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明星多重身份的网络话语建构——对“杨紫琼奥斯卡获奖”事件微博讨论的分析

朱亚希 姚俊臣

一、问题的提出

北京时间2023年3月13日，杨紫琼（Michelle Yeoh）凭借主演的电影《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获得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并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亚裔演员，一时间成为国内外社交媒体讨论的热门话题。在国内，“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这一词条成功冲上微博热搜，形成了大量如“首位奥斯卡亚裔影后”“杨紫琼 女人们永远别放弃”等话题标签。在短短半小时之内，仅“杨紫琼奥斯卡影后”这一条热搜的阅读量就突破了8000万人次。另外，共计超过6万人次的网友涌入热搜进行互动和留言。可以说，这场有关“杨紫琼奥斯卡获奖”事件的微博讨论，构成了网络时代一次具备典型性和影响力的公共话语实践。

在此次话语实践中，围绕杨紫琼身份的讨论成为焦点。杨紫琼出生于马来西亚，20世纪90年代，她凭借参演的一系列动作电影在中国香港成名，奠定了她华语影坛首席女打星的地位。此次斩获奥斯卡金像奖，大部分网友对这位“功夫女王”的传奇一生给予了盛赞，称其用中国功夫击碎了华裔演员的天花板。然而，也是因其华裔演员的身份，在获得奥斯卡金像奖后，围绕杨紫琼国籍的争论引爆了舆论场。此外，在今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杨紫琼一段有关女性的励志发言同样引发了网友热议。网友普遍认为，杨紫琼的获奖给所有女性带来了一种信心和勇气，在她身上看到了女性坚持不懈、勇往直前的精神。

“话语”（discourse）是一个具有多学科背景和思想源流的术语，如今已下沉到广泛的社会生活之中，成为社会实践的一种形式。话语一方面受到社会结构的形塑和限制，另一方面在社会意义上呈现出建构性的特征，其包含身份功能、关系功能和观念功能三种意义维度。在这其中，身份功能主要关注社会身份如何在话语中被确立这一问题。1通常认为，身份（identity）是个体所独有的区别性标识或全体拥有的同一性特征。2此外，身份是一个动态建构过程，是变化和多样的，而非一成不变，人们在使用语言传递信息的同时，也在构建自己或对方的社会身份。3

应当说，话语与身份的关系问题是当今各研究领域的中心问题4，学界也不乏研究成果。既有研究大多根植于文学、语言学为主的学科思维来探究身份与话语的关系以及话语在身份建构中的独特价值，而忽视了话语生产与传播实践对于身份建构的特殊意义。现有从传播学的角度考察身份话语建构的研究，大多聚焦青年群体的身份话语5、媒介话语生产中特殊群体（如老年人、劳动者、专家等）的身份建构6、新闻报道与国家身份话语7等面向，而针对电影这一场域的研究较少，仅有的少数研究主要集中在导演身份8、文化身份9和跨文化身份10的话语实践等主题，缺乏对电影明星的身份话语建构的考察。此外，现有研究在方法层面，大多沿袭理论思辨的范式和路径，缺乏采用定量研究方法切入的经验研究。

鉴于此，本文从“杨紫琼奥斯卡获奖”事件的相关微博讨论切入，以网友对杨紫琼身份的话语建构为对象，试图回答如下两个问题：第一，“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这一身份话语实践在微博这一网络空间中是如何被呈现的？特别是在主题、语义网络、情感态度和议题参与者结构等层面具备何种特征？第二，通过这一话语实践，网络空间中的多元主体建构出杨紫琼哪些显现的身份属性？其建构策略如何体现？

二、研究方法与数据收集

为回答上述问题，本文将采用社会网络分析和文本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搜集经验材料。具体而言，采用社会网络分析方法，本文旨在探索杨紫琼的身份话语实践是如何被呈现的。社会网络分析既是一种理论框架，也是一种研究方法，可以帮助研究者直观地探索未知的、海量的文本。11除了采用社会网络分析方法之外，本文还将运用文本分析法，侧重考察网民在讨论过程中的议题、措辞与情感面向，在客观数据之外着重呈现在场的、具象的、有温度的话语内容，在此基础上对该话语实践背后杨紫琼身份建构的方式、策略等问题展开深入讨论。

