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别过
2023-12-11陈斌先
▶ 陈斌先
1
五彩灯光打着旋儿攀爬在嘈杂声里。酒吧里,老魏不仅会摇晃身体,还会吹口哨。就说那声口哨吧,尖利、刺耳,狂野不羁。老丁缩手缩脚坐在一旁,像极了落单的雁子,孤单而惊恐不定地注视着四周。老丁很想学老魏吹下口哨并摇晃几下身姿,可他什么也做不了,身体和情绪像被人一把塞进冷冻室,僵手僵足,茫然无措。惹得酒女“嘻嘻”指着老丁,轻视地吐了吐舌头。老丁想回应酒女的轻视,可他没有吐岀舌头,却引来了一声喷嚏。唾沫沿着霓虹灯光向酒女飞奔过去,酒女用手挡住脸,扭头问老魏,谁呀?老魏指着老丁问,说他吗?老魏平时不用这种轻佻的口气跟人说话,今晚老魏连说话口气都变了,嬉皮士一般打趣说,他呀,老学究,偶尔写诗,就算酸溜溜的老实人吧。这种介绍非褒非贬,只是听来多了某些其他滋味。酒女倒是活泼,听说老丁写诗,撇嘴大笑说,才华就像双山下面的河?哗哗的?老魏心领神会,手像不老实的鱼游往深处,酒女躲开老魏,继续打趣老丁说,一看就是两条腿。人是直立行走的两条腿动物,还有四条腿的怪物?老魏见老丁生气,晃晃杯子,示意老丁不要介意。可老丁不可能不介意,僵硬的身姿很快爆发出一种执拗和较真,末了,直戳戳站起来说,G 大调上的圆舞曲,在凯瑟琳·霍华德和凯瑟琳·帕尔之间游走,想知道她们怎么死的吗?G 大调是音阶调性,圆舞曲抒情而优雅,与摇滚乐相去千里,至于怎么游走,酒女肯定不会清楚。老丁那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上这么一句,估计连他自己都感到了唐突,或许那会他想起了亨利八世,或许想起了宫廷内斗,或许想起了生活中的某个片段,而那个片段与此情此景多了一些暗合。没想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居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连气息也坍塌在灯光和震耳的旋律中。老丁多了羞愧和不安,来回张望,很久才看着老魏想,你带我来这里干啥?
老魏见老丁魂不守舍,一把扯起老丁,意思跟他一起摇晃,可老丁不知咋了,恍然间,不顾一切地摔下手中的高脚杯。老丁的本意,就此做个了断,以便绝尘而去。谁知随着那声清脆的捽杯声,惊动了四座,也惊动了旁边一位漂亮的姑娘。
姑娘见老魏摁住老丁,举着杯子款款走到老丁面前说,嗨,亨利八世。凯瑟琳·霍华德和凯瑟琳·帕尔,美丑鲜明,可她们都是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王后。姑娘这么打招呼,说明她听懂了老丁的意思。酒吧中,竟然有人知道亨利八世?老丁对姑娘不能不刮目相看,同时为自己的显摆和失态而惭愧。
老魏那里拦住了酒吧的服务员,大声喊,他喝多了,我赔,我赔。
姑娘见老丁一脸难堪,嫣然一笑说,你不用尴尬的,或者说,你不适合这里。说完,姑娘喝光了手中的酒,问,怎么称呼?
老丁羞赧地说,都喊我老丁。老丁不失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呢?
姑娘哈哈大笑说,三傻子。
三傻子?到底有多傻呢?大傻子、二傻子是谁?
三傻子并不解释,跟着音乐,轻松地扭动身姿。
老丁张着嘴,似坐似站地杵在那里,三傻子一把拽出他说,来吧,让我们跳一曲。
2
在此之前,老魏跟多多已经同居两年多了。泡吧那晚后,第二天老魏便安排聚餐。没想到老丁把三傻子喊了来。过去聚餐,只有老魏、老丁和多多,用老魏的话说,老丁可以视为不存在的空气。那时候老丁不觉得难堪,心里还挺适应。起码多多和老魏都比较尊重老丁,尤其多多,一直夸赞老丁属于思想深刻的男人。这次聚餐,老丁喊来了三傻子,打破了一种平衡,包括心理上的不适。
老丁见老魏和多多惊讶,慌忙解释说,三傻子,也喜欢写诗。
多多怎么都感觉这姑娘的名字怪怪的,上下打量几下三傻子,面部表情多了排斥,大概意思,为啥凭空就多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
三傻子不介意,就像多年老朋友一般,呵呵说,幸会幸会。
面对三傻子的热情,多多转脸问老丁,学老魏?
老丁见多多怪怪的,心有不爽,不想搭理多多。老魏急忙替多多解释,意思多多误会了你们的关系。多多不领老魏的人情,面对救场,刻意对着老丁弯下中指,抖动几下问,多久的事?
老丁急眼马虎地说,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
吓得老魏急忙拦住老丁的话头说,话重啦,重啦。老丁知道老魏属于多面人,这种憨厚,是故意表演出来的,老丁没人时就喜欢说老魏会装,不学表演可惜啦。老魏每每听到老丁那么说他,就会摊开双手说,没办法,谁让“好一口”呢。今儿见老魏装模作样,加之多多说话不给面子,心里添堵,不再搭理老魏和多多。回头看到三傻子落单,想起那晚还没有聊完的话题,老丁饶有兴致地坐在三傻子的旁边,一本正经聊起男女出轨、婚内忠贞以及人性善恶等话题。按说这种场合说这不合适,可老丁不管,三傻子只好附和。说了半天,惹恼了多多。多多不知道英格兰王朝以及享利八世的故事,听到老丁和三傻子谈论六个王后之间的倾轧与争斗,突然指着老丁说,没想到你也是个装逼的人。
装逼?说我?要说装腔作势,老魏才是。老丁负气站了起来,丝毫不顾忌老魏和多多的面子,大声问,我装了吗?我哪会装啦?看看,想想,谁才是装腔作势的人?越说气越难平,居然啥也不顾地当场拂袖而去。留下老魏和多多,尤其丢下了由老丁带来的三傻子,大家一起傻眼啦,这叫什么事呢?
3
老丁离开餐厅就开始后悔,不停发信息跟三傻子道歉,三傻子可能有看法,一直不回复。一夜难耐,第二天清早,老丁感觉须得找到三傻子当面解释下。寻找的路上,他专门替三傻子买了份早餐,还专门挑选了清淡的那种。三傻子的地址是前晚泡吧时要来的,寻找起来并不麻烦。只是有些冷,老丁担心早餐凉了,一直揣在怀里。
找到三傻子的住处,比对周边环境,确认后,才敲的门。
敲开门,三傻子明显不高兴。见老丁进屋,嘟囔道,昨晚回来一直做直播,很晚才睡。老丁急忙解释说,给你送份早餐,也就算道个歉,最近不知道咋啦,老是失态,好啦,你接受我道歉的话,我这就上班去。
三傻子说,来都来啦,不介意就坐会。
老丁坐下,三傻子洗漱。等三傻子洗漱完毕,老丁很快说起昨晚的聚餐,之后,愤愤不平说,她说我装逼?你见过老魏的,他才叫装呢。
三傻子竖起手指压住嘴唇,意思就此打住。老丁不知道三傻子为啥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明明是多多的不对,做人应该旗帜鲜明。
三傻子不想说之后发生的事,老丁走后,多多耍起了脾气,老魏一味好言相劝,多多不管不顾,愤然离去,餐厅最后只留下了三傻子和老魏,老魏摇头对三傻子说,看看事情弄的。
三傻子不好说什么,提起包,说声再见,便拉开了餐厅的门。
老魏看着几道精致的菜都遗留在桌上,一个人吃了一会儿,而后抹抹嘴,喊埋单。埋单之后,赌气钻进冷风里。到了停车处,缩了缩脖子想,看来还得安慰下多多。想到这,加了油门,车子一溜烟上了路。来到多多住处,老魏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金属套装的门。多多见老魏进屋,生气喊,滚。老魏虽有不甘,到底不敢离去。多多便问,听不懂人话咋的?老魏心想,生哪门子气?何况老丁属于老实人。这些话老魏不敢说出口,多多气头上,说什么都不好使。好在老魏习惯了多多的性格,他这里哪怕火光冲天,脸上断然不会留下半点痕迹,老魏呵呵说,他如何显摆,如何说,都是他的事,与你无关,气大伤身,不值当,不值当呢。多多不想听老魏唧唧歪歪说话,再次厉声喊,滚。
老魏不能不走,他了解多多的脾气。
当老魏真的离开后,多多才开始伤心的,她从酒柜找出一瓶轩尼诗,喝完大半瓶,而后钻进瓷白如玉的浴缸,一个人哭出了声。等她穿上睡衣后,依然不能平静,那会才感到,今晚多半不为老丁,也不为老魏,更不为三傻子,多半是为了自己。什么六个皇后,亨利八世,自己就不该走这条路。想起第一次见三傻子就闹出这么多不愉快,还是应该解释下,谁知道老丁背后怎么说我呢?想到这里,多多便打了三傻子的电话。按说刚刚要下的电话号码,之后唐突离席,再打电话不太合适,可多多管不了那么多,她心里苦,有很多话想对人说,哪怕面对一个陌生人。电话接通了,多多忘记了道歉,张口就问三傻子,你说,老丁是不是有点装逼?
