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来信（短诗集粹）
2023-12-12
距离（外二首）
▶拾谷雨
庭院是哲学的延伸
日常的修辞在早晨伸展
你看到傍晚的雨，打在
陈旧屋檐的顶端
旋即破碎
像一次醒悟，然后是孤独
汇聚成流水
月亮是另一张脸
照着你我这旷远的身体
我的影子够不到你的
我们凝望彼此，像凝望深渊
如果月亮醒来
如果月亮醒来，照在
被季节剥开的果壳上
松鼠佯装孤独
咬破它的寂静
一瞬间
一些悲伤被提起
睡着的种子在漆黑中
吮吸掺杂的水气
死者的眼眸像暗色矿物
闪烁着微弱的光
北方二月
蝴蝶驻足的地方
在去年的五六月
或者七八月
色彩像语言一样流动在
枯掉的树林间
你看到枯萎如同一种赞美
青山和黄土欣然领受再一次的衰老
我们在渴望边缘
看到昼夜之间的面具交换呼吸
谨慎的耳朵听到更静寂的呓语
然后我们转身
看见候鸟在枯丛中编织晚来的大雪
看海记（外二首）
▶纪小北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一望无际的蓝，安静
仿佛看透万物
在海岬上，一个人就是一盏灯
可以沉默
看见
雾渐渐散了
翠绿的鸟鸣衔来远山
我们坐在白云之下
看天空和大海
两种蓝对话
草地上跌倒又爬起的孩子破涕为笑
走过的人群中有着隐藏的善意
你空荡荡的心
正开出一朵花来
就这样走进大雪里
就这样走进大雪里
与天地一样的颜色
与万物一样的白
这样的天气
容易遇见一个相似的人
他会相约坐下来
煮茶，赏雪
一起叩问窗外的梅花
说一说我们骨子里
凛冽的香气
信（外二首）
▶张进步
每当爬上一座高山，我就想写一封信
用在山顶看到的树冠的笔锋
写给谁呢？写给三亿年前的星星吧
其余的事物早已远去
我总是语焉不详，请你原谅
我总是把信分行，也请你原谅
在没有道路的时候，我不得不为自己
写出一条条分行的小路
我只能做一个抒情诗人了
我必须在那一封封信里向你坦白
可是说起来你大概不信
我拥有了一座环形山的孤独
初秋早晨偶见
从我的窗口望出去
绿油油的一片，连绵的树木和草坪
一些楼房，红色、浅黄、淡蓝
撒落在绿色里面
在这个雨后阴郁的早晨
不断地飞来一群群白色的鸟
它们在那些鲜艳的楼顶上起落、盘旋
翩然舞动的姿势，不像鸟
倒像是一群无所适从的白蝴蝶，在初秋里
忧心着这一栋栋人类文明绽放的花朵
冬夜独坐
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直到晨光从窗外透进来
窗台下的绿萝
桌面上的铜钱草
把藤蔓和枝叶全都倾向我
仿佛我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雪山（外二首）
▶任智峰
我以为你口中的长亭
是雪山投下的阴影
在古道，风自顾自地吹着
那些斑驳的地貌
是从历史中走出的张骞
在我这里，凿空西域
是一个无比完美的隐喻
一万年前的月光
穿过薄雾般的清晨
落在从前
喑哑的嗓子一望无边
我听闻，雪山下的石头
正在苏醒
正在听信你的秘密
新雪
收到友人来信，还未拆开折叠的
信封，雪就落在你我之间
时间是一条脆弱的铰链
眼看着生锈、发硬，被钝化
黯淡的钟表像那尊面目乌黑的雕塑
慈善，让人敬畏。肩头落了层薄尘
静听雪落时扑簌簌的声音
多么像飞蛾扑向蜡烛
赋弹琴者
恍若在春天弹琴，触动
杨柳脆弱的枝条，以及
一层薄雾的颤动
古琴沉入他昏睡的耳中
体内涌动的泉水时常凝噎
它的使命已经作古，时间摩挲
弦已不堪重负
琴书几经焚毁，听琴者远游
残破的琴上玫瑰不再开放
停下抚琴的皲裂之手
去开叩了很久的山门
春天的来信（外二首）
▶徐子飞
一场雪，只用了一夜之间
铺满村庄
母亲说，这是季节的信纸
母亲还说，春天会在雪上
写很多的字
就好像给我们来了一封信
