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手
2023-12-12谭超
/谭超
在讲段子方面,我颇有几分自信。某次陪大领导出差,不经意间讲了个段子,得到了大家尤其是大领导的充分肯定。后来,只要该领导出差,必定叫上我。有一次去北京,几个项目谈得顺利,大家兴致极高,去机场的路上,有点打靶归来的感觉。车内,领导带头讲了个段子,大家大笑,但是觉得不尽兴,起哄让我讲。我把压箱底的一个段子讲了出来,车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就是爆笑。笑完后,司机老刘突然张嘴说了话,像极了《西游记》里突然开口说话的白龙马,众人愕然,“领导们……”“别讲了,别讲了,我手抖,笑得……”后来大领导出差,再没敢叫过我。
中国人干事,凡事喜欢讲究一个“师承”,在讲段子方面,董哥绝对算得上我的启蒙老师和授业恩师。
广电才子
十五年前,我还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应杂志社夏总编介绍到董哥的栏目实习。临行前,夏老谆谆教诲,董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极有才华,你要好好珍惜,尊敬他,要谦虚谨慎,好好跟他学本事。
很了不起加极有才华,让第一次见面充满景仰又有些惴惴不安。通过警卫森严的门禁,到达栏目办公室,老主任正在骂街,董哥黑着脸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地抽烟。老主任骂完,拿了董哥一根烟,夹在耳朵上,骂骂咧咧地走了。见董哥黑着脸,我也没敢言语,简单介绍了自己,说明了来意。董哥听后面部表情瞬间“阴转晴”,忙招呼着一起吃饭。
人与人之间绝对是有缘分的,那顿饭吃得很欢乐,我放得很开,夏老嘱咐的“谦虚谨慎”“好好珍惜”全忘到脑后了,抽烟喝酒扯闲篇。《十分开心》(董哥主持过的一档栏目)的一位粉丝一脸崇拜地找到董哥,问他要签名。自己才想起来,对面是极有才华且很了不起的董老师,内心有些小后悔,刚才会不会有些放肆了。于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请教了几个问题。董哥一一耐心作答。我发现他读书很多,很广,一些很偏很冷的书,他都读过。
饭后,大家一路说笑着回办公室。董哥接到了电话,一脸肃穆,“好的,好的,我马上通知大家。”
老主任要给大家上一堂课,教大家怎么做节目。
栏目组办公室的座位全部坐满了,老主任坐在中间开讲。我发现栏目组的人真不少,二十几号人,大家都像董哥一样,一脸肃穆。不愧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老主任讲得极好,结合自己三十多年的从业经历,近百台大型文艺晚会的现场导演经验,近百个大大小小奖项的获奖经历,还有当时比较流行的一本地摊书《穷爸爸,富爸爸》,既高屋建瓴,又很接地气,既有专业术语,又有国骂、京骂、兰骂,很合我的胃口,我不懂做节目,但听得很服气。他谈到自己的敬业精神,让我印象很深,为了事业常年不着家,儿子跟他有些生分。
我偷偷瞄了一下,发现董哥听得也极认真,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微笑颔首,时而奋笔疾书。自己也借了根笔,认认真真地记起了笔记。底下反应热烈,老主任讲得更加投入,谈起了他跟多位业界大咖的交往经历,几个国家级艺术家的思想和灵魂经常碰撞,激荡出了一个又一个艺术的火花,我想起了黑夜里那璀璨的烟花,很是向往。“你们这帮怂,除了董哥以外,我讲的,你们不一定能听得懂,但是,听不懂也得听。下面我再讲一些具体的,你们的毛病和问题……”我想,真正压箱底的干货来了,换了一张纸,屏住呼吸,认认真真地开始记。这时,董哥塞给我一张纸。我仔细一看,是一幅刚刚画好的画,远处寒山枯树,秋水潺潺,意境颇为悠远,近处是一童子扇风烧水,一老者颔首垂眸如观众生,壶里的水开了,壶盖正噗噗地往上跳,细节颇为生动。空白处七个大字“云在青天水在瓶”。想想刚才的蹙眉深思、微笑颔首以及奋笔疾书,原来是干这个了。我向董哥竖了下大拇指,董哥一脸坏笑。
老主任看到我竖大拇指,以为我在为他点赞,让我谈一下感受。我结合自己的真实体会,重点表达了自己的崇敬之情,然后又轻描淡写地谈了一下自己比较粗浅的认识,老主任很是受用,又滔滔不绝地补充了几点,天已经黑了。
为了表达感谢,栏目组请老主任吃饭。老主任有糖尿病,特意嘱咐要简单一些,但大家还是大鱼大肉地点了一桌。吃饭的时候,主任并不怎么忌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如他的为人,刚猛暴烈,不拘小节。酒至半酣,大家讲起了段子,我想起鲁迅先生讲给郁达夫的一个段子,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结果大家没笑。董哥救场加补刀,“我觉得,谭超讲段子,就是一个很好的段子”,大家狂笑。随后,他讲了一个类似的段子,一个黄字都没有,但黄得可怕,就是我在开头讲给领导的那个压箱底的段子。大家笑得肚子疼。
中间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老主任,我不敢尿太快,主任边尿边跟我说:“大学生,董哥是我们的才子,嗯嗯,是整个系统公认的第一才子,你好好跟他学。他不容易,拉扯着一帮人,你们多帮帮他。”
