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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暗语

2023-12-11沈静怡

雨花 2023年10期
关键词:师娘学徒师父

沈静怡

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是沈家唯一的男丁。自小,父亲就备受奶奶疼爱,这种爱里有时代的印记,也有奶奶作为母亲的本能流露。只是,我们沈家在当时是光荣的赤贫户。故而,十五六岁时父亲便早早离开了学校,开始了学徒生活。

作为羊肉铺的学徒,父亲说刚开始的日子真的很难熬。天蒙蒙亮,父亲便从并不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了。春夏还好,冬天的早晨像是下着刀子的。父亲记得,他原本白皙娇嫩的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变得腥臭起来,裂口这里一道,那里一道。师父的一个瞪眼,一句斥责,都会让父亲惶恐一天,难以入眠。师父尽管看似严厉,实则挺照顾我父亲的,但是那时候,父亲对师父的敬畏却是刻入骨子里的。父亲知道,师父家终究不是自己家,他得时时小心,注意分寸。

白日里的忙碌,让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慢慢变得老成起来。当别的徒弟因为懒散或是偷偷摸摸的行为被遣回家时,父亲则越来越受到师父的器重。师父常常站在我父亲身边,看着他杀羊,然后忍不住赞叹我父亲的手艺。

可是,离开家将近一年的父亲突然间就病倒了。病得很奇怪,没有任何先兆,忽然间就陷入了迷迷糊糊的昏睡。师父看着我父亲苍白的脸,说不出的着急和自责。当初,人家把白白净净的一个孩子送过来,如今却病倒在了床上。

起初,师父还想着先不告诉我奶奶,免得老人家担心,当然也怕我奶奶一来,就把他的好徒儿带走了。师父让师娘请来赤脚郎中,为我父亲把脉开药方,然后急急地煎药。但是忙活了两天,父亲依旧昏睡着,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这可把师父吓得不轻,他当即赶了一个小时的脚程,将我奶奶接到了羊肉铺。说来也奇怪,我奶奶的哭声一传进羊肉铺,师娘就发现我父亲的眼皮动了动。然后,在我奶奶的哭喊声中,在所有人的诧异里,我父亲,那个憔悴的病少年,缓缓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师父想上前对我父亲说些什么,但被师娘给拽走了。父亲说,他当时以为自己做梦了,直到我奶奶将粗糙的手抚上他微微发烫的额头,他的眼角便止不住地落下了眼泪,整整一年了,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奶奶看到父亲瘦削红肿的手指,心疼得不行。她俯下身子,抱住我父亲,又是一顿大哭。父亲也被这哭声搅起了所有的思念,眼泪更是落得狠了。

奶奶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她拉着我父亲的手坚定地说,跟娘回去。父亲心里咯噔了一下,要离开吗?

没等父亲回答,端着药正好走进来的师父忙说道,别别,大娘,让这小子留着,他可是个好手啊!我奶奶是非要带着我父亲回家不可的,所以不管师父说什么,她都坚决表示,咱不干了。

师娘听到屋里的动静,走了进来。她将自己男人推出门外,然后坐到了我奶奶身边。师娘比我奶奶年长几岁,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好妇人。奶奶一见到我父亲的师娘,满心的不痛快愣生生地散了许多。

师娘懂我奶奶,也懂我父亲。她说,既然我家那口子这么看重你家小子,说明你家小子讨人喜欢着呢,他这病啊,我看就是想家想出来的。这学徒啊,原是前两年不准回家的。我们这羊肉铺呢,早起忙,傍晚倒也常常是清闲的,以后啊,要是没啥事,就让这小子回家过夜吧。

我父亲一听,立刻撑着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奶奶也是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娘。这在那会儿,压根不曾听过谁家的学徒享受过这种待遇。

每次走夜路回家,父亲总会忍不住停下来,抬头看看漆黑的暗夜。以前,黑夜是最折磨他的,现在却让他觉得无比温暖。即便现在父亲已经六十好几,每当黑夜降临,他便会安静地坐在满是绿植的阳台上,独自安静地望着夜空。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总忍不住想:若我是他,我会在那些往家赶的夜里生出怎样奇妙的感受?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他俩一起老去。