我看不到字，但我能听到
上了年纪的母亲
把信里的内容读得吱嘎吱嘎响
母亲读完后，会把这一封信
保存在头顶
留给以后的日子继续阅读
柿子红了
刚学会使用微信不久的母亲
把一棵柿子树
从家乡，发到我打工的城市
我看到树上红红的柿子因少了
叶子的陪伴
像极了孤单中一只只期盼的眼睛
感觉每一只眼睛都含着泪水
紧盯着我
仿佛在告诉它们内心的柔软
不知不觉，我的眼睛跟着红了
像极了两只
离开故乡，已经很久的柿子
霜降
有浅白色，略带着冷的清霜
从枝头落下来
把荒芜的诠释，更深了一层
长了白胡须的田野，有鸟鸣
不停地在空中
把离别进行，一次次地盘旋
没回来的人，捎来风的口哨
借充足的光线
会在田埂，撩起落叶的经脉
母亲喜欢在这时，拽住秋天
最后的步子
和菊瓣迟疑的脸，面面相觑
樱桃花（外二首）
▶雷爱红
去往西狭的路上
樱桃花在宣泄它的白
仿佛那白，是一树树白云
是风的编钟
任你用目光抚摸
用嗅觉去敲打
那一刻，夏氏黄酒漫过舌尖的
回甘，在喧嚣中站了站
轻而易举就到达了内心的白
像什么把樱桃花从黑暗的泥土
运输到春光里
滤去了多少黑啊
香气伴随。陷进春风的眩晕
和相逢后的孤独
用最寂静的、沉默的白
还给自己一种尊重
栈道遇雨
雨点落下时，我们正从峡谷栈道
穿过。躬身崖意欲掩护
但身后的速度，令我加快了步伐
雨滴融入河流
我们就从庞大的队伍中消失
低头，蜿蜒在时光的岩石间
像两条河，驾驭着自身的足迹
流动在同一河道
大雨至，我们在风声中紧跑
走过的路，整体大于部分之和
每一部分都是文字中躬身的蝼蚁
为钟爱的一生，尽职尽责
遇见牵牛
一条老路，在尘埃中颠簸
天一艺术馆，借俗世的镜湖
使飞扬的事物落地、安静
似乎怕惊扰到，纤弱的牵牛
所有的季节，都开着
纤细的茎，在江湖意气风发
我从牵牛花的形状，走到色彩
有些黄，是为了提亮
一个人通透后的暗
而有些紫，是那样高洁
需要在修行中，才可触摸到
身旁的树在掉叶子（外二首）
▶徐学
地面上一层落叶
被风吹着跑，我不忍心
再看下去，就把脸
侧向了一边
身旁的树在掉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许多片
片片，都落在了我的心上
那天，我在路边等你
天空阴沉，再沉
雨就来了，像银河泛滥一般
秋风
吹在树上，树掉叶子
吹在村野的碑石上
碑石冰凉
吹在一个女人的
心上，她喊冷
——秋风吹在秋风上
夜的黑
掩饰不了我内心的白
起风了
窗外，起风了
风吹着柳树，也吹着
槐树，我看见它们摇头晃脑
即使隔着一层玻璃
今夜的月亮既感陌生，又感熟悉
像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或者，像田地里
我叫不上名字的一朵野花
今夜的月亮，圆是圆
就是比不上心里的那个月亮
那个月亮，还走在路上
起风了，在白露过后的第一个晚上
也在我的心里
离别（外二首）
▶木石
白瓷花瓶里
插着两朵手工纸花
送我红纸的人
连剪刀也一并送上
钢笔，信纸
唱词下安放着相册
全新的本子
被赠言者撕得发薄
钟表的指针依旧固执地走
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看见
书桌上满是离别
三月
风向两边吹着
花朵该红的红了
该白的，也尽情白了
三月末，风向两边吹着
我成了一对兄妹的小姨
和一个女孩的小姑
春光无限啊
也许下一个三月
他们突然开口说话
也可能憋红了脸
只发出一个奇怪的音符
而我还会像今天这样走在街上
不自觉地想些什么
不自觉地笑
周内的天空
星期一的天空遍布云朵
机关楼下的草地上没有羊群
星期二的天空飞过一架飞机
我不是飞机上说走就走的旅客
星期三的天空说下雨就下雨
不爽，就下
星期四的天空多出几只麻雀
要飞多远我不知道
星期五的天空目空一切
与众不同让我爱了很久很久
