他同学,他们已经往回走了。我又问小莲:“你现在还唱《人在旅途》?”

“唱啊,”她说,“不过我现在喜欢的是郑智化。”

直到午后两点,也不见小莲男友和他的朋友们上来。山洼里有一股清泉,泉水边被人私下开垦了几分土地,种上了土豆和玉米。

“肚子饿不饿?”人员聚拢后,我问。

他们都点头。

“烧土豆吃,好不好?”小明建议说。

大家都说好,就小莲不同意,说她男朋友稍后会给我们带吃的东西来,她早就计划好了,要好好给我们庆祝一下。我们只好等,天气又热,肚子又空,一人采一片瓜叶,收拢叶边,做成勺子,不时在泉眼里舀水喝。又过半个多小时,小莲男友终于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像他一样穿花衬衫、喇叭裤、钉马掌的高跟皮鞋的男子,年纪与他相仿,皮肤也都黑黝黝的,身材却都比小莲男友壮许多,腰背和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想来,他们是在山下吃过才上来的,酒也没少喝,呼着酒气,看着我们笑。相互介绍后,我才记住,小莲男友姓余,另外两个男人一个姓阳,一个姓宴。他们三个都是贵阳人。三人提了三袋东西放在我们身边的草地上,摊开来看,有几包饼干,几罐橘子罐头,还有几斤辣椒水拌好的豌豆凉粉,以及十几瓶啤酒。让我们深感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带上来一台燕舞牌手提式双卡录音机。我们把采摘的杨梅递给他们吃,三人都说要自己去采,找找乐趣,说着,结伴往一个山头走去。我们吃到一半时,他们又回来了。鼓捣一下录音机,《黄土高坡》就高亢地在烟堆山的褶皱里飘扬起来。

“你们怎么不喝酒啊?”姓阳的说。

“他们都说不会喝。”小莲回他。

“这有什么难的,”他又说,“打开瓶盖对嘴吹。”

说着,姓阳的和姓宴的,两人蹲下身子,拿过啤酒瓶咔吧咔吧咬瓶盖,咬开了,用手抹一下瓶嘴,一人递给我们一瓶。姓余的也咬一瓶,递到小莲手里。我们推辞一下,见小莲都能喝,也大大方方从他们手里接过来。他们自己也每人咬一瓶,站起身,轮流跟我们碰一下瓶子,仰着头咕咚咕咚往嗓子里灌。小莲先喝一口,咂吧一下嘴,用眼神鼓励我们也喝。小艳家在镇上开的小门市部里,也卖啤酒,她自己是喝过的。反倒我们三个男生和小炼,是第一次。见小艳也往嘴里灌一大口,我们四人也学她的样子,尝试着喝了起来。啤酒泛着白色的泡沫在嘴里回旋,有涩涩的苦味,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香,打嗝后又能闻到一种近似马尿的味道。

喝完一瓶,我们就不愿再喝了,肚子胀胀的,头还有些晕眩。三个女生,脸色粉嘟嘟的,一个劲地痴笑。小莲像个口袋,挂在姓余的肩膀上,姓余的一歪脑袋,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们几个同学看了,赶忙把头低了下来。

“一人还有一瓶呢,我们是算着人头买的。”姓阳的说。

“我们不喝了,”我说,“没喝过,不习惯。”

“还有点上头。”小卫说。

“上什么头,这才几度而已。”

姓宴的帮姓阳的腔,两个人又开始咬瓶盖,不容分说往我们手里递。小莲和姓余的共开一瓶,相互喂。我们三个男生拗不过姓阳的和姓宴的,又各从他们手里接下一瓶。两个女生坚决不要,躲到我们身后来,两个铁塔一样的男人就绕着我们追,拼命往她们手里塞。

“给我们吧,”小明说,“我们三个替她们两个喝。”

我和小卫都赞同,姓阳的和姓宴的却不同意。

“人各有份,”姓阳的说,“你自己喝自己的。”

“女生酒量小,就不要逼她们喝了。”我说。

“谁说女生酒量小了,”姓阳的说,“你们酒量小吗?”

两个女生都点头。

“我不信,”姓阳的说,“除非你们喝给我们看。”

说完,两个男人又提着咬开瓶盖的啤酒,死命往两个女生怀里塞。我们三个男生赶忙伸手去拦。

“死开点,”姓阳的突然翻脸了,说,“关你们什么事?”