三傻子长叹一口气说,每个人都在装扮另一个自己,老丁自然不能免俗,至于我嘛,一个蹭饭的,属于打扰,希望你不要介意。
什么蹭饭?什么打扰?你们为什么不能多点真实?说那些无关紧要的?多多气咻咻地质问。
三傻子“呵呵”几声后,不再说话。
多多连番质问,见三傻子并没有解释,心里陡增难堪。哦,你们都是正常的?那么我呢?
实际三傻子并没有瞧不起多多的意思,这种事情见怪不怪,见多多还在解释。三傻子突然打断多多说,我正做直播呢,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挣钱,嘴就得扎起来呢。
不挣钱没得吃的,说我不劳而获?多多听到三傻子那么说,格外敏感,心里窝上更大一团气,这叫啥事嘛?我成了啥人?多多生气挂了电话,蒙在被子里大哭起来,哭声哽咽而委屈,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
三傻子不知道她无意间又伤害了多多,她只是说自己在忙,不想再提昨晚聚餐的事而已。可大清早,老丁撵来道歉,还反复表明自此一定慢慢变回真实的自己。三傻子有些不认识这帮人似的,吃个饭,为啥弄成这样?弄成这样也就算啦,还扯出恁多是非,就说老丁吧,一把岁数的人啦,居然孩子般地说,要当回真实的自己,找回初心。三傻子只能苦笑说,行行行,你们长回什么样?要做什么模样的人,与我无关吧,说到底,我还是我,你们是你们。
老丁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们”?哪来的“们”?
三傻子连连摆手说,没有“们”,那就说,你是你,我是我,OK,懂了吗?
老丁摇头,摇到眼泪漾出眼眶后才说,看来人与人之间,隔阂是永远存在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一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三傻子住的是公寓房,面积不大,通光性却很好。窗外草坪上有几只斑鸠和麻雀混杂在了一起,它们叽叽喳喳,好像也有心事。看了半天,老丁突然冷不丁问,喜鹊去了哪里?三傻子怎么知道?三傻子怔怔看着老丁,很快她从老丁忧伤的眼神中读出许多感伤,这才找来抽纸,安慰说,你上班,我吃早餐。老丁感觉出自己的失态,擦擦眼睛,尴尬笑几声,而后低下头,一声不吭软在凳子上。
就在那时,老丁的手机突然间响了,接通电话,老丁就大声喊了起来,有必要吗?你说还有必要吗?该道歉的是她,不是我。
打电话的是老魏,说中午请几个人再聚聚,还说多多孩子气,道个歉,多笑几下就算啦。老丁挂了电话格外生气,三傻子并不介意,懒懒地说,只要别人开心,道歉就道歉呗,再说,多大的事呢?
4
中午下班后,老丁约上三傻子按时到了老魏定下的餐厅。多多今天素颜,没有上妆,黯淡和雀斑一览无余。老魏蔫里吧唧的,看来还没有求得多多的谅解。三傻子不管不顾,坐下来喝茶、说话。老丁不行,看到老魏和多多的样子,心里那团气,咕咕噜噜的。
片刻之后,老魏来了精神,七拐八磨,说起了三傻子的名字,老魏的意思,这个名字不真实,起码有装逼的意思,想呀,现在谁傻呀,说人傻,自己未必聪明。自己说自己傻,就是瞧不起别人,意思别人是傻子。老魏说话就是这么绕来绕去的。三傻子知道老魏的意思,丝毫没有在意,还大度地笑笑说,我做直播带货的,起个网名,没有想那么多。
关于三傻子由来,老丁早已知道,现在见老魏在此问题上埋汰三傻子,心里特别不舒服,于是拦住老魏的话头,感叹说,遥想当年,大家都起笔名,于我来说,误了笔名,直到今天人们还记不住丁伟明是谁。老丁叫丁伟明,老魏知道,可他不想喊老丁的大名。老魏知道老丁袒护三傻子,提高声音说,什么狗屁丁伟明?我想说的是,起这等网名就是装逼。
埋汰的直接而尖锐,老丁觉得老魏过分,不管不顾挑明说,如果说多多为了我昨晚的态度而难受,那么今个我郑重说,她说我装逼,我承认便是,何必生出这等不愉快呢?
谁跟谁不愉快?是你拂袖而去的,再说,吃个饭,你说什么凯瑟琳?凯瑟琳是谁?亨利八世又是谁?不是装逼是啥?多多有些咄咄逼人。
老丁哭笑不得,不知道说啥合适?这时候三傻子插上了话,好像感叹,更像自言自语,她说,装就装吧,就说我吧,一直在无趣中寻找有趣,说傻不过分。
多多听三傻子这么说,扭头揪住三傻子的名字,冷冷地说,就算起网名,也不能丢失真实。
咋就说到真实了呢?看来多多对真实很在意。三傻子呵呵摇头,不再说话,糟糕的是,就在她无语之际,老丁居然冲她眨巴了几下眼睛。
多多明白老丁的意思,鹅不同鸡讲道理,想起老丁挤眼弄鼻的样子,愈发生气,想,不就多读几本书么?装模作样。于是,小声嘟囔道,什么研究员,诗人,谁稀罕呢。
按说老丁也承认错误啦,三傻子这边并没有跟谁过不去,多多不该这么埋汰人,可多多要那么说,老魏也没办法,只好见好就收,装出豁达,和稀泥一般说,算啦,算啦,今天聚会,就是让多多解气的。说完看着三傻子和老丁说,多包涵,多包涵。
老丁揉揉心口,吞咽几口唾液,又喝了一口茶,压住所有的话,不再吭声。
三傻子没肝没肺一般,喝酒吃菜,不看任何人。
之后,大家说话多了防范,刻意回避某些话题,气氛总算和谐了一些。
回家之后,老丁想起老魏的种种表现,心里难受,暗想,当个假模假式的人舒服吗?起码心里憋屈。大家都在说真实,谁做得到呢?想到这里,便在心里发誓,不管别人如何,从此,我一定要做一个真实的人
太多的记忆,有些浑浊,也有些拖沓。小时候,单纯、可爱,想必老魏也是。上大学时,热血澎湃,愤世嫉俗,说目空一切丝毫都不过分。那时候不知道老魏什么德行,反正,那时候老丁觉得世界都是他的。现在,心怀“早年不知世事艰”的感叹,早已意志消沉。不说他人,比起老魏,差的也不是一层两层,单说财富和情商,好像也差了十万八千里。看看他在多多面前的表演,那才叫功夫到家、了然无痕。也难怪,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文学研究所上班,能咋呢?刚毕业那会文学还热,生活还算热闹,研究现当代诗歌理论,偶尔写写诗歌,活得充实而又灵性。现在呢?所长一直想提携老丁,让他当《现代诗歌研究》的主编,可老丁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面对所长的提携,故意回怼说,诗歌变成了“坑”,诗歌研究算个球。老丁不想编刊物,也不想写诗,反正职称到了正高,躺平正合适。于是,他慢慢地学着别人喝茶看报,偶尔也会翘翘二郎腿。无聊透顶,业务时间开始研究起花草栽培,后来专门研究烹饪。他常对同事说,混着吧,谁还不会老去咋的?
