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伊人岛
2023-12-11曹利民
曹利民
一
我使劲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台望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低头时,我看到自己的两只脚成了两把铲子,铲出两只小坑,裸露出黄白草根,草叶子被断成碎叶子,渗出绿汪汪的叶汁。鞋面弯出几道皱褶,顶头沾上一小圈泥灰,泥坑还在下陷,牵扯出更多更白的细须。我拔出脚尖,踢踩两下旧皮鞋,甩掉泥灰和碎草叶。退后几步,再踮脚,总算看到台上人的脸,但是眉眼模糊,分不清谁是谁。
大喇叭里的讲话声忽高忽低,几句话过后,前面的人鼓起掌来,后面的人也跟着鼓掌,有人“噢噢”地叫着,像蛮牛在野马群里乱冲乱撞。我没有多想,跟着拍了几下巴掌。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圆满的。因为来得早,我在事先搭好的大厂棚里转了一圈,老远就看到巨大的戗牌与猩红的地毯,以及修剪整齐的草坪。迎客的地方,除了一对比人高的青花瓷瓶,还摆放着好多好看的花儿和盆景,旁边的河面上停着两条雕龙画凤的仿古游船,伸出宽宽的踏板在等待嘉宾登舟。看得出来,眼前这阵势经过了好一番捯饬。看来青小果没有蒙我,这一回确实是见世面了。不过,我不是为了见世面而来,我是为了青小果来的。
早在一个月前,青小果就说,为了恢复伊人岛昔日的荣光,有大老板给了赞助,邀请旅居海外多年的牛牛归来,还请来好多大咖助阵。牛牛是谁?青小果瞪大了眼睛,牛牛你都不知道?我说,我干吗要知道他?青小果叹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是知道他的,到时候来见一下,合个影啥的。我并不想见牛牛,一个据说已经混成国际著名诗人的人,既已成为高人,有什么必要来小城市搞这种虚头巴脑的活动?但是看到青小果脸上如痴如醉的表情,我闭了嘴。对于一个时不时向我释放善意的女人,我不能过度打击。我在这城市没几个熟人,女熟人更少,能有耐心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天的没有其他人,她是我朋友圈中的特例。
几个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忙着抬桌子、搬花盆、移话筒。两三个年纪略大的文友已经来了,跑过去跟他们搭讪。不大会儿,穿汉服的小姑娘背着古琴来了,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们来了,工作人员的脚步快起来,他们摆好桌子,铺好宣纸,放好毛笔,拿来青花瓷小碗倒出墨汁。人渐渐多起来,遇到的人都很客气,当中有几张面孔似曾相识,可能是之前参加活动时见过,还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跟我搭了几句话,让我有些飘飘然,像是在做白日梦。以后不管到哪儿,我都可以跟那些到不了伊人岛的人大肆吹嘘,让他们知道这里的一草一叶都有着他们不知道的好。
我又左右打量了一阵子,看到帐篷下面站满了人,就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后排的人群动起来,大家转头向后,听到有女人喊叫:牛牛,牛牛!外围的人让出一条道,一群人簇拥着几个佩着铃兰胸花的人走来,最前面的是个短发女人,她后面是个披着长发的老男人。这些人一走过去,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潮水般迅速填补了通道。我被后排的人裹挟着向前,索性趁乱站到了前排。长发老男人微笑着回头向人群挥手,女人们尖叫起来:牛牛—牛牛—。长发老男人扬起手臂,嘴巴也跟着扬起,朝着几个方向挥了几下。
女人们安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骚动。那些人走到了主席台,他们后面隔着一小段距离,是背着古琴的小姑娘们,小姑娘们后面又是一小段距离,后面是捧着天蓝色文件夹的小朋友们。穿西服打领带的主持人站到话筒前,将短发女人和长发老男人请到中间,又对着话筒说,请大家退后一点。我悄悄打量了一下身边的人,他们都没动,我的位置不在中间,也不在边缘,身体也没有向前倾,应该不属于要退后的人。走到台上的小姑娘们已经坐了下来,手放在琴弦上方,随时准备落下。捧着天蓝色文件夹的小朋友们也已站成对称的两组,眼看活动就要开始了。