当时栏目组有两档节目,一档日播,一档周播,还有中心定期分配的特别任务,工作量极大。而电视,又是个“现眼”的工作,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一点隐瞒都没有。这样的工作特质,要求从业者必须是个顶个的高手。但现实情况是,除了董哥,大家都是像我一样的二把刀,所以董哥身兼策划、撰稿、主持,压力大得惊人。他是真有才气,我见过他写稿,状态好的时候,一包黑兰州、一支笔、一上午,洋洋洒洒,一百多页的一本稿纸,能全部写满。写完后,把稿子一扔就到一边喝茶,画面、配音、配乐、灯光、镜头、机位,面面俱到,有时连演员在哪个地方要皱一下眉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我也有才华,但我的才华是后面一点一滴下笨功夫、苦功夫学出来、磨出来的,出手的东西不错,但始终少一点灵气,少一些神韵。董哥是天生有才,极具创造力和想象力,即使出手的比较糙的东西,都很有灵气且韵味十足。写诗、绘画、音乐,他一沾就通,且非常专业。我见过他画的油画、水粉、工笔,不拘一格,直达内心。
有才华的人大多有点古怪,有的脾气不好,有的性格孤僻,有的有特殊爱好。董哥也不例外,他的爱好是讲段子,不光讲,还很会创作,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他凝练成了一个又一个有趣且有料的段子。
把日子过成段子
讲段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像我一样,讲出来的段子不好笑,讲段子本身却成了段子。
董哥讲过一个段子,说他有一次采访一位顶尖的品茶大师,老先生深居简出,行踪不定,好不容易在武夷山等到他。见面后,见他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谈吐举止皆不凡。老先生说自己从小喝茶,一直到老,一生浮浮沉沉,人生中的感悟、见解、体会,皆在一壶茶里。他认为,中华茶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千年儒释道、万载山水茶,一片茶叶凝结了我们文化的全部过往。几句话,把在场的人全部镇住了,大家很期待通过这次对话,自己的人生格局和生活境界能提升一个新的层次。董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先生能否用一句话概括一下自己一生喝茶的心得?”老先生沉吟半天,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你们猜。董哥卖了个关子。
涉及到人生至理,我们猜不着,也不敢猜。
在大家的期待之中,董哥说出了那四个字。
“喝茶解渴。”
这是对人生和生命多么深刻的体会!!
认识董哥之前,我把段子理解得狭隘了,把段子等同于黄色笑话,其实不然,黄色笑话只是段子的一小部分。段子是对生活、对生命的一种高度凝练,凝聚着对生活、对生命的最本真、最真诚的认知,好的段子反映着人性的豁达,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他讲他一个亲戚,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八十多岁了桃李满天下。他俩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老先生对人生、世事颇有见解。有一次,他俩逛街,发现老先生的眼睛贼溜溜的,他悄悄留意了一下,发现老先生眼光停留之处,皆是美女,先生眼光之精道、敏锐,审美之高、之与时俱进,令他感叹、感服、感动。听董哥讲完这个段子以后,老先生的形象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如人生楷模一般指引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愉快地前行。
董哥热爱生活,他一直用讲段子的态度对待生活,而他丰富多彩的生活也成了他段子的来源。
他是个美食家,爱吃、会吃、懂吃。写稿子的时候,为了拓展思路,我们吃过不少地方,黄河边上啃过西瓜,五泉山上泡过茶,各种犄角旮旯、各种小巷子,酿皮子、灰豆子、浆水面、臊子面、猪蹄、烤肉、腱子肉、羊羔肉,黄河鲤鱼、静宁烧鸡、兰州烩菜、庆阳暖锅、天水呱呱、瓜州刀削面、临夏手抓都尝了个遍。我们能吃出时令,阳春三月,来碗臊子面;清明时节,喝碗好茶;烈日炎炎,来碗浆水面;秋补,吃羊肉;大雪纷飞,暖锅子一煮,热气腾腾。我们擅于吃出场合,老友重逢,以前吃过的美食端上来,共同的回忆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三两知己,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絮絮叨叨能扯到天亮;一帮弟兄,必定是万人坑的啤酒摊子,吆五喝六,留下一地的空酒瓶;家人闲坐,则是过程大于结果,忙忙活活,大快朵颐,人间至乐。有一次吃湘菜,他讲起小时候,处于困难时期,一年只能吃一次肉,老父亲骑自行车驮着他去食堂吃肉,历历在目。
才子好美食,袁枚、林语堂、周作人、赵珩都有留下关于美食的书,2019年《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写了一本书《至味在人间》,读的时候,脑子里面闪现的是和董哥一起大吃大喝的场景。
