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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力克与马(散文)

2023-12-11吴溪军

西部 2023年5期
关键词:塔巴力克草原

吴溪军

赛力克蹲在院子里修剪着指甲,那神情像是一个手艺人,精心而专注。

秋日的阳光散发着阵阵暖意,挤过枝叶,漫过夯土围墙,洒在空旷的大院里。院子里弥漫着牛羊粪的味道。门前的一排白杨树整齐地排列着,不时有成熟的叶子掉落下来。

摩托车倚在窗户边,擦得铮亮,把手飘带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墙根下的篷布覆盖着煤堆,劈好的柴火整齐地码放在馕坑边上。土灶上挂着一些麦草泥坯,溅着暗沉的油渍,即将脱落,台面上覆盖着一层黑灰,烟囱锈迹斑斑。

一架车斗散发着机油味。几只旧轮胎摞在树底下,橡胶味很浓。

水井上覆盖着木板和毛毡,胶皮管子挂在井沿上,用的时候拉上来。大塑料桶改装成的储水罐滴着水。旁边的汤瓶(洗漱的物件)有着别致的造型,像锦鸡的模样,里面塞了一些青绿的植物,一种山里的趴地柏,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院墙角落里牧羊犬精神十足,伸着懒腰,拨弄着一堆骨头。夯土围墙的结合部凹陷,一头花牛的头正好搁在上面,窥视着墙内。草料垛浅黄,弥漫着清淡的干草味,一只小山羊爬到了最高处,沐浴着秋阳,似静物素描。

西墙边一小片菜地稀稀拉拉,混合着杂草,只剩了一些西葫芦和打蔫的茄子、辣椒。

赛力克剪完指甲后,用锉刀细细打磨着指甲盖,轻轻吹去沫子,平整而光滑,这几乎成了他每隔几日的必修课。随后手心朝上,手指蜷曲呈佛手状,拿起汤瓶将水倒在“佛手”里,双手正反轻轻揉搓,如此反复。当然,重点部位还是指甲部分,尤其是修剪好的指甲缝。洗完后,轻轻弹了弹十指,擦干,像是完成了一件雕塑作品。

赛力克抬起头,缓缓站起来。可能是蹲久了,又弯下腰来,双手扶膝,闭着眼。再次抬起头来,院子前方苜蓿地里的几只山羊、两匹马映入他的眼帘,他愉悦地咧开嘴,算是打了招呼。

赛力克的妻子在家做着“塔巴馕”。这是哈萨克族最有特色的食物。在放牧点或转场途中,哈萨克族妇女会在地上挖一个坑,烧上牛羊粪,上面放上带盖的铁锅,里面是发酵好的涂抹了酥油的面饼。铁锅上再覆盖上一层燃烧的牛羊粪,待灰烬呈现白色时,打开盖子,油润清亮,金黄酥脆的烤馕就成了,带着原始的风味。

现在定居点不允许燃明火,就用电铁锅替代了。

赛力克从院子里牵出一匹马,拴在院外的一个临时拴马桩上。又从储物间里抱出了马鞍子。也许是有些时日没用了,赛力克用羊绒布仔细地擦洗着灰尘。

马鞍子看上去有些年份了,有一种包浆的质地,带着明显的沉重感。

马鞍子是有记忆、有内涵、有节律的,带着时间的沉淀。它的人文景观就隐秘在深谙而又铮亮的身体里,透着久远的手艺人的智慧和机巧,承载着马背上的诸多过往。

马鞍子已然成了赛力克家的老物件了。

赛力克反复摆弄着马鞍子,大概是要找到最佳的平衡点。接下来的操作像一个匠人。各种粗细不一的皮带、皮筋、穿孔、扣子、销子等在他的手上像编织工艺品一样,仔细地穿梭、折转、拉紧、捆绑,费了不少功夫,其间还反复了多次,直到披挂完成,赛力克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赛力克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圈在马匹的身边聚集,然后慢慢扩散开来,在晨光的映照下,显示出柔和的青灰色。

赛力克像是一个即将出征的骑士,欣赏着他的马。

赛力克带上妻子打的塔巴馕,跨上马,勒住缰绳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双脚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缓缓走向村子的巷道。

走出村口,青纱帐一望无垠。阳光斜穿过枝叶,光线中漂浮着细细的浮尘,一群牛羊刚刚通过。

远处的东天山向两边延伸,黛青色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平顶山广阔的倾斜面上映着淡淡的明黄色的主色调,应该是旱田的小麦、燕麦、荞麦,不久就会被收割,留下的麦茬依然是黄色的。

高耸的山峰呈现着藏青色,小斧劈般的皴染。山顶上有积雪,是入秋的初雪,不是很厚重,是那种清浅的抹顶。田野里的玉米、油葵、甜菜、打瓜渐渐成熟,高高低低,青黄相接,画面十分的广阔。