进山（外二首）
▶万有文
牦牛们一再走远
在我们赶到山脚下时
它们就已开始远离
离开是一种避世
它们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好像这世界纯净得只有蓝天白云
雪山和草地
当山以真面目示人
草原是一个清新美丽的牧羊姑娘
她放牧那些雪山和牦牛
一直把它们放到了白云深处
草原
草被风刮得摆动
山脚下一片草原延伸着苍茫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牛羊会不会见风就跑
而这里的草一定会见风就长
这里的草在千年前一定也繁茂
牧人会把羊放到草根处
掠着草叶走
一片碧绿里藏着的春天
草原上一定
也藏着胭脂的红
温暖
草并没有疯长
草只是将绿涂抹在山坡上
草像一个画家
画出了一块绿地毯
又画出了一块绿棉被
山被包裹着
一阵温暖
暖流瞬间也注入我们的心田
和那些羔羊
给我们的温暖是一样的
像整个人间都被披在这些羊身上
半隐（外二首）
▶张韵
如果要做一棵树
一定选择扎根在丛林深处
隐姓埋名
如果是一滴水
一定不会选做浪花，而是
贴着泥沙流走的那滴
一株摇曳的翠竹
“唤醒埋在我体内的同伴
它们穿过我
穿过日常事务的气味”
天地间，岑寂而生
冬日的黄昏
风从山间吹来
摇晃还未脱落的松果
晃动间，停伫一只飞鸟
斜阳将它们的身影拉长
想家了
想念陪在祖母身旁的日子
想念反复漂洗过童年身影的山泉
想念走入土地深处的故人
他们古铜色的笑
和没完没了的唠叨
想念红崖峰顶的古松
在曦光中苏醒
想念一朵悠闲的云
穿过故乡头顶
白月光
失眠的人，领走一份
迟归的人，领走一份
迷途的人，领走一份
无家可归的人，领走一份
夜静，一辆疾驰的车驶过
将一只觅食的母猫
顶出十米开外
残余的白月光
就悉数交给了奄奄一息的母猫
和窝边候食的幼崽
一块麦田（外一首）
▶张广超
每一颗麦粒，都是纯洁的落日
攥紧露珠、阳光、月色
完成对大地和一个个庄稼人的膜拜
我站立麦田，像一只无处栖身的小鸟
拼命窥破大地的秘密
慢慢鸣奏麦粒与麦粒间的风声
肢解故乡与他乡的距离
是的，母亲还在麦田收割
假想的画面，在麦穗弯腰时越低越朦胧
——此时，眼眶的泪珠
似一只只微小的萤火虫，散落于这块麦田
饱满而盛大的金黄中
你的名字叫什么花
不止一次地在他乡采摘野花
它的盛开，袭来一种隐痛
短暂一瞬，就足够我
飘坠记忆的窗口
那些无名之花，开放得一去不返
时光从它们身旁流过，如外婆的双手
晾晒着她一生的苦难
以往，外婆也曾像野花样坚强
无论荒野、阡陌，柔弱的花茎
筑起伸向天空不倒的脊梁
多想拔一株你坟头的野花
带到北方种植，每次拾起花瓣滴落的露水
一滴滴贴紧你的姓和名
重阳（外一首）
▶刘剑
我有登高之愿
亦有俯仰天地，草木轻风
拂过北方，山岗，我的脸颊
带走九枚菊瓣，在深秋低眉怒放
我有怀恩之情
棉衣加身，微暖间，落叶先替我
安抚下，人世间的冷
内心光线的沉默，一瞬的轻
对面
似乎不是隔着一张餐桌
一杯红酒，甚至一支香烟
一串烟圈，吐出的梦幻与废墟
似乎是隔着眼角皱纹
折叠的，千山万水
两杯热咖啡上还冒着泡
似乎不是隔着
灯火的眼神，夜色幽深
似乎是一条河，流淌
中间隔着胸腔——憋得太久
听不清，是谁的一声叹息
金达莱（外一首）
▶沈建基
这片草场埋着那年的金达莱
风一吹，花儿就叮当叮当向南
那一年，勒赫套驷马为我送行
金桃尔赠我白枕套 编着
蝴蝶双飞的图案 带雪的忧郁
那时，金达莱还在草地上盛开
金桃尔送我走出草场走过暗夜
不说话，她只一路唱歌
马灯明灭 歌声掉落草地成霜
车轮辘辘 云重月浅 夜如铜
三年后的小城里 勒赫对我说
那夜我们走过的路上
金达莱枯萎了 他说那话时
有泪滴落进酒杯 整个下午
一阵阵雨滴敲打得窗玻璃啪啪响
干旱的边境草地
牧羊人抬头远望天空
所有的草茎在辽阔里踮起脚跟