老丁老婆是小学教师,比起老丁,她活得充实而忙碌。好在老丁会做饭,会洗衣拖地,有老丁在,家里那点事情不用她操心。老丁给文竹编上辫子也好,在发财树上挂上灯笼也罢,包括在月季花上嫁接出玫瑰花啥的,她也懒得干涉,就算老丁发癔说,辫子灯笼是文竹和发财树上绽放的“诗”,她不想听,也不会介意。
女人扎堆聊天时,老丁老婆从来不提老丁,她喜欢坐在一边,保持不显山不露水的调性。大家唠叨完家常,才会想起坐在角落里的她,有人见她受到冷落,无话找话问,文研所干啥的?研究员是不是特别古板?老丁老婆听到这样的问题,总会含蓄笑笑,笑完之后,就算回答。后来有人不依不饶,好像老丁老婆不说出个子丑寅卯,等同于看不起她们。老丁老婆想了半天,怎么说老丁呢?还算靠谱吧。这么回答太苍白,什么叫靠谱?咋个靠谱法?不靠谱又是啥样子?别人连番发问,老丁老婆不说靠谱了,说顾家,这个大家都懂。或许顾家和靠谱就是老丁老婆对老丁的基本看法。认识老魏之后,老丁活泛了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老丁老婆也挺高兴的,人需要社交,就像动物喜欢彼此闻气味。后来老丁常常陪老魏和多多聚餐,耽误了家务活。老婆从来没有抱怨,还说一个人好凑合,你只管应酬便是。总之老婆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始终显得通情达理。孩子考上大学后,日子有些清冷,老丁老婆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中,管不了老丁的情绪。
认识三傻子后,老丁常常把真实与虚伪挂在了嘴边。看到老丁的变化,老婆还感叹说,见你变了一个人,说来还得感谢那次相撞呢。
那次追尾,责任在老魏。不知道老魏咋弄的,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害得老丁连人带自行车撞了上去。换作别人,早躺在地上装疯卖傻一回,反正一边是自行车,一边是宝马,人们都同情弱者。可老丁撞翻在地,只趴上一小会,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最后不顾自己的擦伤,反而上前向老魏道歉。老魏知道责任在自己,急忙说怪我走神。老丁长舒一口气想,不怪我就行。于是架起自行车,找到无人处矫正车把。老魏见老丁好说话,在另外地方停好了车,又赶回来查看究竟。老丁没有注意到老魏,矫正好车把后,骑车想走。老魏却拽住了老丁,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老丁说,皮外伤,很快就会好的。老魏还是坚持要了电话,最后反复叮嘱说,感觉不舒服,一定通知我,我会负责的。老丁记下号码,头也不回骑车走了。打那之后,老魏有些忘不了老丁,这年头,遇上老丁这样的人,难。于是,一个无聊的晚上,老魏邀约老丁喝酒,老魏喝醉了酒,喊来了多多,从此,老丁加入到老魏和多多的聚餐中。泡吧、洗脚,老丁参加过不少次,老丁常说,不喜欢这类活动,老魏笑,说老丁傻。来来往往中,老丁了解了老魏,这个人什么都好,唯一缺点,就是谎话连篇,为了多多,天天说瞎话,还伪装出憨厚老实的模样。可他不能对多多说出老魏的另一面,他得帮老魏打掩护、擦屁股。老丁在这种泥泞过程中,步履蹒跚。
认识三傻子之后,老丁觉得世上还有一些爱好文学的人,譬如三傻子,活得真实有趣,他暗暗发誓,从此改变生活态度,起码做回真实的自己。
这天老丁回家晚了,见老婆已经做好了饭菜,便夹起一筷头菜填进嘴里,天呀,咸的齁心。搁在过去,老丁肯定会说些感谢的话,毕竟老婆亲自下厨,不容易。可那会老丁不想说假话啦,皱皱眉头问,考验我的味蕾?老婆脸色有些难看,嘟囔道,凑合吃口,生活本来就是咸淡不均的。老丁说,这么多年,你做过几次饭菜呢?老婆不想啰嗦,草草吃了饭,碗筷留给了老丁。老丁洗刷好碗筷,接着打扫了一遍卫生。忙完这一切,老丁走进卧室。这才发现老婆躺在床上抹眼泪。
那天晚上老婆穿了一条绿色的睡裙,过去老丁常说那条睡裙好看,想起说真话,老丁吧嗒吧嗒嘴,没腔没调地说,绿色搁在大自然,妥妥的,置身床上,不是味。
老婆摸摸老丁的额头,发现老丁并没有发烧,便问,想找事?
老丁问,如果我每天都说假话,你感觉舒服么?
老婆看不懂老丁。
老丁说,生活需要真实,作为文化人,更不能虚伪。
见老丁露出真实可爱的一面,老婆拍拍老丁的手说,往后,吃过饭,就去散步。不想散步,就去跳广场舞。兴致来了,写篇论文,抑或写几行诗。什么都不想做,你就给花草“编辫子”,反正我不会说什么的。但我劝你,千万别说什么真话,追求什么真实,真实或许就是“过家家”时代的梦幻游戏。很久没有同房啦,老婆翻过身,手搭在了老丁的腰间。老丁知道老婆的意思,这么多年,只要老婆想温存,就会把手放在他的腰间。老丁那会儿突然间想起了三傻子,他想,如果三傻子把手放在腰间,会是什么感受呢?想起三傻子后,兴致全跑了,汗颜中,推开老婆的手。老婆识趣地翻到另一侧。老丁很快熟睡过去,迷迷糊糊中,老婆推醒了他,揪住他的胳膊问,什么意思?
恍惚中,老丁以为多多找茬,清醒后才知是老婆生事,老丁什么都不管啦,坐了起来,对老婆说,我最近让多多和老魏闹得心绪不宁,你们,包括你,都得学学三傻子。老丁不想隐瞒老婆,索性从凯瑟琳·霍华德说起,之后说起人世间的真情,人性的复杂,说起真实在现实面前的窘困和潦倒。一番宏论之后才说,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真实才是难能可贵的。
老婆早不耐烦啦,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婆见老丁还在侃侃而谈,心一热,抓住老丁的胳膊就咬,咬完之后,一脚踹开老丁问,真实么?疼么?
胳膊留下椭圆形牙痕,老丁揉揉那道牙痕,心想,我哪儿说错了呢?
5
第二天上午,老丁找老魏诉苦,老魏拍拍老丁的胳膊说,你他妈的是不是白痴?
老丁惆怅半天才问,什么白痴,你不懂可好?
老魏睁大眼睛,好像见到天外来客一般,急赤白脸地说,这么下去你会害死我的。
老丁问,我怎么会害到你?
老魏指着老丁骂,你是不是有病?骂完,老魏气哼哼地开车走了。
老丁不知道老魏生哪门子气,多多说我装逼,好,就算我装,现在我不装啦,难道有错?
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头一晕,便对着行人嚷,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一个真实的人,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一切都留下真实可信的痕迹。
行人不知老丁念叨啥,以为撞见一个精神病。北风呼呼作响,天地瞬间陷入黯淡,老丁顶着北风,踽踽向前。等他走到避风处,站下来念叨,劈柴、喂马,喂马、劈柴,最后,双手朝天,大喊,我心光明,何复其言?不知不觉间,身边围拢上很多人,大家不知道他咋啦?一个看上去还算得体的男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呢?有个胆子大的,慢慢靠近老丁,伸出一根手指问,嗨,这是几?
老丁知道大家把他当成了傻子,苦笑问,你说几?说完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我说那是“3”你可信?
顺着大街老丁跑了很久,等跑到民国风范的茶馆门前,才停下脚步。那会儿他想起了三傻子,于是掏出了手机。
三傻子问,你在哪儿?要不要喊上老魏和多多?
老丁说,喊他们干吗?
三傻子感觉老丁说话口气不对,解释说,每次都是老魏破费。
民国风范的茶馆装修出旧岁月的模样,来喝茶的,大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不知道哪位投资商,想起这么个由头,构建出一个虚拟中的真实世界。
老丁站在门前等三傻子,见不少人在换装,很生气。有个老年人穿上了棉袍,手持老长的旱烟袋,还迈着八字步,学旧人。很多人换了服装后,在拍抖音。老丁不想换装,见人扮假,上前对换装的人说,这叫装模作样,懂吗?
他的阻拦惹得一位年轻人上前,推开他问,你是喝茶的还是捣乱的?
好在那会三傻子蹦蹦跳跳赶了来,拦住年轻人问,咋啦?
年轻人说,他捣乱,你说气人不?
三傻子说,我们喝茶的。
年轻人问,换装不?
老丁生气,换个鬼。说完拉起三傻子的手走进茶馆里。
三傻子那天穿着红裙子和马靴,浓妆艳抹,加之搭件短皮草,浑身上下充满活力。置身这等茶楼里,很快显出不伦不类。人们的目光刷刷集中到三傻子身上,见不协调,有人喊,换装去,别倒了我们的胃口。老丁抡起拳头想打人。三傻子说,算啦,不行我们也换身装束试试?老丁歇斯底里地喊,我不会扮假,更不想构建虚拟。
天空落下霰雪,当地人习惯称之为雪米粒,雪糁随着北风,闹出噼里啪啦的动静。三傻子不想喝茶了,站起来盯着老丁,而后说,真实需要由内而外,不在乎形式。
老丁那会儿好像清醒了过来,看着三傻子问,你真实吗?
霰雪变成了鹅毛大雪,铜茶壶滋滋冒出热气,三傻子突然之间感觉出老丁怪怪的,什么叫真实?于是她没好声气地说,今天就说到这里。而后,“咚咚咚”走下楼去。
老丁结了账,急马三枪追出。
霰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三傻子那团红淹没在人群里,茶馆的窗户四周冒出白色的雾气,老丁愣怔,想,三傻子咋啦?“真实”不是她的具体写照吗?
老丁不服气,憋上一口气去了单位,研究所在文化馆的下面,文化馆就在市政府对面。老丁走进办公室,见所有人还没走,上前便说,从此,我要做一个真实的人,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一切都留下真实可信的痕迹。
所长见老丁可爱的模样,呵呵笑,而后说,那好呀,真实才可爱,真实才是艺术家们最为可贵的风骨和志气。
老丁说,我憋了这么多年,我最想说的便是,为啥我们研究的课题都变成了经济与艺术形态的直接关系?为什么不能就当地传统文化的成长性以及这种文化背后的精神风貌进行一些专题研讨呢?