“我们是同学,”小明说,“我是她们班长。”

“班长怎么了,”姓阳的说,“了不起啊?把手伸开。”他恶狠狠地看着我们。

“怎么回事啊,”小莲见情况不对,赶紧过来劝,在姓阳的肩膀上拍一巴掌,说,“不能喝就不要强求嘛,你欺负女生。”

姓阳的和姓宴的悻悻地退回去,咕咚咕咚把自己手里的啤酒喝了,使劲把瓶子扔得远远的,姓阳的嘶吼一声说:

“跳舞啰。”

姓宴的赶紧跑过去,更换一盘磁带,歌曲和曲风都完全变了,劲爆的的士高舞曲响彻乌蒙山里,“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哭泣,我会用我的爱,温暖你的心灵。”三个工地上来的男人,开始在草地上摇肩、晃脑、扭臀,时而来几个太空步,脚板搓来搓去,把地上的青草都搓断了。小莲说,他们跳的是兔子舞,甚至还会跳简化霹雳舞。我们都没听说过,也没看到过。想走,却又好奇,纠结着站在一旁,看他们跳了一会儿。一曲跳完,下一首的曲风温情许多,但依然节拍清晰而又强劲。小莲说,要改跳交谊舞了。说着,自己跑了过去,牵着男朋友的手,与他一起跳起来。另外两个男人,朝着小艳和小炼走来,拉着她们的手,不容分说地拖过去,要带她们一起跳。两个女生挣脱不开,只得跟他们牵手搭肩地跳起来,凌乱的脚步连番踩在两个男人的皮鞋上。

“我们真的不会。”小艳说。

两个女生意欲挣脱,两个男人却笑眯眯的,姓宴的说:“没事的,多踩我们几下就会了,新手一开始都这样。”

“对的,确实是。”小莲说。她与男友紧紧贴在一起,跳着跳着,还亲对方一口。男友的手,不经意间,还从小莲的胸脯悄然滑过,小莲见我在看她,红着脸,瞪男友一眼,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她也没忘招呼我们三个男生,要我们跟着一起跳。我们三人摇摇头,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你们明天有什么安排?”姓阳的问小艳。

小艳不明所以,没回答。

“明天我们带你们去六盘水玩好不好?”姓宴的问小炼。

“可以哦。”小莲说,“明天九号,正好发工资。我们一起去,我都一个多月没进城了。”

小艳摇了摇头。

“不去,”小炼说,“大人不允许。”

“初中毕业,你们就是大人了,”姓阳的说,“还要谁允许?”

“城里好吃好喝的多,好玩的地方也多,小狗才骗你们,”姓宴的说,“明天上午,我们开工地上的吉普车来接你们。”

这么闲聊着跳了一会儿,姓阳的和姓宴的,将原本搭在两个女生肩头的手,滑落到她们的腰部,紧紧箍在她们腰上,舞步和身姿都走模走样的,两个女生挺着身子反手去掰,他们非但不松开,还笑嘻嘻地把头靠在她们的肩上。嘴里说,“醉了,醉了。”两个女生拧着身子,无助地看着我们三个男生。我和小明、小卫对一下眼,几步抢过去,活生生把两个女生从他们的手里抢了过来。

“我们走,回去了。”

我反身往前走几步,话刚说完,人就扑倒在地。是被姓阳的一脚飞踹倒下的,小明和小卫赶紧拉我起来,三人迎着姓阳的和姓宴的冲了过去。一时间,每个人都拳脚并用,噼啪乱打,不一会儿,又滚在一起,纠缠成一团。混战中,小明的鼻子开始流血,小卫的脸上,也不知被他们用什么武器,敲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森白外翻的口子里,汩汩冒出血来。我的背上,咚咚挨了好几脚,五脏六腑都在抖动,似乎翻了个儿,不怎么疼,胸腔里空荡荡的回响,却十分吓人。小艳和小炼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嘤嘤地哭。小莲也哭了,跟她的男友夹在中间两边劝,两边拉。相比他们天天在工地上干体力活的,我们三个人多了两只手、两条腿,占便宜的却是他们。有人劝架,二人见好就收,关了录音机,提在手里,骂骂咧咧地走了。小莲不停给我们说对不起,哭着被她的男友也拉着跟在后面,走了。留下我们五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