在数据来源方面，本文选取新浪微博平台作为数据搜集的主要来源。该平台是目前国内用户数量最多，影响力最大的社交媒体平台之一。近年来，该平台凭借其便捷性、低门槛性、去中心化等特点成为网络话语表达的重要场域。与此同时，该平台借助话题、内容社区、个人账号等功能，将大量网民聚集在一起，通过个人发帖与用户间的关注、转发和评论等形式，形成特定议题的讨论空间。

在数据抓取层面，本文以“杨紫琼”和“Michelle Yeoh”为关键词，在新浪微博平台上进行全字段检索，利用Python抓取了2023年3月13日至4月12日内的全部网友讨论（包括发帖、评论等）数据作为研究样本，并提取了博主、发博时间、博主身份、转评赞数量等其他相关数据。上述时间段为杨紫琼奥斯卡获奖后的一整月，基本覆盖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阶段，既能保证足够的数据量，也能获取相对新鲜的数据，实现数据获取集中度与持续度的统一。12最终，本文共收集到42078条帖子，剔除信息不全或错误、水军内容以及与本文无关的文本，最终得到21173名用户发布的25168条帖子，其中没有认证的博主发帖10577条（占比42.0%），有认证的博主发帖14591条（占比58%），基本符合微博多元化、去中心化的生态特征。

数据分析阶段，首先，研究者对微博的发文内容数据进行清洗，使用pandas的read_csv函数读取数据集df；随后使用数据集df的apply函数对文本内容进行处理，自定义函数参数并使用正则化方法实现具体目标，包括统一编码格式，文本格式转换，去除用户名、超链接、表情符号等噪声信息以及删除空数据等。其次，研究者针对发帖人信息，在数据表中随机抽取500条用户信息，包括41.1%的未认证账号和58.9%的已认证账号，同整体数据保持基本一致。此外，通过人工回溯部分用户链接和发文信息的方式，研究者将参与话题讨论的用户划分为“生活分享博主”“文艺娱乐博主”“社会时事博主”“影视音乐博主”“文体教育博主”“潮玩动漫博主”“美妆时尚博主”“财经科技博主”“性别议题博主”“商业媒体”“官方媒体”和“其他博主”12个类别，用来考察话题参与者的身份特征，并为后续编码设置统一标准。在正式编码过程中，这些标准表现出良好的分类效果，编码一致性较好（Cohen’s Kappa=0.913）。

三、“杨紫琼获奥斯卡奖”网络话语实践的多维呈现

（一）高频词与主题分析

高频词可以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讨论文本的内容大意、议题侧重和关键词之间的语法联系，对于解释人们对特定议题的认知与感受有重要意义。表1列出了在“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议题中，网友讨论最多的前60个词汇，入选最低标准为397次。研究发现，最高频词汇集中于“杨紫琼”“奥斯卡”“影后”等内容，出现频次均高于5000次；“首位”“历史”“最佳女主角”等词汇凸显了“杨紫琼奥斯卡获奖”的历史意义；“恭喜”“荣耀”“成功”等词表明网民对该事件整体情感正向，评价积极。上述最高频词汇反映出网民在讨论“杨紫琼奥斯卡获奖”时，焦点集中于议题本身，但“努力”“年龄”“演技”“血统”等次高频词又折射出网友在讨论该事件时，在议题延伸向度上的多元面向。

表1.“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议题的高频词汇

表2.三个层面的身份关键词统计

布鲁尔（Brener）和加德纳（Gradner）曾提出，人的身份可以分为三个层面，分别是个体层面、关系层面和群体层面。13个体身份偏向于指一个人所具有的与他人有所区分的、独特的身份，如品质、性格等；关系身份指的是一个人在与其他社会成员交际时获取的角色身份；群体身份则指一个人在特定群体内获取认同与形成规范的成员身份。关系身份与群体身份都涉及情感和认知的分类过程，不同之处在于包容水平的高低。例如，“医生-患者”可以理解为是关系身份，但医生群体、患者群体本身也具备群体身份的属性。借鉴上述三个层面的身份分类，可以发现网友在建构“杨紫琼”身份时的不同话语侧重（如表2）。在个人层面，发帖者主要围绕杨紫琼的电影成就、演技等个人特征和奋斗、努力、自信等性格特征展开；关系层面的讨论主要基于“妈妈-女儿”这一家庭关系和“演员-观众”这一社会关系展开；在群体层面，杨紫琼的性别与族裔身份被反复强调，“亚洲”“华人”“中国人”等词汇更是凸显了国内网友对其作为“自己人”的身份认同感。当然，不同类属的身份也会在网民丰富的话语表达中混合交融，将杨紫琼的个人特质、关系网络、身份归属串联成完整的叙事图景。