所长说,我也想呀,经费谁出呢?
老丁指着所长说,所以我想说,你本身就不真实,真实的领导,应该敢于说真话。
所长不想搭理老丁,其他人见老丁莫名其妙乱发议论,嘻嘻而笑。有个年轻而老于世故的小伙子,打趣问,你说要当真实的人,那么我问你,你想当所长吗?想发财吗?你一个星期能做几次爱?说来听听。
听到小伙子的质问,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弄得老丁灰头土脸的。所长拍拍老丁的肩膀说,既然你有新的想法,你就研究下“真实世界的断代和延续”,我相信你的能力。
所长一本正经,其他人知道所长的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了。那种笑声说嘲笑和讽刺一点也不为过,老丁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失望地喊,无论如何,我能治理自己,当个真实的人,从我做起。
大家不再说话,老丁当什么模样的人,对大家一点都不重要,谁会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的情绪呢?
6
雪停的时候,老魏把车停进了地下室,然后从地下室直接上到多多的住处。多多的套房在九层,三室两厅一卫,中等户型的那种。老魏熟悉这里。每次老魏都喜欢把车停在地下室,而后从地下室直奔九层。
老魏买车时认识多多的。宝马4S 店装修考究,多多远比其他车模机灵,见老魏像是真正买车的主,显得特别热情。多多说,这款车特别适合你,豪横、高端、大气。老魏本来打算买轿车的,见多多可人,临时改变了决定。老魏选择的是宝马X6,SUV 型。提车走人,按说故事结束了。可之后的售后服务,让老魏有了接触多多的机会。
闲谈中,老魏得知多多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提起那段婚姻,多多根本不当回事,说,就像出门跌了一跤,还说,想起来一点也不真实。基本经过简单,闪婚闪离。多多说完不真实又强调说,我离婚是认真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老魏装模作样认真在听。
多多说,那个瘦条条的男孩说,他爸爸是环保局局长,妈妈是上市企业的老总。结婚后才知道,他爸爸是环保所所长,妈妈的企业早已濒临破产。严格说来,瘦条条的男孩没有撒谎,只是扩大了某些优势条件罢了,要怪就怪多多轻信。可多多感觉瘦条条的男孩欺骗了她,辜负了她的信任。分手之后,多多并没有感到忧伤,还说,骗婚就得负责。多多那天话多,样子轻松、有趣。
以多多的条件,肯定会遇到无数追求者,多多不想避讳过去,每次都会说起瘦条条的男孩,说起那场对她来说好像不太真实的婚姻,可很多追求者听到她的叙述后,不再露面,多多知道有人在意她的过去。也有不计较的,大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多多不想当小三,何况她也不喜欢大叔级别的人。认识老魏后,多多感觉老魏与别人不同,起码显得厚道与实在。就说售车服务吧,老魏忒好说话,不但真实还诚恳,何况老魏也单身。
时机成熟,老魏表明了心迹。多多思考很久,才拒绝说,我们之间年龄差距大,不合适。
老魏说,爱情不分年龄。
多多苦笑,问老魏的自信来自哪里。
秋天的某一天,老魏突然掏出房子和车钥匙,低调走到多多面前说,本来不想这么世俗的,见你辛苦,就想帮帮你。多多不想收下房子和车,可想想老魏从认识她开始,没有碰过她的手,吃饭、聊天,包括她一次喝醉了,老魏依然规矩。现在不声不响买了房子和车子,足见老魏的真诚,可多多依然拒绝。那时候,老魏显出足够的耐心,喃喃地说,给你时间,我相信缘分。
无数次拒绝,就把事情推到了必然的路上。有次同学聚会,多多的寒酸成了别人嘲笑的话柄,大多数女同学靠嫁富,一夜咸鱼翻身。那时候多多就想起了老魏,当然也想起了老魏说的“缘分”,老魏再次央求时,多多没有拒绝,收下了房子和车钥匙。按说,老魏应该很快提出非分要求的,可老魏什么都没做,还说给多多更多的选择机会。
过了春节,下冷雨的某一个晚上,多多忍不住好奇,小声问老魏,你确实单身?
老魏说,可不是么?
离婚多久啦?有离婚证吗?
怎么会没有呢?
多多本来想看看老魏离婚证的,想想老魏的坚守,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多了感动,选择了信任。那晚上老魏和她都喝了酒,最后就顺其自然地滚到了一起。
之后,老魏变被动为主动,突然下床跪在地上说,多多,我错啦,欺骗了你。
得知老魏并没有离婚,多多才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欺骗。之后,多多再也不想见老魏了。老魏不计较多多的态度,不急不缓,到了第二年情人节那天,老魏又替多多操办了一家商贸公司,主要营销烟酒,老魏找到多多说,用这个养活自己。我的欺骗,出自真爱,于你,就当又上回当而已。
经历过老魏和瘦条条的男孩,多多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现实是,多多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她想,人生就那样吧?何况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大哭一场之后,多多开始踢打老魏,几番踢打,就算承认了现实。
多多当上总经理后,老魏并不主动约见她,一个月,两个月,到了第三年的春天,多多才感觉亏欠了老魏,那时多多才主动打电话给老魏,多多说,或许这就叫缘分。
认识老丁后,老魏经常带多多见老丁,老魏对多多说,老丁是个深刻的人。
老魏见多多这几天变了一个人,便后悔带老丁认识多多,也后悔老丁带来了三傻子,一切都变了,何况老丁口口声声要当真实的人,你说怕人不怕人?
好几天啦,多多还不让老魏看她,现在老丁嚷嚷要当真实的自己,老魏说啥都要见多多一面。他在地下车库停好车,轻手轻脚上了九楼,而后轻轻打开了多多的套房。当他走进客厅后,一抬头,发现多多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地上到处都是瓜子壳,椅子上衣服凌乱,沙发上也乱七八糟的。老魏被多多的样子吓到啦,忙问,你咋啦?
多多挪挪身子,老魏顺从地坐了下去,由于不踏实,屁股只沾了半边沙发。
多多说,春天的雪,说化就化。昨天的雪早已停了,融雪过程中,改变了多多的心境。
老魏不想说雪,想说老丁。急马三枪地骂,狗日的老丁,嚷嚷要做真实的自己。
多多不想说老丁,人家咋样与我们无关,我只想问,我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个艰涩的话题,老魏说不清,就像春天不该下雪,他不该买车,多多不该有所醒悟,老丁不该认识三傻子。等等不该叠加在一起,谁能说清对错呢?老魏憨憨地笑,多多不笑,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之间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似的。
多多不说话,老魏心里便发怵。确实想给多多更多的尊严,可现实不允许,装疯卖傻,拖延到现在,谁知斜杠里走出一个三傻子,惹得老丁要当真实的人,这下坏了,老丁真实就会说出真相,他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多多见老魏走神,这才小声说,也许,真的出了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呢?哪里出了问题?老魏装傻,故意发问。
多多说,两个多月啦,一直不敢确定。
老魏不知道多多为啥这般敏感,深情地看着多多,意思咋啦?多多喃喃地说,到底怀没怀上呢?这种情况在预料之中,怀孕也是迟早的事,可问题是,多多一直不想要孩子,为啥又怀孕了呢?老魏摁住多多的肩膀问,你的意思呢?
多多说,不确定呢。
老魏问,好还是不好呢?
多多不想说话,好与不好,明摆着的,老魏什么意思?