母亲说,当年父亲在羊肉铺剥羊皮的时候,她在单位里卖大头菜。母亲算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高中毕业生。母亲长得好看,也聪慧,不时有人拿着照片来说亲。当她偶然间看到我父亲的照片,便毅然决定,这一生,就是他了。

自打成婚后,母亲便开始了她整日的忙碌。虽说父亲是个出色的学徒,但自从遇到母亲后,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被呵护的人。记忆里,家里、地头的大小琐事,都是母亲在操持,以至于现在,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习惯性地想到母亲。

母亲原本是不会做菜的,但那个年代的儿媳妇怎能不会做菜呢?父亲因为早入社会的缘故,即便有我奶奶宠着,但还是在外面练就了不错的厨艺。于是,父亲便成了母亲在厨房里的师父。在父亲的指导下,母亲凭着自己的聪明劲儿,不多久便可以独自掌勺了。自从母亲烧出了第一桌不错的饭菜后,她这一辈子就像被上了发条,到了烧菜的点,便会自动进入厨房。

母亲还喜欢种菜。她说,和父亲结婚前,她就包下了家里种植蔬菜的所有活路。她喜欢在田地里划分出一个个不同的区域,这块种生菜,那块种芹菜,再来点茄子、豌豆什么的,总之每种蔬菜都能在最合适的时间里,被她种进泥土中。

母亲的巧手不仅与蔬菜打交道,还摸过家里的每一个地方。灯泡坏了,是母亲换的;窗框断了,是母亲修的;老墙蜕皮了,是母亲买来白漆涂抹的。在我的印象中,家里属于女人的活是母亲干的,属于男人的活儿也是母亲干的。

我曾问过母亲,你把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包了,难道不累吗?母亲像是早已被人这般问过,想都没想就告诉我,一点都不累,她自得其乐着呢。母亲原本就是瘦高个儿,加上她总是不停地忙里忙外,变得越发清瘦了。我自是心疼母亲的,不止一次让她少干点,但她每次都说,傻孩子,妈真不累,妈有劲,何况妈晚上不是从不干活的嘛!

好像有些道理,我自小就不曾见过母亲在夜色里忙活任何一件琐事。隔壁大娘总说自己在夜里又纳了一双鞋底又织了一件毛衣,但我母亲每次听了都只是笑笑。她也会在短暂的空闲里拿出针线来钩一会儿,不多久就会有一双崭新的棉鞋穿在我脚上。但母亲不同于大娘,她的这门手艺绝不在晚上露出来。

黑如深海的夜空,常伴有几颗闪烁的星星。母亲说,她从初中起就莫名地爱上了这样的黑夜。母亲爱看书,但她小时候可供选择的书并不多,待我长大了点,她便用自己的私房钱为我添置了很多书。一开始,我还纳闷,一向节俭持家的母亲怎么会这么舍得,后来,我看到母亲总在夜晚伏在一盏并不怎么亮堂的灯下静静地看书,我才慢慢地懂了,这书不仅是买给我的,也是买给她自己的。

不看书的时候,母亲会趴在阳台上眺望黑漆漆的远方。我在简陋的书房里做作业的时候,抬头便能见到伏在黑夜里的母亲,她穿得那么简朴,一头齐肩短发被风轻轻吹起。原本硬朗的,甚至让我这个小孩子有点恐惧的无声的夜晚,因为有母亲的存在,一下子就变得柔和下来。母亲爱在月光下吟几句诗,或说些让父亲觉得格外煽情的话。明里,父亲是嫌弃的,但我曾暗暗地观察过父亲的表情,每当母亲在黑夜里露出她诗意烂漫的一面时,父亲是窃喜的,甚至是有些崇拜。

可以说,母亲在白日过得有滋有味,夜晚又过得轻盈自在。母亲深知黑夜是有魔力的,在静谧里安抚尘心,是再好不过的。这样的母亲,自然成了我的偶像。我常想,生活中若多一些像母亲这样的人,是否会多些甜味。

父亲与母亲对于夜的偏爱,让他们更亲密地度过了人生的起起伏伏。而我,作为他们的女儿,也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可以织梦的夜。

夜,看似是沉默的,却蕴含着无数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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