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姆斯之夜
2023-12-11刘伟红
刘伟红
那天晚上,石友根没回工程队吃晚饭,也没回来睡觉,像从人间蒸发了。我虚掩着宿舍门,躺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留意着外面汽车的动静。自他揣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代理驾照,我的心就悬在了半空。可胡姆斯的夜,静得吞没了利比亚人的狗叫声。
凌晨时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找翻译马睿。马睿冲我摇摇头:“这个上海男人鬼得很,能有什么事,大概躲到哪里鬼混去了。”听马睿这么说,我感觉踏实一些了。回宿舍眯了一会儿,我被急迫的拍门声吵醒了。
“小赤佬,赶紧起床!”迷糊中,我听出是朱叔的声音。这些年跟着朱叔走南闯北,我知道他只要一激动就会蹦出上海人的口头禅。
我胡乱洗了把脸,早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载着朱叔和马睿朝工地奔去。
途中,朱叔心事重重地说起了昨晚石友根的交通事故:“小军啊,昨天石友根的砂石车停在工地路边,一个利比亚老头撞上他的车,老头当场死了。在利比亚,撞死人是要接受法庭审判、要坐牢的。代理驾照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要真被抓去坐牢,我跟你爸没法交待了。”
我开着车,听朱叔说到“坐牢”一词,不禁打了个寒颤,奔驰车的方向盘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方向一偏,差点撞上路边的隔离带。
“稳住,好好开车!”朱叔嘱咐我。我赶紧调整方向,瞄了一眼车内后视镜里朱叔的半边脸,平时和颜悦色的朱叔此刻表情阴郁凝重。
到了工地,警察已经清理了事故现场,并把石友根和现场的几名工人带去的黎波里警察局了。从工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中,我们基本弄明白了这起交通事故的前因后果。
昨天下午,石友根到了工地,把砂石车停在路边,就跑去工地办公室玩了。一位利比亚老头开着卡车,载着一车羊去的黎波里的集市卖。卖完羊揣着钞票回头路过工地时,车速过快,一头撞上了石友根停在路边的砂石车。石友根从工地办公室出来,刚好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老头的卡车驾驶室被砂石车撞瘪了。石友根疯了一样奔过去,砸开卡车驾驶室门,和几个工人合力把老头拖了出来。一扎第纳尔从老头血迹斑斑的白袍子里滚出来,一摸老头鼻子,没了呼吸。
朱叔把工程监理喊到跟前,嘱咐施工要抓紧,然后对我和马睿一挥手:“走,去警察局。”
到了的黎波里警察局,朱叔急匆匆地走在前头。马睿故意放慢脚步,递给我一句话:“见机行事。”一路上,我被“坐牢”两字搞得晕头转向,额头和手心不断地冒冷汗。
到了大厅,朱叔要马睿带我去和具体办案的警察交涉,他先去看看石友根和被关押的工人。一位警察正在办公桌前整理一沓资料。我听不懂马睿和警察交谈了些什么,没过多久,他们走出了办公室。临出门时,马睿悄悄地向我使了个眼色:“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跟警察去给工人做笔录。”
待他们出去以后,我迅速翻看起那沓资料,可阿拉伯语对我来说就像天书。忽然,一张印着我中文名字的代理驾照从资料中滑了出来,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撕得粉碎,揣进裤兜。
半小时后,马睿和警察回到办公室,我暗地里跟马睿打了个OK 的手势,马睿冲我诡异地一笑,又跟警察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然后拖着我走了。
回胡姆斯的路上,马睿在车上跟朱叔汇报说,警察已基本认定这起交通事故是因我们的驾驶员违章停车造成的。利比亚法律规定,因交通事故造成死亡,家属不会索赔,但肇事者要接受法庭审判。
“小军的代理驾照呢?”
我和马睿异口同声地回答:“撕了!”