老魏抬起头说,我这里肯定要留下的。
多多看看老魏,见老魏还算真诚,扭头说,我一直吃避孕药的。老魏知道多多吃避孕药,老魏不想让多多怀孕。可老魏不能说出内心感受,说出来肯定会伤害多多的。老魏压抑住所有恐慌,装出憨厚,伸手摸摸多多的肚子。
多多推开老魏的手。老魏看不出多多到底是忧伤还是高兴。见多多又陷入深思,赶紧站起来替多多倒了杯水。
老魏心里丝毫不能淡定,老丁老婆和他的老婆熟悉,真实来真实去,肯定会露出马脚的。老魏眼前摇晃出老婆的脸,那是一张人人都说福相的脸,圆圆的,看起来肥嘟嘟的脸颊两边挂着一对算盘珠般的耳坠。这么多年来,那张脸和耳坠好像随时都可以粉碎他的尊严和财产似的。打捞记忆,老魏怕那张脸,就像小时候怕癞蛤蟆。要怪就怪老魏当初太过迁就,现在好啦,公司上下到处都是老婆的人。老婆一句话,就能让公司陷入瘫痪,也能将他打入地狱。谁让自己当初找了大队书记的闺女呢,为了给多多买房买车、包括后来给多多办贸易公司,老魏不知撒了多少谎,甚至扯上了老丁。老魏对老婆说,“砸”出大世界,钱是需要的。老婆懂事,为了公司发展,老婆从来都是大方的。别小看这个大队书记的闺女,打小就知道人脉关系的重要性,何况这回还有老丁帮忙呢。老婆拿出几笔钱后,叮嘱老魏,一分钱,三瓣花,挣钱不容易。不敢想象老婆知道真实情况的后果,要么被扫地出门,要么被剥夺一切权力。更为严重的是,老婆常说,如果发现他做了腌臜人的事,咔嚓,只要一下子。老魏当然明白“咔嚓”的意思,为此股沟那里凉了很久呢。可面对多多,他不能说这些,什么都得隐瞒,瞒下去,才能相安无事。老魏昏昏沉沉的,感觉今天遇到的尽是疙瘩事,可他不能发火,也不能牢骚,还得装出笑脸照顾多多。老魏笑着给多多削了一个苹果,还未来得及递到多多手里,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老魏不敢接,可手机不听话,拼命振铃。老魏不能不接。接通电话后,老魏老婆劈头盖脑来上一句,王八羔子。王八羔子是老魏老婆的口头禅,常挂在嘴边。老婆问,王八羔子,又去了哪里?老魏知道怎么回答,这种谎话,他说了无数遍,老魏淡淡地说,在文研所,老丁这里。
老魏老婆说,税务大检查,赶紧回来。
老魏说,知道了,你先应付着,这就回去。挂了电话,老魏又看多多,意思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去?多多不说话,老魏决定先处理好税务检查的事再说。临出门时,老魏又看看多多。发现多多眼圈红红的,又不忍心离开。可很快他又想起老婆的那张脸,只好弯腰鞠躬说,我去去就来的。
多多见老魏走了,继续嗑瓜子,新疆特产马牙瓜子,香浓酥脆。多多吐出几个瓜子壳后,顺手把瓜子撒到了地上。白生生的瓜子,像一颗颗马牙,乱糟糟地铺满地板。多多用脚踏了上去,细碎的响声,就像嘲笑似的。多多感到胸闷,站起来走向客厅前面的阳台,打开窗户后,连吸几口冷气,这才看向楼下的小区广场。下雪天,广场上有大人、有小孩,大人在堆雪人,小孩在打雪仗,也有人在清理广场上的积雪。多多关上窗户,抱紧肩胛,暖和了身子后,才拨了三傻子的电话。
7
三傻子没想到老丁真的那么幼稚,友情比薄冰还脆的年代,哪里寻来真实?假亦真来真亦假,这是基本常识。想来都是亨利八世惹的事,凯瑟琳·霍华德和亨利八世结婚不到一年便出轨,可怜的凯瑟琳·霍华德,最后竟成了伦敦塔之下的孤魂。凯瑟琳·帕尔,那个没有倾国之貌的宫廷官吏之女,经历了几次失败婚姻之后,见缝插针上了位。她靠什么吸引住了亨利八世?老丁那晚为啥喊G大调上的圆舞曲在凯瑟琳·霍华德和凯瑟琳·帕尔之间游走?他当时想些什么呢?
说来老丁是个不错的诗人,起码在意象的组合上,有着独特的感受。老丁的问题出于认知,他无法权衡真实与善意谎言之间的缝隙。要我说,人生有很多模糊地带,这才是需要把握的。自负尚可原谅,固执等于无知。可老丁不服,拧着脖子争论,说真实本来就是完整的,生活需要真实,做人需要真实,每个人都应该把真实的一面展露出来,人生才有意思。
民国茶馆争论之后,他们又争论了几次,三傻子心有不服,便在手机上写下了一首诗:
霰雪 冬的尸骸
叫人疼痛的民国
困在真实的路上
服装和道具 并不险恶
险恶的是虚拟出的回望
和逼真
三傻子写完后便想,这也叫作诗的话,太浅显了些,她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很快便想起了民国的苏雪林、陆小曼和凌淑华,她想,她们的人生真实吗?
手机“滴”了一声,三傻子回过神,看看是多多发来的信息,三傻子想,多多为啥老找我?是不是还在介意老丁?她不想回复信息,面对敏感而多疑的人,最好以沉默应对。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民国,她想起那些拍抖音的人,只怕那些人骨子里并不想回望,他们要的或许只是一些念想,包括现代人的一种惆怅和情绪。电话顽固地振起了铃,三傻子接通。多多嗓音沙哑,还未说清一句话便哽咽起来,多多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和多个问题有多大区别呢?三傻子想。三傻子的沉默,让多多不再犹豫,她大声问,你说,我到底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谁知道呢?倘若刚来时就知道目标,何来恁多弯路呢?三傻子不想说她的过去,她虽说年轻,经历同样伤痕累累。认识老丁后,三傻子想折叠起过往,至少那些过往今天看来,早已不值一提。庆幸的是她的过往没有多多那般曲折,有的只是情绪飘浮不定。
三傻子一直不说话,多多那里有点急,忙问,在听吗?
在听。三傻子说。
我想结束一种状态,可我没有勇气。
三傻子说,勇气是自己给的。说完,三傻子发现,她也需要结束一种状态,起码不该跟老丁走得这么近,他是他,我是我。他追逐真实,那是他的权利。就职和恋爱路上始终磕磕绊绊,倦了累了,回到家乡。可孤独就像一盏灯,一直悬挂在头顶。老丁那晚喊出的G 大调上游走的凯瑟琳·霍华德和帕尔之语,让三傻子惊讶,这种地方,还有如此性情之人,鼓起勇气走上前,只想问问那个男人如何看待王权时代女人的呻吟。老丁一直不回答她的问题,始终在说诗,诗歌是个好东西,它能发泄心中的隐痛,也能表达心里的疼痛。她这里才表达完观点,老丁那里早已激动不已,说遇到了知音。
多多听得出三傻子在敷衍,话语间多了急切和凌乱,多多说,老丁要当真实的人,老魏说会伤害到我们。实际从这个冬天开始,我就一直落泪,不为老魏,也不为寒冷,不知为啥,就是莫名其妙地伤心。
这个老丁,你当你的真实,何必到处嚷嚷呢?他总喜欢用自己的态度,去改变别人的认知,甚至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三傻子不再乱想了,问多多,需要我做什么?
多多说,我这里无所谓,老魏怕呀。
三傻子说,让他怕去,也许这才是你真实生活的开始。
多多哽咽起来,感觉出来她特别痛苦,冷静下来,多多才说,你和老丁的生活状态才叫人羡慕,我他妈的不像人。
今天的多多,不像前几天认识的多多,过去自己把多多定格成一种类型,现在看来,多多还算清醒。
她又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的前几年,遇到无数诱惑,可自己战胜了欲望和虚荣,她对自己说,钱财固然重要,绝对不是快乐的源泉。虽说眼下生活不甚满意,可人轻松快乐。胡乱想下去,三傻子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面对多多的挣扎,怎么能如此漫不经心?调整情绪,三傻子说,蜻蜓纠结于一天的长度,蝗虫见不到冬天的寒冷,活在时光的刻度中,活出自己,都是胜利。
这样的话,多多似懂非懂,这就是三傻子的可爱之处吧,从偶尔写诗开始,她总能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到了晦涩难懂的地步。
多多很快开始诉说自己的焦虑,多多说,每月都来的例假,这个月停了,本来没有什么,可不知道为啥这般委屈?
三傻子一直在找关键词,多多的凌乱来自例假的停止,三傻子清了清嗓子说,焦虑也容易改变生理状况。
多多问,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三傻子说,在家呀,如果无着无落,就来叙叙。
多多说,你不拒绝,我好高兴呢。
三傻子挂了电话,慌忙收拾屋间。四十多平方的公寓房,太过拥挤和凌乱,这个单身公寓唯一让她满意的就是通风和阳光,无事的时候,她喜欢坐在阳台上看书,瞌睡的时候,就那么闭上眼睛。实际她当过实体企业的文案策划人,也做过旅游项目的推广人,她就像一只吸食花粉的蜜蜂,从一只花朵迅速飞到另一只花朵,其间夹杂着丑陋和诱惑。可她选择了为干净而生。她想,宁愿站着死,也不能躺下活。一路走来,真累呀,就说直播带货吧,粉们不喜欢她的理智,说直播间需要放松和玩笑,包括风情。功利和污浊,让她难受,可没有办法,她只能在现实中寻找一种妥协,向外更向内,她需要和自己和解。老丁不同,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追逐纯粹,纯粹的真实在哪里?有天三傻子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大声说,活着需要大米,大米的价值大于真实。老丁不相信这话是她说出口的,气得直摇头,三傻子索性不管不顾说,你我风马牛不相及,各活各的。
多多敲门时,三傻子迅速打开了门。
多多的眼睛猩红,下巴还生了个火疖,浑身上下充斥着混乱气息。多多放下包,坐在单个沙发上,三傻子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见多多颤抖,站起来替多多张罗茶水。多多没想到三傻子住得这么拥挤,对比中,多多又添了另外一种感叹,想想过去,她也是这般过来的,对比三傻子,她属于半路逃逸。对比中,多了惭愧。来之前,真的有太多的话想对三傻子说,见到这般拘束的空间,什么都不想说了,埋头嘘嘘喝茶。
三傻子有些奇怪,说好说话的,却又沉默不语,这个多多,就是怪呢,沉默半刻,三傻子只好问,这个月才停的?
