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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住的此在
——评牛利利短篇小说《我们都有远路要走》

2023-12-12▶李

飞天 2023年11期
关键词:流俗命名小说

▶李 璐

小说《我们都有远路要走》的情节并不复杂。“我”与马存来分别是厂里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小说既通过叙事者“我”的眼睛,写出了马存来“烦得要死的离婚和万念俱灰的心情”,又写出了“我”琐碎而无所依托的生活。小说里,新来的女工伍思远,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女朋友,却原来也有一段不堪提及的过往。小说里,马存来叫“我”一定要抓住“落地生根”的感觉,他托“我”带他女儿雅丽去见见老朋友,自己却以一段“没人知道我去哪儿。这个地方,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的自述,暗示他已不告而别、继续漂泊。

小说结尾司机一句“上车,我们还有远路要走!”的招呼,隐喻了小说里每一个人命运的罗盘,与马存来一样,都是漂泊。

将《我们都有远路要走》与牛利利近几年的小说联系起来看,有一些有趣的发现。我最早读牛利利的小说,是2017 年《未曾命名的世界》,它写一家公司的几个小职员在生活中的挣扎,其中也有两个主要人物,“我”与孔雪笠。之所以将《未曾命名的世界》与《我们都有远路要走》联系起来看,是因为两个小说里的两组人物,似乎有某种对应关系,并且所探看的都是与“存在”有关的问题。牛利利笔下的人物,都有某种存在论意义上的自觉。

《未曾命名的世界》里,孔雪笠不满于当下的生活、不满于“已被命名的事物”,他要去往异地,以自己的亲身经验为事物命名,带有强烈的英雄气质。他因喜爱读书、真诚地面对生活,而在一众销售员中颇为扎眼。小说里,作者牛利利让孔雪笠以真诚撼动了看似牢不可破的现实世界,获得了“开门红”的大订单,又大智若愚地对办公室政治有所领会,在残酷的倾轧中存活下来,多少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而在《我们都有远路要走》里,同为“我”所关注的特殊人物,马存来的特别之处变成“读了两本灵修类的书,到车间里大谈正念……跟大家讲了一通‘五气朝元’,又要演示‘三花聚顶’”,变成某种可笑的存在了。叙事者“我”对他的观察,也不再带有对孔雪笠般的暗暗赞赏,而是颇多厌烦;虽然马存来对“我”的生活很关心,也能以不同一般的眼光看待遭逢不幸的伍思远。这里能察觉到作者的悲观——不同于流俗的人物不再有“英雄”的光环加持,而是全面承受着流俗社会、流俗眼光之重。

在《未曾命名的世界》里,“我”更多承担着叙述者的角色,比较少地将自己的生活置于读者的眼皮底下。而在《我们都有远路要走》里,“我”的明哲保身、“我”对生活的茫然感,参与了小说情节,更明晰地体现出来。《未曾命名的世界》里,孔雪笠要去为未知的世界命名;而到了《我们都有远路要走》,马存来劝“我”要“落地生根”,虽然明显是不可能实现的……

从孔雪笠到马存来,在作者牛利利这里,人群中“不合时宜”的人物,其特质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在这两篇小说之间,还有这样几篇小说:写于2018年的《所有事物都将在黑夜起飞》、2019 年的《夜航》、2020 年的《野渡》、2021 年的《太古》、2022 年的《冬宴》。将这几篇小说放在一起看,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发现。我们按由近及远的顺序,从时间最近的一篇说起。

《冬宴》中的叙事者左鸿在表弟齐宇的婚礼前夜回到家乡,见到了一系列故乡的人物,有姑姑一家、儿时的老师、地方上的风水先生,已成为生意人或小混混的昔日同学。在婚礼前夜的小聚中,每一个人都尽情表达自己对生活和世界的看法,而故乡与世界的凋敝感沉重地压了过来。老家娶媳妇艰难,姑姑一家倾其所有,用被戏称为“万紫千红一片绿”、价值二十万的彩礼迎娶儿媳,未过门儿媳怀的还并不是表弟的孩子。通过形形色色人物生动的言语和行动,小说写出了故乡的沉陷和无处安住,一种狰狞感在空中飘荡。

《太古》中,叙事者“我”在王敏丽和李芊羽之间的选择,也许可以看作是在流俗认可的、“适合结婚”的女子与不同于流俗的“问题女子”间的选择。从“我”早年对学生小夏的关注,可以看出,“我”与小夏一样,内心对远方充满期待。饶有意味的是,“我”在坐了里程数高达5000 公里的火车之后,最后的终点站竟是出发的原点。作者在此暗示了“远方”与“此地”的一致性。于是,多年之后,接受了“此地”逻辑的“我”毫无悬念地选择了适合结婚的王敏丽。而在制造了“现世安稳”的假象后,王敏丽的突然失踪、遽然返回,又暗示着流俗所以为的“安稳”并不存在、只是假象。“我”最终走向了更直接与“我”心灵呼应的李芊羽。小说结尾写道:

我将这座公园和小夏的故事命名为“太古”。命名的瞬间,一切成为陈迹。我在等待明天,此刻哪儿也去不了。我还有明天,一个过分古老的明天。车载音响开启,黑冷、粗犷的《假行僧》响起。

“命名的瞬间,一切成为陈迹。”这句话遥遥呼应了此前四年写作的小说《未曾命名的世界》,仿佛出自孔雪笠之口。也许可以将小说里的“我”看成出走四年后的孔雪笠。“我在等待明天,此刻哪儿也去不了。”虚幻又“过分古老”的“明天”,给予的是虚假的希望,“哪儿也去不了”才是当下的常态。可以想见,明天依然是“哪儿也去不了”。小说一再引述《假行僧》的歌词“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写的亦是此在无处安住的状态。

《野渡》与《夜航》,这两个小说题目就具有某种互文性。《野渡》的主人公,也是叙事者谢桥,是一个做了大半辈子表演工作的演员。他在旅途中两次遇到一名少女,小说慢慢展开他一生的回忆——是从哪一个时刻起,他遭遇了精神上与工作上的重大危机?少女的游荡状态切中了谢桥的心境,他想到:“在那个雨夜,固若金汤的生活破裂了,一切都在巨大存在的目光中悬浮着。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夜航》中,出租车司机在夜晚载上了紧紧抱着一个黑箱子的女人赵小枝,她要去两百公里外的荒山上寻找一座坟茔。司机出于强烈的好奇,在中途停车,赵小枝走出车外时偷看了黑箱子,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小说进行中,赵小枝回忆起她对死去丈夫说过的话:“生活太无聊。……我不想工作,没有适合的工作;我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我心里有一团火。”

无论是谢桥,还是赵小枝,抑或谢桥遇到的少女、赵小枝的丈夫,牛利利的小说人物都在“巨大存在的目光中悬浮着”。他们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存在状态,并强烈地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之处。这不对劲,有流俗社会和外在环境不利于个体生长的内容,更有人物自身在“无意义”的世界确立“意义”的挣扎。他们寻求更合理的生活,用尽毕生精力寻找“存在”的意义。被抛在时间中的“无聊”,被抛在流俗社会中的不适……人物左冲右突,对人们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作了存在意义上的细细审视,启开读者心中似乎明白又并未真知的世界。

《所有事物都将在黑夜起飞》用了六个叙事者,写足了钢厂倒闭之后,职工后代的生活。其中一位“学了哲学、毕业后给人去讲成功学”的叙事者名叫“柳思明”,而《太古》的叙事者“我”叫“柳斯明”。两个名字同音,只在字形上有一字之差,可以感觉到作者将不同作品串联起来的意图。

可以看到,牛利利的作品里,常有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叙事者或主人公。(在有些小说里,他的专业是哲学。)我将他看成那个“出走的孔雪笠”。在这么多年以自身经验丈量世界的行走之后,他交出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孔雪笠”有时是年轻人,有时是老者,有时是女子,认出他的标记物便是不懈的对于存在意义的追索、这意义的无处安住,以及,心里仿佛时时燃烧的一团火。

从出走到念叨着“落地生根”,从仿佛洞穿流俗的冷静眼光到引人“狂笑”的滑稽举动……小说人物千变万化,其间贯穿的是牛利利执着的追问。

存在主义哲学给出了“无聊”的答案,而这个只给出的、“被命名”的答案是抽象和无内容的。作者牛利利不满于此,他真诚地去体验和追问,不仅在丰富的生活层面,而且在精神深处发问,比同类作品多了难得的深刻。更难得的是,在《冬宴》中,牛利利的笔触直接指向了故乡的文化,充分写出了一种狰狞和狞厉感。小说有很多细节,譬如闹洞房过程中,伴郎的描述:

身后有人推,我险些扑倒。我深吸一口气,手伸进新娘衣服里面。哈哈哈。你们猜我摸到花生没?没有!我摸到了许多别的男人的手!手一层叠着一层,压得瓷实,像岩层一样。真是太疯狂了!好多人大笑大喊大闹,房都快要塌了。新娘子哭起来,刚开始小声哭,很快成了嚎啕。

上面是随手引述的一处细节。《冬宴》整个小说,深重、丰富,又充满象征意味。我现在想来,读小说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白得耀眼的雪夜,在姑姑家的小屋,故乡的文化、风土,人们的精神、处世哲学,被作者冷静严肃的眼光切割、在透镜下观察,一片冷静寒冽之气。小说结尾姑姑的爆发,那种狞厉之感,让我想起鲁迅《女吊》营造出的红色煞气,我也想起张爱玲,仿佛是她笔下的曹七巧重现人间。

牛利利的小说有很强的存在论意味,而写人写事有血有肉,充满细节。牛利利对工厂生活十分熟悉,职工间的窃窃私语,村子里的碎语闲言,市井中人的嘈嘈切切,都有声有色。我想,作者丰富的人生经验、真诚的执着探索,会带领读者,更深切地一层一层剥开此在的丰富层次,让我们习以为常、幽微不显的存在慢慢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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