（二）语义网络分析

在词频分析结果基础上，结合齐普夫（George Kingsley Zipf）提出的高低频词分界方法和后续研究成果14，判断本文高频词为出现130次以上的词汇，共计190个。为了优化可视效果，提取前50%的词汇作为关键词，在剔除部分意思相同的高频词以及提取部分表意明确的低频词后，生成整体的语义网络图（如图1），进一步探讨关键词之间的重要程度和共现情况。

图1.“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议题语义网络图

研究发现，“杨紫琼”“奥斯卡”“影后”“获奖”“华裔”“电影”和“女性”构成了“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议题语义网络的核心节点，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微博平台上关于“杨紫琼奥斯卡获奖”事件的讨论存在不同的进路：第一是以“华裔”为核心，串联起“亚洲”“血脉”“马来西亚”“文化”等词汇的族裔身份；第二是以“女性”为核心，连接到“自信”“努力”“年龄”等词汇的性别身份；第三是以“电影”“影后”为核心，延伸到“演员”“演技”“角色”等词汇的职业身份。在此基础上，三个维度语义相连，连接到多个观众视角下的积极评价词汇，如“欢呼”“亢奋”“祝贺”等。整体语义网络图中心连接密度高，边缘关键词分散，表明国内网民在讨论该事件时建构了一个立体多面的杨紫琼形象，包括其在电影领域的成就、个人的性格特质与家庭、社会支持以及作为华裔女性在国际舞台上的成功与荣耀。

（三）情感分析

情感分析可以了解人们在特定话题下所表达的情感倾向、情感分布与情感强度。在剔除不同博主发布的重复文本后，本文对18918条文本内容进行了情感分析，以-5 和5 为临界值划分出积极情感、中性情感和消极情感三类，并在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中再次按照强度高低划分为一般、中度和高度，完整刻画该议题话语实践的网民情感特征。

研究发现（如表3），所有文本中，积极情感文本共12038条，占总体的63.63%；消极情感文本6655条，占总体的35.18%；另有225条中性文本，仅占总体的1.19%。不难看出，网民在讨论“杨紫琼奥斯卡获奖”时，基本上持有明确的态度倾向，多数为正面，少量为负面。关于文本的情感强度，有4983条表达强烈的积极情感，在积极情感中比重最高；只有537条表达强烈的负面情感，在消极情感中占比最低。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网友对该事件的情感偏向较为一致。图2则较为直观地刻画出所有文本的情感值分布：积极情感文本数量较多，情感极性强（接近于+∞），而消极情感文本数量较少，总体分值较低（接近于0）。

图2.“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议题全部文本情感值

图3.电影《007之明日帝国》剧照

图4.电影《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剧照

（四）议题参与者结构分析

本文还对参与该议题讨论的博主类型进行了分析。最初，研究者试图按照自媒体、商业媒体与官方媒体划分发帖者类型。而在实际预编码中发现，普通网友是议题参与的主体，他们借助微博这一平台获取信息、分享感受与参与公共议题讨论，表达观点与态度。这与杜骏飞等人的研究相一致，他们认为网络舆论的主体大多数为普通的网络用户。15鉴于此，研究进一步划分出12类博主，涵盖普通用户、商业媒体与官方媒体（如表4）。

表4.议题参与者的不同身份类型汇总

研究发现，在所有博主中，生活分享类博主贡献了25.2%的内容，占比最高。该类博主大多在微博空间内分享日常生活、情绪体验和个人经历，也是微博平台生态的重要构成；其次是文艺娱乐类博主，占比24.4%，在传播结构中占有重要位置。该类博主参与各种娱乐明星的超话内容生产，有明确的追星对象，较少以杨紫琼为核心参与讨论；随后是社会时事博主与影视音乐博主积极参与了议题的讨论。“杨紫琼奥斯卡获奖”是三月重要的社会热点新闻，由此吸引大量关注时事的用户在相关话题下发言评论，而影视音乐博主作为专业性较强的一类博主，通常会发布影评、花絮或与影星相关的资讯、访谈等内容。相较而言，“潮玩动漫博主”“美妆时尚博主”与“财经科技博主”较少参与到议题的讨论之中。值得一提的是，“性别议题博主”在微博讨论中占据一席之地，虽然仅占比2.8%，但反映出杨紫琼的女性身份成为该议题讨论中不可忽视的面向。最后，商业媒体和官方媒体在此议题的传播结构中，所占比重很小，仅有2.4%和0.8%，但其影响力远超多数普通网民，如搜狐新闻和新浪娱乐等媒体。