多多答非所问,住这里不委屈?
委屈?为啥委屈?
三傻子的回答,让多多陷入更深的沉默,许久才说,我委屈得很。
三傻子呵呵笑着说,不说这些了,不说好吗?
多多说,那就不说吧,就这么坐会儿。
太阳终于晃了出来,快到中午了,不可能一直这么坐下去。三傻子主动说,不行我做点菜,我俩凑合下?
多多说,不,我带你去酒店吃。
三傻子笑。
多多便在手机上寻找合适餐厅。
就在那时,多多的手机响了,老魏打来的,老魏压抑声音说,坏了,这回真的坏了。
什么意思?
老丁老婆惹事啦?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魏突然挂了电话,多多听到的全是嘟嘟的声音。
8
老丁顶着雪从民国风范的大茶馆走回家后,便给植物“写诗”,他把文竹的辫子解开,又重新辫好,结果茎叶全弄断了。他把发财树上的小红灯笼全部摘下,挂上了一只只纸鹤,感觉不合适,又挂上几颗苹果,感觉还不是心中寻找的那个味,最后气得把发财树的一个枝丫撇断了。今天咋啦,弄啥啥不成。他开始做菜,那是他轻车熟路的厨艺,可炒了四道菜,不是咸就是淡,他一直走神。
老婆开门进屋时,见他正在发呆。进屋放包,才出来,见老丁不知何时摸出一把剪刀,“咔咔”响个不停。
老婆上前夺过剪刀,大声问,上午你去了哪里?
哪也没去。
我可找了老魏。
老魏?
老魏说,没什么三傻子。
你想说什么?
如实说来,省得我找来找去的。
老丁还沉浸在气恼的情绪中,当真实的自己,老魏不理解,三傻子也不认同,那好,我自己改变自己。他吸口气,一五一十说了认识三傻子经过,老丁说,其实爱情需要忠诚,感情更需真挚,一个国王,六个王后。好吧,不说亨利八世,说古代的皇帝,三宫六院,还有多少真感情?人与人之间,纯洁最为重要,我至今相信纯洁的爱情。
眼前的老丁才是不真实的人,这种话,这种观点,十足骗人,纯洁还找三傻子?还拿到床上对比?老婆二话不说,丢下老丁,再次出门。
路上的雪开始融化,灰烬和污浊显露了出来,老丁不知老婆出门干啥?只好跟着老婆下楼,见老婆歪歪扭扭走出小区,情急之下才喊,饭都做好啦,你去哪里?
老丁老婆不管不顾,打的而去。
老丁想,她干啥?为啥这般生气?
老丁老婆找老魏老婆,什么多多,老魏老婆肯定不知道,需要告诉她一声。
找到老魏老婆,老丁老婆说,你知道老丁的,他是实在人,认识老魏后,居然变了一个人,现在不仅认识了三傻子,还认识了多多,当然多多是老魏的人。
你说啥?多多?老魏的人?多多是男是女呀?
老丁老婆说,我说不清楚,你问老魏便是。
老魏老婆见老丁老婆负气而去,这就喊来了老魏。老魏样子轻松,油滑地问,什么狗屁事,这般严肃?
老魏老婆不想啰嗦,直接问,说说多多怎么回事?
多多?老魏一个激灵,很快调整出最佳状态,打岔说,什么多多少少的,是多了钱,还是少了斤两呢?
老魏老婆一直看老魏的眼神。她知道老魏爱撒谎,可眼睛不会。老魏知道,这时候需要镇定,他迎着老婆的目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表现出的全是坦然。老婆满腔怒火很快堆积到肥嘟嘟的脸上,她一直在等待老魏眨眼或者哪怕片刻之间的游离。可老魏一直底气十足,还大声问,多多少少,到底遇到了什么屁事?
老魏老婆看不出半点破绽,骂骂咧咧,直接开问,王八羔子,养了小的?
老魏感觉出老婆还不能肯定,露出无辜的神情说,小的?怎么可能?我对天发誓,不,你说怎么发誓,我知道,肯定是老丁老婆,对吧?这个女人你是知道的,不要看她是人民教师,却满嘴谎话。当然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老丁,这个家伙最近发癔症,一直寻找说谎话的刺激,奶奶的,他胡乱嚼舌,何必牵涉我呢?
老魏老婆二话不说,猛地夺过老魏手机。老魏没有防备,想夺回手机已无可能,只能眼睁睁由着老婆查证。老魏老婆查了半天,通讯录里没有查到老丁老婆说的多多,再次抬头问,多多到底怎么回事?
老魏笃定老婆没有可靠的证据,长出一口气想,幸亏把多多的号码存为老丁。而老丁的号码,改存为丁伟明,否则,给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没查出多多,老魏老婆依然警惕,嘴里警告说,别玩花样。老魏赶紧放松情绪说,我什么时候玩过花样呢?
老魏老婆又看看老魏,这个男人一直不真实,何况老丁老婆亲口说的,于是再次警告说,王八羔子,别让我逮住把柄。
看来老魏的镇定,起到了效果,起码打消了老婆的一些疑虑。
老魏低估了他老婆的智慧,老婆没有急于发作,心里一直在盘算寻找证据,老婆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做事理性而缜密。老魏见老婆走人,走到阳台上喘大气,见四周无人,这才返回自己办公室,反锁上门,立即给多多打电话。
说了这边情况,老魏又打开了反锁的门,老婆不发火,不代表没有警觉。老魏看看手表,再次反锁上门,打电话给老丁。
老丁接通电话便说,没说什么嘛,只是说了实话。
老魏气得浑身颤栗,老丁呀,脑子让驴踢啦?你说多多,是不是想害死我呀?老魏压住火气交待说,从现在开始,你一口咬定,就说你们夫妻之间为了制造生活乐趣,胡编乱说的。反正你是诗人,说啥别人也不会当回事。当然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替我打好圆场。总之,你得全力以赴打消你老婆的疑虑,更不能牵带上我。
交待完,老魏气哼哼挂了电话。
老丁老婆再次回了家,进门后,没有说话,直接躺在了床上。老丁发现,老婆好像伤心透了,眼泪早滚在腮帮的两边。看来真的出了问题,咋办?老丁吞吞吐吐走到老婆的床前,而后小声劝,起来吃饭呀。
老婆翻身而起,痛彻心扉喊,我还对别人说你顾家和靠谱呢,没想到,你也学老魏去找女人。现在不是什么真实问题了,也不是亨利八世的狷狂,谁也解决不了他的现实问题。安抚好老婆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老婆打消疑虑。要么继续撒谎,当一个虚假的人;要么继续真实,弄得鸡飞狗跳。老丁不想这么快败下阵来,他想,唐吉诃德大战风车还有个过程呢。对,不管不顾,坚持下去,我这里不怕的,至于老魏那里会酿成什么后果?他不敢想象下去,假如因为自己的真实,改变了老魏的生活,是不是有点对不起老魏?算了,往回走,继续当个谎话连篇的家伙吧。不行,人活着必须真实,老魏受惩罚,自作自受,我这里问心无愧。可眼下,老婆痛不欲生,让人心疼。算了,还是听从三傻子的建议,找个模糊地带吧。打定主意后,老丁心中涌出一阵痛,就像一阵风,困在心口。老丁后悔,为啥就撞上了老魏的车,为啥跟他去了酒吧认识了三傻子?现在一切都变了,往回走,多么艰难呀,何况三傻子和多多都是活生生的人。可不能害老魏呀,老魏虽然千百面孔,对我还算真实,为了老魏和多多,委屈自己不算错。想到这里,老丁流出泪水想,假如撒谎也算一剂中药的话,就当给老魏治病。于是他上前几步,拉起老婆的手问,你是不是教书教傻啦?老婆睁大了眼睛。老丁没得正形地说,一句玩笑话,你就受不了啦?多少年的夫妻啦,居然会怀疑我?
老婆在想老丁说出的每一个字。
老丁沉吟说,天越来越冷,单调和繁复早已让我失去了激情。有人说,一片树叶长出毛刺刺的两面,一面是尘埃,一面是阳光和春天。可我不想当尘埃,我想承接阳光和蓝天。所以,专门虚构出多多和三傻子,就算逗个乐子。
老丁老婆下了床,愣怔看着老丁。
老丁说,我要当真实的自己不假,可我又没说,虚构不是一种真实?没想到你倒昏庸得可以,还找老魏和他老婆。
老丁老婆糊涂了,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为啥前番那般说,这番又否认?才认识老魏多久呀,咋就变得这么不可捉摸?过去的老丁,两点一线,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现在呢,出尔反尔,模样虚伪。老丁老婆一直看着老丁,希望找出老丁过去的影子。老丁毕竟不是老魏,脸上很快呈现出不自然,那种不自然,颤颤巍巍,若隐若现。
老丁老婆基本上有了答案,随后追问,为什么又矢口否认?