小明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撩着泉水洗了把脸。我跟着走过去,也撩水帮他洗后脑勺,让血液赶快冷却下来,止住鼻孔里不停流淌的血水。两个女生哭着,四处寻找青绿的苦蒿,各自采几片叶子,放在手心,揉出绿色的汁液,轮流涂抹在小卫的伤口上,小卫龇牙咧嘴地说:

“有点疼嘞,他妈的。”

逗趣的语调,惹得我们差点笑出声来,但又赶快绷住。等他们三人也走过来,洗手洗脸后,我们就相跟着下山了。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走过阿箐底村的木桥,才想起来,采了一天的杨梅,最后都忘记带了。天已落黑,半个月亮在烟堆山的暗影里升了起来。他们四人,在二塘坝子走不同的小路四散回家,小明家在铁路桥下,离河最近。他让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晚上也可以住他们家里,我没同意。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二塘坝子的玉米地里,我返身走到二塘河边,在一棵柳树下坐下来,脱了鞋子,双脚浸泡在二塘河里,逐一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及烟堆山上发生的事情。倏忽间,胸腔里又发出了咣咣的回响,五脏六腑跳动得比挨打时还剧烈了,浑身热得发烫,还有一股暖流,从眼眶里滑出来,流到了二塘河里。我的本意是脱了衣服,在二塘河里洗个澡,再穿好衣服回去,真钻进水里,在漩涡中扑腾几下后,河水里那种温凉又厚重的包围感,让我转念又想,干脆从这儿游泳回去得了。于是,我又回到岸上,重新把衣服鞋子穿上,再次跳进二塘河里。四哥说,从二塘坝子游到我们村头,有十几里地,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后来又拐弯抹角问几次,我也没告诉他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你吃晚饭没?”四哥又问。

“没。”我说。

车到我们家门前,他也没停,都不问我一声,径直把我拉到他的家里。四嫂已带孩子睡下,起身来为我们开门,见我只穿一个大裤衩子,提着一袋湿衣服跟在四哥后面,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搞什么鬼哦?”四嫂说。

“游泳,”我跟着四哥进到屋里,一边说,“游泳把衣服弄湿了。”

四嫂去到卧室,把四哥的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提出来,交给我。我在他们家火塘边,三两下把衬衫和裤子套在身上,坐下来陪四哥一起吃饭。四嫂在火炉滚烫的火盘上,给四哥留了一盘干辣椒炒火腿,一盘油炸土豆片,一大碗红豆酸菜汤,里面还煮了许多的白豆腐,用辣椒水蘸着吃。四嫂问我,晚上住他们家可行,我说好的。她又抱着一团被褥,爬到楼上为我铺床。她今年四十出头了,已为四哥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最小的一个是女孩,才半岁多,还在吃奶。每生一个,她的腰身就粗一圈,清秀的小家碧玉,变成了臃肿肥胖的中年村妇。好在她生就一张圆润白净的娃娃脸,又喜欢笑,看起来也没那么老。铺完床,四嫂又把我的湿衣服提到屋檐下,丢在脸盆里,撒上立白洗衣粉,蹲在水缸边,不一会儿就洗好了。夜已深,吃太多睡觉难受,我和四哥胡乱垫个底,各自爬床睡下。

四嫂收拾碗筷,洗干净,又用衣架把我的湿衣服挂在火炉边烤着,这才去睡。等我第二天上午十点后醒来,衣服已经干了,散发着立白洗衣粉特有的芳香放在我的枕边。下楼去,四嫂早已起床,为我和四哥煮好了早餐面条。

我和四哥洗完脸,呼噜呼噜吃完,碗筷一丢,出门爬到车里。四哥打着吉普车,在门前院坝里掉个头,一路朝着六盘水的方向开去。去六盘水的公路,有十几公里,都是相伴着二塘河延伸的。上了212省道,我问四哥:

“到了六盘水,还能不能看到二塘河?”

“看不到。”四哥说。

“为什么?”

“那边地势高。”

“它流哪儿去了?”

“乌江,”四哥说,“地理书里不是写了吗?”

