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2023-12-12野茗君
搬到新城市后,我打电话问家里:“还有看见猫吗?”
“这几天听见它喵喵叫,刚才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它在附近玩。”
我叹了口气,既放心又感伤。放心是因为猫暂时还好好活着,感伤的是它至今也没有被谁收养。
活跃在我们对话中的猫是一只奶牛猫,纯白的身体上印着几块黑色花纹,朝人走来之时,纯黑的尾巴像一根细长的铁棍倒竖起来。它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猫,已经不再依赖母亲照料,但还没有出落为成熟的大猫。它从一个月前就在小区里徘徊,发出不大好听的喵喵的叫声,猫叫声在夜里显得尤为凄切。
我猜测它一定是从小被人养在家里长大的猫,它见到人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拱起身子翘起尾巴,用瘦瘦的脊背蹭你,用猫的方式表达敬意。它还带着小猫活泼的脾气,不时朝我们扑上来,但爪子总收得很好,也从来不张嘴咬人。如果我们冷淡地移开步伐拒绝它的热情,它不过是悻悻地叫上两声,往旁边踱开两步,随后又似不服输般重新绕回来。它没有一点儿对人类的戒心,它一定曾在不知名的人家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才能好像忘却了自己不过是只瘦小的猫,如此亲昵地与不知善恶的陌生人戏耍。
我舀了一勺稀饭喂它,它乖巧地吃了两口,吃饭的样子像是表演,我是台下唯一的观众,它卖力地吃着,以证明自己是一只懂得感激的猫。它抬头望着我,希望我拉开挡在我和它之间的纱门,期待我为它敞开回到熟悉生活的道路,让它从一只不幸的流浪猫重新成为一只幸福的家猫。它并不趁着我给它端饭的时候猛地冲进来,它在等待一个许可,一个保证它回到原有生活的许诺。它朝我喵喵叫着,声音急切而低哑。但我不能给它开门,我家里没有养过猫,也不打算养猫。终于它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它丢下了没吃完的食物,跑向邻居家打开的大门。它对着所有路过的人发出亲昵的叫声,努力地弓起身子翘起尾巴朝一切见到的陌生人示好。它要的不是食物,不是小恩小惠的友善,它想要的是一个家。
我喜欢给一切物品起名字,像一场成人版的过家家,新买来的东西都要进行简单的命名仪式。但我称呼这只猫为“猫”,我没有权力给它起名,因为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也不会成为我的猫。
在我的家里,“猫”从一个物种的统称变成了特指。我不由得在每天清晨寻找它的身影和叫声。在这个保留着古老文化的城市里,猫至今仍是会在集市上被售卖的食材。我为它担心着被抓走的危险,而它则对危险一无所知。我期待着有哪一户人家大发善心,或者像死了孩子的母狼偶然抚育人类婴儿的传说那样,不幸丢猫的人家出于怜悯收养了这只无家可归的猫。然而一周过去,小区每户人家的大门关了又开,却不约而同地对着一只懵懂的猫紧紧关闭。
我试想过,假如无人收养这只猫,那我至少能为它提供暂时的庇护所,在家门口摆上防寒避雨的猫窝,在窝旁放上猫粮和水。这不是它想要的家,只是个慈善捐助的临时庇护所。猫或许是对我们家感到失望,很久不再往这里来,但我时常在夜里听见它的叫声,那声音仍然悲切,从急迫转为颓丧。因为四处碰壁而颓丧的猫却怎么也不肯离开这个小区,好像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中,只有这里存在着它未来的家园。我对友人说:它一定像深闺中的少女一样足不出户而又天真无邪地长大,它像尚未觉醒的楚门,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小区之外那个过于广阔又全然陌生的世界。
曾有一次,我试图引着它去隔壁的小区碰碰运气,它出于对人类的信赖跟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在迈出小区大门之时露出茫然惊慌的神色,踌躇一番后抛下频频呼唤它的我,闪电般逃回小区。它逃跑时的矫健身姿让我想起了电影里的1900,那个从小在游轮上长大,因为被遮挡视线的高楼淹没的陆地,一生都不曾离开游轮的钢琴家。这个小区就是1900的船,是它的整个世界。我猜测它的前主人就住在这个小区里,在这里养大了它,最终遗弃了它。