老丁提气,说了一句诗歌般的语言,在食盐中练习打坐,我想模糊自己。
老丁老婆打断了老丁的吟诵,突然说,带我见见三傻子,哪怕她是一种虚构。
老丁知道这是老婆的套路,他得继续用诗歌打断老婆的猜想,可大段诗歌才背出头,老婆突然间发疯一般撕扯老丁,最后再次抱住老丁的胳膊,死命咬了下去。
老魏咬牙想,谁让我撒谎呢?就算对撒谎的一种惩罚吧。老丁咬牙忍受着,不说话也不挣扎,直到头上冒出虚汗,还是没有吭声。
老丁老婆终于松开了口,而后抱住老丁说,可不能骗我。
老丁说,昨天晚上是真实,今天也是。
老丁老婆糊涂了,不知道熟悉的老丁为啥变得这般陌生?抬头又看看老丁的眼神。发现老丁的眼神露出的全是凄凉和绝望,看到这种眼神,老丁老婆陷入更深的困惑中,惶恐不宁地坐上了餐桌。老丁端出四道菜,给老婆盛上饭。老丁老婆一声不吭开始往嘴里填饭,一口又一口。老丁跟着老婆一起往嘴里填饭。米饭堵住了俩人的嘴。
9
老魏挂了老丁电话,情绪镇定了许多,这才决定下楼去食堂吃饭。老魏从生产PUC塑料管子起家,赚得盆满钵满之后,才开始稳扎稳打的。城市化进程,带动了各种建材业,老魏抓住了机会。后来,老魏老婆坚持网络销售,又弥补了实体销售的不足。短短十几年时间,公司的生产、销售两旺,之后承办的三产服务业也跟着扩大了规模。企业走到今天,老魏当初没想到,别人同样没有想到。只有老魏老婆说,早想到啦。老魏老婆的自信来自于经她一手调教出来的部门经理和分公司的销售经理们,现在这批中层管理人员几乎不听老魏的,看她的眼色办事。到了餐厅,老魏发现,老婆并没有在固定餐桌上吃饭,老魏知道,老婆心里肯定打鼓,只是暂时没有抓住把柄。没有看见老婆,老魏表面上装出镇定,心里一直打鼓。一个人慢腾腾走到餐桌边。服务员随之送上餐盘。才坐定,几个副总陆陆续续端着餐盘坐到他的旁边。三个副总,一个是老婆的表弟,一个是老婆的姨弟,还有一个是老婆的侄儿,他们三个围定老魏,老魏觉得这个公司好像不是他的。过去用餐,他们不会到老魏这张餐桌,今天突然聚拢过来,肯定老婆说了什么。老魏不想说话,也不想看谁一眼,提气保持淡定。吃到半道,几位实在忍不住啦,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一个说,家大业大,须得厚德载物。一个说,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个说,守业比创业难,知福惜福才能永葆福气。什么意思?七拐八绕的。老魏不想接话,沉默是金。看来老婆想通过他们三个暗示他、提醒他。奶奶的,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才是安全的。老魏装聋作哑,最后老婆表弟急眼了,不再旁敲侧击,直白问,多多怎么回事?
什么多多少少的?
老婆姨弟说,有啥的话,尽快消灭罪证。听上去有些关心。
老魏站起来生气说,说啥呢?谁让你们这么跟我说话的?
老魏放下碗去找老婆,这会见老婆一个人坐在餐厅的另一头吃饭。食堂规模很大,可以容纳四五百人,里面还有大小不一的十几间包厢,老魏和老婆从来不搞特殊,一直坚持跟员工们一起在大餐厅吃饭。今天员工们不知道董事长夫妻为啥不坐在一起。老魏走向老婆时,员工们的目光跟着老魏移动。当老魏坐下后,旁边的员工都侧起了耳朵。老魏知道很多人看着他,他得跟平时一样。当他淡定坐下后,才小声对老婆说,何必跟他们乱说。
老魏老婆放下碗,小声警告,是主动交代,还是让我带人调查?
老魏问,交代啥?
老魏老婆说,无风不起浪,何况老丁老婆是个实在人。
老魏不想在餐厅争论,幽默说,记得你说的“咔嚓”。
老魏老婆笑了一下,提醒说,趁我还信任,自己说清楚。
问题是能说吗?也说不清楚。老魏不能表现出心虚,继续装出无辜模样,拍拍老婆的手说,借我几个胆子哦?
老魏老婆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才说,你说我能不能相信你呢?
老魏说,我咋知道呢?我只知道老丁无事找事。
10
多多和三傻子点好了菜,突然间俩人都没了胃口。端起果汁互碰了下,俩个人的神情都流露出了忧伤。只是她们忧伤的原因不同。多多看看牛排和羊排,问三傻子,你是如何抵御住那种诱惑的?
三傻子叼根青菜塞进嘴里,怎么回答呢?得问自己要什么?
多多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打破沉默说,老丁老婆为啥找老魏的老婆?
三傻子不知道老丁家发生了什么,以老丁性格,说什么都算正常,第一次聚餐,他拔腿就走,民国风范的茶馆里,他的表现也有些离谱。老丁要当真实的自己,说出多多,想必正常。
听三傻子这么分析,多多心里忐忑起来,过去老魏交待,他在家,绝对不能打电话。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每每提出分手,要彻底结束一切的时候,老魏就会装出可怜,给出承诺。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不能全怪老魏,自己更有错。多多后悔自己最后失去了定力,主动躺在了床上。她想如果当初一直坚持拒绝,后来毅然而去,还会这样吗?世上没有如果,比起瘦条条男孩,老魏的欺骗更加伤人。多多拿起一块牛排,不声不响啃了起来,多多想,即便老魏老婆找到我,大不了摊牌,我早受够了。多多啃到半道,看看三傻子,发现三傻子眼睛居然湿湿的。多多慌忙问,你咋啦?难受什么?
三傻子喝一口果汁说,人呀,一晃,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多多听到三傻子感叹岁月,咂摸几下嘴才说,谁说不是呢。
三傻子那会想到了过往,她的过往,就是一句话,不愿意将就。第一个男友,大学同学,为了去哪座城市,发生了分歧,彼此不愿意妥协,爽快分手。第二个男友,那个嘴角有个痦子的大龄男孩,会笑,会做事,可情商几乎为零,几乎连牵手都不会,更别说体恤她的内心寒凉啦。两次失恋之后,再次遇见的都是居心不良的人,感到绝望,才逃回家乡。三傻子想,也许孤独和寂寞,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三傻子总结自己过往曾对老丁说,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真实,才向往虚构,虚构是一种理想,带上金边光环的那种。三傻子继续说,我的三傻子的名字就是一种虚构,也是一种向往和重生。三傻子呵呵笑,笑完继续说,傻子是人人都不在意的家伙,这个世界装傻子难,难得糊涂更难。老丁不赞同三傻子的观点,坚持说,真实和纯洁永远高高在上,遇见你,我更相信真实的光泽度。这个老丁,确实让人敬重,可回到现实,不说头破血流,起码会弄得一地鸡毛。我没有出现前,他是老魏和多多的挡箭牌和借口,现在呢?打破了一种平衡,多多说他装逼,惹得他要当真实的自己,那么事情来啦,接着扯带出多多,惹得老魏一家鸡犬不宁。三傻子胡思乱想时,见多多放下了手中的牛排,拼命用纸巾擦手,三傻子笑笑,而后问多多,你在想什么?
多多边擦手边想,想什么呢?就像下雪后,才知道大地的污浊,见到你,才感受到自己的龌龊,说完,多多又陷入深思,如果真怀了老魏的孩子,这么没头没脑的,对孩子负责吗?明摆着老魏不可能离婚,单身妈妈如何向孩子交待呢?为啥弄成这样?图老魏的钱还是真情?当初,为了瘦条条男孩的不真实,一拍两散。现在呢?面对更多的不真实,到底留恋什么?多多思绪万千,最后多了自责,于是小声对三傻子说,也许老丁是对的,挑破这一切,对我才算真实。
三傻子呵呵说,你能这么想不错。说完,她莞尔一笑,扬扬手中的刀叉,意思,吃呀,吃饱了再说。
多多戴上一只手套,拿起一根椒盐羊排,马上又放下了,她说,我想给老魏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三傻子鼓励说,打呀。
多多犹豫起来,三傻子又改口说,何必呢?他怎么想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呢?好像陷入泥潭中。
三傻子问,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吗?
多多笑,而后说,这个名字蛮好的。
三傻子不笑,沉思一会说,我问过老丁,既然追逐真实,为啥不问我的真实姓名呢?你猜老丁怎么说?他说,对我来说三傻子就是真实,生活中的名字也许才是虚构。说到这里,三傻子多了恶作剧心思,对多多说,看我怎么捉弄老丁,我这就打他的电话。
11
老丁手机振铃时,正赶上老婆放下饭碗。老丁心虚,刚才还否认三傻子是一种虚构,问题来了,虚构的三傻子如何会打来电话?老丁不敢接,却又不能不接。忍了很久,在老婆的眼皮子底下,老丁接通了电话,言不由衷说,几点?哪儿?谁主持的会?