“我是说,它不流经六盘水,又跑什么地方去了。”

“山里。”

四哥下巴一扬,让我自己看。我们已来到猴场镇,河水又从那儿,一头扎进苍莽逶迤的乌蒙山的一条大峡谷,消失了。我们的军绿色吉普车,也跟着离开河谷,在大山里不停地绕着一个又一个山头转悠。四哥要开车去六盘水下属的盘县,续签一份销售合同。我陪着他办完事,回到六盘水市内,也是下午四点过了。四哥开车在街上转了一圈,指给我看火车站、钢铁厂、人民医院、笔架山公园和地下龙宫等地方,最后才绕到最为繁华的商业区红土坡。城市的主干道是双向八车道的钟山大道,一路上又有许多分岔,一直延伸到城乡接合部。

“六盘水,就像个百足的大蜈蚣,身子就是钟山大道。”

四哥说着,把车停在钟山宾馆停车场里。又说:

“我们今晚不回去了,住这里。”

四哥没办入住手续,带着我爬楼梯,来到三楼一个房门前,抬手咚咚敲门,里面一点反应没有,再敲,还是这样。他抓住门把手,尝试着拧一下,门竟然开了。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另一张床上,被褥乱糟糟地隆起来,里面竟然睡着一个人,背对着墙面,发出轻微的鼾声。四哥示意我别出声,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抓住被子的一角,使劲一扯,被子完全掀了起来。我看到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侧着身子,鼓鼓的乳房叠加在一起,屁股也大大地翘着。她不叫不喊,继续假装睡觉,还娇喘一声,翻过身子来,平躺在床上。下身的一团黑,一下跳进我眼里来。

“哎呀!”四哥一声惊呼。

女人感到异样,睁开黑黑的大眼睛一看,床边站着四哥,还站着我,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年轻男孩子。她哇哇叫起来,赶忙从四哥手里抓过被子,盖在身上,骂四哥,说:

“你他妈神经病啊。”

“我怎么知道你没穿衣服呢!”

“他谁啊?”她露出一个头来,问。

“我表弟。”

“什么表弟?哪里来的?”

“我舅舅家的。”

“我不管,”她说,“你让他先出去嘛。”

不用四哥说,我自己抽身退出来,到楼下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人生地不熟,也不敢走远。四哥和那个女人大概鼓捣了半个多小时,一起走下楼来。她鹅蛋脸,高鼻梁,有着黑黑的披肩长发,穿着一套杏黄的短袖连衣裙,婷婷袅袅地走在四哥身边,每迈一步,左腿打一下闪,左肩膀也会略微矮下去,似乎有点瘸,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最近受伤了。她看着我赧然一笑,说:

“小表弟,我们吃火锅去。”

“好。”我说着,等他们俩往前走几步,再跟上去。

我们吃的是猪脚火锅,一整只猪脚,跟芸豆炖在一起,配以大白菜、香菜和土豆,用辣椒水蘸着吃。四哥一个人喝了半斤散装土豆酒,又给我和玉芳姐——四哥让我这么叫的——每人点了一瓶啤酒。四哥问我喝过没,我说喝过的。又问什么时候?我回说,好久以前了。推杯换盏间,四哥问:

“我帮你去贵阳进的那批夹克衫还有没?”

“还有几件。”玉芳姐说。

“给他一件,颜色无所谓,合身就行。”

“好,”玉芳姐说,“你什么时候去遵义,带我去耍嘛。”

“下个月。”四哥说,“我会提前告诉你的。”

街对面,是一家投影厅,专门在门前挂了个黑色的音响,透过声音招揽顾客。人喊马嘶,刀光剑影,很是热闹。投影厅门前,还摆了两张球台,几个穿灯笼裤的年轻男子,抽着烟在球桌上戳来戳去,每进一个球,都要鬼叫一番。

“吃完饭,我们要去看投影吗?”我问。

“不去,”玉芳姐说,“我们去跳迪斯科。”

“我不会。”我说。

“没事,”她说,“姐教你。”

舞厅在不远处一栋六层建筑的二楼,大概五六百平方米,整个楼层都被打通,中间立四根水泥柱子,上面缠绕着一串串的彩灯。天面中间挂着一个摇头晃脑的圆球,散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斑,从一张张迷幻的脸上滑过。沿着墙根,是一圈桌椅,跳累了或不会跳的人,在桌子边或坐或站,抑或去进门处的柜台,买来饮料或啤酒,自顾自地喝着,脑袋随着音乐的节奏,一点一点的。舞池中央,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站台》《饿狼传说》《让我一次爱个够》,还有《路灯下的小姑娘》,每一首舞曲都那么劲爆、热烈。许多人挨挨挤挤地在音乐的漩涡里,随着节奏,不停拧腰扭胯,即兴发挥,释放自己,也有人一板一眼跳着交谊舞,还有一对对男女,不管你放什么曲子,他们都雷打不动地搂抱在一起,摇来晃去,于幽微光影和暗香浮动里,磨合彼此的身体。