众多目光像子弹一样扫来,后排抵着我的人松散了一些,我赶紧退后。两个后排的人在争抢我空出来的位置,再后排的几个人在争他们的位置,场面看上去有些混乱。主持人说,都不要挤,请把前排位置让给其他嘉宾。挤上去的人只是侧了侧身,谁也没有让开半步,主持人却不再说话了。后退的过程中,我的脸朝前,还是被一个接一个、一圈又一圈的人挡住视线,到后来,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什么,只能像瞎子一样听着声音判断前台的动静。我看不见前面,也不明白那些与我同样站在外围的人,为何前一秒还是不耐烦的样子,下一秒再看过去时,又满脸欢喜起来。我不明白,他们不停地鼓掌,不停地欢呼,是为了牛牛还是为了伊人岛。当然也有人是另一种样子,只是两只手象征性地拍两下就分开了,也不吭声,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不知道该向哪类人看齐,走过他们身边时,我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疼痛从左臂传来时,我有点意外。由于只顾后退没有留意其他,我的左臂撞上了支帐篷的铁支架。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我的身子晃了两晃才站稳,也让我原本的好心情变得有些恍惚。再看周围,几乎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都在朝前看,没有人看向我。我庆幸没有人注意我的尴尬,再想又有些失落。
恍惚中,青小果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两颊有些潮红,看上去有些兴奋。“青小果!”我的声音不大,刚一出口就被音响声淹没了。那边穿着新裙子的青小果朝我看了一眼,指了指外面,就转身朝帐篷外面走去。我愣了几秒,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走过去。这会儿,我只想找个清静地儿,跟她聊聊天。
二
“我们写诗而后知道自己并不孤单。我们写诗,是因为我们孤单。我们写诗,然后就不孤单。我们并不孤单。”浑厚的声音从身后的喇叭里传来时,我停了下来。我似乎看到长头发的老男人挥舞着手臂,走来走去,满脸陶醉的样子。
耳边响起虫鸣声时,我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自己已走远了。我已从最初的草坪,走过笔直的水泥人行道,又走过一段圆弧形的鹅卵石路,走向方砖路旁边的香樟树荫。前面的枝叶间有人影晃动,那是青小果吗?她跑这里来干吗?我加快了脚步,这一刻,我很想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脸。前年冬天,她热气腾腾的脸出现在我的摊位前,满是笑意地伸出右手,我往旁边让开了。我右手拿着顾客要的小葱和生姜,左手沾着泥水和鱼腥味。(尽管后来青小果说,她只是想要我案板上的蔬菜和生鱼段,不是想跟我握手。)后来参加活动,临出门前,我都会用香皂来回搓两三遍,直到手上没有一丝异味。或许从那时起,我就攒下某些念头了。
南宁市防洪工程体系由百色、老口水利枢纽工程及防洪堤 (P=2%)共同组成。内河水系水安全问题,即防洪排涝安全问题,要求河道满足防洪要求:防洪标准为河道排泄50年一遇年最大24 h暴雨产生的河道行洪洪水,河道出口闸关闭时,内河须满足按照雨洪同期20年一遇最大24 h暴雨洪水所预留的调蓄湖调蓄库容或所设置的抽排泵站的抽排流量要求,使得洪水期河道水面线不出槽,沿河(湖)建设用地和道路竖向高于设计洪水位,保护建城区不受淹。