玉米灌浆期已经结束,籽粒从形成到发育再到成熟,自然是应了物候和节气的需要,更是劳作的付出。现在到了成熟后期的田间管理阶段。

赛力克骑着马,一会策马前行,时而闲庭信步,在巡视着他的庄稼地。

时间在静静地流淌,整个田野仿佛就他一个人。他的世界只有天空、流云、庄稼、草地、飞禽、马和塔巴馕。

村子里很多家庭亦耕亦牧,不管是放牧还是干农活,绝大部分人都驾驶着各种车辆,快捷、方便,尤其是年轻人。

赛力克通常也是骑着摩托车去地里干活。但今天则是特意骑马。农事浇水都是分配好时间段的,即使是三更半夜也要守在田间,将水妥妥浇入地里,心里就踏实了。

赛力克围绕着几百亩的条田转圈,会不时下马查看一下滴灌带是否跑水、有无霉叶斑病、有无踩踏的痕迹。好在不久前才搞了飞防植保,玉米的长势就像刚出生的牛犊一样。

赛力克掰下一个玉米棒子,层层剥开,像观赏艺术品一样,评估着成色,预计着今年的收成。那专注的神态像个老农。

正午的阳光斜照下来,浓烈的秋燥弥漫在田野上,漂浮的植物尘埃钻进鼻孔,让人直打喷嚏。附着在皮肤上,蜇得人奇痒。一种类似于“走鹃”的灰鸟跳跃于田地间,是那种滑翔式的,发出尖细的叫声,给燥热的午间田野带来一些生机。

在经过一个防风林带时,赛力克把马拴在树上,掏出妻子打的塔巴馕,就着矿泉水吃起来。新鲜的馕软糯香甜,散发着浓郁的麦香,不需要干肉、不需要蔬菜、不需要水果、不需要咸菜之类,有水就能分解和激发出谷物蛋白质的原味,溢出更多的麦糖和麦香。

赛力克非常享受妻子带给他的食物,而这种享受显然隐含着她的劳作、她的智慧、她的味道。赛力克喜欢这种简单的午餐,带着少时的况味。

赛力克躺在树荫下的田埂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山坳的松林里,一匹健硕的栗色马在少年的驾驭下,昂首阔步,向着一个山脊攀爬而上。只是那么奋力踏蹄,肌肉抖动,鬃毛飘逸,长长的一声嘶鸣,马与少年就已经站在了高处的山脊上。那是一幅马与少年的坚毅影像,像一个骑士在瞭望着,这种影像分明烙上了远去的号角、古道的烟云,也承袭着阿肯弹唱、刺绣、叼羊、猎鹰等传统游牧文化的时光印记。

须臾,少年纵马冲下山脊,向着河谷策马飞奔。清浅的河水被马蹄趟开,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激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如碎银般的飞溅。

身后的河水很久没有恢复清澈和平静,似乎还沉浸在刚刚过去的激荡中。河中的泥沙和碎石仿佛还带着马蹄的温热,向着宽阔的下游河谷奔流而去。

冲出河谷丛林,少年来到广阔的草原上。碧草如茵,天空如洗,没有一丝风。蒲公英贴地生长,显得很古老。黄花开在绿色的地毯上,远远近近,略显起伏,只是一种广袤的铺陈。远处的鹰在盘旋,草原静谧原始而深邃,仿佛远古时代的遗梦。

少年立马平视,凝神静气,开始缓缓前行,整个草原向他张开怀抱。不久,马儿慢慢亢奋起来,血脉偾张,经络通衢,在少年的策动下,由碎步转小跑,加速、腾空、飞奔。马上的少年身姿变得轻盈,如翱翔的雄鹰,如雨燕的身影。身子整个离开了马鞍,匍匐在马头上,马镫子向后用力支撑着,载着主人如旋风般地狂奔。

铿锵的马蹄声在草原上空久久地回荡着,终是打破了时空的沉寂和远古的遗梦,夕阳将草原染成了古铜色,渐渐归于平静。

赛力克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少年的影像回到了他的脑海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他的马鞭子。还好,马鞭子在手腕上挂着。剩下的一小片塔巴馕放在花布上,已经风干了,上边爬了不少蚂蚁。

赛力克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刚才的梦境还漂浮在缕缕青烟之中。

水浇完了,天色渐渐暗下来,空气转凉,赛力克骑着马绕着田地又转了一圈。在一个开阔处,赛力克一抖缰绳,策马扬鞭,在夕照下奔驰起来。马蹄声敲击在砾石的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扬起的尘土一溜烟飘散开,路边不时惊起归巢的野鸽子、布谷鸟、沙雀。

赛力克尽情地奔跑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也许是受了地形的限制和地势的影响,终究不能像广阔的草原,一览无余,纵横驰骋,将马的威猛、奔放、力量发挥到极致,但也足以让赛力克回到儿时的梦里。

还是在二三十年前,在国家“退牧还林”“退牧还草”政策的影响下,赛力克走出大山,走出祖辈们世居的雪峰、森林、河谷、草原,来到牧民安居点定居下来,成了亦耕亦牧的新型居民,但那种血脉里的游牧基因和草原文化一直在流淌着,始终不曾泯灭。

今天正是赛力克走出大山的时日,也许是以这种方式回忆少时的狂奔,古老的游牧文化终将得以传承,流淌在赛力克的血液里。

而这种释放带着一种自然的、发自内心的愉悦。

如今定居点养马,很多时候已经成了一种存在和象征,而赛力克则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尽情狂奔,享受一种马背上的快乐,一种大山里的延续。

远处的天山映着金碧的余晖。起风了,玉米地蓬勃葳蕤,似万马奔腾。夕阳如浓烈的酽茶,漫过田野,人与马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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