三傻子哈哈大笑,而后故意问,这就是你追逐的真实?
老丁说,知道啦,我一定出席。
三傻子忍不住爆出粗口,去你娘的真实。随即挂了电话。
老婆听到通知开会,不再说话,可老丁知道,一切都完了,在三傻子那里,他的真实成了笑柄。老丁有些着急,也有些挣扎,等他洗刷好碗筷,躺在床上时才说,或许,我真的错了。老婆问,哪儿错了?老丁感觉说漏了嘴,便说,不该信口开河。
老丁那边还在纠结,三傻子这边开始啃噬起羊排,等她把羊肉吃干净,放下骨头后,才对多多说,打老魏的电话,就现在。
多多问,后果呢?
难道还有后果吗?
多多没有设想过这种结局,她曾设想过无数种结果,就是没有想到要拍屁股走人,那样的话,付出的代价也忒多了吧?多多不想打电话,一直不吭声。
本来多多想找三傻子说说心里憋屈的,现在好了,一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了,都让老丁搞砸了。
埋完单,走到外面,多多喘口气,才抬头看天。太阳晃眼,树枝上的雪沫乱溅,多多看看三傻子,突然泣不成声,说,我做不到。
三傻子喃喃地说,最好检查下身体,要想变回过去,赶紧处理喽。
多多不说话,眼神恍如一只麻雀,用沾满尘土的翅膀,在漏风的巢里梳理羽毛。
三傻子那会想,该说的,我可都说了。
12
三天后,冰冻彻底融化干净了,在阳光的抚慰下,那场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老魏三天一直没有出门。老婆无处不在的眼线让他始终惴惴不安。得知老婆上午离开了公司,老魏才敢联系老丁,他想让老丁告诉多多,最好躲几天。正想打电话时,接到老婆表弟的电话,作为老婆的嫡系,跟他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他说,给你三天时间消灭了罪证没有?
老魏没想到老婆真的会调查?这个家伙的提醒,倒还讲点义气。我这里替多多买车买房、办理公司的痕迹无处不在,如何经得起一帮人的调查?这个肥脸婆看来真的坚持找证据了?还是起了不良之心?老魏不想打老丁电话了,直接打了多多的。他提溜起一口气,想好好劝劝多多。振铃时间很长,一直无人接听。又打,还是无人接听。多多去了哪里?是不是让老婆逮住了?急死人啦,老魏喝口茶,开始给多多发信息,说了这边的为难,恳请多多谅解。之后,才开始打老婆的电话,老婆始终不接电话。老魏更慌张,看来问题大啦,我这里不能坐以待毙,得找多多去。
车跑得飞快,顺着高架下到熟悉的街道,之后,很快找到熟悉的小区,等他如期打开多多的套房时,多多不在屋里。去了哪里?难道她觉察出风声走了?多多是个精明的人,知道怎么做。转而一想,不对,她怀孕了,不可能掐断一切。房间衣服确实拿走了,其他东西还在,到底去了哪里呢?商场?医院?抑或哪里?再次拨打电话、发信息,多多始终没有回应。老婆那里也不接听电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大祸临头似的。他不能在多多这里耽搁下去,得先找到老婆,后找多多。开门,坐电梯到地下车库,等他驶出地下车库,走出小区大门不久,他看到老丁骑着自行车,躬着身子,一直奋力向前。老丁为啥出现在这里?干什么去?他不想撵上去骂老丁。看老丁有些着急,自行车骑得飞快。就生了疑心想,我倒要看看这家伙干啥?于是决定尾随老丁。
尾随一条街,见老丁拐入一条胡同,无法追随,只好停下车,打老丁的电话,振铃很久,老丁不接,想必老丁正在骑车,没有听到。他转念开始打老婆的。老婆总算接听了电话,老婆说,王八羔子,你等着。
他争辩,我等着什么?
老婆骂,狗日的,问你自己。
我做了什么呢?老魏用无辜的口气反问。
老婆不再说话,突然就挂了电话。
老魏心里更加慌乱了,看来老婆查到了什么,那些东西好查,有他身份证和银行卡就行。想到这些,老魏浑身发冷,很快想到了离婚官司,想到了净身出户,脊背发凉,老魏才意识到眼下的老婆肯定心存杂念了。那么问题来了,假如让老婆找到把柄,是不是一切都完了?眼下能救自己的还是老丁,他是事情的始作俑者,只有他才能打消老婆的疑虑。这个老丁,到底咋啦,为啥不接电话?
一次次打下去,老丁终于接听了电话。
老魏问,你在哪?
老丁说,我错了,不该恍惚。
什么狗屁恍惚?我这里出事啦?不是小事,是大事,都是你害的。
老丁说,我在找三傻子,现在人去楼空,她肯定伤心透了。
什么三傻子?她伤心什么?
我发誓做回真实,到底失信啦。
你他妈的到底说什么?你现在要做的是跟我一起去找我家的肥脸婆,她已经着手调查多多了。找到证据,我死定了。你得帮我打消她的疑虑,帮我证明清白。
那是你的事情,凭什么我帮?
不是你他妈的说了真话,何来这场风波?
老丁也急眼啦,哇哇喊,有本事你别做,你那里失去的充其量只是钱财,我这里陷入的是人格和品质。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哪?我这就去找你。
老丁不说在哪?立即挂了电话。
老魏气得高声骂,王八羔子,这不是扯淡么。
老魏只好打多多电话,想问多多到底去了哪里?多多电话却关机啦,这个多多,到底咋啦?
老丁挂了老魏的电话,就往民国风范的茶馆那里赶,他想,三傻子会不会独自一人去了民国风范的茶馆?接到三傻子电话,不该借故说开会,真实和谎言只有一步之遥。现在看来,三傻子肯定失望了,想呀,一个口口声声要当真实的人,居然信口雌黄说开会。要怪就怪自己太想帮帮老魏,不想让老婆生气。现在,让我陷入一种失信和失真的境地,惭愧死了。
民国茶馆的仿古建筑在春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干净,老丁停好自行车后想,为啥这么多中老年人还在痴迷模仿,见一群人模仿起了军官和太太,老丁突然有些失态,站下来大声喊,扮假到底有多大的快乐?
所有人都看向老丁,前番那个年轻人又走上前,推搡几下老丁问,是不是欠揍?
老丁不知道哪里来的不舒服,对着年轻人就是一拳,嘴里还大声喊,我早受够了。
年轻人喊来了保安,保安叫来了警察。老丁依然不依不饶,喋喋不休说,扮假就是对真实不负责,对人格的侮辱。
到了派出所,警察觉得老丁有些不正常,想伸出手指问他是几?见老丁又不像精神出问题的人,于是问老魏是否有单位。老魏说有,并说出单位名称。警察便打了电话过去找所长,所长哈哈大笑说,你说丁伟明吗?他最近一直发誓要当真实的人,怎么会出手打人呢?所长多出失望,叮嘱派出所说,对于老丁,还有可爱之处,调解处理,批评教育交给我。警察听从了文研所长的建议,调解的结果,让老丁支付给年轻人一千元医药费,外加赔礼道歉。
走出派出所,年轻人轻视地指指老丁对随从的保安说,不看他写诗,我是不会这般罢休的。春天的雨说下就下,老丁看着年轻人和保安离去,这才将双臂举向天空,他的双臂伸展得就像两根笔直的树干,连一点弯曲也没有,随后,老丁神经质一般喊出,劈柴、喂马;喂马、劈柴。雨丝残弱如风,双臂承接到的好像不是雨丝而是若有若无的细雾。很快,老丁脸上落满了雨滴和泪珠,样子悲凉极了。就在那会儿,他的电话响了,是三傻子打来的,他激动得浑身颤栗,赶紧接听了电话。三傻子声音还算正常,解释说,刚才有事,没有及时接听。之后,三傻子淡淡说,这三天,我一直跟多多在一起。忘了告诉你,我在帮多多,至于去了哪里?你不要追问就是啦。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就算对真实和纯洁一次致敬,对我来说,最好就此别过。
老丁说,我想解释的是,我确实想把真实举过天空。
三傻子笑,笑完之后说,记住,我叫李月红,很土气的名字,不过它一直跟随我。
三傻子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老丁口中接连念叨几句“李月红”,心中升腾出无数感叹。无限惆怅时,老魏又打来了电话。老魏有些失常,不管不顾地大喊,这帮王八蛋,早盯上我的钱财了。不行,我不能俯首就擒,你得给我证明,得帮我。
老丁情绪依然不够稳定,听老魏乱喊乱叫,便学着三傻子的腔调说,对我来说,认识你,就算一次注目,于我而言,就此别过。说完老丁便掐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