四、“杨紫琼获奥斯卡奖”网络话语实践中的多重身份建构

（一）华裔身份的建构：想象的情感联结和争议的话语体系

该话语实践背后所建构的第一种身份属性是关于杨紫琼的华裔身份。杨紫琼祖籍中国福建，早年在内地及中国香港影坛发展，并一步步成长为国际巨星。杨紫琼曾在早期的一次采访中表达了她对于华族身份的认同，“虽然我们是住在马来西亚，（但）我们是中国人。”这成了微博上关于其华裔身份讨论重要的认知基础。不可否认的是，族裔在日常生活和社会呈现中常常是有效的情感和社会范畴，个体和群体正是围绕着这个范畴来组织自己的认同。尽管在沃尔夫（Wolf）的眼中，族裔是一种“自然的”范畴16，但实际上，族裔是在社会实践中被“想象”出来的一类群体，往往在争斗中出现且不断变化。17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说，国家认同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国家间的差异就在于其被想象的不同方式。18族裔认同也不例外。

那么，如何将杨紫琼纳入中国网民的族裔认同体系之下呢？这具体包括两种方式：一是共享相近的文化内涵与意义。简而言之，一种文化就是一种话语及一种建构认同的方式。在微博有关杨紫琼的讨论中，无论出于对其血脉、家教、文化的认同，还是对黄皮肤、黑眼睛、东方面孔等的强调，都影响并组织了中国网民对于杨紫琼族裔身份的建构以及“想象”出来的情感性连接。例如，有评论称“不管杨紫琼是马来西亚人，还是中国人，她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后代，她和我们一样是炎黄子孙的后代，我们看过她演的太多的电影了，她今天取得这么高的荣耀，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为她祝贺和点赞。”（@闲情心驿沾）二是呈现具体的影像与人物符号。早年间，杨紫琼以“打星”身份进军好莱坞，被认为是契合西方审美中华裔演员擅长武打戏的刻板印象，极大地满足了西方观众的猎奇心理。19作为西方文化影像中的“他者”，杨紫琼代表了西方观众视角下的异国情调，具备与东方文化的天然贴近性。举例来说，在杨紫琼早年参演的影片《卧虎藏龙》中，宗派、剑法、江湖恩怨等大量中国元素的使用不仅为西方观众想象遥远的东方提供了可能，也为中国观众想象自身在世界影像中的位置，以及与影星建立情感连接提供了契机。“杨紫琼本人至少也没有和‘华人’这个身份切割。如果她不是华裔，她怎么从马来西亚到香港进入香港娱乐圈的？卧虎藏龙、剑雨不是中国背景的电影？怎么就是和华裔完全无关了。”（@盖世英雄玉椒龙）即便在《瞬息全宇宙》中，杨紫琼扮演的55岁妇女“伊芙琳”依然没有跳脱出传统的亚裔家庭生活，服饰、语言、功夫、戏曲等元素都在刻板既有身份上不断添加筹码，而这些在不少中国网友看来是华裔群体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努力，并为此感到与有荣焉。例如有网友发文指出，“既然‘打女’更容易被接受，那就去树立最经典的打戏形象；既然所谓刻板印象的东亚叙事容易被猎奇，那就去做到极致，把自己的内心剖白和呕心沥血演绎到无可替代。既然没有人把那个最美好最理想的机会从天上砸下来，那就自己去创造机会。还是希望大家可以意识到杨紫琼领奖时那句‘长得像我一样的孩子们’的份量吧。想到这些，便由衷地为海的另一端，那个撕开看不见的天幕，冲上顶点的华人女性而骄傲。”（@知书少年果麦麦）同时，大量彰显杨紫琼族裔属性的称谓符号如“亚洲人”“中国人”“华人之光”被充分调用以服务特定的叙事场景，将作为个体存在的杨紫琼抽离出来，放置在更大的族裔视角下看待。