远处传来一阵掌声和喧哗声,我走过树荫下的长方形花圃,在白铁皮责任牌旁边看到了修剪枝条的保绿员。这人戴着帽子,穿着灰蓝衬衫,戴着护袖与手套,离我还有一小段距离,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是能肯定,她不是青小果。青小果穿的似乎也是灰蓝色。都是灰蓝色,但是看上去区别很大。青小果的无袖连衣裙下的丰腴身子让人想入非非,眼前的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动作缓慢,看着就是上了年纪的样子。我对这样的人不感兴趣,转头瞄向责任牌,上面的黑字有些模糊,勉强能看出“责任人任××”的字样。这城市的绿化带上,每一处都插着这种只有象征意义而没有实际意义的牌子,被称为保绿员的绿化养护工,大多是临时工或外包工,并不是牌子上的人。
初夏的太阳照到身上热烘烘的,让人有点眩晕。出了帐篷后,我没能跟上青小果。一早过来,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之前的活动,青小果都是早早出现,嘴上跟我搭着话,眼睛打量着身边路过的人,遇到熟悉的会转过去跟人搭话,用不了多久又会转过来,继续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掰扯。就是在这样的瞎掰扯中,我知道了伊人岛。这是大学院墙外的一小块无名荒地,与公园隔着运河,与市区隔着几条马路,有诗人提议到这儿聚会谈诗,各人把自己的诗写上小纸条,贴在树枝上一起讨论。我问青小果,你参加过?青小果叹口气,我来这儿上大学时,那些人早成名成家走了,像牛牛就是。我说,那他混得也不咋的,这种收红包替人站台的事是三流诗人的做派。青小果说,你管他混几流,你又不要费心劳神地跟领导请假才出得来,就当来散散心交交朋友。我只好同意了。想到这里,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女人神秘兮兮的,怕是逮着哪个名人私聊去了吧?这么想着,我加快了步伐。或许,下一个弯口她会冒出来,给我一个热乎乎的拥抱。
前面不远处是涂着白涂料的黛瓦围墙,我用脚比划着脚底方砖的长度与宽度,默默计算着它们与白围墙的距离,算了几块后就停下了。我不得不认清现实,那边不可能再有人了。转身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戴着宽边布帽,带着护领的帽檐,挡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少许额头和眼睛。她手上拿着长柄剪刀修理冬青枝条,地下落了一地的碎枝碎叶。她朝我看了一眼,刚好大喇叭里传来了诵诗声,她的身子歪了一下,长剪刀带着一片枝叶“呼”的朝一边倒去,像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真是莫名其妙,这女人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蹑手蹑脚突然冒出来的,她怎么会这样呢?
大喇叭里的男中音结束,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在枝叶间盘旋、飞散。她看向我这边,一手抬了抬帽檐,一手把长剪刀收回,目光只是停了一瞬,又转过去了。她露出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眼角也有几道皱褶,看得出来确实上了年纪。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并没有跟她交流下去的意愿。可是眼下,这里没有其他人,只能问她,你看到青小果了吗?话出口后,我有点后悔,她怎么会认识青小果呢?她把长剪刀放下,拍了拍手臂,抖落几片碎叶,又从旁边的树桠间拿来一只蓝布包,说,没有。接着,她摘下护袖手套,把手伸进蓝布包掏出一只塑料水杯,拧开水杯盖子喝了两口水。很显然,她也没有把我当回事。
我瞥了她一眼,打算走开。就是这瞥过去的一眼,我看到她从蓝布包里掏出一只白色塑料袋,又从白塑料袋拿出一只包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本该走开的我愣住了。准确地说,我被那只包子吸引住了。我本来不太喜欢包子,每天早上,那些卖菜的、卖肉的、卖鱼的把包子塞进嘴里,手里就忙着搬菜搬肉搬鱼篓子了,包子在腮帮子里鼓动鼓动就被咽了下去。这会儿,她手上的包子不细巧,跟菜市场的包子差不多,但是她的动作细巧,咬开的缺口处漏出深绿色的菜叶子。我闻到了香气,臆想着细细咀嚼它的滋味。早上起床后,为了搭上朋友的车,我没吃早饭就出门了,一直没有感觉到饿。现在,这只包子像小小的开关,一下摁醒了我的饥饿感。