它不是一只因为偷溜出家门而走失的猫,每当小区里有谁不慎遗失了猫,必定在业主群里发出悲切的呼唤,而当我将猫的视频发到群里,所有人都以沉默作答。猫无法开口说话,用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的人类与用叫声和姿态表意的猫之间无法交流,因此猫无法告诉我们它此前经历了什么,我们也无法告知它,虽然大家不吝与一只亲人的猫咪偶尔狎玩,但这里没有人愿意收养一只并非名种的小流浪猫。
我唯有用幻想自以为是地编织它的遭遇。猫的智力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无常是一个太过复杂遥远的抽象概念,他毫不怀疑自己生活在永恒的童年。在猫的认知中,它本该永远快乐地生活在那个幸福的家里,和那些自称为人类的用两条腿站立的巨大的动物生活在一起,所以人待它都如此亲切,它认为所有用两条腿站立的哺乳动物都是外貌特异的好猫咪。在忽然抛弃的那一天,它只感到无力的困惑与迷茫,原先的世界被毫无征兆地毁灭了,也许有过一些征兆,例如家里人生病了,家中的女主人怀了孕,家中的孩子已经厌倦了和小动物一起玩耍,而其他人也不愿意花时间照顾它。但这些征兆对猫来说无法辨别,它或许用它那双黑色的眼睛看到了一切,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它不知道这和它的命运有什么关联。它的主人带着它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丢弃了它,它凭着本能找到了曾经生活的小区,但在这个路径复杂到时常令外卖员迷失方向的社区里,回家的路也消失在了看不见的迷宫中。
家对猫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重新和人类一起生活,接受人的豢养和爱抚,也许就是它渴望的生活的全部。这样的生活在它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这渴望在爱猫之人看来如此简单质朴,在无法收养流浪猫的人看来又是如此困难。不是所有心怀善意的人都会向一只无家的动物伸出援手,在行善之前,人们还要操心自己平庸而神圣的生活。
在猫的眼中,人是多么的强大,人创造了这个世界,规定了人与猫生活的准则。但人却又如此弱小,不肯在宽敞的家中为一只小动物提供一处小小的容身之所。我向友人说起这只猫,她不久前在家门口遇见了一只无人照料的幼猫,猫幼小得才刚能睁开眼,但她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把小猫带回自己的家。我们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或许我们都在对一只陌生动物的担心里感到了借由对它们的叹息而实现自我满足的伪善。我敬佩那些真正关爱猫咪的人士,他们捡回受伤的野猫,带着它们去宠物医院治疗,打好预防针甚至做好绝育,四处为猫寻找可靠的收养人。我对此只有敬佩,因为我是个心怀善意却又自私自利的普通人,自私的本能压过了仅存的善意,他人的苦难是空幻的,唯有我自己平庸的生活是神圣的。或许正因为这样的普通人是世界上的大多数,我们才在灰暗的今天里望见同样灰暗的明天。
身处他乡的我想要询问我的家人:猫的状态怎么样,学会自己翻垃圾桶找食物吃了吗?当它四处碰壁到不对人们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后,它或许将下定决心靠自己生活,忘却过去的美好回忆,成为一只敏捷而独立的流浪猫。我的奶奶家在一所老社区里,老宅子附近出没着各种灵巧而秀丽的流浪猫。有一天来了一只大白猫,它大概是只刚刚走失或被遗弃的家猫,朝着周围茫然四顾,胖乎乎的白色身子在光天化日下格外扎眼,远望过去大得像一条狗。再见到它的时候,它浑身消瘦了一圈,显露出野猫的样子,皮毛黯淡但行动迅捷,它接受了自己不再是家猫的现实。这只猫会不会也像它一样,因为无人愿意收养而成为新的野猫?那个时候,它还会依稀记得我们这些曾经散发出善意却并未伸出援手的人类吗?或许某一天我会做一场有关于故乡的梦,在秋夜的梦里听见那熟悉的、低沉却不再凄凉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