“小赤佬!”我听见朱叔在车子后排低声骂了一句。
朱叔和我父亲是邯城建筑公司的黄金搭档,也是生活中的铁哥们。上世纪80 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朱叔也被“下海潮”搅得心神不宁。他和我父亲几番商议后,决定停薪留职“下海”一搏,父亲则暂时留守邯城。朱叔第一次下海就去了万里之外的地中海,承接了一项历时五年才能完成的大工程。
1990 年春天,父亲把顽劣的我交给朱叔,带到利比亚的胡姆斯。
我和朱叔从首都机场出发,乘坐波音747 飞机,先飞到巴基斯坦卡拉奇,再转机到叙利亚大马士革,最后到达的黎波里。下飞机后又乘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车,才到达胡姆斯。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兴奋得好几晚都睡不着觉。
紧临地中海的胡姆斯,是利比亚西北部的一座城市。这座约有15 万人口的小城,除了古代腓尼基城市大雷普蒂斯遗迹和古罗马时代遗留的港口、庙宇、剧场,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已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街道坑坑洼洼,建筑七零八落。
朱叔带领我们作此行的目的,就是通过修补它的残破,来充实我们的口袋。工地上一群来自国内各地的建筑精英,怀揣着脱贫致富的梦想,在地中海边与这座小城建立了人生中一段短暂的关系。
我和朱叔的儿子阿斌同住。阿斌比我大三岁,黝黑瘦小,我则憨直壮实。我负责为朱叔开专车,采购工人们的生活用品,阿斌则负责运输建筑材料。
我们这群斗志昂扬的人,在异域的荒原上起早摸黑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栋栋崭新的居民楼在我们面前拔地而起,在没有任何制造业和加工业的胡姆斯,我们成了创造奇迹的中国人。
从胡姆斯市区到施工工地单程120 公里,工地上忙碌时,阿斌一人运送建筑材料远远不够。工地上不缺运输车,缺的是开车的人。整个工程队就我和阿斌有国际驾照,而我要接送朱叔,要忙采购,即便稍有空闲就去给阿斌帮忙,建筑材料还是会时常断供。因工期催得紧,朱叔托人用我的名字开了一张代理驾照,交给在国内开过车的上海人石友根,帮阿斌一起运送砂石料。
哪晓得石友根没开几天车,就遇上这起事故。石友根进去以后,我天天载着朱叔和马睿跑警察局,也没能把他捞出来。
一个月后,朱叔、马睿和我一起旁听了法庭对这起交通事故的宣判。石友根因违章停车致人死亡,被判入狱两年。利比亚法官用阿拉伯语宣读完判决书,石友根立刻明白了什么,当庭嚎啕大哭。宣判结束,坐在我左边的马睿举起他的右手给我看:“手都被你小子掐青了。”看着石友根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押走,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一颗悬着的心看似落地了,却又被另一种虚空紧紧围困。
一年半后,我们在胡姆斯的工程因某次空难的“后遗症”暂停了。我们的工程队也间接成了这次空难的受害者,大批立项在建和待建的居民楼项目被暂停,工程队的境遇从热烈的夏天一下子滑入了阴雨绵绵的冬季。
我每天载着朱叔和马睿跑大使馆打探消息,跑利比亚公司跟甲方交涉,得到的回应就是正在建的居民楼完工后,后续项目是否开建得等待通知。几百号人的工程队,活儿越做越少,越做越慢,眼看着青黄不接,朱叔经常不吃不喝,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开电话会议。这时候,我和马睿、阿斌谁也不敢敲门去找他,偶尔撞见他,打声招呼赶紧绕开,怕招来一顿骂。
我跟阿斌闲得无聊时,就去胡姆斯的郊外飙车玩耍。胡姆斯地广人稀,大片大片的旷野把我们淹没,不生长谷物的大地显得荒凉贫瘠。有次在杂草丛里穿梭时,我们逮到两只野兔,一公一母。我们把它们带回了工程队。阿斌驾驶挖土机,在宿舍后面的空地上挖出一个两米深的大坑,我跳到坑里用小铁锹把四壁和底部铲平,再在坑底铺上杂草,两只兔子便有了窝。