女人咽下一口包子后,向我看过来,这活动管饭吗?我含糊地说,应该会有的吧。我记不清青小果有没有说过管饭,我之前参加过的几次活动都是管饭的,举办方会在附近饭店安排工作餐,有一次还给了酒。我不明白这人怎么问这个,按理来说,她该问我为啥来,咋会走到这儿之类的。那么我就会告诉她,我是被邀请来参加活动的,是因为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才被邀请的。但是现在的问话,类似于我老家村头大妈大婶的问话,一下子扑灭了我想再扯几句的心情。
三
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身上,我满心沮丧。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我昨晚早早用塑料布盖住摊位。上面虽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只泡沫筐篓,但是隔壁摊位的家伙跟我要过几次,我用记号笔标上号码,又用扎绳细细绑好才安心。早上,阳光像刚刚破壳流出的蛋清时,我搭上一个给附近饭店送菜的朋友的电动三轮车,他听说我要到这儿参加活动,豪爽地把他旁边座位上的几包蔬菜挪到后边,又特地绕了好长一段路,把我送来。掉转车头时,他还冲我挥了挥手,我当时觉得有种自豪感从心底升起,想着以后要送货就找他。
眼下,就算他肯来接我,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么高档的活动不给饭吃。本来我已经跟青小果说好,结束时她用电动车带我到最近的公交站台。回到帐蓬前,她打来电话,说,她也是在活动开始后才知道有变。会长让她去领包子给文友们垫肚子,她说她以为我会跟着她,哪知道我没有跟上,只好让送包子的人帮忙送进来。分完包子,还没有看到我,她就回家了,因为要给她老公烧饭。我说,你就这么扔下我了?听筒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不住。我有种挫败感,感觉这不是她急着离开的理由,没准是牛牛或其他哪个名人给她丢了个笑脸,她就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
水泥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从大门口走过,有人提着装包子的塑料袋,还有人把塑料袋团在手上准备扔。又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有人捏着包子边朝嘴里送边说,这是哪家的,太难吃了。旁边的人附和,太抠门了。还有两个年轻人拿着铁锤与榔头朝里走,看样子是准备去拆台子。我醒悟过来,这是要散场了。
大喇叭里传来一句话:请嘉宾们休息,其他人解散。那边传来人群的骚动声,嗡嗡的声音像闷在锅里混成一团的米粥,很快又散开了,成了零零落落的碎词。大人小孩们都在朝外面走,当中也有脸熟的,大多看我一眼就转开了视线。换我在这个时候也不想搭理人:已经到饭点了,不请人吃饭显得小气,请了又会让自己吃亏。这里离站台还有好远,我该怎么走呢?在我东张西望之际,有人问,你咋不走?那个保绿员骑着电动小三轮,在人行道的一侧停下,朝着我说话。我看看身边没有其他人,忙不迭地跑过去,问她能不能载我到最近的车站。看她点头后,我爬上三轮车,这种三轮车只有一个自行车座,我攀着底座跨进车厢。车身晃了几晃,我经常看到老太们开这样的车买菜或接送小孩子,我的身量不大,但是怎么说也要比小孩子重得多。车厢里横搭着一张长凳,我只能反向坐着,背朝前脸朝后。
阳光早已从小姑娘变成了鲁莽汉,我的身子热得发烫,但是上车后,看着那些花儿和盆景向后倒去,骑电动车的人和步行的人落在后面,感觉自己像飞在放学路上的小鸟。前面的女人回过头来:坐好了。车子拐了一个弯,我朝前看向开车的女人,想着她住在哪里,租的房子有多远,有没有老公和儿女,她修剪草木是临时还是长期。我头脑里的念头不停地拐弯,她又说话了,你在这儿下方便吗?我抬头一看,几个弯下来,前面已经是市中心了。