牛羊在风中用肋骨说话
铁丝网和变瘦的河流两岸
黑的云 白的云 云是自由的
它们装出要落地安家的样子
但对下雨的事 奔袭千里却三缄其口
雨只在牧歌里忧伤地打转 马头琴
喑哑得多像那辆远去的勒勒车
从黎明到日暮 我的窗口一直洞开
宛川河（外一首）
▶陆晶
你种出一片绿野
清新、烂漫
绿皮火车沿着
隧洞行走
时光漫过陇海线的银光
在他乡
用物品感怀
以你命名的手链
隽永山野
文字的馈赠
重现麦场里的童年
变幻的云朵
白杨树已故去
村庄的面容已改变
老房子里
还堆积着一摞摞梦的种子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带走那些种子
随想
麻雀 杏子 花季的羽毛
继续着的生活
灯笼 金鱼 茧 候鸟
美好的事物
第一片叶子脱落
夏天离开了第一瓣霜花
午后的凝望（外一首）
▶文周
风为什么还会停
我不知道
风停了
这午后的树叶该怎样舞蹈
语言呵，这长长的
内心的告白
只在铁面具上溅出多余的水花
将一段午后无限度地拉长
再拉长
每一次回头
都撞上分针的尖刺 日头里的刺
风已然停了
风不再发笑
漫长的午后，那人
不忍回望，却一直在等
一个回望的理由
荆棘丛生的日头底下
天忽然变了
那样狡黠
我同这周遭的植物一起
于瞬息万变的火与寒之间
不断开裂
抽出新芽
梦境的梦之外
一个人的脸，只需伸手就能打破
苦闷的符
现实 与活泼泼的一段生机
在梦与醉中游弋，颠簸
它来得这样快
这样迅疾
不容呼吸已坠入幻境
一个又一个虚假与真实
次第而开
这世界摇摇欲坠
栀子，在荆棘丛生的日头底下
捧出花蕊
边城暮角（外一首）
▶郭杰
西风猎猎，送来暮角的悲鸣
四野尘土飞扬
兵士们盘旋而归
每个人的盔甲，都布满泥污
一个个黧黑的面孔，凝固如雕像
只有眼睛闪动，寒光凛凛
朝着洞开的城门
旗帜和尘土，一起奔涌过来
卷起黄色的浪涛
马嘶声声，凄厉又粗犷
西山渐隐的夕阳
和东方升起的新月，共同见证
这庄严肃穆的时刻
千里孤城，烽烟四起
刀光剑影之间，矛戟厮杀之际
一个难得平和的夜幕降临
熊熊的篝火燃起了
兵士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
一碗碗酒水，在他们手中传递
有人粗声唱歌
那些冒汗的额头，都放出红光
这不过是一个
难得平和的夜晚
刁斗声声传来
营帐里，兵士们鼾声四起
早已沉入酣梦
帐外篝火的余烬
已结上一层白霜
芙蓉镇
一千年乡愁也不过是
跨过营盘溪的那座廊桥
晨雾中第一声鸡鸣
惊破高悬瀑布的梦境
跌入深崖千万点浪花
浸润一个个平常日子
岁月拂拭石板巷
一块块泛出青光
照亮来去匆匆的脚步
人影熙熙马蹄声声
而今已是游人如潮
从巷口牌坊一泻而下
想象倘若时光倒流
远方来客定然逆向而行
悬崖夹岸的酉水
载来一艘艘满舱的帆船
暮色苍茫中停泊江边
当我背负斗笠踏上码头
登临飞檐四起的旧城楼
回看夕阳一线渔火点点
浑然不觉于飘忽的历史瞬间
火车（外二首）
▶静书
我每天都看见
相同的火车穿进山洞，又穿出来
我想起，从小到大
火车带你走过很多地方
上学的，工作的，出差的
你一直随火车追你的梦
火车也把你从一个城市
带到另一个城市
有没有那么一天，火车会把你
带来我身边
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并不孤单
一个人去旅行也不孤单
一个人在不知名的地方
穿过人群，去看一场电影
在黑暗里引起情绪，泪流满面
与一只猫结伴
在失眠的夜里数星星
都不孤单
一个人想起另一个人
很孤单
左手
我喜欢我的左手
它比右手更细长
它可以名正言顺地戴戒指
因为被你牵过
曾经被你疼惜
虽然后来
它比右手更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