门票五元一张,刚进到里面,玉芳姐说:“来,小表弟,你想跳什么,我陪你。”

“那我找别人跳去。”四哥从后面,轻抚着她的腰肢说。

“你敢。”玉芳姐说。

“我不会。”我说。

“我可以教你的。”

“我不跳,”我说,“不喜欢。”

“那我们先跳,”四哥把她从我身边拖开,说,“让他到处看看,先感受一下。”

他们很快融入舞池中,神情沉醉,笑容魅惑,变成另一对彼此磨合的身体。偶尔,也会顾忌一下我的感受,双生的柳条一般,摇摆到我身边来,鼓励我,什么也别顾虑,要放开来玩,管它节奏不节奏的,想怎么跳都可以。我嘴里敷衍着他们,依然说不会、不想,内心却痒酥酥的。不一会儿,玉芳姐从舞池中拉出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来,有点胖,比我大七八岁,画着精致的妆容,身上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她看着我,对这个女人说:

“慧慧,你来教他。”

“好啊!”

慧慧开朗地笑着说,一边伸出手来,把我也拉进舞池里,说要教我跳慢三。我的身体硬邦邦的,感觉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一再告诉慧慧,自己不会跳。她说没关系的,跟着她的步子走,一会儿就会了。

“你看着我的脚,跟着我的步子走。我进你退,你进我退,”慧慧说,“一、二,一、二,对啦;一、二,哎呀,你踩到我了。”

“还是不跳了吧。”我说。

慧慧笑得很开心,也很有耐心,可每次脚步一乱,我都会踩到她,身体也跟她撞在一起,被她高耸的胸部蹭了几下,我全身火辣辣的,下体不受控制地支棱起来。我赶忙甩开她的手,跑出舞池,找一张凳子坐下来,思忖再三,还是没有离开,继续看四哥他们群魔乱舞。他看到我撒开慧慧的手,一个人跑开了,过一会儿,去柜台帮我买一瓶啤酒提过来,递在我手里,又回去继续跳。我看着舞池里妖娆的女人身段,一瓶啤酒喝完,下体仍支棱棱的,只得跑到洗手间,撒了好大一泡尿,回来自己买一瓶啤酒,喝下去。等我跑第二次厕所出来,四哥才拖着玉芳姐走过来,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

我以为玉芳姐要跟着我们去钟山宾馆,四哥却牵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一程,在一家挂着“玉芳服装店”的店铺门前停下来,我们一起看着她打开服装店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四哥说,她还有事情要处理,至于什么事情,我没问,四哥也没说。

“她不回家吗?”我问。

“她跟老公正在闹离婚,自己一个人住服装店里。”

“你不会也跟四嫂离婚吧?”我问。

“你想我跟你四嫂离婚吗?”他说。

“这是你的事情,”我说,“不要问我。”

四哥很爱四嫂的,至少以前是,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他们是二塘中学的校友,属于自由恋爱。热恋那阵子,也是在火热的七月,四哥听说四嫂——她叫徐粉琴——跟余家湾子的一个男人,坐在二塘街上有说有笑地吃烙锅,便质问徐粉琴,是不是喜欢那个男人。徐粉琴气咻咻的,回他说,“是的,你想怎么样?”四哥用行动来回答。当天晚上,他带着一个兄弟,在新河街上,找到那个男的,把人暴打一顿。隔天晚上,对方又带几个兄弟,依然在新河街上,把四哥暴打一顿。一来二去,年轻人的爱恨情仇,演绎成两个家族的纷争。四哥这边,家族及沾亲带故的男人,都被他动员起来,带上镰刀、锄头、宝剑,年纪大的,把新中国成立初期对付乌蒙山土匪潘小毛的红缨枪都拿了出来,一帮人浩浩荡荡打上门去。双方在水大铁路上,鸡飞狗跳地打了一架。彼此都有人受伤,威宁和六盘水的公安人员联合办案,各自抓了几个人去关了十几天,四哥就更不用说了。出来后,他厚着脸去找徐粉琴,被未来的岳父大人,提着乌木烟杆打了出来,发毒誓说,她家徐粉琴死也不会嫁给他的。四哥不怕打,连着几天守在徐粉琴家门前,他们二人却连个面也见不上。神奇的爱情,弄得四哥骨酥皮麻,失了心智,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星期不吃饭。嘴唇干得渗出血来,人也瘦得只剩个骨架。大姑急了,跳着脚去徐粉琴家,跟她老爹吵了一架,说儿子要死了,他家得负全责。架还没吵完,徐粉琴早冲出门去,一口气跑到四哥家里。