刚下车走了两步,听到她在喊:哎,哎。我回过头,她从身边摸索着递过来一只白塑料袋,里面是只包子,那是她吃剩的一只包子。隔着卷了几层的塑料袋,我摸出了温热感。那些将要散尽的温热感从指尖传来,让我顿时明白,再大的太阳,再热的天气,我所缺的也还是温热感。我伸手接过包子,女人却朝着路边草木丛喊:喂,嗨!从草木丛伸出一张脸,也戴着宽边布帽。那人把帽檐往上提了提,露出了眼睛,我还是没能看出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年老。女人指着我的手:这儿有个包子。说着,她又看向我:麻烦递一下。
我掏出捂在手心里的塑料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青筋突兀又伤痕交错的手把它拿走。我的胃开始痛起来。
四
我努力睁大眼睛,闭一会儿,再睁开,然后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几次,总算看清了草丛与树影,在确认无误的那一瞬间,我焦灼的心安静下来。
中午时分,我还在市中心的大街上徘徊,追逐着每一片被阳光蒸烤得薄弱无比的树荫。一溜烟的仿古长檐下,熟食店的玻璃橱窗半开着,擦得锃亮的不锈钢盘子里,小山般堆起酱肘子和鸡鸭鹅之类的熏烧,油汪汪,香喷喷的。几颗圆头大耳的脑袋朝着里面够,侧着看过去,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看到忽上忽下不住滑动的喉结。当饺面店的服务员向我招手时,我没有理会。烧饼摊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没有在意。摊主忙着收拾东西,锅台上就剩皱成一小团的小烧饼。他提高了嗓门:便宜卖了,一块钱。话音刚落,一个背着蛇皮袋子的乡下女人走过来,掏出一枚硬币递给摊主,拿起烧饼张口就咬。我看了一眼那只又小又皱的烧饼,咽下一口唾沫,走了。当一摞空屉笼和两只包子出现在眼前时,我问,最后两只,便宜点?摊主不耐烦地说,不要我就走了,说着端起空屉笼准备关门。我赶忙掏出手机,手指颤动着点开微信,扫码付款。
我转向另一条街,还是差不多的店面,差不多的人流。我的腿脚有点乏力,刚刚吞下的两只包子让我嗓子冒烟。有张似熟非熟的女人脸从其中一间店面里探出来,进来坐坐。我愣了一小会儿,决定进去。我在晚报副刊上发表几次豆腐块后,就常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搭讪,还有人跑到菜市场打听我。那些肉贩子鱼贩子蛋贩子蔬菜贩子们要么说不晓得,要么就问,带点肉(鱼、蛋、水果)吗?来人离开后,他们手里拨弄着杀猪刀、打鱼棍、破鸡蛋、腐烂的蔬菜叶子,眼睛扫视着我,跟我说笑。我说,那是我的笔名。他们瞪大眼睛,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杀猪刀、打鱼棍、臭鸡蛋、烂水果、泛黄的菜叶子,说,看你小子这么个怂样也不像个秀才啊。后来,再有两个穿着整洁气质文静的少妇来找我,他们便不再挥舞着杀猪刀、打鱼棍、破蛋壳、烂水果、烂菜叶子,而是抬手指指某个方向:就那儿,那个豆芽菜似的小个子就是。等人家走后,他们又调侃我,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我说,啥艳福,这是菜市场又不是宾馆。他们说,去宾馆的是图钱,来菜市场的是图人。我问过青小果,她带着她的朋友来菜市场找我想干吗,她说,没想干吗,就是想认识一下。
眼前的人或许是上次活动中碰到过,又或许在上上次活动中见过,总之他们记住我容易,我记他们不容易,毕竟他们长相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也不同,分散在这城市的各个角落。她拆开一小袋茶叶,手法娴熟地烧水、烫壶、泡茶。我接过她递来的小茶杯,咕噜一口喝下去,放下杯子。她又斟满,我还是咕咚咕咚地喝下。对面的人问我老家在哪里,多大了。我没有吭声,一个字都不想说。这些问题看着是关心,实则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栽进去。不论我的老家在山东、山西、湖南、湖北、安徽、江西,都会扯出更多。假如我说是安徽的,她会接着问,安徽哪个市的?假如我再说了是安徽黄山的,她会接着问是安徽黄山哪个县的,再然后会一路向下,一直问到七大姑八大姨。我为何要跟一个陌生人谈这些?一个人的祖籍、年龄以及成家与否跟喝茶有啥关系?她不过是想扒下我的外衣,扒出我的筋骨,然后一根一根地拿给别人看,我才不会上她的当。