需要强调的是，在网友围绕杨紫琼的华裔身份所形成的多个层次的话语中，既可以是携手欢呼，也会在特定情境下表现为针锋相对。因此，一个充满着争议和张力的话语争夺便在建构过程中逐渐展开。必须承认的困境在于，连接与认同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尤其是在族裔这种偏于政治化的关系中。部分网民在微博上通过援引杨紫琼相关的访谈、剧照和致辞内容，或参与“杨紫琼带小金人扫墓”“杨紫琼回马来西亚祭祖”等话题讨论来建构杨紫琼的华裔身份。可以说，杨紫琼本人对华族身份和文化的认同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国内网民自发与之建立情感性的身份联结，而一旦这种情感连接被网友认为是“他者”刻意制造，就很容易偏离原有的议题焦点，在微博场域引起巨大争议。如有知名媒体人在杨紫琼获奖后发文表示：“……中国在崛起，亚洲在崛起，华裔以及亚裔人士一定会在世界受到更多关注与凝视，还有尊重以及复杂的对待……”（@胡锡进）“被制造的情感连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们对于议题本身的关注，并生成两种逐渐走向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这种做法是“把个人奋斗归为集体的血脉荣耀，制造虚妄的自信亢奋。”（@陈生大王）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杨紫琼身为亚裔站在那样的全球聚光灯下，本身就是亚洲的骄傲”（@琉玄）。杨紫琼个人获奖的“政治化想象”勾连出近些年好莱坞甚至整个西方世界的“亚裔困境”，对于带动重新认识华裔、亚裔的舆论具有一定的正面意义。只是，媒介话语中关于“华裔身份”的建构不仅仅是简单地制造连接与认同的过程，而是不同主体在合理的想象中不断协商与对话，从而动态性地产生情感连接与族裔认同的过程。

（二）女性身份的建构：现代女性形象与东方女性形象的叠合

该话语实践背后所建构的第二种身份属性是关于杨紫琼的女性身份。性别是身份建构领域一个相对古老的话题，而影像凭借其可及性与仿真性在性别身份建构中占据了重要地位。20在电影学领域，早期在探讨女性身份时，主要关注影像内的角色塑造问题，认为电影中的华人女性角色往往被定位为底层身份，即便是杨紫琼这样的功夫女星，也无法避免饰演大量扁平角色的命运。21放置在整个西方媒体视野下，中国女性也常常呈现出“被动、软弱、不自信”的刻板形象。22从影像内外到社会实践中，人们逐渐意识到，随着话语权力的不断下放，话语不仅仅在反映现实，也在建构现实。在这样的背景下，关注媒体话语、影像呈现以及女性身份建构之间的关系就具备了进一步挖掘的可能。不论是在现代视野下审视历史语境中的女性身份，还是在东方视野下批判西方语境中的女性身份，微博中有关杨紫琼女性身份的讨论都提供了一个相对典型的案例。

站在现代的视角审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女性群体是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被歧视、排斥、边缘化、隐形化的存在。23其不仅是婚姻社会化职能中的一个环节，还是父权制社会下宗族之间利益交换的牺牲者，因而年龄、婚姻、父兄都是在讨论女性时绕不开的话题。杨紫琼曾因结婚而息影，也曾因年龄问题被很多人认为“past her prime”（译为“已过黄金时代”），但最终凭借其个人的努力在61岁时摘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搜狐新闻的一则报道《61岁的杨紫琼获奥斯卡影后 不设限的人生自有多重宇宙》中提到：“身为一个亚裔的，61岁、‘打星’出身的女性，她获得这个重量级的影后，不仅仅是一次表演的成功，一个角色塑造的成功，更是她对自我人生的挑战与突破，也给予全世界的‘中女’以莫大的鼓舞和力量。哪怕皮相老去，青春不再，哪怕压力巨大，阻碍重重，坚韧而美丽的女人们，都理应平等地拥有热爱自己，勇敢追梦的权利。”此外，杨紫琼重新定义的“女性的黄金时代”更是被不少女性网友视作前进动力和“人生信条”。“今天看了杨紫琼在奥斯卡的英文获奖感言，真的很激动！她在舞台上，振奋的话语，无不彰显了一股震撼人心的女性力量！虽然她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但是笑容依旧灿烂而美好。借用一下她的话激励自己：‘各位女性，不要让任何人对你说，你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光！’永远不放弃！努力下去，一定会有结果。”（@牙齿矫正冯静医生）