无聊的工地生活从此多出了一点乐趣。没活儿干的时候,工人们就围观两只兔子的私生活。面对那么多双眼睛,它们起先畏惧怯懦,竖着耳朵一动也不动,慢慢地胆子就大了,该吃吃、该睡睡。一堆无聊的人常常围着两只兔子评头论足,这只最近长胖了一点,那只太瘦了;这只毛色好看,那只耳朵更长……每天工作间隙,我就开着车去郊外为兔子找草料,然后把草料放在背阴的地方晾干。草料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晒老了晒干了兔子嚼不动,有露水的草兔子喜欢吃,但不能吃,吃了会拉稀,拉了稀兔子就会死。这些养兔秘诀,都是朱叔传授给我的。他偶尔也会来看看兔子,逗逗它们。
胡姆斯大片大片的土地闲置荒芜着,杂草蔓延得满眼都是,我常常为这些不能派上用场的杂草惋惜。有一阵子,我冲动到几乎想去的黎波里的集市上买几只小羊羔或者几匹小马回来,每天把它们赶到这些肥美的杂草丛中放养,等养大了赶到集市上卖钱。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阿斌,他翻翻那双小细眼,说你就别幼稚了。
我只好把我饲养的热情和对杂草的感情都倾注在两只兔子身上,它们不仅被我喂养得很肥美,还繁殖起了后代,从起先的五六只,十来只,二十几只,四十几只……大半年下来,我拥有了七十多只兔子,我第一次被兔子超强的繁殖能力震惊了。我请阿斌在空地上又挖了两个坑,为越来越多的兔子搭建新窝。我成为了一个拥有许多兔子的人,我在异国他乡的空虚被它们填满了。
到了冬天,我的兔子个个长得胖乎乎的。有一天早晨割草回来,我发现兔子好像少了几只,但没太在意,后来我发现兔子每天都在离奇地失踪,一天比一天少。我仔细检查兔子窝,没找到兔子逃跑的蛛丝马迹。我曾猜想过,是不是狼或老虎在夜里光顾过兔子窝?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在兔子窝边蹲守,但兔子失踪之谜始终没解开。兔子只剩下最后几只的时候,我把它们带到旷野里放生了。
兔子走后,转眼就到了年底。胡姆斯冬天的雨季特别长,那些漫长拖沓的雨比江南的梅雨还要缠绵,仿佛要把一年积聚起来的水全部归还给大地,一整个冬天下个没完。工地上的活计越来越少,朱叔便接了一些墙体修缮、下水道维修之类零散的活,但天天下雨也不好施工。工人们大多睡到中午才起来,吃过午饭就扎堆玩牌、闲聊,有的甚至中午饭也不吃,直接昏天黑地地睡。几百号人,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冬天。朱叔电话打得少了,脸色憔悴了很多,背有点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有时候我宁愿他冲我和阿斌发火,骂我们“小赤佬”,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办公桌前沉默发呆。
春节前两天,我载着朱叔和马睿又去了趟中国驻利比亚大使馆。好半天,才等到朱叔和马睿从大使馆出来,朱叔的脸色很难看,憔悴、愤懑、焦躁各种表情堆在脸上。马睿一声不吭地跟在朱叔后面,我预感到工程队的冬天漫漫无尽。
工程队的寒冬真正到来,是从这一年的春节开始的。我们刚到胡姆斯的时候,食堂每天交给我采购的菜单上,除了蔬菜之外,还有鸡蛋、鸡腿、鸡肉或者牛羊肉。利比亚人不吃猪肉,集市上买不到,鸡肉、牛肉和羊肉倒是有,但牛羊肉的价格要比鸡肉高出几倍。工程队人多,为了节省开支,通常只买鸡肉鸡腿鸡蛋吃,但会在春节时买一些牛羊肉改善伙食。这个春节,我们不仅没吃到牛羊肉,连鸡肉和鸡腿也没看见,我们吃着炖鸡蛋和炒鸡蛋迎来了新的一年。
“妈的,大过年连块肉也吃不上,早知道混成这样,多留几只兔子过年杀了!”阿斌把烟蒂扔在宿舍地上,狠狠一踩,像是一下子能踩灭心里的火气。那天晚上,我和阿斌干了一架,阿斌挨了我几拳,瘦削的脸颊被我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第二天起来眼睛红肿得像兔子眼。