连喝了五六杯茶后,我发现,对面的人在专注地泡茶,根本没有看我。事情有点出乎意料,我飞快地说了省名和市名,又说了个出生年份,紧接着就问她,大姐你哪的啊?她也说了个地名,我顿了一下,重问了一遍。她说的是竟是我老家的邻村,我本来的目的是转移话题,不是真想知道她是哪里人。我报的年份也比我的出生年份晚两年,我不是说谎,也不想蒙人,她又不是小姑娘,我说真说假都没有意义。与其说这些,还不如谈谈做什么生意更赚钱。这个城市的物价高得离谱,我每天从批发市场拿菜都不敢多拿,既怕涨价也怕跌价,涨了怕不好卖,跌了怕积压。比如空心菜,放一天下来,叶子就干透了,要是泡水里,就会发黄变烂。我不想这辈子泡在烂菜叶子里,每天都在考虑要不要换种谋生方式,我来参加活动的动机并不单纯,至少有一半是想结识朋友,看看有没有机会转行。
她果然被我打乱节奏,抬头看了我两三秒,说,唉,听口音还以为你是我老乡。她说话时,我拉低视线,看向她的脖子,几道皱褶因为筋脉的跳动显得有点扭曲。我想收回原话,又感到有点不妥,就转向茶具茶杯和茶叶盒子,思忖着要不要问她需不需要人手。到这会儿,我才发现,我已经进来坐了好一阵子,还没有进来一个客人。缕缕茶香里,有身穿青花旗袍的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走来,端着的茶盘里放着几片面包和蛋糕,当我伸出手去,发现小姑娘和茶盘只是茶叶盒上的简笔画,面包和蛋糕也都是我的虚构。这种虚构一而再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明白这不是人家的问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喝完杯中茶,看着日影已经西斜,我告辞了。
穿行在青砖黛瓦的小巷子里,我很快感觉到身体在晃荡。刚才喝下去的茶水让我变成了一条河,一条没有形状也没有方位的河。晃悠了一阵后,我走到站台。
等车时,我站在香樟树与绣球花之间,听到“咕隆咕隆”的响声,开始以为那声音来自树上,要么就是站台顶上或长凳上,要么是路边小店或者其他人的包里。但是我很快发现,响声来自我自己,喝下的茶水摇晃着我的肚子,让我身子发颤。气温已经下降,我拖着发冷的身子,向着旁边的小巷走,我记得在某个地方有个简易厕所,但是走了几十米还没有找到,我走向一处墙角,准备开闸放水。刚刚站好,肩膀就被重重一击,我吓了一跳,甚至忘了提裤子,有个稀疏白发的老头瞪着通红的小眼睛:随地小便,罚款二十。
回到站台,一辆车子刚刚过去,路面陷入沉寂。我连数了好几个一百,又数到九十几时,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我起先是一阵激动,紧接着就泄气了,车头的显示器上跳动着两格红灯。再近一点,果然是两位数,与我要搭乘的6 路车不搭边。我又开始了数数,又等来了两辆与我无关的公交车后,意识渐渐迷糊。
恍惚中,车子终于来了,我看到熟悉的“6”字,熟悉的车型,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扑面而来的温暖包裹了我,我转头看着窗外,目光掠过花店、眼镜店、采耳店、洗脚房、淮扬菜饭店,有睁着眼睛做梦的感觉。淡黄的光影里,有薄薄的雾升起,路栏与商店变得虚幻,人们在里面进进出出,走来走去。不大会儿,两边的树木和天空的灰云倒向一边,我抓紧吊环,身子还是朝前扑去,差点倒在旁边人的身上。车子在拐弯,我的身体在晃荡,心里反而安稳了。
几张女人脸在我眼前晃动,青小果、保绿员、茶叶店的老板娘,她们来回变幻,不住地晃动,又渐渐并成了一张脸。我掐了掐胳膊,几张脸消失了,但是酸痛感还在。
六
下车走了几步,我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一堵白墙刀刃似的插在模糊的视野里,呈现一种暗白。我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似乎上午和下午的经历都成了空白。或许这一天,我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没有去过伊人岛,所谓青小果、保绿员、茶叶店的老板娘,都只是想象中的人。