从东方的视角来看，传统西方社会对东方女性存在集体的、偏狭的形象认知。早期的东方女性多数是愚昧落后的、充满悲剧色彩的，后期武侠电影所塑造的“打女”又形成另一种固化的标签。24

更加遗憾的是，东方主义并非是有关东方的真正话语，而是西方人的一种主观认识，这种认知借由媒体被不断强化。25西方语境下的东方女性往往温柔、顺从、愚昧，而杨紫琼等一众女影星恰恰展现了不一样的东方女性魅力——自信、独立、睿智。因此，在有关杨紫琼“东方女性身份”的讨论中，张曼玉、巩俐、章子怡等人物符号常常被并置在同一话语空间下，用以呈现风格化的东方女性美感。如有网民提到，“这几年看各种奥斯卡评论和对比华人女星。杨紫琼一看就是开创女性先河的角色：原生家庭给的力量，气场和无所畏惧的勇气，英语又是母语。喜欢章子怡年轻的时候劲儿劲儿的样子（和巩俐年轻的时候好像），现在老公孩子热炕头可惜了，……最喜欢的还是张曼玉，深藏功与名永远那么酷。感谢杨紫琼让我们看到各个年龄段女性的可能性，这种打破界限的角色注定属于女性。”（@棉花擦擦）在东方女性美感的衬托下，部分网民也通过调用与杨紫琼有关的大量女性影像符号对长期以来西方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发起挑战，并由此建立起更深的性别认同。“杨紫琼用一个个经典角色证明了女性力量的强大。《皇家师姐》作为杨紫琼的转型起点，利落短发的造型让人眼前一亮；《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里她骑着摩托飞跃上火车的一幕看得人肾上腺素飙升；在《东方三侠》里杨紫琼则化身成为改过自新重情重义的陈三；《007之明日帝国》中她是整个系列里独立强大的‘最帅邦女郎’。而现在凭借着《瞬息全宇宙》里的Evelyn，这个普通平凡但又顽强的女性角色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荣誉。这不仅仅是对杨紫琼的肯定，更是让一直被西方影坛忽视的亚裔女性在今天等到了那束属于他们的聚光灯。”（@LOFiONLINE）

在现代和东方两种视野的观照下，国内网友围绕杨紫琼建构出不因年龄、婚姻设限的现代女性形象和独立、睿智、自信的东方女性形象，串联起关于杨紫琼个人、家庭和社会生活的完整叙事，形塑出一个影像呈现、媒介话语与个人特质相互统一、协调的女性身份，并由此激荡起微博场域内大部分女性的集体认同。

（三）职业身份的建构：兼具职业能力与职业情感的电影人形象

该话语实践背后所建构的第三种身份属性是关于杨紫琼的职业身份。在社交媒体的演进过程中，单维度的群体身份建构逐步向个人化的多维身份建构转变。26由于不同的新闻、标签、内容社区分流，社交媒体中个人的身份建构也呈现出多元融合的趋势，职业便是其中一个重要身份类型。27在杨紫琼本人的微博首页上，鲜明标注着“国际演员”这一身份标签。但在学术领域，既有研究将注意力更多投向记者、教师、医生等具有特定职业技能或较高社会地位的群体，他们利用社会化媒体获取可见性、展演职业身份，同旁观者一道塑造出立体化的职业形象。28然而，电影明星作为一类天然与媒体、荧幕紧密连接，可见性极高的社会群体，在网络空间中积累了大量关于其身份展演的互动实践，却较少得到学术界的回应。因此，以“杨紫琼奥斯卡获奖”事件为切口，本文试图从职业能力、职业情感两个角度，探讨杨紫琼的演员身份是如何在网友的讨论中得以构建。