我逼着他带我去看了“作案现场”,几个工人私自焊接的一台烧烤炉,被他们藏在离宿舍不远的草丛中。他们用这台炉子烤了我的兔子,炉子周围散落着许多沾着紫黑色血迹的兔子皮毛。我一看这场景,怒火立刻就蹿上脑门,又准备揍阿斌,阿斌抱住我的腿跪地求饶。我压抑住怒火,对着那台炉子狠狠踹了几脚,准备砸了它,阿斌拼命拦住我,说等工程队好起来,我们挣到钱了,炉子以后可以派上用场,偶尔换换口味烤牛羊肉吃,那些鸡蛋鸡肉他吃得实在要吐了。
工程监理费萨尔的女儿小费罕已经长到了三岁。她明眸皓齿,皮肤黑里透亮,一头乌黑的羊毛卷。她每天银铃般的笑声,是工程队漫长冬季的春声。她比她妈妈接受一门新语言的能力强得多,我只要闲着,她就歪歪扭扭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转,叔叔长叔叔短地叫。她会说一些简短的日常汉语,而她妈妈用了三年时间,每次看见我只会冲着我喊“小将小将”。我扛着小费罕去地中海边捡贝壳,去海里抓海蜇,去沙漠里翻跟头,去胡姆斯人的院子里摘石榴。鲜红的石榴籽像小费罕整齐的小米牙,嚼起来清甜清甜的。
春天,在工地举步维艰的情形下,马睿、梅芸、费萨尔的老婆和我开始挖地种菜。我们去的黎波里的集市上购回种子和肥料,在宿舍区前边几块光照好的土地上播种、施肥,在一场场春雨中,等待种子发芽、开花、结果。
到了夏天,我们的西瓜地成了一个“小球场”,滚圆滚圆的大西瓜躺了一地。芹菜更是在阳光下一茬茬地疯长,毫不费劲地淹没了我的胸口,吃起来脆嫩清香。我们每次摘菜时,小费罕就会兴奋地跑来帮忙,她抱着比她高得多的芹菜,在菜地和食堂之间疯跑,她成了一棵快乐的芹菜。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马睿一有空就到办公室陪朱叔下象棋。朱叔在国内时就喜欢下象棋,工作之余常跟我父亲杀上几盘,两人同事好多年没红过脸,下棋却一着不让,争得面红耳赤是常事。慢慢的,下象棋成了朱叔和马睿每天茶余饭后的消遣,下午或晚上,两人往往都要大战好几个回合。下棋时,朱叔的心情会明显好起来,杀到正酣时,他会情不自禁地骂一句“小赤佬”,我和阿斌、马睿都不知道他骂谁,然而,我们都愿意被他骂。起先,我和阿斌常去朱叔办公室观战,后来观战者变成了我一个人,阿斌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去向。
七月的一天夜里,马睿陪朱叔下棋结束回宿舍,撞见了阿斌和他媳妇梅芸的“好事”。马睿气得拿把菜刀追着光屁股的阿斌砍,阿斌吓得一边大喊救命,一边疯狂裸奔,结果马睿的菜刀被围观的工人硬生生夺了下来,马睿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朱叔气得暴跳如雷,他把阿斌揪过来,当着马睿和工人的面扇了阿斌几个大耳光,把阿斌狠狠骂了一顿,并命令阿斌一周之内回国。
阿斌回国的手续还没办好,朱叔却出了事。一天下午,我带小费罕去海边抓海蜇回来,看见朱叔的办公室外围满了工人,朱叔突发脑溢血。马睿去找他,发现他趴在办公桌上停止了呼吸。朱叔一死,工地上炸了锅,阿斌的桃色新闻被朱叔的死亡事件暂时遮蔽,马睿和阿斌也暂时放下私人恩怨,一起张罗起朱叔的后事。阿斌守着朱叔的遗体,我开车载着马睿和费萨尔一次次跑大使馆,跟大使馆协商,跟朱叔国内的单位和家人沟通,最后定下两个方案,一是包机把遗体运回国,一是把骨灰带回国内安葬。
我们多方打听包机事宜,但费用太高了,七七八八算下来近四十万,这对于业务原本就不景气的工程队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我们只好放弃第一方案,选了方案二。但问题又来了,利比亚人实行土葬,人死后,用麻布或者白布把遗体一层层缠裹起来,行传统的祈祷仪式,仪式结束便送往撒哈拉沙漠深处掩埋,没有棺木也不立碑,不做任何标记。在一个没有火葬场的国家,如何处理朱叔的遗体是个难题。我们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阿斌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那晚,红色的火光照亮了胡姆斯清寂的夜空,旷野里的荒凉被火光照得更加诡异清冷。我们几百号人层层围坐在炉火旁静默无语,无边的空寂带着朱叔,带着我们,一起跌落进地中海。