发灰发暗的光线里,虫鸣声交织在一起,像猛然扑来的小兽,也像突然升起的大雾,一小片一小片地涌来,透过薄薄的T 恤,侵袭着我,拉扯着我。6 路车停稳后,我看到外面是座废弃的加油站,才知道搭错了车。这辆是8 路车,因为指示牌出了点问题,看起来是6 路车。离开加油站后,其他人朝着其他方向走,我按照一个女孩子的指示朝一个方向走,走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到她所说的站台。或许,我在某个叉路口选错了方向。又或许,那个女孩子指的是另一个方向。我在路上边走边望,过了好一阵,才遇到个丢垃圾的老太,说,穿过这一段,就朝右拐,再直走,然后再走上一阵子就能看到站台。
走过一段树荫时,我感受到脚下的凹凸感,凭经验,我知道是石子路。我往旁边挪了几步,脚下变得平整起来,应该是走上了水泥路。没走几步,碰到一块铁皮牌子,我定睛看了看,发现是块责任牌。我叹了口气,这是责任牌不是指路牌,对我没有意义。我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折返回头,站到牌子面前,再次辩认上面的字:责任人:任××。
旁边的树林里有人在说话,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我生活在孤单里,我想告诉你,听听这些诗吧,你就会了解我的心。那家伙怎么又回来了呢?我朝那边走了几步,又听到了两句:起初,我给你的并不是一首诗,可是到了现在,我还是你的一首诗。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还没走?男的“嘿嘿”笑了两声,明天一早走,再来看一眼,你是来替班的还是查岗的?听到这里,我终于分清,开头两段话是手机放出来的,后面才是真实的声音,女声低沉,男中音明显比大喇叭和手机里的声音要干涩几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过后,那边已经没有动静。
我站着没动,脑子越发犯迷糊。这一路我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伊人岛。我的脑筋转不过弯来,这女人就是“任××”吗?她是上午的保绿员,还是下午茶叶店的老板娘?或者,她们本是同一个人,又或者,一切都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又站了一会儿,天已经近乎全黑了。这一段路没有路灯,视线模糊,朝前走的过程中,我看到一团白糊糊的东西,右脚却踢到了硬物。疼痛缓解后,我点开手机电筒,发现是拆卸的帐篷布与铁支架。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臂,酸痛感又加重了。走了两步,看到了横七竖八的矿泉水空瓶,三四只空塑料袋,两块被啃掉馅心的包子皮,半张被撕破的宣纸。再朝前看,是仰面朝天的桌子,歪倒向一边的黄杨盆景,还有一头栽到地上另一头上翘的巨幅戗牌。
这是伊人岛吗?分明就是收摊时的菜市场。不久之前,这里还众人聚集,个个都想挤占一个落脚处的地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想站哪儿就站哪儿,想怎么站就怎么站。我走过去,把黄杨盆景扶正。摸上瓷盆的边沿,微小的刺痛感从食指传来,我才感觉到边沿有个小口子,毛糙、锐利。我爆了一句粗口,把食指放到唇边吸吮。又继续朝前,走到主席台中间的位置站定,尽管站台和话筒已经拆走,剩下的东西东倒西歪,我依然能确定哪是主席台哪是正中间。这一刻,伊人岛就在我脚下,它卸下了所有外包装,我也做回了我自己。
再想着,我有点想笑,接着就笑了起来。笑声在黑暗中飞散,又被黑暗放大。停了片刻,我挺了挺胸,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对着空旷的夜色笑起来。这会儿,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我再次挺了挺胸,对着空旷的夜色叫起来:啊,啊,啊—
叫声在夜色中飞散,分散成穿着黑衣的小小的我,在夜色中飞翔,飞向它们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