四哥和四嫂的故事,像个传说一样,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玉芳姐确实比四嫂年轻、白净、好看,四嫂二十出头那阵子,也没玉芳姐这样的姿色。我很难想象,他们要真离了,各自都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那样问我,估计是在活动心思中,问他自己吧。回到钟山宾馆后,我们各自洗漱睡下,躺床上,继续聊天。

“不是给你找了个女人吗?”四哥说,“你怎么不跟她跳?”

“我不会跳,”我说,“老踩人家,不太好。

“那个女人很色的,”四哥说,“她有没有乱摸你?”

“没有,”我说,“我步子一乱,就会撞她身上,我就更紧张了……”

“撞在哪里了?”

“就是那里。”

“具体点,”四哥说,“哪里?”

“就是——”我说,“胸啊……”

“难怪哦,”四哥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看你紧张得满脸都是汗水。”

“害羞嘛。”回想当时的情形,我的心又突突跳了起来。

“你以前没碰过女人的胸吗?”四哥问。

“碰过的。”我说。

“碰过谁?”

“四嫂的。”我说,“你不是看到过吗?”

我们对女人的乳房,一点都不陌生,偶尔还能看到赶乡场的小媳妇,奶胀得厉害,一边急急地往家赶,一边掀起衣服,沿途挤出白白的奶水,冲刷在路边的泥土上。四嫂也会当着小武我们几个小表弟的面奶孩子,鼓鼓的乳房像个口袋,挂她胸脯上,蓝色的毛细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读三四年级的我们,为逗她孩子玩,会当着四哥的面,把奶嘴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四嫂只会轻拍一下我们的手,半句责怪的话也没有。

“小短命的,”四哥说,“我说的不是这种碰。”

“那是什么?”

我其实心里明白过来了,四哥还是把两手伸出被子,高高举起,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没有,”我说,“这个没有。”

“真没出息。”四哥一歪身子,关了床头灯,说,“睡觉。”

我以为他说着玩的,等着他再跟我说点什么,可他不出三分钟,就开始打起鼾来。我起身去到洗手间,小腹鼓鼓的,却撒不出一滴尿。我任由裤子垮在大腿上,又站了几分钟,还是撒不出,只得回来,也关了我这一头的床头灯,倒头睡觉。到了半夜,我梦到一个女人,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喘息着。口鼻呼出的热气,似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我的脖颈和胸膛爬来爬去。也能感觉到自己小腹依然胀胀的,还从那儿窜出来一股热烘烘的气体,在周身地火一般四处游走。我迷迷糊糊地在自己胯下抓了一把,手里捏着的,却是一只滑溜溜的小手。我立刻惊醒过来,看到自己的床上,真有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却能感受到她紧贴我后背上的柔弱无骨的身体。我一骨碌爬起来,失魂落魄地问:

“你是谁啊?”

“你管我是谁?”女人娇嗔道。

“我四哥呢?”四哥的床铺上空无一人。

“我怎么知道,”她说,“鬼打去吃了。”

我抓过自己的衣服,胡乱套上,开门冲了出去。夜深,露重,街灯昏黄,天凉如水,群山之间的六盘水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包围着。我一口气跑到街上,于羞愧、仓皇、无助中,慢慢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继续在街上奔跑,于跑动中,又慢慢明白了,四哥说我沿河而下游了十多里,有点不对劲,指的是什么意思。7月8日,我和小明、小卫,不只是简单地与两个贵阳男人在烟堆山上打了一架,这一架,还让我们的身体,起了自己都难以觉察到的变化,也是这些变化,促使我要从二塘坝子,一口气游到我们村头的。可是,这样的豁然开朗,却又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可言说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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