董哥是个生活家,从穿衣打扮到言谈举止,清新自然,不装、不俗、不媚。有一次和几个同事一起到董哥家做客。房子不大,但温馨别致,透着主人极高的品味。阳台上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沙发旁立着一盏造型别致的灯,没有油画,也没有书法作品,整个家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又很有趣。有一间大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野史杂谈、小说随笔,极为有趣。书架上方挂着董哥画的一幅长卷,《清明上河图》一般,七八米长,十几公分宽,密密麻麻地画着小桥流水、枯藤老树、贩夫走卒、长亭送别,主题各异但很统一,估计都是开会的时候慢慢画出来的。呆在他的书房很舒服,自由、轻松、充满想象力。当时我还没成家,但是很受触动,想着以后自己买了房子,也要这么搞。
在我之前的价值观里,生活要让步于事业,“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董哥帮我开启了热爱生活的大门。生活是什么?是生命的最基本载体,自由、奔放、洒脱、真诚是生活的最基本底色。无论再忙再累,压力再大,进了生活的大门,都要卸下伪装,不装、不虚、不假,让生命的河水自由地流淌。
跟着董哥混了挺长时间,除了记下了不少的段子,对生活的态度也大有长进以外,写稿还是不着四六。每次交稿,董哥都要皱着眉头改半天。我有些不太好意思,后来找了个文笔好的朋友过来帮忙,董哥的担子才真正轻松了一些。后来,杂志社让我回去编书,除了日常的聚会,我和董哥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
后来,我离开兰州,临行前,董哥为我送行,两个人喝了一顿大酒。农家院里,繁星点点,凉风习习;月如钩,小桌上摆满了家常菜、一桌老弟兄,不远处蛙鸣时起。最妙的地方在于,院子前面就是菜地,喝多了吐起来很方便。我没有辜负董哥的用心,前前后后吐了三次,越吐越清醒,喝了不少但没喝醉;董哥没吐出来,大醉,不停地检讨,“兄弟嗯呐,董哥岁数大了,岁数大的人狡诈、虚伪啊,不真诚”,你说,得是多真诚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检讨啊。
相逢意气为君饮
离开兰州,一别十年。
董哥的朋友圈每天都在更新,给家里人做饭、做项目、读书、泡茶,工作很忙,但活得悠闲而自在。他也终于摆脱了以一己之力养团队的痛苦,有了自己的团队,从《摆脱贫困》到《祁连山》,片子拍得大气磅礴、恢宏震撼。他跑的地方也多,从江南水乡到塞北大漠,从六朝古都到楼兰古国。有时候他也会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心得,把段子写在了朋友圈里,所以虽然十年未见,但是感觉一直都在身边。
去年四月份,董哥一家来我这边玩,十年未见,十年未变。
我们家的娃跟董哥家的闺女玩得欢快,两个碎嘴子,叽叽喳喳不消停;嫂子还是充满智慧,善良豁达包容。董哥刚好处于决心最大的一次戒酒期,还是破例喝了;我戒了烟,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不少。我让好友阿军备了一桌菜,阿军不负所望,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从食材到用餐环境,很合董哥口味。董哥见我生活安定滋润,很为我感到高兴。看着两家人很亲地在一起,我在想,如果大家呆在一个城市多好,有这么个老大哥,像当年皱着眉头改稿子一样待你,心里肯定会稳当踏实不少。
董哥在朋友圈里夸我是有智慧的人,让我嘚瑟了很久。送他们去酒店的路上,嫂子很八卦地跟我说,你敢想吗?老主任现在天天挎着小篮儿去菜市场买菜,天天琢磨着怎样给孙子做饭,对其他事情一概没兴趣。我瞬间想到的是那一排排大大小小的奖杯,悠悠地说了句,老主任这是虎落平阳啊,欠儿子的,一哈全还给孙子了。众人大笑。
十月份,我写了篇小文,发给董哥看,董哥很认真地回了很多。后面他的朋友圈一直没有更新,一周以后得知他动了一个挺大的手术,微信问他,他也没有正面回复。
后面,他的朋友圈又恢复正常了,一天蹦蹦跳跳的,给家里老人做饭,送娃上学,开策划会、看书、实地拍片,跟没事儿人一样。我突然想起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动员董哥家的闺女考到我这边来,小姑娘很坚定地说,自己要考医学院,当时我有些奇怪,那么小的娃,目标咋那么具体而清晰呢?后来算是琢磨明白了,董哥先后动过两次手术,那么聪明的娃,想学医也在情理之中啊。
前段时间,写了一篇文章《酒醒何处》,发给董哥,一会儿的工夫,董哥回了一首《祁连醉》:
天有理,
地在说。
兄弟一起美,
人生一酒桌。
处世当然要谦和,
此时勿言对与错。
佳节本来端然坐,
三杯过后尽疯魔。
迷离眼中色,
胃翻豪气多。
虚看诸君皆江湖,
实际功名酒中蛇。
杜康悲,
刘伶醉,
锥心刺冽玻璃杯,
欲饮喇叭车在催。
青海云,
遮祁连。
肥浓甘醇情似火,
后手杀来是青稞。
扁都口,
唱酒歌。
醒酒可以饮冰河,
觅向雪山高枕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