职业能力是从事具体工作所需的专业能力与非专业能力的总和。对于电影演员来说，专业能力既包括塑造角色的能力，也包括视觉吸引力、情感表现力、媒体表现力等，而非专业能力则涵盖社交、语言、思维各方面。29在杨紫琼获得奥斯卡奖之后，微博网民逐渐不再关注她的职业能力，而转向关注其族裔、性别、家庭和社会生活等层面，这引发了部分网民发声希望重新回到对杨紫琼“演技”“作品”以及电影艺术等面向的讨论。网民引用大量杨紫琼的参演电影与荧幕角色将其抽象的职业能力拆解，例如《卧虎藏龙》《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明日帝国》《艺伎回忆录》等影片符号和“俞秀莲”“阿金”“真美羽”“Evelyn”等角色符号。有网友称，“杨紫琼塑造角色的能力真的很强，从演东方三侠、阿金的时候就开始了，她真正走进了角色心灵里面。”（@我想我正在沉入一代人的海）30“大家都知道杨紫琼是动作明星，其实她在进入影视行业前对武术一窍不通，从4岁就是一个芭蕾舞者。但是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警察故事3》时她让成龙改变态度，如今她是很多观众的骄傲。”（@疯魔电影）在专业能力之外，网友也将注意力投向了杨紫琼的非专业能力。出色的语言能力、清晰的逻辑表达能力和强大的控场能力是网民普遍认为杨紫琼取得巨大成功的必要条件，“想了想杨紫琼是作为一个马来西亚人能够在香港和美国发展得这么好，有一点也是得益于她的语言能力”。（@vivi的移动城堡）可以说，基于对杨紫琼职业能力的讨论，网民通过具象化的符号与故事塑造出一个具有极高专业能力和强大综合能力的职业演员形象。

职业情感关注的是人们对职业本身是否喜欢、工作态度是否积极、认为工作是否有意义，主观的真实性、认可度与忠诚度是考察的重要维度。31作为“真正热爱电影的人”，杨紫琼在“一个被认为几乎不可能翻盘的年纪”（@华媒号）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叙事延展性。在中国人的朴素认知中，“大器晚成”常常与坚守、热爱等积极评价词汇相连。尽管杨紫琼早已声名在外，但此次奥斯卡荣誉使其在不少中国网民的心目中一跃成为华裔女演员的标杆人物。“为喜欢的电影事业奋斗了大半生，终达巅峰！”“可喜可贺啊！杨紫琼是我喜欢的一位才女。觉得她很敬业、低调。”（@闲情心驿沾）由此，大量网民的叙事情感不再淡若白水，众声喧哗演变成万众欢呼，杨紫琼的敬业、投入以及持续几十年的奋斗、努力被充分演绎，在微博这个既开放又相对独立的网络空间中，有效积累起巨大的情感能量，形成连带并扩散到整个群体。

结语

如今，基于数字技术、互联网技术的网络传播进一步将传统的、稳定的身份解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和探讨话语实践背后身份的建构意义。本文采用社会网络分析与文本分析相结合的方法，从新浪微博网友对“杨紫琼奥斯卡获奖”事件的讨论切入，探讨了该话语实践背后多元主体对杨紫琼身份的多重建构问题。研究发现，“杨紫琼奥斯卡获奖”这一议题的语义网络中心连接密度高，边缘关键词分散；网友对该议题的总体情感评价正面积极；议题参与主体结构多元异质。网络空间围绕杨紫琼个人身份、群体身份与关系身份的讨论相互交织、充满张力，从整体上建构起网友对杨紫琼华裔身份、女性身份与职业身份三重身份属性的认知景观。三重身份的话语讨论各有关注焦点，情感取向也有所不同。具体而言，网民借助共享相近的文化内涵与意义、呈现具体的影像与人物符号等手段建构起杨紫琼华裔身份这一身份属性，“想象”的情感连接既可以表现为将杨紫琼视为“自己人”的身份认同感，也暴露该议题下最具争议性的话语内容。在现代与东方的双重视角观照下，网络话语形塑出兼具现代意义和东方美感的杨紫琼女性身份，并激荡起女性群体的认同与狂欢。围绕杨紫琼的职业身份讨论虽然数量相对不多，却通过职业能力与职业情感的细致刻画，塑造出一个“真正热爱的电影人”形象，并将这种赞美与褒奖逐渐扩散到整个网络社群。

作为当代电影成就最出色的华人女明星之一，杨紫琼获奥斯卡奖无疑具有极大的轰动效应，其多重身份的交织使得与其相关话语建构变得极具张力。具体而言，一方面，杨紫琼个人身份的特殊性使得大量国内网友主动寻求身份联结与身份认同；另一方面，微博平台多元、异质的话语呈现又极易加剧异见者之间冲突对立的风险。然而既往学术研究并未注意到这些，对明星身份的话语建构关注较少。本文作为探索性研究，仅做抛砖引玉式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